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一个导游说的故事
一
2005年,是我在旧金山“通达”旅行社当导游的第四个年头。每年夏天,黄石公园这条旅游线路最为繁忙,我带的都是七天团。星期六从旧金山湾区出发,下星期五回来。次日一早又上路,连轴转三个月,然后是一个月的长假。紧张是紧张,好在我天生爱游山玩水,正应了洋人一句名言:“你的爱好如果和职业合二为一,那就一天班也不用上了。”由于我所在公司,从老板到雇员都是中国人,人脉都在华人社区。我所带的每一个团,几乎是清一色的同胞。但8月中旬出发的团,五十名团友中,有一位白人老太太,八十多岁了,金发早已变为银色,头部闪着蔼蔼的白光,在坐满黑头发的大巴里,格外抢眼。她名叫莎朗,深目高鼻,高个子,不像许多白人女士那般,老来横向迅猛发展,体重增加近一倍,而是相反,变得清瘦,一袭连衣裙,从后面看,还像个窈窕少女。更加出奇的,是能说广东话。我是在哈尔滨长大的,来美国以后才学了点广东话,几年下来,发音虽仍遭广东人讥笑,但听这一关,基本过了。这可是在以广东人居多的旧金山华人圈子内做事必需的功课。然而,我的广东话,和这位土生土长的洋老太太不能比。团友惊讶地告诉我,莎朗的广东话不但顺溜,而且夹上不少台山土语!我还注意到,莎朗虽然身板硬朗,不需人搀扶,但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小伙子跟随。在途中,我和这位小伙子谈过几次,知道他叫小陈。小陈原籍广东台山,是莎朗的贴身佣人。
旅行团所乘的大巴,从加州出发,穿过内华达州的沙漠、爱达荷州的麦地与玉米田,沿着蛇河峡谷逶迤而行,一路有落基山脉蜿蜒相伴。大巴上,导游坐在第一排,五十多位游客的座位,每天按次序调换,以示公平。游览了怀俄明州的黄石公园以后,莎朗以及小陈的座位,从后面移到第二排。我得以就近观察她,交谈也很方便。莎朗耳聪目明,风度极好,连坐巴士也维持优雅的姿势,从来不曾东倒西歪地睡。她偶尔和小陈低声交谈,用的是广东话。
离开号称“世界第一”的黄石公园喷泉群,巴士从海拔1620米的北门开出,进入89号高速公路。我拿起麦克风,开始例行的讲解:“眼下,我们刚刚走出怀俄明州的边界,前面的小镇,叫利文斯顿……”我没说完,莎朗蓦地站起,用右手把麥克风盖住,极急切地问:“对不起,你说的是什么地方?”“Liwensiton,怎么啦?”我惊讶地看着这失态的老人。“哦,哦,是这里吗?”她脸色煞白,两手发抖。我连忙安顿她坐下。悄声问小陈,莎朗身体怎么样?小陈说没事,她是激动成这样。一个普通的西部小镇,为什么给了她这般强烈的刺激?我匆忙结束了对沿途风景的介绍,坐下来,和莎朗攀谈。
小陈让莎朗喝了小半瓶矿泉水,莎朗的脸色恢复红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仿佛陷进了久远的回忆。我留神观察她的情绪。过一会,她吩咐小陈把搁在座位下的手袋拿起来,打开,她小心地从内层抽出一个记事本,本子的封面破旧,贴上好几层透明胶纸。她戴上眼镜,打开,找出写上密密麻麻的号码的一页,号码是用蓝墨水写的,原色早已褪尽,变为浅黑。“查理,你能不能替我打一个电话?”她指着一个号码问我,极度紧张而热切的神态,教我纳闷。“行,我替你打,可是,打通了要说什么?”“你先试试,看有没有人接。”我迟疑着,有这样打电话的吗? “至少要有姓名吧?”“找……找戈登先生。”
