维维漫无目的地在外面跑了一大圈。车站、码头、商厦、电影院、儿童游乐场等都去过了,最后来到沃尔玛购物。她选了披萨、可乐、牛奶、草莓,还在熟食部选了一罐牛肉咖喱汤,排队付款时她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寻人启事”,上面有许多丢失的儿童。她一眼望见了自己的女儿安娜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安娜穿着粉红的毛衣,披着黑色的齐肩头发,灿烂的笑容里可以看见掉了一颗门牙。照片下面写着:“安娜,8岁,10月14日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的玫瑰园草地失踪。失踪时身穿粉红色毛衣,黑色裤子,黑色方口皮鞋。知情者,请拨打电话……”维维的手机里输入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她每天都在等着手机铃声响起来,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毫无音信。
维维回到家里,丈夫哈里还没有回家。家里阴森森的,维维感到格外冷清和寂寞。晚餐,维维煎了荷包蛋,烧了糖醋排骨、蘑菇豆腐,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倒了满满一杯。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实在不明白哈里怎么就在玫瑰园草地上,把自己的女儿弄丢了?哈里一定是离开了视线,低头玩手机,让坏人乘机而入。维维从没想到在美国也会丢孩子,难道美国也有贩卖儿童的犯罪团伙?
安娜失踪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维维陪安娜睡觉时,讲了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安娜对美人鱼忍受疼痛,把鱼尾变成人腿的故事充满好奇。她坚定地认为美人鱼一定是仙女,希望仙女来到她的身边。维维说你睡着了仙女就会来到你身边,还会给你带来一份礼物,就像圣诞老公公那样。安娜这才安心地睡觉。吻别安娜后,维维回到厨房洗搁在水池里油腻腻的碗筷。半夜,维维察看安娜是否踢翻被子时,在她的枕头旁摆了一只新买的布娃娃。
第二天一早,安娜醒来抱着布娃娃,光着脚跑到爸爸妈妈床边欣喜地说:“妈妈,妈妈,仙女来过了,她给我送来了布娃娃。”早上的时间就像打仗一样,维维“噢噢”地应着,给安娜穿上衣裤,来不及吃早餐就上班去了。她在一家私人牙科诊所上班,干着柜台上收钱的活儿。
维维回想那逝去的一切,痛苦得没了胃口,但她还是把一碗饭吃了下去。安娜失踪的事儿,维维还没有告诉远在上海的父母。报喜不报忧,是她来美国后一贯的做法。她希望有神灵的帮助,出现奇迹。一连几个月,他和哈里穿大街走小巷地寻找女儿,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洗完澡,吹干了头发,维维上床睡觉,被窝冷冷的。这时哈里还没有回家,哈里很晚回家的日子太多了,维维也不当回事。窗外刮起了呼啸大风,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天崩地裂,房子摇摇欲坠。维维眼前梦幻般的出现了安娜,她惊喜地大声喊着:“安娜、安娜。”然而,安娜就像雾一般的挥舞着长袖乘风而去。风不停地刮着,夜晚越来越冷,越来越恐怖。维维把被子蒙住头,躲进被窝里。泪水模糊地睡着后,晨曦的一缕阳光已透过窗棂照在她的床头柜上了。
这晚哈里没有回家,他离开文理学院办公室后,到熊猫中国餐馆买了一份快餐,住进餐馆附近的一家速8旅馆。他给维维发了一个短信:“我还要再跑几个街区,今晚不回家,在外面住。”
维维早上起床才看见哈里的短信,苦笑了一下,急匆匆赶去上班。她觉得归根结底就是哈里不负责任。哈里是个中国通,读大学时选择了中国文学。尤其喜欢研究现当代作家的小说,遇到自己喜欢的还会动笔翻译成英文,拿到美国出版社出版。昨天晚上没回家,并不是他半夜三更的还要跑街区寻找女儿安娜,而是他躲在旅馆里通宵达旦地翻译一篇小说。他不能让妻子知道丢了孩子还若无其事地做翻译,这会受到她的谴责。
做完翻译,哈里洗了热水澡。身上裹着旅馆里的一条洁白浴巾,对着镜子刮胡须时,还吹起了口哨。他想起那年在上海的某个大学访学,去食堂的路上吹着一首朝鲜歌曲《吹口哨》:“每天晚上吹口哨,吹口哨,吹口哨,每当路过福顺家门口,心儿就怦怦跳……”一个女学生嘻嘻哈哈地紧跟着他,说他吹得真好,她就是维维。原来维维也会吹口哨,能用口哨吹成一首首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卡秋莎》是他們当年在上海恋爱时,在一间关紧了门窗,放下了厚厚的落地窗帘,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屋里吹的歌。
