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是四英岭下人家婚嫁频繁的季节。下村陈奶奶到牛雄家来找他爹,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刚放学的牛雄终于听到了陈姑姑要出嫁的消息。他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心跳便快了许多。爹是村里仅两个拖拉机机手之一,每逢婚嫁人家都会来找他帮拉嫁妆。
在乡下,有闺女出嫁,都得要娘家人用车(那时候只有拖拉机)去送嫁妆。而在这车上,是必须得有一个小男孩的。他坐在嫁妆中间,把嫁妆护到姑娘的婆家去,这就叫护车。嫁妆为财,男孩就是丁,就是图人丁兴旺。而送灯的仪式是:当车停在新郎家门口,接车的一拥而上,解绳子的解绳子,扛东西的扛东西。这时候,小男孩的权力大了,点上一盏马灯(意为丁火)高高举起,接车的够不上手,又怕灯火灭了,怎么办?拿糖,拿点心,拿钱来,钱少了还不行。最后,糖有了,点心有了,钱也攥到手了,小男孩也就撒手不管了。
“陈姑姑真要出嫁了?”牛雄缠着娘问。让他给陈姑姑护车送灯,可是陈奶奶亲口跟他说的呢。有一回娘带着牛雄去陈奶奶家里玩。陈奶奶见到牛雄,摸着他的头说:“你看这小子,长得多灵气,等小梅出嫁,就让他来护车送灯。”自从听过这话后,牛雄就一直盼着能听到陈姑姑出嫁的消息。
每天早晨起来,牛雄便问娘:“距下村陈姑姑嫁人,还有几天?”娘光笑,撇着嘴说:“人家陈奶奶又不见得硬让你护送了,关键是那天你不去上学吗?”牛雄就不作声了,他担心陈姑姑出嫁那天不是周末。转而想,不是周末就请假,不过,眼下不好对娘说。
逢周六,牛雄看到了爹将拖拉机开到下村陈奶奶家去。
果然,刚吃过午饭,陈奶奶便跑来了。她进门便塞给牛雄两块糖,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蛋说:“明天,咱可得起个大早了。”牛雄终于如愿以偿,陈奶奶让他给陈姑姑护车送灯。
“他嫂,梅子她婆家远,明个让牛雄起个早。”陈奶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牛雄,明天到了那边,你可要把灯举得老高,谁抢也不让他抢。他给你糖,你就逗他一下;他给你点心,你就再闹他一阵。可别撒手太早。他给你钱才罢呢。”
不过,陈奶奶刚走。娘便跟牛雄说:“可不能那样使玩闹,千万要让灯亮着,不能晃灭了。人家给你个十块八块的,你就让人家接过去。”牛雄听不进娘说的话,他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
那天夜里,牛雄失眠了。他躺倒床上闭上眼,可就是说什么都睡不着。
东边的天空还没有丝毫要亮的痕迹,牛雄就起身了。这时候,爹已发动了拖拉机,本来是打算去下村装嫁妆后才回来接牛雄的,牛雄却跑过来,一下子蹿上车头,爹挪了两下屁股,他便坐稳了。此时,牛雄紧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在路上,拖拉机在晃,人也在晃,天上冷白冷白的月亮也在晃。牛雄这时坐嫁妆中间并不觉得冷,一打呵欠,却呼出一团白雾热气。从车尾后门望開去,天地茫茫,一片混沌。凭着疲惫的狗吠声,才知道是走近了村子。可村子晃不了几步又甩过去了,剩下的也只是狗吠声。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过了一个村子又过了一个村子。可在不知不觉间,牛雄竟然睡着了。