我勉强地在手机上按下十个数字。那一头是座机,丁零零,丁零零,好久没人接。莎朗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手机,呼吸急促起来。“哈罗。”那头终于有人拿起话筒。“我是旧金山中国城一家旅行社的导游,请问您是戈登先生吗?”接电话的是沙哑、苍老的嗓门,该是奔90的白人。“我就是,您找哪一位戈登先生?我还有一个兄弟呢!”“够了!”莎朗站起来,对我打了一个关机的手势。
然后,是沉默和低低的哭泣。小陈连忙拿出纸巾,让莎朗揩脸。我按住莎朗颤抖的肩膀,好言安慰:“不要伤心,这把年纪,有什么摆不平的!说,说出来心里舒服。”我难以用广东话表达复杂的意思,莎朗又听不懂我的东北话,只好用上莎朗的第一语言——英语。
莎朗和我絮絮而谈。全车的团友,因为今天赶看黄石公园的几个景点,凌晨四点出发,此刻,都在补觉。只有莎朗和我是清醒的。
二
“我在利文斯顿镇出生,那是1926年。父亲一直在炼铜厂当工人,后来升为领班。母亲是家庭主妇。我有两个哥哥,大哥麦克,比我大三岁,二哥雷蒙比我大一岁半。一家五口,幼年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很快乐。我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然后进市立初级大学,上了两年课。那是1941年。欧洲陷入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利文斯顿镇郊外,有一个海军陆战队的军需品仓库,存储的物品,将发往盟军抗击轴心国的前线。这年暑假,我在仓库旁边的‘星星酒吧当侍应生,为秋天上爱达荷州立大学化学系赚学费。每到周末,在仓库工作的军人,多半来酒吧喝两杯,跳跳舞。我和他们混得很熟。客人中有一位上尉,个子不高,面目清秀,乌黑的头发剪成平头,平添了几分彪悍。他在要么白人要么黑人的袍泽中间,是唯一的中国人,叫丹尼斯,姓陈。那年代的利文斯顿,我只见过两个中国人,是在镇的另一头开杂碎馆的兄弟俩,但没打过交道,因为父亲不喜欢中国菜。在酒吧里,起先我出于好奇,趁送饮料和丹尼斯聊天,渐渐地,对他生了好感。他是那么温文尔雅,大兵喝高了,动不动爆粗口,两言不合,要摔桌子,打架。他呢,总是微笑着,喝马丁尼,一个晚上只要一杯,谁要灌他,他礼貌地摆手,避开,宁可喝可口可乐,从来没失态过。看他年龄,至多是二十五岁,人家就有这个定力。
“认识丹尼斯一个月后,一个初秋的夜晚,我下了班,脱下工作服,换上牛仔裤和衬衫,走进停车场。他手拿着一束玫瑰花,在入口等候。‘送给你。他脸带微笑,双手把花递过来。街灯下,看到他额角有汗珠子在闪,知道他外表虽淡定,其实心里很紧张,怕我拒绝。我爽快地接下,说花好漂亮。‘和我遛一会好不好?他轻声问。我没答话,但右胳膊已穿过他的肩下,挽起他的手。那晚,星星好亮,原野吹来麦秸干燥的淡香。他向我倾诉对我的爱慕,他说他知道他和我‘不同,可是,他不怕,他要追求心爱的人。说到决心,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我感到一股带电的热。
“从丹尼斯口中,我知道,他是第二代移民,老家是广东。父亲原先是来留学的,从柏克莱加州大学毕业以后,本来要回国,在旧金山唐人街开杂货店的伯父,因为没有孩子,把他认作继子,留下来。那时辛亥革命才爆发不久。父亲的伯父去世后,父亲继承了杂货店,娶妻生子。丹尼斯是在唐人街的企李街长大的。他家里有一条规矩:一进家门就不准说英语。丹尼斯十四岁那年,还被继父送到广州去学了一年中文。丹尼斯有志气,高中毕了业,报考弗吉尼亚军校。继母怕他穿上军装以后上战场,有去无回,死活不让。后来双方达成折中,他不去前线,当后勤兵。入伍三年以后,他晋升为上尉。他是利文斯顿军需站唯一的亚裔尉官。”