许多年流淌过去了,本来美满的家庭因为丢失了女儿安娜,一切都变得暗淡和混乱不堪。更可怕的是如何向两边老人交代?哈里的父母就住在巴尔的摩,距离他们家半小时车程,本来隔一个星期安娜会去爷爷奶奶家住几天,如今哈里一拖再拖,想着法子找出许多安娜不能去爷爷奶奶家的理由。可是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哈里不敢想。
由于一夜没睡,哈里给学生上课时哈欠连连。有个学生从书包里拿出“寻人启事”给哈里说:“老师,这是您的女儿吧!我的天,您的女儿怎么丢了?”一时间,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哈里说:“安静、安静,现在是上课时间。”哈里继续讲课,下课铃响时,哈里十分难过地告诉他的学生:“是的,我把我心爱的女儿弄丢了。”
哈里回到家时,他妻子维维的汽车已经像鸟一样地停在家门口了。他把自己的白色凌志车,开到维维的汽车旁并排停下。他想夫妻本是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可是自从他把女儿安娜丢失了,与维维的关系就有了很多的不确定性。
哈里从驾驶室出来,闪电般的踏进了家门。他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路,从门缝里看见维维坐在玩具房的红色塑料小凳子上。她打开一张安娜8周岁生日贺卡,呆呆地听着《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悲伤不已。哈里心里难过,推开门探着头,想说些什么;维维冰冷的目光宛若一支冷箭,穿过他的头顶。他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自己不再是她的丈夫。他忍不住干咳了两下,走到她身旁,搂住了她的腰。维维一言不发,挣扎着甩开他的手,离开了儿童房。维维远去的背影,定格成一道风景。
哈里耸耸肩,到厨房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去书房的路上,他看见维维将自己的棉被,搬到了另一个卧室。也就是说,维维有了自己的卧室,不想和他共枕而眠了。也好吧,一人一个卧室,也许更自由些。哈里打开白兰地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倒在了书房的长沙发上,仰天而叹。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若不是一泡尿逼得急,他或许会一直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哈里三脚两步,来到卧室里的卫生间拉尿,似乎酒醒了。拉完尿,他又想拉屎,就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马桶旁边摆着许多书,他随便拿一本,正好是安娜的相册。那是安娜8岁生日时,维维给她新做的相冊,里面囊括了春夏秋冬各个时期的照片。哈里的目光停留在奥兰多迪士尼乐园里的安娜,她穿着白底红条毛衣坐在木椅上,印第安帅哥在她左边脸上画恐龙。还有一张安娜在游乐园里骑真的马,铃声一响,马匹一圈一圈奔跑起来,小恐龙在她脸上发着绿色的光。安娜“咯咯”地笑着,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雪白整齐。哈里看着看着,一阵心痛,悲伤潮一般涌来。他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泣了起来。
维维正躺在床上看书,听见哈里的哭泣,心里也难过。安娜丢失那天,她几乎和警察同时到达现场。玫瑰园草地离家只五六分钟的车程,警察掏出手机拍摄现场,又问了哈里具体的细节。可是哈里的回答总不能让警察满意:“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奔跑,我低头看了会儿手机,抬起头来就不见女儿了。”
哈里的回答就这么简单。警察问哈里和维维:“你们平时有什么朋友,与谁接触比较多?”警察在小笔记本上记录时,搜索队来了。搜索队找遍了玫瑰园草地的角角落落,还在附近的树林里、牧场上、沟渠和池塘里都找了好多遍。黑夜来临时,搜索队一支支火把照耀在林间小路上,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好消息传来。维维摇晃着身体,内心瞬间被击跨。哈里扶住她,却被她推开了。
