舛 误
宋初书坛,王著独步一时,极善用笔,楷、行、草兼工,且精临摹,擅双钩。惜其没有留下带其本款的作品,墨迹、摹本或刻本,都没有,他书法的真实水平,也就无从考究了。
稍后的一些典籍里,却有对他书法及其逸事的记载,还是颇受推崇的。黄庭坚虽然说过“盖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这样的话,但当他看到王著补智永《千字文》残字时,又不得不承认:“绝妙同时,极善用笔。”陶宗仪是元末书法理论家,想来他是看到过王著的墨迹的,他在《书史会要》中说:“王著笔法圆劲,不减徐浩,其所书《乐毅论》学虞永兴,可抗行也。”
南宋的陈槱在其笔记《负暄野录》里,对王著更是不惜赞美之词。他云:“中都习书诰赦者,悉规仿著字,谓之‘小王书,亦曰院体,言翰林院所尚也。”
当时的情形,不说在民间,只说在京城,在朝堂上下,在文人最集中的翰林院,王著的书法成了大家争相摹写的范本。临写王著书法,成了一种时尚,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尤其在翰林院,哪一个人不去临习王著书法,而是另辟蹊径去学什么秦篆汉隶,或者唐楷,马上就有人白眼相加,把你看成怪物,指责你,疏远你,甚至半夜砸你黑砖头。
或许,陈槱所记的,并不虚妄,而是当时状况的实录。
细细地推究,这种现象完全是有可能发生过的。其主要原因显而易见,在以下文字的叙述中,读者慢慢地就可以领略到了。
叙述没有铺开之前,我得先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因为王著的故事大都与这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著名皇帝宋太宗。宋太宗酷爱书法。作为大宋朝的第二代皇帝,其时国内百废待兴,边境时有狼烟,有多少军国大事亟须去治理,而皇帝却在那儿大玩书法这样的雕虫小技,朝中未免有说闲话的。
开始,宋太宗心理也是有障碍的。但是,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继续热爱书法的理论基础,而且这一基础坚如磐石。那一天早朝,太宗让内臣抱来几十轴装裱好的书法作品。他拍拍这些作品,对众位大臣说:“朕退朝以后,一点儿都不敢虚度光阴,读书之外,还要练一点儿书法。”
众大臣齐呼:“万岁!”
太宗又拍拍那十几轴书法作品,继续说:“朕早年留意于草书,最近,忽然又醉心于飞白书了。”
众大臣齐呼:“恭贺圣上!”
太宗笑了笑,猛然提高了声音:“书法一道,虽非帝王事业,但不胜于沉湎声色犬马中百倍吗?”
大臣们一起跪拜在地,高呼:“圣上文武全才!”
退朝时,宋太宗把那装裱好的几十轴飞白书法作品全赏赐给了众位大臣。众位大臣皆大欢喜。宋太宗的心理障碍也解除了。
太平兴国六年,宋太宗在朝廷设置御书院。王著是第一个被召入御书院的书法家。那一天,王著真是风光极了。宋太宗召来了所有在京的文武大臣,当着这些文武大臣的面,亲自为王著佩上了象征着极大荣誉的绯银鱼袋,并下旨赏赐给王著10万铜钱,补为翰林待诏兼御书院祗候。
王著站在朝堂之上,满脸涨得通红,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切来得都太过突然了。
散朝后,大臣们回到家中,纷纷把孩子叫到跟前,叮嘱他们一定要练好书法,将来像王著一样光耀门庭。那一个时期,汴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王著和书法。
王著当了御用书法家以后,他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等待宋太宗的召见,然后陪太宗皇帝操练书法。太宗皇帝召唤王著,大都在夜里,审批奏章疲倦了,就拿书法活动一下筋骨。因此,王著和另一个叫吕文仲的翰林侍读就得常常轮流宿于禁中。
一般是这样的:宋太宗要挥毫了,先让中使在内东门北边的一个较为偏僻的小殿内,备好笔墨纸砚,点燃胳膊粗的蜡烛,然后把王著喊来,让他当着太宗的面表演,就挥毫过程中太宗所想到的问题进行探讨。有时探讨得高兴了,时间就过得很快,太宗肚子有些饿了,他会让中使吩咐御厨搞俩小菜,再弄一壶好酒,若有兴致,还会喊一两个宫女,弹上一曲箜篌,君臣二人整几口。
慢慢地,很多大臣都听说了王著所受到的这种特殊的宠幸,再碰见王著时,眼睛里就多出了一些特殊的内容。
而这些,王著却浑然不知。
过了一段时间,王著见宋太宗痴迷于飞白书,觉得这终非学书正道,就劝太宗改学二王书法。宋太宗笑着接受了,开始练王羲之。练了一阵子,太宗自觉满意,挑了一幅让中使王仁睿拿给王著看,王著却说:“没把握好。”过几天,又拿给王著看,王著仍说:“没把握好。”王仁睿不干了,掉下了脸子,问王著是什么意思。王著叹了口气,说:“圣上刚练羲之书法,就骤然夸好,圣上还会用心练吗?”王仁睿回去把话学给了宋太宗,宋太宗颇有几分不悦:“这个王著,真要朕做一个书法家吗?”