莎朗说到这里,我打趣:你在那个年纪,可是金发美人,眸子碧蓝,梦一般的魅力!我要是遇上你,怕要变成丹尼斯的情敌呢!莎朗开怀大笑,好几个团友被惊醒了。
“恋爱谈了一年,一路在秘密中进行。我的家距离‘星星酒吧和丹尼斯驻扎的营地,都很远,不会遇到熟人。我们外出游玩,幽会,家里人被蒙在鼓里。1942年底,丹尼斯要调到加州的圣地亚哥军港去。我面临重大的选择:要么是当他的妻子,跟随他离开;要么分手。我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一条。
“下一步,是向父母摊牌。那一天,碰巧是父亲的生日,一家人吃过晚餐。父亲吹熄蛋糕上的蜡烛,哥哥说,爸爸许个愿!我打铁趁热,说:‘爸爸,你的女儿要做新娘啦!爸爸以为我开玩笑,只笑呵呵地说,新郎还没带进家来见面呢!我说,男朋友是中国人,怕你们不喜欢,一直不敢说。这下子不得了,家里炸窝了!父亲不容我往下说,一句话:不准!嫁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中国佬。这时我才知道,这位在炼钢厂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工人阶级,对中国人的成见无比顽固。我当然不会退让,当场大吵。两个哥哥看着暴怒的爸爸和六神无主的妈妈,手足无措,躲在一旁。我的倔强来自父亲的基因,也决不退让,摔门走了。好端端的生日派对这样收场,现在想起还很难过。
“那一晚,我在汽车旅馆里过夜。第二天是星期六,丹尼斯休息,我打电话让他来接我。我把昨晚的冲突向他说了。他叹口气,说:‘我早就料到,如果中国人不是这样遭歧视,我在旧金山就不必窝在唐人街了。怎么办?丹尼斯说,好歹是你父亲,知道中国的孔子怎么教我们吗?一定要孝顺父母。父亲这关过不了就先说服母亲。我说,母亲生性软弱,没有主见,家里从来是父亲说了算。‘可是你一定要把功夫做足。我听从了,趁父亲上班,我溜回家,和母亲谈了一个下午,把丹尼斯的家世、人品,我们怎么相爱,以后打算怎么办,一一说清楚。母亲低头不语,过了好一阵,无奈地看着我,哀哀地说:‘嫁哪个种族不好,偏选上中国人!中国人怎么啦?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爸是213号工会的活跃分子,去年起,在‘劳工骑士团利文斯顿分部竞选,当上主席。知道这个骑士团的纲领是什么?把抢走我们饭碗的中国人赶出新大陆!妈妈这一说,我大梦初醒。原来是政治作怪!
“一个星期以后,在丹尼斯调防之前,我和他去市政厅登记结婚。父母亲没在场,我对婚姻注册处的小姐说,父母在别州居住,都是残障人,坐不了飞机,无法来主持婚礼,请她担任证婚人。她信了,说没关系,在证婚人一栏签下姓名。以我年轻时的犟性子,在这次冲突中,按说不会低头,但拗不过丹尼斯的央求,我给父母和两个哥哥各写了一封信,先道歉,再说明,尽管你们不接受,我也要和丹尼斯在2月1日那天中午,去向你们辞行,然后,我们一起迁离利文斯顿。如果你们愿意给我们最后一个机会,请在家等待。信是丹尼斯以军邮寄出的。我根本不抱希望。那天,我们手牵着手回家。果然,大门上了锁(刚刚换上的,我没有钥匙)。里面没有声音。门上钉着一张纸片。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是父亲的字迹:‘从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再属于我的家庭。我看了两遍,眼泪啪地落在纸上。丹尼斯要看,我不让,把它撕成一片片。雪片似的散落的,是我对家的最后依恋。记住那个日子,1941年2月8日。我受到的伤害太重了!1942年,报上刊载了国会废除排华法案的新闻。我离开利文斯顿前,知道爸爸之所以反对我嫁给中国人,症结在于,他和利文斯顿的工会领导人,在国会就废除这一侮辱性法案做表决之后,远赴华盛顿,去投赞成废除票的爱达荷州参议员的办公室递交抗议书,幸亏没有被采纳。
