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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不辞行路远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053
冯珍今(中国香港)

  

  多年前的七八月,从东京北上长野,曾路经轻井泽,勾留了大半天。夏天盛暑之时,从人烟稠密的大都市,一下子栽进青葱翠绿的高原地,树木森森,非山即岭……当下默许,一定再来。晃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去年的工作,安排得密密麻麻的,至十二月中旬,完成所有的“功课”后,便跑到日本去。

  心念一动,与其全程留在东京市内,倒不如往轻井泽,访美术馆、看展览去!

  仓促成行,未能订到建筑师板茂设计的Shishi-Iwa House,只能退而求其次。为图方便,选了邻近火车站的旅馆。

  冬至那天,星期日的大清早,旅客稀稀疏疏的,从上野站乘坐北陆新干线,约一小时的车程,便抵轻井泽……故地重游,JR火车站变得更大更宽敞。当时气温大概只有摄氏三四度,没想象的冷。步行十分钟左右,便走至“轻井泽庄”,打算将行李背包存放在旅馆内,随后便可按目标出发。

  此行既不是来滑雪,亦非浸温泉,在车上计划行程,已盘算好要参观的地方。第一间名曰Sezon现代美术馆,距火车站稍远。

  旅馆经理非常友善,建议我们先乘巴士前往“星野溫泉”区,然后再步行或乘计程车前往美术馆,如此比较划得来。他还递来循环巴士路线的“时刻表”,指示我们乘搭一号路线巴士。为了不辜负他一番好意,于是打消了乘计程车的念头,走回火车站附近坐巴士,乘客很多,挤满车厢,行车缓慢,二十分钟后,终于抵达“星野温泉”站。

  一看腕表,才不过十一时许,在附近的“村民食堂”饱餐一顿后,天气好像暖和了一点,我们便按照Google map的指引,沿着公路,徐徐步行。由大路转入小路后,左侧是一道潺潺的溪流,蜿蜒而下,附近就是千泷温泉区,经过一间破旧的温泉旅馆,路比较陡峭,而且人迹罕见,越往上走,越感吃力。

  漫漫长路,行行重行行,好不容易,才走到路的尽头,向左拐是个荒废了的公园,园中草木杂生,还有一个残破的小神社,不远处竖立着一个铜塑像,也不知纪念的是谁。

  蓦地,一只黑猫在铜像前走过,奔至公园右边,迅速隐没在草丛中。神秘小猫仿如带路人,我们尾随而至,果然发现一条上行的公路,边走边看,周遭的房子都很优雅漂亮,稀稀朗朗的有七八户人家,建在松树林中,像是富人的别墅,心里暗想,美术馆一定就在附近。

  再走一段路,不多久,果然看见Sezon的停车场,就在路旁。我连忙往美术馆跑过去,可惜,重门深锁,细阅门上告示,始知美术馆在11月26日关闭,至明年4月17日才重开。

  想不到,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寻寻觅觅,才找到这家建于丘陵缓坡上的美术馆,竟然被飨以闭门羹。据说,美术馆的创始人是商业家,也是一位艺术鉴赏家和作家,现时的馆长是西武集团第三代后人。馆内藏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波普艺术等大师作品。与美术馆擦身而过,跟精彩藏品缘悭一面,也许,这就是随意所之的“下场”。怪只怪行前准备功夫不足,匆忙上路,如今望门兴叹,顿足捶胸也没用。

  站在馆外,四野无人,一片寂静,风过处,凉飕飕的,树木微微摇摆抖动,发出微声细语,仿佛在诉说美术馆的故事。还不到下午二时,天色已渐渐昏暗,无奈只好跟这家与自然共存的美术馆道别,沿路折返,前往“高原教会”。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的是教堂,走在路上,人比较多。“高原教会”的前身是“星野游学堂”,建于1921年,是一众文人集会聚结、讨论思辨、交流意见之所。二次世界大战后,修筑成现今的教堂。每周日的下午,还会在这里举行礼拜。现时教堂的大门上,还可以看到“星野游学堂”五个大字。

  游目四顾,大三角形的屋顶、朴素古雅的木造建筑、参天的杉木古树……浑然天成的环境,童话般的世界,散发出浪漫温馨气息,难怪游人川流不息,还成了日本人最向往的结婚圣地。

  时近圣诞,教堂周围的地方布置得非常应节。在院子内溜达溜达,在林中钻来钻去,本是赏心乐事,然而天气越来越冷,寒气袭人……我畏寒,只好躲进教堂,在角落坐下来,静谧祥和的氛围中,传来《平安夜》悠扬悦耳的乐声,心境逐渐静敛下来。

  思绪飘回遥远的过去,时光倒流,想起大正时代,日本思想家内村鉴三、北原白秋及岛崎藤村等名人曾聚集在此,举办“艺术自由教育讲习会”,这群追求民主自由的文人,在森林中开拓出这片乌托邦,实在难能可贵!

  下山的时候,瞧见车路已洒上白色的盐粒,看来快要下雪。乘车回到JR轻井泽站,步行不到十分钟,便抵达“轻井泽新艺术博物馆”,亮丽的现代建筑,建筑师西森陆雄从落叶松林汲取设计灵感,主体建筑主要采用玻璃,辅以白色支柱建构而成,将美术馆融入自然环境中。

  这所博物馆以展示前卫艺术与现代美术作品为主,地下是开放空间,可免费内进,设有图书馆、咖啡厅,以及精品店,书籍、艺术仿制品琳琅满目……另有一间展厅,全挂上草间弥生的版画,每幅作品都标示售价,昂贵吗?那还用说!