维维极力回忆着与她交往过的人,实在想不出谁会去伤害她的女儿安娜。再说邻居们很少串门,基本各扫门前雪。只有住在隔壁的弗莱德,敲门进来过两次。那天维维在门口倒垃圾遇见了弗莱德,弗莱德说能不能让他进去坐坐。维维想都没有想就同意了。弗莱德欣喜地跨进门,坐在客厅小圆桌前的木椅上。维维闻到弗莱德身上的酒气,心里有些讨厌。
虽然是隔着一片草地的邻居,但维维对弗莱德和他的家人,一无所知。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家里有几口人,连他的妻子都没有看见过。维维给弗莱德煮了一杯咖啡,红色的咖啡杯,放在蓝色的杯垫上,小圆桌热气腾腾。弗莱德喝着咖啡,打开了话匣子:“我没有孩子,我妻子因病长年卧床。我刚刚失业了,现在吃着救济。我想把房子卖了,给妻子治病。”维维说:“你妻子得了什么病?”弗莱德说:“唉,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弗莱德说着,起身告辞了,留下维维为他的困境叹气。
过了几天,弗莱德看见维维又说:“我能不能进去坐坐?”维维点点头,弗莱德就坐在了老地方。这次弗莱德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由于维维的英语听力有限,弗莱德说的话维维多半听不懂,但还是装出听懂的样子。后来,维维说要去学校接孩子了。弗莱德问:“你家孩子在哪里上学?”维维说:“玫瑰园草地前面的那个小学。”
维维觉得弗莱德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一个落魄男人,还想着卖房子给妻子治病,其心底也是善良的。小区里除了弗莱德两次来家里聊天,别的没啥邻居进来。维维认认真真回想了一番,实在找不出一个可疑的人。熄灯睡觉前,窗外繁星满天,维维听见哈里如雷般的呼噜声,只好把自己的房门关紧,但还是无法入睡。这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想起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她被囚禁在树丛中的一间柴房里,当有人发现时,她已经死了。据说这个案子,至今没有破。
维维吓出一身冷汗,各种恐怖的镜头纷至沓来。她把头躲进被窝,整个人蜷缩一团,没多久她睡着了。一大早,她听见哈里在厨房里煮咖啡,烤面包,还吹着口哨,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她轻轻地骂道:“奶奶个熊,洋人就是那德性。”
口哨在她耳畔回荡,已不再是优美的音乐,而是刺耳的尖刀。她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走过去:“吹什么吹,你心里还有没有女儿?”
哈里被妻子责备后,不但没有懊恼,反而感觉痛快一些了。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说明维维还是爱他的,要沉住气,他们的爱情正在接受严峻的考验。哈里一脸阳光地来到学校,同事们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有消息吗?”从前活泼可爱的安娜,已成为这句问话的代名词,而且罪魁祸首竟然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哈里内心的悲伤和疼痛,莫可名状。
上完两堂课,哈里给学生们批完作业,沉浸到小说翻译中去了。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他最喜欢莫言的小说。他感叹人性居然如此丑陋,但又在丑陋中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对着电脑,他眼睛模糊时,就望着窗外的吊机升上去、降下来。那里正在盖新的教学楼,下个学期东亚系将搬过去。邮箱里系主任发来一张草图,让教授们论资排辈地选择自己的办公室。哈里喜欢的那个朝南办公室,已被先进山门为大的同事选走了。