“我离开利文斯顿后,和丹尼斯在圣地亚哥驻扎。1945年,轴心国投降,圣地亚哥的军港每天驶进挂满彩旗的军舰,都是从欧洲凯旋的。同年,丹尼斯以少校军衔退伍,我们一起回到旧金山唐人街,打理“生昌”杂货店。我这个‘事头婆(广东话:老板娘),一天到晚和中国人打交道,广东话就这么练出来的。上世纪50年代,在丹尼斯的督促下,每年父亲节、母亲节、两个哥哥的生日,我都按时寄贺卡,希望得到亲人的谅解。可是都没有回音。大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的是:父亲明确交代,谁胆敢和莎朗来往,被他发现,就马上断绝父子关系。打這以后,我才断了念头。我们开店,开到七十多岁,才把店面出租,夫妻俩常常到外地旅游。
“我们没有儿女。我年轻时去医院做检查,结论是输卵管闭塞。丹尼斯不想妻子为此受没完没了的折磨,声明不想要孩子。2001年丹尼斯患了癌症,去世前两年,他替家乡的一个堂侄子办了过继手续,以养子的身份来美,他就是小陈。”
不但我,坐在我附近的团友都听了,莎朗说故事的一个多小时内,几个女士老低头揩眼睛。
三
“看,我家代代是‘过继的命!”莎朗慈爱地拍拍小陈的脸,把漫长的回忆结束。
我问:“你父母肯定早已去世,你想不想家,要不要见哥哥?”莎朗重重地点头。“你的两个哥哥愿意和你见面吗?”“不知道。丹尼斯生前常常对我说:尽人事,听天命。愿不愿是他们的事,争取是我的义务。”
“那好。”我没征求莎朗的许可,用手机拨刚才挂断的电话号码。
那头有人马上接起话筒。“哈罗,我是两个小时前给您打电话的中国导游,叫查理。戈登先生,您认识莎朗吗?她也姓戈登……”那头“啊”了一声,随后是漫长的沉默。莎朗迫不及待地贴近我的手机,看我没作声,更急,抢过手机听,“怎么没声音?”莎朗的眉头紧皱,眼神暗淡。“哦,是我的妹妹啊!”那头响起了呜咽声。我听到接电话的人大声叫:“雷蒙,雷蒙,快来!”这么说来,先接听的是大哥麦克。“莎朗就在我旁边,我们的大巴正在93号公路,往利文斯顿方向开。”“哎呀哎呀,妹妹啊!”听出来,两个老头子拥抱在一起。“莎朗要和你们见面,你们愿意吗?”“哎哟,还用说吗?愿意见面愿意见面!”“听清楚了,93号东行,在利文斯顿的第一个出口,有一个雪佛兰加油站,我们四十五分钟以后到达,你们能赶到吗?”“那加油站我们知道,能能!”“好极了,我们的大巴是酒红色的。”
我把和哥哥们商谈的结果一一向莎朗交代。莎朗坐不住了,身体老在扭动。“哦,五十三年,五十三年!”她一个劲地嘟囔。我灵机一动,问:“莎朗,你这中国媳妇,知道中国人成亲,有‘回娘家的风俗吗?”莎朗耸耸肩,说:“知道一点,可是,和我有关系吗?”“广东人把这礼节叫‘三朝回门,成亲以后第三天,带上三牲和糍糕,回娘家去。当年,这个仪式没法举行,今天要补课!”“怎么补呀?一点准备都没有!”莎朗紧张地叹气,把小陈惊醒了。
“看我的。”我站立,拿起麦克风,以簡练而煽情的语言,把莎朗和中国人丹尼斯的姻缘回顾一遍。其间大伙至少鼓掌十次。莎朗在众人的强烈请求下,一次次起立,向大家挥手,掌声如潮,她鞠躬再三。后座一位老太太,难以按捺满心的感动,从过道缓缓走向莎朗,两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相握,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顶呱呱的中国媳妇!”