  通往二楼的阶梯旁,摆放着草间弥生一个大型的雕塑,色彩缤纷夺目,一株大白花,花瓣缀以红色的边,上面满是黑色的小圆点,花芯的中心部分是绿色的,围以满布白色小圆点的红色,至于花梗,却是粉绿色的,亦满布黄色的小圆点……她一向善用高彩度对比的圆点花纹,这个作品也不例外。

  步进博物馆二楼,就必须购买门票。此处有三个展览,其中一个展厅,展示了草间弥生多年来的艺术生命旅程。这位前卫艺术家,1929年生于日本长野县松本市,虽出身名门望族,但她长年为精神病所苦,自十岁开始,绘画就是她唯一的出路,让她从幻觉中逃脱,但家人一直反对她当艺术家,诸多的留难、艰辛的环境迫使她作出“反抗”,促使她走进更宽广更自由的艺术之路。十八岁那年,草间移居美国纽约,开始展露出她前卫的创作精神……

  “当我独自一人看到幻觉,我就把它们画出来,通过这种方式,我持续着我的生命。”红点、绿点、黄点,一直是其创作标志,这三色圆点也代表太阳、地球、月亮。

  1966年,她使用小圆灯泡和大面镜无限反射的空间装置,营造了作品《无限的爱》(Love Forever),幻生迷离的视觉效果,这是她的成名作,大胆的表现,涌现激进意念中的浪漫精神。

  1994年的《南瓜》,则是草间弥生第一件户外雕塑作品,最具纪念价值,印象中曾在香港的海运大厦外展出。草间曾说自己是一个南瓜,南瓜胖乎乎的,粗壮结实的样子,看起来很淘气,也非常可爱;而二次大战后,物资匮乏,南瓜成了日本人的重要食粮,滋养大家的身心之余,也成了她的名作。

  “对我来说,艺术是一种方式,让我更能了解人性、宇宙和生命,我能理解它们,并能透过艺术,用心去感受它们……”现时的草间弥生,已成为日本国宝级的艺术家,具有多重的创作身份,既是画家、雕塑家、即兴表演者、服装设计师,也是个作家,自1978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说《曼哈顿自杀惯犯》后,已出版了十多本小说。

  从日本到美国,活跃于国际的草间弥生,纵横艺术圈数十年,一向以特立独行见称。长久以来,她勇于挑战社会界限,致力追求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通过艺术把自己平常的生活置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中,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我已经成为了我自己,而不受别人影响”。日本的艺术制度,一直以来墨守成规,早就想颠覆它的年轻一辈,已视草间为典范。

  草间弥生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家,有人说她的长相有点像河童,这个“怪婆婆”,是古怪还是可爱,可谓见仁见智。她现时居于东京,虽然已届九十高龄,但仍然充满活力,坚持对艺术的热情,至今创作不辍。

  看完展览后,步出美术馆,想不到,扑面而来的,是一场漫天的雨雪……

  走在湿滑的街道上,天色明显地暗下来,没有伞,只好低头疾走。路经一间旅馆,我们不由分说便冲进去,暂避雨雪。眼看雪下得愈来愈大,躲在里面也非长远之策,只好借用旅馆的雨伞,再往外跑,步进林间小路,四周漆黑一片,正是一步一惊心……始终未能找到白桦林中的Birch Moss Chapel,隈研吾设计的“白桦森教堂”,梦幻般透明的教堂,可望而不可即。

  误打误撞的,走进另一所“轻井泽森林小教堂”,推开大门,灯火通明,透出阵阵暖意,跟外面黑暗寒冷的世界,对比强烈。教堂布置简约而雅致,另一端是玻璃祭坛……在轻井泽,这样的小教堂,供人举行婚礼,极为常见。也许,披上婚纱,步入教堂,是大部分日本女孩子的梦想。

  无端闯进教堂,是意外收获,却不便久留,外面正下着大雪,也未能细意欣赏周遭的环境。匆匆回到大路上,雪,还是无声地默默地飘下,步道开始铺上一层薄薄的白雪。走进一间和食店“福万寿”,胡乱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火锅料理,然后才慢慢踱步,回“轻井泽庄”去。

  雪越来越密,在空中无休止地散落着。藏在伞内,凝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有点如幻似真的感觉,大雪纷飞的天地,宁谧、静穆……好美。

  第二天早上醒来,往窗外一看,雪已经停了,只见四周的屋顶,全铺满厚厚的雪……走出屋外,步道堆滿积雪,街上的老房子,满盖着雪……远方的群山,连绵起伏,皑皑雪峰,在阳光中闪耀着;近处的林木,忽如一夜寒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是满树洁白。大雪过后,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铺天盖地的……正是,时光未央,岁月静好。

  三十年前,见雪在巴黎。想不到,这一趟跑来轻井泽,欣赏艺术品之余,还可以看雪……

  千里不辞行路远。我想,追逐梦想、寻觅生命中的美好,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选自《香港文学》2020年4月号)

  责任编辑: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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