王仁睿狠狠地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宋太宗摆摆手,说:“下去吧。”
不久,宋太宗下了一道圣旨,命王著甄选内府所藏历代帝王、名臣、书家等墨迹作品,刊印10册法帖行世。消息传出,满朝大臣,无论京官或是地方官,纷纷上书,称此为亘古未见之大业,文化之盛事。
王著历时二年,耗尽心血,总算把目录体例编写好了。太宗却嫌分量不够,不满意。随又下诏,让王著携带圣旨,到荆湖、袁州、潭州、升州等地遍寻历代墨迹,以充实法帖内容。等到淳化三年法帖问世,六年已经过去,王著俨然一干瘦小老头了。
太宗大喜,赐名《淳化阁帖》,挑选数十套分赏两府大臣。
数天后,有奏章送抵太宗案头。奏章列举了《淳化阁帖》诸多舛误,云:阁帖共420帖,有116帖属“伪帖”;共收录102人,有十余人朝代谬误;琅琊王氏弟子17人,辈分混淆,伦次不清。更为可笑的是,很多书家的名字都搞错了,例如卷三中的“王昙”“孔琳”实系“王昙首”“孔琳之”之误。
太宗览过奏章,悄悄地压了。让人把王著召来,私下里训斥了几句,说王著辜負了他的厚望。尔尔。
王著受不了了,痛哭一场,去酒馆喝得大醉,糊糊涂涂说了一些对太宗不敬的话。
这下,王著戳了马蜂窝。隔一天,弹劾他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朝廷。
“王著是国家罪人,花巨资出了一套伪阁帖,贻害无穷,当革职抄家。”
“王著不学无术,蛊惑圣上,应削职为民。”
“王著诋毁天子,意图谋反,按律应贬窜南海。”
宋太宗看奏章看得眼睛都花了,他把奏章一一掷于地上,叹一声道:“这些人想干什么?王著不过一介书生,能犯多大的错啊?”