我要求大家静静,有一个要紧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莎朗即将回娘家,平生第一次。没手信行不行?当然不行,中国人最讲面子。怎么办?“我们凑!”全车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莎朗扶着座位的后背,看大家把行李箱打开,把手袋打开,往外掏东西,难以相信,一个劲地说:“我的天,我的天!”小陈怕她快乐过头,身体出现不适,连忙把瓶装水递过去。
我把车上备用的塑料袋分发给大家。五分钟以后,我的身边堆上九个满登登的塑料袋。我打开来一一检查,五袋是没有开封的食物:牛肉干,陈皮梅,花生糖,万里望花生,威化饼干,杏仁饼。两袋是加州最出名的水果——名叫“太阳之吻”的橘子和纳波谷葡萄,还有苹果和水蜜桃(这个团不包吃饭,每天三顿都要自己解决,大家行前备足了食物)。还有一个袋子,盛的居然是三对折叠式红灯笼,一副喜联,一沓利是封。太巧了!我把这个袋子打开,让大家都看到:“请问是谁送的?莫非未卜先知?”大伙哗然,都扭头寻找,看是谁干的好事。一位中年女士一边大笑一边站起来,掠掠头发,说:“无巧不成书嘛!我和老公、三个孩子,是从亚利桑那州过来的。昨天逛旧金山唐人街,想到下个月孩子的表哥要结婚,孩子出主意,要送纯中国风的礼物。我就买下这些。刚才想,事分缓急,我先满足莎朗的需要。我们的孩子都赞成。”说完,她请三个孩子站到莎朗面前,说祝贺的话。顿时,巴士上响起热烈的掌声、笑声。
加油站出现在视野中。我对莎朗说:“快到了。”莎朗扑向车窗,小陈搀住她的胳膊。她呜呜地哭。巴士拐进加油站。还没停定,三个人已站到路中央,向前方挥手。两个老头,以及一个陪同的年轻男子。两个老人很不耐烦,老在走动,张望。
车门缓缓打开。两个老人疾步走近,在车前大声叫唤:“莎朗,莎朗,你在哪里?”
巴士里面一片寂静。莎朗迟迟不迈步,太激动、太紧张了。
我连忙拿起麦克风:“团友们,莎朗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到来了!给她加油!”
“莎朗,见哥哥!莎朗,见哥哥!”大家有节奏地呼喊,拍掌。莎朗终于挪动,一步步走下。巴士里的团友,提礼物袋的跟随。
莎朗的银发,被家乡的风吹着。小陈挽着她的右胳膊,我站在她的左侧。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背后响起:“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众人唱:“往前走,莫回呀头!”领唱的更来劲:“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在大家“往前走莫回呀头”的歌声中,莎朗和两个哥哥紧紧拥抱。欢呼声涌起。
然后,三人稍稍分开,互相端详,老人们的脸上,淋漓泪水在太阳下闪亮。“麦克,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了,不是做梦?”“雷蒙,我的好兄弟,还恨我吗?”“真好,神话一样!你终于回来了!”“知道吗?红脖子爸爸临终老念叨你啊!妈妈说晚了晚了!”“真的?”“不信问雷蒙……”三人重新拥抱,号啕大哭,震天动地。
全车人把他们围在中央。我按了按各人的肩膀,对麦克和雷蒙说,这是你们的妹妹第一次回娘家,她照足中国规矩办,带来礼物。说完,几位团友把塑料袋送上去。麦克和雷蒙把袋子逐个打开,说:好啊好啊!
在停车场耽搁得太久了,加油站的人嫌我们阻挡前来加油的车,出面干涉。我请大家回到车上去。我扫视人群,连印度裔司机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在两个哥哥的强烈要求下,莎朗和小陈留下。一来,兄妹三人要去扫父母的墓,莎朗将遵照丹尼斯的遗愿,代他给从来没见过面的岳父母献一束康乃馨。二来,莎朗要圆一个梦——重温童年时光。她的两个哥哥,太太都已去世,孩子远走高飞。两年前,兄弟俩为了互相照应,搬进父母留下的屋子。这次,兄妹三人回到一起长大的地方。
