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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的那双手(外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033
骆驼

  一股冷风,从半开着的门缝里鱼贯而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但此时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心中的怒气,将我推出门外,重重的关门声,发泄了我心底的一些不满。

  我与妻吵架了。傍晚漫天飞舞的雪花,像极了我此时的心境。

  其实事情并不大。但妻老是不依不饶,继而扩大声势。我必须避其锋芒,来到这雪花飞舞的世界。我决定找一处小酒馆,但雪花如絮,宽阔的大街上,此时像老家龙王镇上夜晚的小街,少有行人。

  我只得在空寂的大街上,漫无目标地前行。

  我与妻结婚,很多年了,我们之间很难得为一些小事争吵。一场地震,再次磨软了我们的心。地震后,我与妻的脾气,却明显不如以前好了,今天就为了一件比芝麻还小的小事,我们居然争吵得不可开交。我一直想息事宁人,但妻子那边火气正旺,有增无减,摔门而出是我唯一的选择。

  大街上偶尔开过一辆小车,在昏黄的街灯下,开车人仿佛也遇到了什么不快,速度是那么缓慢而拖沓。

  雪花更密了,夜色凝重,街灯的亮度在雪境里,显得那么乏力、无助。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看见朝我这边来的那辆人力货运三轮车的。

  骑车的是一个男子,因为雪大,他穿得也厚,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坐在他身后的女人,我看得真切。那件红花棉袄,在雪夜的街灯下,是那么的耀眼。

  也许是路面太滑,或许是车子太重,我看见男人的整个身体,几乎伏在了车把上,他身体前倾,脚下的轮子,缓慢地转动。前面是一段小上坡,男人绕着S形,吃力地前行。

  我突然发现,男人的两只耳朵上,各多出了一只手来。那手将男人的耳朵严实地包裹了。显然,那是车后女人的那双手。车子从我身边缓慢走过时,我看见男人耳朵上的那手,还在慢慢地来回摩挲。

  我的心一下子热起来了,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小上坡陡了一些,车子行进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男人的腰更弯了,他嘴里哈出的气息,在面前形成了一个白色的柱子,若隐若现。女人努力将自己的身体靠上去,那两只手,牢牢捂在男人的耳朵上。我看见女人的后腰,暴露在茫茫雪野中,但女人的双手,没有抽出来拉一拉自己的衣服,依旧死死地捂在男人的耳朵上……

  小上坡过去,就是一段平整的路面。男人与女人,在这雪野中,成了一道美妙的风景。

  我就这样一直跟着,不知走了多远。

  我感觉自己完全融入了这夜色,融入了这不可多得的画面。

  男人终于将车停靠在路边。离他不远处,是一片平房。

  我知道,这是地震后修建的过渡板房,许多受灾的民众,都安排在这里。男人将车停好,将女人从车上扶下来。他从车上拿下一根拐杖,递到女人的腋下。我这才看清,女人只有一条完整的腿!另外一条,从膝盖以下,就没有了。也许是路滑,女人晃了一下,险些跌倒,男人忙伸出他的右手,抓住了女人,女人的双手,迅即抓住了男人。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降到了冰点!男人,只有一只手!左边那空空的袖管,在女人抓住的那一瞬间,飘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看见男人扶着女人,将女人的一只手,夹在了自己的腋下。女人依偎着男人,慢慢朝板房走去。

  我仰面朝天,雪下得更加密了。

  我就这样仰着头,一任雪花飘落在我的脸上。

  良久,我转过身,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家,将我看见的一切,说给妻子听!

  我想,等我讲完看到的这些后,风雪,早就停下了。

  (入选《2021年安徽省中考试题研究·语文》)

  就为那片绿

  好不容易在建筑公司为表哥明找了份差事,却被父亲用电话拒绝了。

  父亲在电话那头对我说,是你舅不同意。他让你明哥在家守堤。

  守堤?守啥堤?我问。

  還不是龙王镇场上那柳溪河堤?

  父亲说,若有空,你回来看看,劝劝他,你的话,你舅或许能听。

  我只得决定在某个周末回趟百里之外的故乡。

  回去那天,舅不在。听父亲说,舅同明哥到外地购树苗去了。

  舅是名很有威望的教师,执教三十八年,桃李无数,去年退下来了。

  听父亲说,舅前段时间懵懵懂懂,没事时一人老爱在河堤上瞎转悠。明哥本来依然到广东去打工,舅不准,说广东太远,不安全。明哥说或许舅真的老了,怕儿远走他乡,就托我在县城找点事干。这倒好,事找着了,舅却不同意。

  父亲说,你舅这脑子怕真出了毛病。国家的退休金拿着,不缺用不缺花的,居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要承包柳溪河堤。

  承包河堤,干啥?我问,莫不是要种植果树,成几十里经济林带,退休后二次创业?

  创啥业?有他这种创业的么?父亲说,你明哥想,走种植业这条路倒也对,既稳定又长远。哪晓得你舅像是脑壳上有包,居然承包长堤来种垂柳和麻柳。

  啥?垂柳和麻柳?我异常惊诧,莫不是舅真的脑子出了毛病?

  父亲说,一年一千元的承包款,种那分钱不值的杂树,哎……

  明哥难道就答应了?我问。不答应哪成?不答应你舅就寻死觅活!你舅说,每月几百块的退休金,还抽不出一百元的上缴款?父亲说,行善积德也没有用这种法子的嘛,简直不可思议!