茶与胡须
蔡襄爱茶,典籍上都是这样说的。
仁宗初年,宫廷和坊间饮用的都是大团茶。这种茶制作稍显粗糙,老百姓喝喝也就罢了,皇帝也跟着喝,就有些掉份儿了。虽说称呼上是等级森严的两个名字,在宫廷里称为龙凤团,在民间喊作大团茶,其实说到底还是同一种茶。蔡襄心下就思量了,作为臣子,得多为皇帝考虑考虑吧,于是,就萌发了为仁宗皇帝单独研制一种茶的念头。
蔡襄之前,曾出过一个在茶上为皇帝考虑的臣子,大团茶就是他研制的。这个叫丁谓的大臣咸平初年出任福建转运使时,把武夷溪边的粟粒芽制成龙凤团进贡给真宗皇帝和他的妃嫔们。很快,这种团茶得到大量复制而风行民间。
历史就是这么惊人地相似。庆历年间,蔡襄步丁谓后尘,于五十年后来到福州,做了福建转运使。或许是从丁谓身上得到了某种暗示,在当年丁谓研制大团茶的官衙后院一间晦暗的小屋子里,蔡襄开始为仁宗皇帝研制小团茶。
在同僚中,蔡襄有着茶博士的美誉。他著有《茶录》一文,有兴趣的读者可去网上搜索下载,等夜阑人静时慢慢去读,那里面有关茶的学问一定会让你叹为观止。
客观地说,品茶是蔡襄诸多雅好中的最强项,至少比他挥毫时的笔法要精微许多,这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后来的修炼所得。他曾经用小团茶招待老朋友欧阳修和韩琦,茶童因为偷懒,在小龙团里面掺杂了一点点的大团茶,蔡襄仅仅用嘴啜了一小口,茶也仅仅在舌尖上刚刚氤氲开去,他就喝出了其中的猫膩。能把茶性如此相近的两种茶喝得如此泾渭分明,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本领。
关于这个故事我在另一篇笔记中已作过详细描述,在这里拈来作为一个引子,以便引出另一个有关蔡襄品茶的故事。
为仁宗皇帝研制新的御茶之余,蔡襄喜欢到深山荒野去寻访名刹古寺,大凡文人墨客都有这样的雅兴。蔡襄天生与茶有缘,那一次夜宿建安能仁寺,与方丈和尚谈得投机,老和尚一高兴,就赠送他几饼名叫石岩白的茶。据老和尚说,这种茶之所以叫石岩白,是因为在寺院后山的悬崖峭壁之上,从石缝中生出一株茶树,每逢茶树新芽初发时节,总有一只遍身雪白的老猿在茶树周围腾跃,其身手迅捷而空灵。
这种茶年年采摘,已是愈采愈少。今年只采制了七八饼茶,施主茶道造诣高深,就送你三二饼,也算好鞍配骏马了。说着,老和尚意味深长地笑了。
一年后,蔡襄回到了汴京。有一天,他突然无缘由地想去造访翰林学士王禹玉。去王学士府的路上,他心想,拜访人家总得有个理由吧?可是,没有。当蔡襄出现在王家庭院里的时候,正在院内喂鹦鹉黍子的王学士一是感到意外,二就是欣喜了。王学士急忙把蔡襄让进书房,喊来书童去茶柜里挑选最好的茶来招待他。
茶沏好,蔡襄刚把茶瓯端到嘴边,微微皱一下眉,停住了。
王禹玉闹不明白怎么回事,以为蔡襄嫌茶不够好,正想问茶童取来的是什么茶时,蔡襄说话了。蔡襄说:“这茶绝似能仁寺的石岩白,王公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茶呢?”
王禹玉不相信,茶连舌尖都没沾,就知道什么茶了?太神乎其技了吧。他让茶童把盛茶的盒子拿来了。一看盒子上的茶帖,王禹玉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今天真算是开了眼界。愣上半天,他才想起回答蔡襄的问话。
原来,能仁寺的方丈和尚在落魄的时候,王禹玉曾资助过他一些银两。去年早些时候,方丈和尚派人送了四饼茶来。
蔡襄于茶道有着这样深的修为,他要给仁宗皇帝研制一种新的贡茶来,那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所以说,蔡襄给仁宗研制御茶注定是要成功的,前边的文字已经透露出来这方面的某些信息。研制御茶的过程繁复而琐碎,对此我没有叙述的兴趣,想来读者朋友也会赞同我的这一做法。让我们一起跳过此处吧,把我们的眼光投向蔡襄献茶之后的部分细节,这或许更适合读者朋友的口味。