大巴开出加油站,走了老远,从车后镜看,莎朗兄妹三人还在招手。我和莎朗说好,七天后,在相同的时间,一辆也属于“通达”旅行社的大巴将经过这里。我会向带队的导游交代好,让他先和莎朗联系,他负责把她和小陈带回旧金山。
一个星期过去,我问了路过利文斯顿时接走莎朗和小陈的同事。同事纳闷地告诉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莎朗和小陈带了50袋礼物上车,给全车人每人一份。我问她干吗这样客气?她不解释,只微笑着说,是中国人就该得到。”
后院风景
虞美人
说来惭愧,我家后院这些年成了“废园”。面积为一百平方米的土地,任其荒芜已三年,有什么办法呢?儿女搬走以后,我们在国内居住的时间比在这里多。与其栽下然后任它枯死,不如不栽。好在十多年前老妻歪打正着,在她指挥下所完成的改造工程,以方砖、水泥覆盖了三分之二的泥土。不过,以野草的顽强和狡黠,任是怎样坚硬的石头都被钻空子。一丛丛,从砖缝中长出。尽管左右洋邻居都友善,没有以口头或社区委员会公函的方式,要求我家尽快改善。他们若干涉我家内政,有的是冠冕的理由:景观丢人的后院成为本社区居住质量指数上的短板,导致房价下降。为此,我每次离开之前,都要充当欧阳修《秋声赋》里的“刑官”,砍掉茂盛的杂草和杂树。在泥土上铺一块旧地毯,部分地遮丑。
眼下是四月末,花粉症肆虐,阳光灿烂。几天前的一个早晨,我撩开窗帘,后院有点异样。咦,是野花!矮矮的,绛红、大红、橙黄、纯紫……散布在尾端,夹着嚣张地发绿的狗尾草。一种是波斯菊,老远就认出了。另外一种,在金门公园的花圃上见到不少,为了看真切,下楼,开门出外,踏上两棵柏树夹着的小道,脸上罩上极细的丝,该是蜘蛛网。不就是虞美人吗?如此秾艳,矜持!这些年,别说我这光说不练的假“雅士”,就连过去颇爱园艺的老妻,也没有种过任何花草。唯一的一株玫瑰,花已迟暮,为前一任房东所栽,至今十五年,每年准时展示娇憨之态。花种须从园艺公司购买的虞美人,何以不请自来,且不经批准就恣肆地开呢?想起30多年前,我租住的房子,后院的篱笆旁边突然多了三丛菊花。后来贴邻不好意思地承认,是她“顺便”种下,并不时把水管伸过来灌溉的。这桩逸事,我和老妻至今谈起,对早已去世的老芳邻依然万分感念。
莫非洋邻居也这般施惠于我家后院?今天,从家里二楼看到,左边贴邻玛丽在后院剪枝,用她可是出了名的“绿手指”。我走进自家后院,站在虞美人旁边,和玛丽隔着栅栏聊天。不好开门见山问:“是你替我们美化后院的吗?”先旁敲侧击,赞美虞美人的娇艳,她边干活边点头称是。可是,连这位资深园艺家也不知道它的学名,说和罂粟花同一品种,笼统地称为Poppy。我对她说,虞美人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凄美的传说。两千多年前,一个武功比后来的李小龙厉害一百倍的军阀,带着宠愛的女朋友虞美人南征北讨,后来战败,被敌兵包围在垓下。四面敌军唱楚歌,他高吟悲壮的诗。虞美人为了不拖累他,拔剑自刎。后人把这伟大女性的名字,送给奇花。为了教对方明白,我这般因陋就简地讲述“霸王别姬”,她开始时还蛮有兴趣,但末尾嘟囔一句:“这么复杂啊!不就是一种野花吗?”至此,我只好断定,虞美人在这里繁殖,是因为风的缘故,不然就是鸟或者浣熊的粪便带来种子的缘故。
玛丽把剪下的枝叶放进垃圾袋,我对着微风里低昂的虞美人发呆。所谓文化差异,虞美人不失为有代表性的案例。于洋女子玛丽,它不过是常见花卉中的一种,于中国人,却是含义无穷的文化密码。牵一发而动全身,面对“虞美人”,我们怎能不曼声吟哦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往下,黄庭坚的“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蒋捷的“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纳兰性德的“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我毕竟浅薄,换一位鸿儒,怕要掉半天书袋。若和神话扯上关系——虞美人闻乐能起舞,说不定可制造和娶梅花为妻的林和靖比肩的花痴。想到这里,却有点遗憾,色调与姿态如此迷人的花,在中国的文化链条中,几乎都逃不脱衰颓、悲哀。幸亏玛丽没和我深入谈论,我若搬出这些经典,她怕要皱眉讥笑我的酸气了。
