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半月前,我收到一封署名“柳青”的读者的来信,他是某中学的学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买书,《七剑下天山》的单本,是在书店里看完的。他很热心,看完之后,写信来给我提了许多意见。
我很喜欢像他这样的读者。我读中学的时候,也常常到书店“揩油”,好多部名著都是这样站着看完的。他怕我笑他,其实,正好相反,我还把他引为同调呢!《七剑》第三集出版时,我一定会送一本给他的。
当然,我更感谢他的意见。他看出凌未风(《七剑》中的一个主要人物)是牛虻的化身,因此很担心,怕凌未风也会像牛虻一样,以英勇的牺牲而结束。他提出了许多理由,认为凌未风不应该死,并希望我预先告诉他凌未风的结局。
我很喜欢《牛虻》这本书,这本书是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处女作,也是她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写的是十九世纪意大利爱国志士的活动。刻画出了一个非常刚强的英雄像。
那时我正写完《草莽龙蛇传》,在计划着写第三部武侠小说,《牛虻》的“侠气”深深感动了我,一个思想突然涌现:为什么不写一部“中国的牛虻”呢?
吸收外国文学的影响,利用或模拟某一名著的情节和结构,在其他创作中是常有的事。号称“俄罗斯诗歌之父”的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許多作品就是模拟拜伦和莎士比亚的。以中国的作家为例,曹禺的《雷雨》深受希腊悲剧的影响,那是尽人皆知的事;剧作家袁俊(即张骏祥)的《万世师表》中的主角林桐,更是模拟《Good-bye Mr.Chips》(也是译作《万世师表》)中Chips的形象而写出来的;他的另一部剧作《山城的故事》,开首的情节,也和女作家简·奥斯汀(Jane Austen)的《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相类,同是写一个“王老五”到一个小地方后,怎样受少女们的包围的。
在吸收外国文学的影响上,最应该注意的是:不能单纯地“移植”。中外的国情不同,社会生活和人物思想都有很大的差别,因此在利用它们的某些情节时,还是要经过自己的“创造”,否则就要变成“非驴非马”了。
在写《七剑下天山》时,我曾深深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我虽然利用了《牛虻》的某些情节,但在人物的创造和故事的发展上,却是和《牛虻》完全两样的。(凌未风会不会死,现在不能预告,可以预告的是,他的结局绝不会和《牛虻》相同。)
《牛虻》之所以能令人心弦激动,我想是因为在牛虻的身上,集中了许多方面的“冲突”之故。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George Brandes)说过一句名言:“没有冲突,就没有悲剧。”我想这句话也可以引用到文学创作上来。这“冲突”或者是政治信仰的冲突,或者是爱情与理想的冲突,而由于这些不能调和的冲突,就爆发了惊心动魄的悲剧。
在《牛虻》这本书中,牛虻是一个神父的私生子,在政治上是和他对立的,这样就一方面包含了信仰的冲突,一方面又包含了伦理的冲突。另外,牛虻和他的爱人琼玛之间,更包含着错综复杂的矛盾,其中有政治的误会,有爱情的妒忌,有吉普赛女郎的插入,有琼玛另一个追求者的失望等待等等。正因为在牛虻的身上集中了这么多“冲突”,因此这个悲剧就特别令人呼吸紧张。
可是若把《牛虻》的情节单纯“移植”过来却是不行的,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西方国家,宗教的权力和政治的权力不但可以“分庭抗礼”,而且往往“教权”还处在“皇权”之上,因此《牛虻》之中的神父,才有那么大的权力。若放在中国,那却是不可能的事。在中国,宗教的权力是不能超越政治的权力的。
《七剑》是把牛虻分裂为二的,凌未风和易兰珠都是牛虻的影子,在凌未风的身上,表现了牛虻和琼玛的矛盾;在易兰珠身上,则表现了牛虻和神父的冲突。不过在处理易兰珠和王妃的矛盾时,却又加插了多铎和王妃之间的悲剧,以及易兰珠对死去的父亲的热爱,使得情节更复杂化了。(在《牛虻》中,牛虻的母亲所占的分量很轻,对牛虻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杨云骢之对易兰珠则完全不同。)
可是正为了《牛虻》在《七剑》中分裂为二,因此悲剧的冲突的力量就减弱了——这是《七剑》的一个缺点。另外,刘郁芳的形象也远不如琼玛的突出。《牛虻》中的琼玛,是十九世纪意大利一个革命团体的灵魂,在政治上非常成熟,在十七世纪(《七剑》的时代)的中国,这样的女子却是不可能出现。
武侠小说的新道路还在摸索中,《七剑》之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也只是一个新的尝试而已,更可能是一个失败的尝试。不过,新东西的成长并不是容易的,正如一个小孩子,要经过“幼稚”的阶段,才能“成熟”。在这个摸索的阶段,特别需要别人的意见,正如小孩子之要人扶持一样。因此我希望更多的读者,不吝惜他们宝贵的意见。
(选自《三剑楼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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