黄昏时分,哈里离开校园,一道彩虹席地而来。那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让安娜的形象又在他眼前晃荡。他再次来到她失踪的玫瑰园草地,站在夕阳褪尽的风中,寻找着她,喊她的名字:“安娜、安娜!”然而,一切是那么的寂静,已经枯黄的草地上,有几只小鹿款款散步。河边光秃秃的树木,像一个个秃头老翁无声地伫立着。哈里望着它们,视线迷蒙地进入幻觉中。仿佛看见安娜正在向他飞奔而来,喊着:“爸爸,爸爸。”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但她忽然被另一双手挟持着,离他越来越远。哈里揉揉眼睛,定定神,黄昏已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维维从牙科诊所出来,被上海老乡梅花姐邀请去她家里聚聚。维维欣然接受,回到家里化了一个妆,换了一身米色裙子,外加一件黑尼大衣,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临走时,她想给哈里留个纸条,但一想到哈里丢失了女儿,犯了不能原谅的错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再说自从安娜丢失后,他们一直冷战着。许多问题,维维都想和上海老乡梅花姐商量商量。
维维刚走,哈里就回来了。哈里发现客厅、卧室的灯都亮着,衣帽间里的衣服散落一地,毫无疑问是维维的杰作,但他不清楚维维去了哪里。在巴尔的摩除了一个上海老乡梅花姐,还有一个杭州朋友冬子,再没有和她亲近的中国朋友了。只是维维不告而别,就是不肯原谅他,这让他心里堵着一面无法穿越的墙。
前几天,哈里的父母一再追问安娜为什么不来爷爷奶奶家住几天。哈里撒谎多次,终于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他把安娜丢失的事和盘托出,老两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娜的奶奶马上血压升高,心跳加速,住进医院。对父母精神上的打击,让哈里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他又祈求上帝的原谅,饶恕自己。
哈里在厨房里弄晚餐。他把草莓鸡肉披萨饼,拿到微波炉里热两分钟,抹着调料,再加上一瓶白兰地,坐在餐厅的长桌上大快朵颐。本来一家人围桌而坐,总能讲许多笑话和新闻,还有安娜的小嘴巴叽叽喳喳的声音。如今没有了往日的音容笑貌,长桌也是寂寞的。哈里在水池里刷盘子,维维不给他一起吃晚餐的机会,停罢的洗碗机也唱起了哀歌。
冲个热水澡,是减除一天疲劳的最好方式。哈里没有与维维结婚前,总是早上洗澡的。洗干净了上班去,才觉得神清气爽。娶了维维后,若晚上不洗澡,不准上床,更别想做爱了。这会儿,哈里洗完澡,换上睡衣睡裤,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走动。
女儿安娜的房间,一切如旧。床上的布娃娃,床头柜上的绘本图书,还有一排白色的儿童书橱上摆着安娜的奖状、奖杯和小镜框里安娜的照片,还有一本画册。哈里打开画册,一页页地翻过去,从三岁起涂鸦,颜色涂在线条外,到能画水墨、油画;这期间维维的操心和付出有目共睹。哈里的目光,停留在一幅《鲜血梅花》上。纷纷坠落的血红花瓣,就像生命的凋零。这八岁的孩子,怎么画这样的画呢?哈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哈里很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没有合适的人可以交流。他回到自己的卧室,窗外又刮起了大风。黑暗中,风的吼叫就像世界末日一样。哈里想,如果安娜还活着,也许在被窝里做梦呢!哈里总是希望奇迹出现,希望安娜完好无损地回来。然而,此刻回来的是维维。哈里听见她停车、关车门的声音,便情不自禁地給妻子点亮客厅的灯,打开锁着的门,悄悄地又回到了卧室。
维维看见哈里穿着睡衣睡裤的背影,没有理睬他。在梅花姐家里聊天吃饭,维维放松绷紧的神经,度过了安娜失踪以来最美好的大半天。也许梅花姐说得对:“没有过不去的坎,要面对现实,想象未来。”然而未来是什么,维维不知道。
子夜时分,维维睡到了安娜的房间。她盖着安娜的被子,枕着安娜的枕头,抱着安娜的布娃娃。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安娜,感觉着安娜的感觉,呼吸着安娜的呼吸。可是她最要命的是不能替代安娜的安危。她又回到担心、烦恼,悲伤中去了。