蔡襄把研制的小团茶进献给仁宗后,立即成为仁宗妃嫔们的宝贝。这蔡襄,太了解女人心了,能把茶研制得这样小巧精美。她们将仁宗赏赐给她们的小团茶藏之深闺,用金叶子剪成龙凤花贴在上面,时时拿出来赏玩一下,没人舍得去喝它。后来人们管这种茶叫小龙凤团,或许与仁宗妃嫔的这一做法有关。仁宗皇帝更是视若珍宝,将之作为赏赐宰执大臣的重要礼物。宰执大臣是指枢密院和政事堂两府的主要官员,这样的大臣仁宗一朝也就七八人而已。
仁宗赏赐宰执大臣小团茶,时间上也是很挑剔的。一般是仁宗要行天子祭祀天地的大礼了,按规矩事先致斋三天,第三天头上才开始赏赐。这个时候,内使会尖着嗓子喊道:“枢密院四公赏茶一饼!政事堂四公赏茶一饼。”八个宰执大臣下来后,把两饼茶很小心地分成八份,又很小心地收藏起来,只有嘉宾来访,才舍得拿出来看一看。
蔡襄的好朋友欧阳修在他的著作《归田录》里对小团茶有着较详细的记述,说这种茶二十饼重一斤,每饼价值金二两。这一记述客观而冷静,应较为可信。
宋代的计量衡应是十六两一斤,也就是说一饼茶还不到一两重。不知道两府八个大臣是怎么把小小的两饼茶等而分之的。
也有人对蔡襄这一做法持有微议。富弼给蔡襄写来了一道札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是仆妾向主人邀宠才做的事,没想到君谟(注:蔡襄,字君谟)也会这样干!”
蔡襄感到很委屈。他太专心茶道了,一时技痒,才动了研制贡茶的心思。当初还真没有想那么多,更说不上有意去向仁宗邀宠了。他看了几遍富弼的手札,忽然又有些动摇,保不准意识深处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儿动机。
蔡襄记起了一件事,这件事与胡须有关。
蔡襄长着漂亮的胡须,长黑而茂密,当时流行的称呼叫美髯公。有一天,仁宗问他:“这么漂亮的胡须,睡觉的时候是放在被子的外边,还是放在被子的里边?”
这一问,把蔡襄给问住了。这个太过简单的问题,他平日还真的没有留意过。蔡襄回答不上来。
晚上,蔡襄回到家里,早早地躺在床上,耳边一直回响着白天仁宗的问话。他先是把胡须放在被子的外边,想想,不像。越想越觉得平日不是这样的。又把漂亮的长须搁在被子的里边,思索一阵子,也不像。一会儿被子外边,一会儿被子里边,胡须究竟放在被子的外边呢还是放在被子的里边?这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竟然折腾得蔡襄一夜都没能睡好觉。
往日没有去想这个问题时,蔡襄夜夜都睡得很踏实。
莫名仇恨
夜已经深了。章惇坐在书案前,臂膊粗的蜡烛燃烧得“吱吱”作响。他在烛光下读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每读两句,他的牙齿都会“咯嘣嘣”地響一下,他心底就有怒火如蜡烛一般燃烧。
这个时候,苏轼正在书房挥毫,他的书法越写越古雅了,文章也日臻化境。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此刻,他的文章竟会激起别人对他如此强烈的仇恨。正是这种仇恨,在未来的某些日子,会一步一步把他推进万丈深渊。而这个人,却与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
章惇是个性情很古怪的人,恰如他的书法,孤寒峭拔,绝少中和之气。黄山谷评之曰:“望之森然,恍若置身冰窟中也。”可谓至评。
说章惇和苏轼渊源非同寻常,远可追寻到嘉祐二年。这一年,二人同榜中了进士,成了同年。他们很投缘,彻夜扺掌谈于客栈之中。后来,交游日益亲密,稍有闲暇,就聚在一起喝喝茶,喝点闲酒,谈谈书法,谈谈诗词文章。他们的友谊,曾让很多人羡慕。
后三年,苏轼出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惇任商洛县令。二人的官衙相去不远,公干之余,章惇与苏轼常相约作郊外游,去孤山野寺,汲山泉,搂红叶,煮秋蟹,谈风月而赏山景,人生及此,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嘉祐七年秋天,当大雁列阵南行的时候,章惇和苏轼骑着马,马背上挂着牛皮酒囊,一起参加永兴军和秦凤路的应解士子考试,时任永兴军安抚使的刘敞看过二人的书法和文章,连连击掌高呼:“真旷世奇才也!”
