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士,一切眼见皆是幻影,您要当心。
道士已经远去了,声音却在门后停步,锁在室内,围绕着炽热的鼎炉四周飞舞漫游,萦绕不去。
一切大事就靠你了,侠士。
他闭目敛神,一柄长剑斜挂在腰后。
眼前炉火中,仙丹烧得正旺。致命的气味在屋内袅袅上升,白雾弥漫室内。门是紧关的,一如他的眼睑始终是紧闭的。回想刚才的遭遇,妖怪魍魉众多浓密如梦魇,倏然扑来,戛然消失,似乎已被凛然剑气击退千里之外。气息渐缓,俄顷宁静。冥想中,他的眼睛似乎已穿透那扇薄薄木门,看见门外满山的巨石嵯峨,但闻狼嗥,声振林木。宇宙的纯净苍穹,点点星辰如睛点漆,包裹着鼎炉、山林、小屋和人。
传来一阵敲门声。
有人正在敲门。
持剑,闭目,调息,不理。
敲门声渐渐急促,低低哀唤:“开门呐,开门呐。”
寒夜凄凄,谁到这里来?一手落在剑柄上,蓄劲待发。门外的人哀泣肝肠寸断。抢劫啦,杀人啦。救命啊。
门外绝望者的身体与血迹泼洒来路,霎时间变得清晰可见。一个女人顽强地执着自身行囊不放手,一柄雪白刀刃毫不迟疑地把手砍下,沉重的敲门声不是从手与门之间发出,而是来自头颅、肩膀或膝盖的撞击,起初奋力如擂鼓,渐渐微弱如落叶拂落门外。但闻脚步杂沓声,逃走的,是匪徒,还是卫士?
不,一切皆是妖魈制造的幻影,意图动摇护丹者的心志,使他开门,使他心神涣散,使他开口怒骂,哪怕只吐露一个字,守护仙丹的任务就将作废。
侠士心想,事件必然陆续有来。弱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乞丐,老人或女人。他们将对他哭诉,独自一个人带着行李连夜赶路,赴京的盘缠被抢了,衣服被剥光,浑身颤抖等在门外。一个女人被一群山贼强暴了。两扇木门摇晃劈啪作响,如弦响弓颤,滚过这一片绵延的夜晚,和谐夜色震颤脆裂如玻璃,不复完整,不堪回忆。
谎言。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受虐者都擅长编故事,一切皆是谎言。为什么一个孕妇要独自上山来呢?一个有盘缠的书生为何不在山下的妓女怀中过夜呢?一个乞丐总该在豪门外徘徊,弃婴不外被扔在茅厕里。一个卫士顶多逛进市场里向摊贩们敲诈,罪案的孳生处,是城里而非深山中。事物应该在混乱的闹市中腐烂,而不在人迹稀少的百丈悬岩边缘处喧嚷鼓噪。
难道你不相信有个女人从家里逃走了?她可能约了情人私奔,却被情人抛弃在路上。或许有个母亲出来寻找她走失的孩子,却遇上了匪徒把她挟持到荒野里狎弄,她慌不择路逃跑时难道不会被射出微光的小屋吸引?事情总有例外,故事偶然会脱离熟悉的秩序,走进旁歧左道。
陌生人哭诉的哀音在门外徘徊。侠士从没见过他们。他想象着被那扇门遮蔽的众多形象,这群天明后就会被遗忘的人,对他们的记忆终将逐渐扁平、淡化为木门上的纹路与残旧痕迹。一方面他又忍不住这样想,模仿得真像啊,妖精们,只为要引他开门,看看这些被世道折磨的可怜人。
侠士想:不,这一切,发生在我看不见的门外,假如我去开门,我可能看见那些支离破碎得让人难受的身体,也可能只会在黑漆漆空无一物的夜色中发现自己上了妖精的当。可是假如我不去开门,那么我将继续被迫去回忆那些曾经在城里见过的一些穷人,如何被我听过的一些酷刑法子所折磨。他们经常抱怨各种遭遇:总是有人被强盗摔在地上打滚倒地不起,黄花闺女被强暴。两个穷人结伴而行,一个人总是会饿得把另一个人吃了。
然而,我若因一时愤恨而离开仙丹炉,拔剑开门,这种正义其实也是模糊而难以辨认的。唯一真实的,只有我正在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以及我正在进行思索的这件事情本身。问题在于,我怎么知道自己还没提剑开门冲出去杀人?我怎么知道炉里的仙丹还没失败?毕竟我也曾在其他地方、其他时刻,冲动地仗义救人。然而往事回想起来,就像梦,弄不清楚事发的先后秩序。一个梦紧接着另一个梦,谁知究竟是梦中之梦,还是在梦中追忆昔日的旧梦?我或许已经出去过了,所以我的手才抓在剑柄上,而剑尖上滴着血。或许目前发生在木门之外的,那些虐待与罪案,只是妖精的戏弄:正如发生在城里的,那些人们流传的让人痛不欲生的那些事情,不过是动摇人心的,如浮絮般的断片,或记忆的骗术罢了。
如此,坚守着不打开的木门,门内门外将继续维持夜晚的宁静与和谐,和发生在这扇门外的冲突,在无法确定的时间中相互交织,像玻璃破碎一样的哀泣声,穿过丛林和掩上的门窗,穿過从水银、朱砂和一些不知名之物所升起的冉冉白雾,降落在纹丝不动的侠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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