牛雄是在一阵鞭炮声中醒来的。他抬起头,看到天已大亮,外面围了很多人,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心里一下子毛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发现嫁妆与马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让人家给弄走了。
牛雄下车后终于看到了爹及村里同来的。他们正坐在屋里人模人样地喝茶,看到他,就一脸坏笑。他便忙低下头,觉得脸都丢尽了。那些糖、点心,还有钱,他一点儿也没捞到。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心里难受极了。
那顿饭牛雄都不知道是怎么吃的。他光记得在回家的路上,人家这一句那一句,都在挖苦他。有人说:“我回头一看,这小子竟歪着脖子还没睡醒,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就让人家把嫁妆搬下去了。”有人说:“牛雄,你要的糖呢,拿出来让大伙尝尝。人家送灯的钱呢,拿出来让大伙看看。”
本来牛雄心里就不好受,让人家七嘴八舌地数叨,满肚子的委屈就憋不住哭起来。还是爹安慰他说:“牛雄,该你得到的,可一份都不少。可钱,我不能给你,我得交给你娘,开春缴学费呢。”可牛雄听着感到失落了什么东西。
是送灯回来好几日了,牛雄听爹跟娘说起陈姑姑婆家接车的事:“要是牛雄没睡,把灯举得老高,人家看小子头面或就会多给几个钱……”
(原载《读者故事》,收入年度选本。)
河边的莽笋
暑假快要过完了,可豆花姐还是迟迟不来,往年的暑假这个时候她都来了又走了。
豆花姐是城里人,可一点也不嫌弃乡下,豆花姐每年暑假都要到他的家里来,过上个十天半月的。他最喜欢豆花姐了。她来就带着他到处玩耍。豆花姐喜欢到处撒种子,等种子长成了瓜秧,她就把它们移到她的菜园子里去。
牛雄发现河边的莽竹笋纯属偶然。那天,牛雄没事就悄悄地溜出门。沿着村边的小溪走,路上遇见扁脸约好同去的。但路上,突然肚子疼,要拉了。扁脸说,去去去,你去吧!然后扁脸转回去了。牛雄提着裤头向河堤跑去,钻进旺盛的莽竹丛,蹲下刚拉了个舒坦,就看见了一根抽水管子的一处像喷雾器一样咝咝冒水。再把头抬起来,就看见了莽竹丛里垴着三个冒头长的莽笋眼。哪来的莽笋眼长在这呢?他突然想起自己去年和豆花姐在这里玩过,豆花姐好像把什么种子撒在这里过,现在抽水管渗出了水,土地湿了,莽笋眼或许就发芽长起来了。
自打发现了这个秘密,牛雄每天都要跑到河边去。他先是数一遍莽笋眼的眼数,看看莽竹笋冒土了没有。完了再去査看有没有新的长出来,再接下来从家里拿一把生锈的铲子,使劲地在地上划一道沟子努力把抽水管漏出来的水引到莽竹笋藤子的底下。
其实,有好几条莽竹笋已经能吃了。他很想吃到新的莽竹笋。今年菜园子里旱得冒烟,什么菜也长不起来。他天天都是啃萝卜蘸盐花拌饭吃。可是他不舍得摘下来吃,他要留给豆花姐吃。
牛雄忍不住问娘,豆花姐什么时候来呀?娘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嘴里总是说快了快了,牛雄知道娘这是在敷衍他,也就不再问了。索性见天就到村口的路上去等,直等到天落黑了也见不到豆花姐的影子。
牛雄一边盼着豆花姐快来,一边担心有人会无意进到这河边。这地方说偏不偏,说闹不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进来。如果有人进来,必定会把莽竹笋一扫而光。牛雄最担心的当然是扁脸。他有事没事就躺在大榕树底下睡大觉。牛雄想,如果哪一天他睡不着觉了,爬起来乱逛,就有可能到河边去。牛雄于是没事就到扁脸那里去,陪他说话,免得他没事到处乱窜。
终于有一天,娘跟牛雄说,你豆花姐明天下午就要来了。牛雄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好觉,心想豆花姐见着莽竹笋,她应该是喜悦的。第二天他一滑下床就奔到河边去查看了一遍,除了两条长高变老的莽竹笋外,其余每条都趋向细嫩。他打算过了午天就去砍回来,给娘一个惊喜。余下的一天挖一眼,让豆花姐天天有新鲜的莽竹笋吃,不要像自己餐餐啃萝卜蘸盐花。