其实,在章惇眼里,苏轼就是一个十足的书生,善良得有些过了头。有一次,他们去野外山寺小饮,都喝得高了点,骑马回官衙的路上,忽见很多人惊慌乱走。章惇勒住马缰绳,醉眼蒙眬地问一个路人:“为何惊慌?”那人结巴着说:“前面有吊额大……大虫!”章惇双目露出兴奋的神色,“什么鸟大虫!”他回过头对苏轼说:“走,看看去。”苏轼有些犹豫。章惇拉一把苏轼:“还愣什么?”往前走有不远,已经看见老虎身上的花纹了。苏轼的坐骑猛地扬起了前蹄,“灰灰”的惊叫起来,再不肯前行。苏轼说:“连马都怕了,还是别去了。”章惇不屑地瞅了苏轼一眼,说:“你在此等。”独自策马向前,离老虎越来越近了。老虎呲牙向章惇示威,章惇仰天长啸,拿起煮蟹用的铜钵,照一巨石上狠狠砸去,“咣!”一声巨响,老虎惊恐逃窜。
章惇看定苏轼,哈哈大笑,说:“贤弟,你将来一定不如我。”
苏轼默然。
说这话的时候,章惇是自信的。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章惇的自信越来越苍白了。尤其白天发生的一件事,更是让他窝憋透了,他也看到了苏轼对他潜在的威胁。吃过午饭,已经做了副相的章惇随苏轼一道去拜访来大相国寺讲经的佛印长老。佛印长老是个高僧,与苏轼算是旧交情了。苏轼被贬黄州时,常到赤壁山下的江水边游玩,他很喜欢江水里晶莹剔透的彩色石子。当地的小儿常跳到江水里,去捞这些石子玩。苏轼每回来,都要袖几块糕饼向这些小儿换这些石子儿。时间一长,竟积聚下了三百多颗。当他得知佛印也性喜此物时,亲自跑到金山寺,一下子全送给了佛印,还为佛印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怪石供》。佛印很高兴,特意做了红烧肉招待苏轼。苏轼暗示佛印有违佛门清规,佛印大笑,说:“礼岂为我辈设也?”苏轼也大笑。
那天,章惇和苏轼在大相国寺一见佛印长老,佛印就跑向前来,一把执了苏轼的手,径直地把苏轼引到了藏经阁,一个招呼都不与章惇打,在佛印眼里,好像就没有章惇这个人存在。
在藏经阁一一落座,佛印就夸苏轼是天下文章状元,放眼宇内,没有一人能与苏轼争锋。接着,又说苏轼无所不能,有经天纬地的才略,将来有一天一定能做到宰相,云云。
章惇坐不住了,站起身匆匆告辞。
章惇走后,佛印正色,告诫苏轼少与这个人来往。苏轼却不置可否。
回到相府,章惇的怒气还没消,他连砸了两个官窑笔洗。他既恼恨佛印,让他丢尽了面子;也恼恨苏轼,恼恨苏轼,他找不出啥理由来。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恨透了苏轼。
这一夜,章惇没睡好觉,他想了很多。他想到那一年与苏轼同榜中进士时,苏轼写的文章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事后听说,当欧阳修读过这篇文章,高兴得竟有些失态,还对旁边的梅尧臣说:“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想到这儿,章惇躺不住了,他披衣下床,来到书橱前,找出苏轼的文集,点燃臂膊粗的蜡烛,开始重读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毎读一段,他脊背上就冒一阵子冷汗,他今天才算真正了解了苏轼,这不仅仅是个书生,他的政治才干远远在自己之上!
章惇也有些奇怪,读苏轼的文章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读出来这一点呢?