天刚拂晓,维维从梦中醒来。拉开窗帘,雪花落在屋顶上,落在窗台上,又一年即将过去,所有发生的事都将成为往事。往事在时间里慢慢消融。维维来到厨房做早餐,她煮了茶,烤了面包片和巧克力棒。一只硬壳虫,闪着暗红色的亮光,身体坚硬地在橱柜旁边爬。爬动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毛毛雨的沙沙声。维维不忍心将它踩死,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在梅花姐的鼓励下,维维终于不再向父母一次次撒谎。她如实叙述哈里把安娜弄丢的经过,抱怨哈里不负责任。维维的母亲在电话那头生气地说:“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安娜是一个人,一条命啊!我老早就劝你,不要嫁给外国人。你偏不听,现在出事了,多少年的心血都化为乌有。”维维的父亲在一旁插嘴:“孩子都丢了,你还说这种话,你这样说能解决问题吗?”维维的母亲道:“我说她几句,你就来帮,都是被你宠坏的,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有责任。”听着电话那头父母的争吵,维维眼泪都出来了。她很快挂断了电话。她知道每次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母亲总会搬出陈年旧事挖苦她一番。
维维心里难受,开车出去兜风。沿着66号公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高耸的白云从波托马克河上空滑过。一团团灰色阴沉的云,却沿着峭壁跑得越来越快。云朵后面,夜晚释放出黑暗。维维有些疲惫,感到自己开了很远很远。沿途的风景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已经改变了。维维回到家,没有看见哈里的车,但是客厅的灯亮着,沙发前的茶几上,还留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去看父母,晚一些回来。”
维维忽然有些感动,自从安娜丢失后,两个人没有一起吃过饭,偶尔打个照面,也互不答理。家里的气氛冷冰冰的,再没有了安娜在家里的热闹和欢乐。维维很久没有去婆婆家,上次婆婆给她打电话,感觉婆婆很悲伤。婆婆喜欢吃维维包的中国饺子。每到圣诞节,婆婆喜欢拿维维包的饺子请客人,还在客人面前炫耀自己吃过中国绍兴的梅干菜扣肉、杭州西湖的龙井虾仁等。婆婆告诉她的客人们,中国菜好吃极了,比汉堡、三明治美味很多。
哈里回来时,维维房间的灯还亮着。下午,他从父母家出来后,又去办公室翻译小说。因为他把女儿安娜弄丢了,父母每天都沉浸在悲伤中,特别是母亲心情一直没有好转。哈里不忍看着父母悲伤的样子,待了几分钟就借口逃跑了。他不想被这事折磨着,搞得心力交瘁,没法教学、写作和翻译,但他又逃不出被折磨的痛苦。因此,只有当他进入小说世界,置身于小说的氛围中,一句句翻译小说时,内心才得以释放和平静。
此时,哈里从冰箱里拿出一块三明治,在微波炉里热了热,拿进卧室,靠在枕头上边吃边看电视。他看一会换一个频道,先后看了晚间新闻、脱口秀、刑事案件,最后换到电影频道把一部战争片从头到尾看完。然后考虑着是否与维维离婚,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占了一大部分。他觉得冰冻的家就像太平间,每个角落都有他的负罪感,都有妻子犀利的目光和无声的责备。他受够了,拿起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喂,喂。”
“喂,是我。”哈里说,“我在想,我们如果——”
哈里没说完,电话断了。
第二天一早,哈里去学校时,维维已经走了。他走进维维的卧室,发现墙上、床上到处都是安娜的照片。安娜和妈妈的合影,安娜和外公外婆的合影,安娜和爷爷奶奶的合影,唯独没有安娜和爸爸的合影。哈里很生气,为什么要把他和安娜的合影抹掉?难道他不是安娜的父亲?哼,这女人真够狠的。哈里吹胡子瞪眼,关上房门,走进驾驶室,白色凌志车就奔驰在通往学校的公路上了。
大约上午十点,哈里正在给学生讲课,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警察说:“有线索了,犯罪嫌疑人是你们的邻居弗莱德。你能不能现在来警察局一趟?”哈里非常震惊,但他不知道邻居中谁是弗莱德。他还没有下课,不能丢下学生走人。
他们约好了下午四点。
警察搁下哈里的电话,又给哈里的妻子维维打电话。维维喜出望外,这个电话她盼望太久了。她“喂喂”地喊着,警察说:“你认识你们家的邻居弗莱德吗?”维维说:“认识认识,他来过我家。”警察说:“他就是安娜案子的犯罪嫌疑人。”维维说:“啊!怎么会是他?那我女儿呢?”警察说:“她已经贩卖给犯罪团伙了。我们正在进一步追踪。”维维叙述了与邻居弗莱德交往的具体细节,警察的电话是录音电话。
下午四点,哈里准时来到警察局。他不认识邻居弗莱德,虽然是隔壁邻居,但对他们家有几口人,做什么工作,叫什么名字,一概不清楚。哈里一问三不知,只好心事重重地回家去。维维坐在客厅里发呆。维维对哈里说:“怎么会是我们的邻居弗莱德贩卖了我们的女儿安娜?他来过我们家两次,说他的妻子卧病在床,想把房子卖掉给妻子治病。”
哈里十分惊讶:“你怎么能让陌生人进来?”维维道:“隔壁邻居,为什么不能?”