可当牛雄过了午天再到河边去的时候,他傻眼了,一根莽竹笋都看不到了,连地都给人刨起了。牛雄的脑袋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愣愣地发了好一阵呆,然后他迅猛离开河边。他认定莽竹笋一定是被扁脸刨走了。
扁脸这时候正在河边大榕树下睡大觉。听到有人吼声,就坐起身来,头搭在肩膀上四处打看。
牛雄一下子冲到了扁脸的跟前,叫嚷着,你把我的莽竹笋偷去了,你还我!你还我!扁脸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牛雄抓住了裤头,裤头险些被扯了下来。牛雄却不管不顾,一个劲地推扯闹着,好几下险些把扁脸推倒。他一边推一边说着还我的莽竹笋。
推拉了一刻,扁脸总算搞明白怎么回事。扁脸发咒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要是吃了那莽竹笋就拉稀死!牛雄还是不放手。扁脸终于也被惹火了,说再不放手我就打你了。牛雄只管推只管拉,不知从哪里有这么大的力气,就像一头小牛犊一样。正打得不可开交,娘来了,一问才知道是莽竹笋的事情,说莽竹笋是她摘的,别冤枉人家。
豆花姐终于来了,从城里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吃饭的时候,牛雄自己跑去灶房,把喷香的炒熟的莽竹笋端进屋,特意放在豆花姐的面前。牛雄闻着莽竹笋的香味,想吃又舍不得吃,只想着豆花姐动筷子吃他精心呵护的莽竹笋,说一句“好吃”的话,可是豆花姐只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什么都没有说,那一盘莽竹笋顿然失去了香味。
牛雄呆呆地坐在那里,感觉十分委屈,差一点没掉出眼泪来。豆花姐指着她带来的罐头瓶说:“雄仔,多吃点肉!”牛雄似乎赌气地说:“不,我就喜欢吃莽竹笋!”牛雄心里觉得怪委屈的。
(原载《青少年文学》)
遍山的野果
插了稻秧,灌了水,牛雄就知道爹该进山了。每年这个时候,村里砍伐组都要结队进山半个月去劈犁辕砍牛轭。这要看运气,顺就的话,各家各户农作耕具就备下了,至少一年的炉灶烧柴就不用操心了。
牛雄闹腾也要跟著进山。爹正收拾铁锯、砍刀,不应允。娘却说话了:“这次仕鸿不进山,就让他去,开学前回来就好。”牛雄听了很不情愿,嘴上却说:“好,开学前我就回来。”心想,回来时就另说了,他惦记的是砍伐组出山前的赶山围猎。他早听仕鸿哥说过,捕获野山货那才真是进山的好运气。
进山住的茅草屋就建在半山腰,一条窄小的路连着山下一个三户人家的村子。
有户人家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叫秀兰,经常帮牛雄煮吃的。牛雄总爱看她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腰里甩过来飘过去的,很好看。
秀兰经常钻进山去采撷野果,每回回来就拿出一些馋人的东西:不是一把山棯或坡梅,就是一捧杨桃或木瓜,还有几丛黑嘴蕉,乌榄乳什么的。牛雄却说:“你见到野猪或黄猄吗?”
秀兰指着漫山遍野一挥手,说:“野猪或黄猄都在深峪老林里,那里也有野胭脂,野胭脂是树生果,先是青皮转黄再红遍就成熟了,甜甜的,酸酸的,蘸盐还可配饭吃,像酸菜一样人见人爱。”牛雄嘴里一阵触动,口水就涌上来,说:“怎么又甜甜又酸酸的,还都爱吃?我不信!”秀兰摇着头,说:“现在不是节季,你下山前我给你带一瓶胭脂酱!”
末了,秀兰还向牛雄打听仕鸿哥的事说:“你仕鸿哥这趟为什么不进山呀?”