章惇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章惇忽然又想到了久远的一件事来。那一天,他与苏轼游南山仙游潭,这儿地势险绝,潭上有独木作桥,潭下是万丈峭壁。章惇来了雅兴,说和苏轼一起过去在壁上题诗。苏轼拒绝了,他说他头晕得厉害。章惇便独自走过木桥,把随身带的绳索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腰间,荡到绝壁前,挥毫题下了一首五绝。等章惇从绝壁下上来,苏轼抚摸着他的背说:“你一定能杀人。”章惇不解,苏轼又说:“连自己命都不当回事儿的人,别人的生死又何足挂齿?”
现在看来,苏轼是深知自己的啊!而自己却对苏轼了解得太少太少,还可笑地把苏轼当成了一介书生。甚至口出狂言,说苏轼将来一定不如自己。章惇忽然感到深深的羞愧。
章惇对苏轼充满了仇恨。
绍圣元年,章惇登上宰相宝座。不久,苏轼被贬英州,再贬惠州,最后被贬到儋州去了。
有旧识问章惇,将一个垂暮老人贬谪到儋州那非人所居之地,岂不是想要苏轼的性命吗?章惇没有说话,只是脸越来越黑暗下来。
山谷襟怀
黄庭坚的笔墨应酬是很多的。他是一代诗词宗师,书法更是早已名满朝野。求他为文集作序,为画卷题跋的,一拨儿连着一拨儿,这还不说那些向他索要墨宝的人。
这也难怪,从古至今,没有名气的文人,都想叫有名气的文人写点儿什么,借此来抬高一下自己;还有那些有点儿身份、有点儿头脸的人,向名人索要一二纸墨迹,拿去装点一下门面,附庸一下风雅,多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心理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多人找黄庭堅作序、题跋,讨要墨宝,除了他的名气外,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黄庭坚好说话,不会拒绝别人。
沈辽作了一部诗集,取名叫《云巢诗编》,开始写信求苏轼作序,被苏婉拒了。苏轼拒绝沈辽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自己因写诗文冒犯了不少人,由此遭下了很多的罪,沈公若爱惜苏轼,就不要叫轼作序了吧。沈辽又求曾巩作序,曾巩也以体弱多病推辞掉了。
元丰七年春,黄庭坚由太和移官德平,途经池州,在驿站歇息时,沈辽得知消息来拜访他,赠他一幅近作《三游山记》墨迹,顺便把托黄庭坚写序的想法说了出来。黄庭坚很想拒绝,沉默半晌方才颔首应允。其实,推掉这档事也很容易,只说旅途劳顿便是了。
离开池州,至德平任上,消停下来后,黄庭坚才把沈辽《云巢诗编》的序写好,寄给了沈辽。这之前,沈辽已催促数次了。黄庭坚不但给沈辽写了序,还在附信中说:“勉作此文,蹇浅不堪。”接着又说:“书法写得尤其不好,笔画憨浊,几成墨猪了,切不宜用此刻石。”自谦如此。
若放今天,像某某人那样,在文坛书坛有了点儿名气,写篇序文收大洋若干,题款书签收大洋若干,那黄庭坚早腰缠万贯了。可他单单对孔方兄不感兴趣,有时别人把润笔送来,仆人收了,他还非给退回去不可,一次退不掉,再二、再三地退。
苏轼有个朋友,叫陈季常,后来和黄庭坚也成了朋友,是个奇人,八十多岁了还能在深山的崎岖小道上健步如飞。他请黄庭坚给他写了一篇跋文,过意不去,便遣人送了一架珊瑚笔格给黄庭坚,算是润笔。
黄庭坚把珊瑚笔格给退了回去,还专门给陈季常写了一封信,说:“所喻濡润,某自太和即不受,人物如季常乃不知耶?”濡润即是润笔。黄庭坚的口气很有些埋怨陈季常的味道:我在太和县时就不收润笔了,难道像季常这样的老朋友都不知道吗?
有时,退礼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给某道尉抄了一通《汲黯传》,道尉给他寄来一笔丰厚的润资,黄庭坚让仆人给他退了回去。可不几天,润资又照旧寄回来了。黄庭坚很生气。他给这个道尉写了一札帖子说:“你的诚意我心领了,钱,不能收!眼下世风衰退,舍义而趋利,干啥都拿钱说事,正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去重振古圣贤之道啊!”