  我便暗地里下决心,一定要为舅找一位好一点的医生,治治他的病才行。

  医生终于找到了,是小城的名医,专治老年人综合征。

  我便打电话同父亲商量。父亲说,怕一时不行,你舅天天同你明哥忙着栽树、浇水、扎篱笆呢,怕是不会领这个情。

  我便决定亲自带医生回老家去为舅治病。

  就在决定回乡的那天早上,我在翻阅《县志》时意外地看到如下记载:1966年6月13日,历年罕见的大洪水流经我县,县内龙泉、川河两公社因滥砍乱伐严重,柳溪河段堤坝年久失修,损失惨重……

  简直不敢相信,我那当了一辈子教师的老舅,居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乘上了回乡的客车,与我同行的,当然不是那位名医,而是在林业和水利部门工作的两位朋友,他们都是在行业里有名的“专家”。

  (入选《过目不忘:50则进入中考高考的小小说》)

  给狗倒碗饭

  父亲转过老家的墙角,一直顺着蜿蜒的石梯路向上,然后转过一个胳膊肘大弯,再从坎上的那根田埂上走过去。因为双手端着一个较大的碗,父亲的脚步十分缓慢,他的背看上去更加弯了。

  抗疫期间,父亲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往返三次。

  这个画面,是我哥通过微信视频发给我的。

  父亲是去给坎上那户人家养的狗喂饭的。那狗的主人叫春林子,年前从外省回到九龙村,有癥状,被拉走隔离了。

  其实,父亲要去的目的地与我家的直线距离,就几十米。但要去到那家,必须绕道数百米,方能到达。

  对于父亲的举动,很多邻居都不解。二表叔说父亲没有骨气,春林子那样伤害你、伤害大家,你还去管他家的烂闲事,没骨气!

  父亲没有回复二表叔。他对村干部说,你们安排人把也被隔离了的春林子的老母亲照顾好就成。那狗东西回来之前,给他那条狗倒饭,我管了。

  村干部叹口气,离开了。

  二表叔说的没骨气,是因为父亲说过气话,就算春林子死了,也没人管他。有一条祖辈留下来的老路,连接着邻近的几个村、几个组,那条路一直经过春林子家房前,几年前,春林子突然将那条路拦腰挖断了,并在断口的两头,栽上了两丛刺藤。他的理由是,过路的人经过他门口,将他家的狗吵醒了,严重影响了他家的狗睡觉。乡亲们骂他挖断祖辈留下的老路,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春林子却大笑几声,我老婆都没有,还怕断子绝孙。没办法,父亲利用半月时间,和院子里几个老人一起,将我家旁边竹林里的竹子砍光,修出一条路来,重新连接起祖辈留下的那条老路。事后,春林子站在坎上骂父亲管烂闲事,砍了竹林,影响他看风景。

  一提起春林子,镇村干部和乡亲们就没有好脸色。那年,九龙村新修柏油路,目标是路通到每个村民小组。通到我老家那个小组的路,要经过春林子的自留地的坎下面、我三爷家的自留地,我三爷爽快答应,不要一分钱的补助,还捐出2000元用于修路。时近年关,路基很快铺好,若铺上沥青,过年大家都可以在新路上行走啦。那天,路铺到三爷的自留地时,不知春林子一下从哪里冒了出来,躺在工程车前就不起来,他说修公路震动了他家自留地的地基,伤了他家的风水,自己除了不交那户均800元的集资款外,还要求院子里凡是要过这条路的人,每人给他拿100元钱作为补偿。否则,他就不起来。

  父亲当即说,你没钱就直说,不要耍这些横。集资款800元,我给你垫付了,你啥时有,啥时给。没有,就当我捐给集体了。

  春林子说,我昨晚数了一下,我们院子里和周围要走这条路的,至少54人,啥时把钱给我凑齐了,我就起来。然后,他摸出一支烟,点上,仰面朝天,吐着烟圈。

  哪个不知道春林子啊,包工头一声令下,工程队和工程车几分钟之内,就拉到其他村民小组去了。时至年关,人家工程队俏着呢。

  就这样,通往我老家村民小组那条路,多年以后才铺好。

  怎么说呢,我老家那个村,只要是关于乡村发展的事,比如修水、修路,捣乱的一定有春林子;只要是有告状、惹事的,比如上访、打架,主角多半是春林子;哪家园子里菜少了,圈里的鸡丢了,明知道是春林子干的,乡亲们问都懒得问,就当喂了野物了。很多次,派出所要将他带走,但还是被春林子气坏了的乡亲们,一起出面替他求情—春林子还有一个79岁的、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无人照顾啊。

  就这样一个人见人骂的角色,人们看见他家的石头都会来气,谁还愿意管他家的狗哦。

  父亲却一直坚持着这件事,乐此不疲。

  昨夜,很晚了,我哥打来电话,要我马上看几段他发来的视频。

  第一段视频里,春林子已经回到了老家,他坐在他老妈身边,说,谢谢村干部在他们被隔离期间,发来的那些大家照顾他老妈、照顾他家的狗的视频。春林子痛哭流涕,直骂自己以前猪狗不如,关键时候,还是乡亲们在帮他,连他的狗,都管得那么好。

  第二段视频里,春林子像疯了一样,拼命地挖着他自己栽下的两丛刺藤。然后,将那条他挖出的沟里填上土,夯实,铺上了石板。

  我打电话问父亲,为什么要坚持帮助春林子。

  父亲说,这哪里需要理由啊。它的主人再怎么不叫人,但狗没罪嘛,那毕竟是一条命啊。乡里乡亲的,谁不遇到难处啊,只要用真情,石头都可以给它焐热了。

  (入选《2020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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