牛雄摇摇头,他实在不知这次爹硬是不让仕鸿哥上山来的原因。秀兰总是缠问仕鸿哥的事不休,有些牛雄知道,就对秀兰说了,有些牛雄真不知道,问得多了,牛雄就说:“下回他来,你不会自己问他吗?”他不明白秀兰的脸怎就刷地红了。
有个半夜,门却“咿呀”一声开了,牛雄就醒了,接着就进来了一个人。哪知那人脱衣服,刚刚躺下,爹说话了:“仕鸿,你这样……可不好。”爹不让仕鸿哥来?他怎么又独自来了?过了一会儿,爹又说了:“爹知道你的心思,可你总是这样不好……你明天回去吧?不要由着性子来了。”仕鸿哥还是不说话。爹又说:“多年来,我们村在这砍柴锯木的,你这把事搅了。排溪村木匠拐亲的事你不是没听说过,脚叫人家打瘸……”仕鸿哥终于说话了:“她心里可是有我……她还说她爹逼她急了,她会去死!”爹叹了口气说:“可她已许了人……听说是村长的儿子,我们比不上人家的。你要是心惜她,就不让她死,要让她过好。”仕鸿哥不再说话,牛雄就隐约知道这与秀兰姐有关。
十天过去,临近开学了,爹就催牛雄下山。原来是拉木料的牛车来了。他心不甘,心里惦记着砍伐组出山前的赶山围猎。到那时,窝棚前面的空地上就会燃起熊熊篝火,擂起咚咚作响的猎皮鼓,抬出上年埋在地下的山兰米酒,大家举着火把,又唱又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牛雄不喝酒,但想吃肉,想看热闹。
赶车的把他拉到一边,悄悄答应他砍伐组结伙下山前再捎上他,他这才应允跟车下山。那日午天,秀兰上山来了。带着一条新织的毛线衣,在隆起的胸前比划着,说:“你看,好看吗?”牛雄看着毛线衣密匝的纹路,说:“是姐手巧,织得真好!”秀兰说:“交给你仕鸿哥,可别让人知道。”忽然又说:“告诉他要想来就来,等明年再来就晚了!”牛雄就接过了芦兜袋,说:“我会告诉他的。”秀兰一下子把牛雄搂在了怀里,还疯了一样地亲牛雄的脸。
牛雄再次来到山上,已是砍伐组结队下山的前夜。
进山前,赶车的告诉牛雄,说:“今年的赶山围猎没有得手,可能没有聚餐了,你还去吗?”牛雄纳闷:“往年可总会打到野猪或黄麂什么的?”赶车的说:“往年是往年,今年开始禁猎了,今后可能砍伐辕轭也会禁止!”然后又重复问:“你还去吗?”牛雄想也没想,说:“我去!”
牛雄没有见到秀兰姐的身影,却未免遭受爹的一顿痛骂,说:“你是蛮牛,谁又让你上山了?”牛雄申辩说:“仕鸿哥进山才不听话。”爹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胡说!在山上见到他的踪影?”牛雄说出了疑虑:“可他不在家,你就是偏心,看我什么都不顺眼。”爹像愣住了,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
天刚蒙蒙亮时,牛雄就被爹赶起下山。经过三户人家小村时,牛雄在秀兰家门外一道断墙边,见到仕鸿哥借来的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这时候他已懒得跟爹说话。因为有人告诉他,秀兰姐给自己的一瓶胭脂酱被爹掷掉了。
山道弯弯,走了一段路,牛雄忽然见到高高的石崖上长着一棵枝长叶茂的树,结着红红绿绿的果子。牛雄不由想到秀兰说过的青黄不熟的野胭脂,心里又酸又甜的却想哭。
(原载《青少年文学》)
御冬的棉衣
牛雄再次见到眼前这位衣服褴褛的中年妇女和脸色蜡黄的小女孩,已是三天以后的下晌时分。这时候,他和爹在村后的山峦上自家长势不怎么齐整的蔗地里巡查,他知道爹心里估摸着年前节后砍切甘蔗的收成。这是年底腊月,天气死冷,爹不停地抽着烟叶御寒。
母女俩是被小舅推扯吵嚷着上来的;小舅的身上穿着爹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军棉大衣。
牛雄头一次见到这母女俩时,是三天前的一個午后,在自家庭院里的瓜棚架下。那会儿,娘把她母女俩当远门亲戚待着,嘘寒问暖,端水递茶。娘对爹说,母女俩是从她娘家长尾岭对面人家来的。走亲戚迷了路,人生地不熟,娘是凭着她们打听人家的乡音辨出来的;还说,出门在外,客从乡来,饭桌上,不过是多一副碗筷而已,菜肴丰盛倒在其次。
当夜,母女俩就在庭院里东屋住下。东屋是表哥当兵前睡的地方,除了表哥读中学时的书籍,还有一件表哥前年探亲捎带回来的军用棉大衣,好厚的棉绒,穿一会就会热身暖心。那棉大衣平时也很少用,只有每年砍伐了甘蔗,跟车赴县城守夜过磅,才穿上去挡挡风寒。如今,多了一对母女,家里又没有备用棉被,只好取出当铺盖。
次日,牛雄起身时,日头已一树高了。娘早起做好了早饭,却不去喊醒那母女俩,说是人家一路投亲,太疲倦就多睡一会。牛雄等到爹起来洗漱妥当,又耐心等爹抽了一锅烟叶,终于憋不住去敲东房,屋里却不见动静,推开虚掩的门,哪里还有人影?那件军棉大衣也不见了踪影。牛雄踅身跑出来说: “不好,没人了!”