这个道尉也是个一根筋,他给黄庭坚回信中说:“先生抄《汲黯传》,也是花费了许多心血的,我怎么只取不与呢?那岂不是也不符合古圣贤之道了呢?”
黄庭坚写了一札长帖子,来论述给和与的道理,他从管仲与鲍叔牙一起做生意,总是管仲多给自己分钱财;汉代的王子阳,妻子在自家庭院里摘了几颗东邻家的过墙之枣,王子阳因此要休了她;孔子做鲁国的司寇,叫弟子周子思做了家臣,给了他九百斛的黍谷,周子思不收,孔子说:“你收了可以去分给贫穷的邻里啊。”而另一次,公西赤出使齐国,冉有求孔子多给公西赤母亲一些谷米,孔子不给,孔子说:“公西赤到齐国去,乘肥马,衣轻裘,君子应该周济这样的富人吗?”黄庭坚最后慨叹道:我如收了润笔,就是动了贪念,你如送了润笔,在同僚那里,你就会失去廉洁的好名声。道尉看了信札,半天没言语。
建中靖国元年二月,黄庭坚离江安东下,途中在万州小作停顿,和万州太守高促本同游西山南浦。在这里,他见到了一幅画。唐代阎立本的《北齐校书图》。这幅图原是仁宗朝参知政事兼枢密使盛度家的旧物,后来为奉议郎知富川监京兆宋元寿所藏。
拿画来见黄庭坚的人,就是宋元寿的儿子宋吉长。黄庭坚见了此幅画,但觉眼前一片灿烂,激动得难以自已。他也不游山观水了,来到山下寺院细细观赏起来,把周围的人都给忘掉了。
宋吉长说:“黄公喜欢,就赠与黄公吧。”
黄庭坚卷起画幅,交给宋吉长,说:“不可。”
他让僧人拿来笔墨纸砚,为《北齐校书图》写了一篇长跋,细述了这幅画的轶事及流转始末。并一再叮嘱宋吉长:“好好藏着,这是天下珍宝!”
走出寺院,黄庭坚迟疑再三,又把宋吉长拉到一边,说:“此画笔墨神妙,不碰到精通画理的人不要再拿出示人。”“记住了。”宋吉长点头。
“还有,这样的画,人人都想得到它。有一点至为关键,洁身自好的人不会贪求它,一定不会接收这幅画;贪婪的人想要据为己有,你一定不要把画给他。这样,此画才能世代相传!”
黄庭坚走出寺院很远了,宋吉长还站在寺院门口。他望着黄庭坚的背影,紧握了一下画卷,忽然奇怪地想:送黄公都不要,这不会是一幅赝品吧?
他把黄庭坚的题跋藏进内衣口袋,下山去了。
洁 癖
米芾素有洁癖。在世俗人的眼里,这是一种怪病。因为这种病,米芾得罪过许多人。
杨皓是黄庭坚的朋友,与米芾也多有交往。他们常在一起饮酒,吟诗填词,切磋书艺。有一天,他们来樊楼小酌。杨皓是个很洒脱的人,席间,他叫来了三个歌妓,一边喝酒,一边听歌。
喝着喝着,杨皓就喝得高兴了。他离开座位,走到一个歌妓跟前,一弯腰,撩起歌妓的长裙,把她的绣花鞋给脱了下来。他把绣鞋搁在鼻子前深深地吸一下,放进酒杯,对大家说:“这叫鞋杯,今天咱们喝个花酒。”
他的话还没说完,米芾的脸就黑透了。他抬起脚,“哗啦!—”把酒桌踢翻在地。
杨皓也勃然变色。
从此,米杨二人再没有来往过。
除了书法、绘画、砚台、奇石,米芾还喜欢饮茶。他常对朋友说:“品茶试砚,是第一韵事。”
米芾饮茶,喜欢“淡者”,也叫“茶佛一味”。
更多的时候,米芾喜欢一个人独饮。缓烹慢煎,细品悠啜。窗外或是芭蕉细雨,或是搅天大雪,都仿佛离自己很遥远了。这个中滋味,不可言传。
有时候,也携一二好友共饮。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人再多,趣味全无了。
能和米芾一起饮茶的,多是些骚人墨客。
但也有看走眼的事情发生。
米芾新得了几饼蔡襄的小龙团,恰逢这一夜月白风清,米芾来了清致,便携茶拜访初结识的朋友赵三言。
赵三言是赵宋宗室,吹得一口好横笛,婉转悠扬,没有一丝尘俗之音。
米芾结识他,是听了他的横笛后。
坐定,赵三言让书童去烹茶,二人说了一些闲话。茶上来,香气淡淡地充溢了整个屋子。赵三言很激动,连呼:“好茶!”