两个人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凶。维维一气之下,拿起一张凳子朝哈里扔过去,刚好砸在哈里的腿上。维维慌忙逃进了自己的卧室。哈里有些疼痛,眼睛都冒火了,但他克制着,嘴里嘀咕道:“岂有此理,简直就是疯了。”
维维请了律师,法院迟迟没有审判。邻居弗莱德虽然被关押了起来,但他的交代似乎并不诚实。也就是说邻居弗莱德把安娜卖给了谁,谁又转卖了,这连环套的犯罪团伙,至今没有破案。维维心如刀割。但只能耐心等待,除此别无办法。维维很想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但她做不到。面对母亲的不体谅,面对丈夫的不作为,她又能怎样呢?维维内心撕裂着,喘不过气来。有时人的意志并不为自己所转移,她真的不想把自己逼疯,但又感觉自己一步步走在疯狂的边缘。
而哈里呢,并没有因为抓到了邻居弗莱德这个贩卖安娜的凶手,心存侥幸地认为安娜还活着。相反,他宁愿安娜死了,也不愿她受太多的痛苦和折磨。这样的想法如果被维维知道,肯定要被她谴责得一无是处。因此,哈里越来越喜欢沉浸在小说中,翻译一个个或凶杀或战争或恋爱的故事。他觉得安娜的失踪,就像他翻译小说里的一个故事,甚至比故事有了更多的残酷。可是再残酷也必须面对,哈里似乎已经能够承受所有的灾难和不幸了。
暴风雪来临前,哈里去沃尔玛买了牛奶、鸡蛋、胡萝卜、大白菜,还买了牛排和黄油。从沃尔玛推着购物车出来时,天空已飞舞着雪花,看样子这场雪会越下越大。巴尔的摩的冬天,除了寒冷,还有一夜之间回到童话故事中的味道。那满天满地的白雪,那小木屋,那一棵棵赤裸的树,在雪天里都无比纯静。安娜特别喜欢划雪橇,哈里给她买过两个雪橇。她从自家门口的斜坡上往下滑,还力大无比地拉着坐在雪橇上的妈妈往下滑。哈里想安娜,想得泪光闪烁。他用手抹着眼泪,将食品放进后备箱后,钻进了驾驶室。
回到家里,哈里卸完了买回来的食品。脱下大衣,掸掉裤子上的雪,换了室内拖鞋。维维已从牙科诊所下班回来了,正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哈里经过卫生间,走进自己的卧室,解开领带,脱掉衬衣和外褲,换上一套运动服。当他来到厨房时,维维正戴着大棉手套,从烤箱里拿出一盒蛋糕。热烘烘的烤箱,热气在维维身上缭绕升腾。
哈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维维,发现她化了妆的脸,眼睛炯炯有神。那件露着乳沟的红色毛衣,是当年哈里出差法国时买回来的礼物。几个月来的折磨和煎熬,哈里看见有几根白发飘动在维维的额前。他心生怜悯,声音柔和地说:“一定做得很好吃吧!”
“你尝尝。”维维说,“弗莱德的案子看来是一场持久战,他不说实话,寻找安娜就没有了线索。”
哈里已经很久没听见妻子如此平静地说话了,忽然感到有些新奇,他愣住了。
“在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噢,噢,是啊,持久战,我们要有耐心。但我们也要恢复到正常生活,是不是?”哈里说着就去拥抱妻子,却被妻子用力甩开了手。哈里被甩回来的手,正好一把抹掉了桌上还滚烫的蛋糕。蛋糕倒地的声音,激起了维维一触就爆的怒火。
“你个不要脸的杂种,生活不是你翻译的小说。你弄丢了安娜,连请律师也是我,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狗娘养的废物,别以为我会原谅你。”
哈里十分惊讶维维的立马翻脸。维维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使哈里仅有的自尊心斯文扫地。他心里窝着的怒火燃烧起来了,随手甩过去一巴掌。当即,维维发疯般的狠狠回甩了哈里一记耳光,又一记耳光。哈里克制着不再还手,维维却疯狂地砸家里的东西。一边砸,一边谩骂和责备个不休。哈里躲闪到一边。维维的责备和谩骂,就像刀子一样尖利地刺着哈里的心。哈里哭了。哈里跪下来向维维道歉。哈里说:“你别离开我。”
2021年2月20日写于美国莱克星顿
(原载《滇池》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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