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呼出浓重的烟雾,半晌才闷头说:“吃饭吧,人家早走人了!” 娘一脸迷惘,奔向东屋去,出来后只叹了一声:“咳……就当是表哥带走了那军棉大衣吧。” 爹“噗哧”一笑: “你当是我心疼那军棉大衣吗?眼下,甘蔗要砍了,我是想,到县城去守夜过磅,穿什么来熬冬哩?”
晌午时分,牛雄见到小舅来了,小舅说是他家里也砍了甘蔗,就缠着爹拿那件棉军大衣。娘不好明说,就借口搪塞:“你姐夫……也要砍蔗守夜过磅用。”不想小舅上倔劲来了,说:“我只用一夜,一夜就送回。”爹一时气不过,说:“是你姐留了个贼,那个外乡母女连铺带衣卷走了。”小舅是个死赖难缠的角色,硬是冲到东屋去,直到一无所获,才骂咧咧走了。
一连两天,牛雄看见,夜里爹总是很晚才躺下,半夜又总是憋尿醒过来,方便后回到床边,却又睡意全无,每晚夜深了,爹还是会摸出烟叶点上,烟火在夜里明灭着,像暗夜里的星星。
白天,牛雄跟着爹就跑到山峦上的甘蔗地去,爹嘴里总是自语呢喃,估摸着年前节后砍了甘蔗跑县城守夜等着过秤的事儿。就是在这个时候,小舅将中年妇女和小女孩推扯着到爹的面前。中年妇女满脸窘迫,压低着头,前额的刘海乱了,小女孩紧贴在她身后,睁大着惊惑的眼睛。
小舅嚷道:“姐夫,盗贼我给你逮着了。我赶去墟场上游逛,就在菜市口,我一眼就看到醒目的军棉大衣,哪个不知道,方圆几十里人家,就姐夫你……我侄儿在部队当兵,这大衣怎能躲过我的猫眼!”
中年妇女低声哀求道:“大哥,都怪我鬼迷心窍,一时起了贪念,我母女投亲迷路,多亏大嫂收留照应……我千不该,万不该……大哥,你如何惩罚,我都认了,只是、只是不要为难我女儿……”她几乎跪下去了,小女孩哭出声来。
小舅左手撸着腰跺着右腿,嗤笑道:“捉偷捉赃,按乡规,可不那么便宜了,什么都可以让,就是就是……干脆,你留下闺女给我当媳妇,你走吧!”爹狠狠地盯了小舅一眼,却挤不出一句话来。这时,牛雄看见娘风风火火地奔上山来了。娘小跑过来,搀扶起中年妇女:“妹子,妹子,你这是怎么啦?”中年妇女一脸的茫然与无措,小女孩抱紧母亲的裤腿。
小舅仍凶势不减,指着穿在身上的军棉大衣,嚷:“姐,这是她们母女俩偷盗的罪证,你说该如何发落?”娘陡地站直身子,冲着小舅骂道:“你胡说什么?这军棉大衣,是姐……我送给她们的,大冷天的,我来不及跟你姐夫说……谁让你去截着追回来的,为难人家了……”说时示意小舅快脱下军棉大衣。
小舅一时愣怔了,脱下军棉大衣递给娘。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呼出浓浓的烟雾,将目光投向山下。娘接过军棉大衣复又披在中年妇女的身上:“妹子,是我当姐的不好,让你受屈了……”远山的落日,给小村披上了一层瑰红色的晚霞。
(原载《小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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