米芾有点不高兴了,他觉得这喊声太刺耳!
茶稍凉,赵三言连喝三盏,嘴里啧啧有声。
米芾坐不住了,他“呼”地站起来,说:“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俗!”
米芾把这个新结识的朋友又给得罪了。找上门来得罪人,这就是米芾。
在雍丘做县令时,米芾给自己的书房取名宝晋斋,多藏二王墨迹。斋前植了几棵梧桐,数株海棠,四周摆放了一些奇石。
宝晋斋很幽雅,不是同道中人,很难入内一观。
辽国有一爱好书法的使臣来到东京,久闻米芾名声,让挑夫挑着一百斤沉香作贺礼,前来拜访他。
米芾不见。
他让书童告诉辽国使臣说:“老爷去郊游了。”
第二天,辽国使臣早早地又来了。
书童又说:“老爷出外探梅花去了。”
辽国使臣愈加倾慕,愈加想见一见米芾,在米芾门前一连徘徊数日不肯离去。
米芾深受感动,就对童子说:“让他隔着窗户看一眼宝晋斋吧。”辽国使臣隔窗而望,满目肃然,望斋再拜而去。
米芾好作快口語,他曾书《珊蝴帖》一幅,挥毫毕,掷笔于地,说:“此等墨迹,一纸足矣,再多恐怕鬼神都不愿意了!”又为宋徽宗作《周官篇》条屏,完亦掷笔于地,大言道:“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
这就让人想不透了,既给自己的书斋起名宝晋斋,怎么又说二王的墨迹是恶札呢?
杨皓上次受了米芾的羞辱,一直窝在心里了。
这一年,米芾犯了事。
有人得了一幅戴松的《五牛图》,弄不准真伪,就拿来叫米芾鉴别。画幅打开,米芾眼睛都直了,他对来人说:“画,先搁在这儿,你明天来取,我得细细地揣摸一下。”
那人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放下了《五牛图》。
第二天,那人来取画,米芾说:“画是假的。”
来人接过米芾递过来的《五牛图》,狐疑地走了。
不久,那人就把米芾告到了御史台,说米芾骗走了他的名画。
主抓这个案子的御史,就是杨皓。
杨皓是办案的行家,他找来一个鉴画的老油子,老油子一看,说:“这画墨色不会超过半月。”
米芾没话说了,他还给那人的《五牛图》是他临摹的,他把真迹给昧下了。
杨皓把米芾关进了大牢。在狱中,米芾也没能丢掉他的怪毛病。
狱卒来给他送饭,米芾告诉他:“再送饭请把饭碗举过头顶。”
狱卒觉得这个犯人很有意思。
狱卒也是个人来疯,下次送饭,他把饭碗举得高高的,嘴里唱着戏文,旋风般地来去—他当成一种乐趣了。
有一天,偶与人谈及此事,那个人知道米芾的底细,笑笑,说:“没有别的,这个人爱干净,他怕你嘴里的浊气呼到饭上去。”
狱卒听了,半天没有言语,只有牙齿在嘴巴里格嘣格嘣响。
晚上送饭,狱卒见米芾还在梦乡,就拾起两三根稻草,窝了窝,去旁边的溺器中蘸了一下,捞出,狠狠地在饭碗里搅拌起来。
米芾睡醒了,觉得肚子饿得厉害。他看见了狱门口的饭碗,走过去,端起了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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