离开后院前,我采了一朵虞美人,插在案前。对它说,你算幸运,不像中国的同类一般,背负着太多意象,活出“野花”的性情,就够了。
一角
和我家后院的聊备一格不同,右边贴邻的后院被房客最大限度地用上了。四个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岁之间的女子,全是白种人,每逢周末,多待在后院,围坐桌旁,豪饮啤酒,高谈阔论。以旧金山滨海地区的阴冷,我辈户外穿上厚夹克尚且是忍耐力的比拼,她们却只穿衬衫短裤。也许密密麻麻的啤酒瓶,提供了无限热量。她们搬进来已近两年,和所有邻居交往,都止于点头。不知道她们的姓名、职业、爱好,只晓得她们的沙皮狗叫艾比。然而,她们至为隐秘的部分——性向,一目可见。四位“蕾丝边”(Lesbian)中,三位是女汉子,发型和男子无异,明眸皓齿,坚持素面,不戴任何首饰,男性装束——带破洞、边沿起毛的牛仔裤和夹克,大头皮鞋,举手投足干脆劲健,别说从背后看是男儿,看正面,也得费好一阵,才从无喉结的细长白嫩的颈项判断出性别。
今天是星期一,“拉拉”们都上班去了,她们的后院悄无声息,偶尔有一两只蜂鸟,在柠檬树间出没。然而,一角风景吸引了我——小圆桌子上,放着咖啡杯,旁边的椅子,靠背上晾着一副奶白色乳罩。空杯的边沿有咖啡的残渍,奶罩据目测应是D罩杯。背景是柠檬树和叶丛间影影绰绰的铅色天空,没有阴影。若以摄影家的取景框纳入,这不是饶有深意的静物画吗?杯子和奶罩的主人,该是块头最大、最具男人气概的那位。前天是星期天,她独自在那个位置,对着一丛蔷薇,若有所思。老妻在窗前碰巧看到,要我去看,说去年她还相当苗条,想不到肚腩变得如此大。确实的,内衣下露出的肚皮,状如四五个月的身孕。别看她在私密的后院放浪形骸,从前门走出来,却总是衣冠楚楚、雄姿英发的。
奶罩作为女性最重要的衣物,对于“誓死当男人”的“蕾丝边”来说,感情上是相当纠结的。一般女性珍爱万分的乳房,她们视为负担、障碍。她们心目中的“性感”,并非乳房高耸,而是络腮胡子,发达四肢。性别错位的情结,体现在《男孩别哭》这一表现同性恋者命运的电影中,便是:作为主角的青年女子,裤裆内放上假阳具。四名芳邻中,块头最大的“汉子”对我怀着顾忌,也许基于“中国人不喜欢同性恋者”的先入之见。早上,她出门遛狗,和我打照面,我微笑地打招呼,她正眼不看我,低声说一句“早上好”。我说“艾比真可爱”,她只冷冷回一声“谢谢”,匆匆开溜。但她不是害羞,而是懒得搭理。她的蓝眸似乎早已察觉,邻居对她们或多或少带着偏见。其实,我何曾歧视同性恋者?我的朋友中并不乏“基佬”。
伊人不在,遗下的奶罩和咖啡杯,盛的是空气还是寂寞?放在别的女子身上,把奶罩卸下,暂时解放酥胸,并不奇怪,为的是晒太阳,离开前不会忘记戴上。这一副尺码之大,教我想起大胸脯明星多莉·巴顿的豪语:“我是第一个烧掉奶罩的女人,那一次,害得消防队花4天才把火灭掉。”然而,它被主人忘记了,未始不是出于厌恶。她何时在后院裸露或从衬衫内扯掉“赘物”,则不得而知。
机上机下
从旧金山乘机回国,途中要熬十四个小时左右。坐经济舱,四肢无所施展于天地之间,不能说受不了,但怎么也不算安居乐业。而登机后,经济客须穿过商务舱,看着宽敞的皮沙发,想及它稍加拼合,就是天下最美好的单人床,不能不生出红卫兵式的妒忌。我真想向旁边一位微笑加鞠躬的空姐提一个大而无当的建议:经济客改从后面登机。因为,落座前先接受一番钱的教育——它能换到马上的舒服,多少影响掏不出或舍不得掏出数倍钱的寒酸者、小气者整个航程的心情。
坐经济舱,还有一虽然远不及恐怖袭击但关系重大的条件——芳邻不要体积过于大。几个月前从纽约回旧金山,排队上机时看到一个体重约四百磅的西班牙裔后生,暗里祷告:离我远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安坐我的左侧,露出天真的笑容。我付出最大的文雅和耐性,和老妻共用一个半座位,把半壁江山拱手让出,左臂和左腿依然备受骚扰,巧加躲避,六个小时下来,半身几乎偏瘫。胖子若无其事,没有道歉,也不道谢。难怪,他自顾不暇,怎么会替受压迫者设想?同理,我们不知道他搬动自己是怎样艰难的工程。
好在,这次航程的邻座,没有那么大的侵略性。左邻是密西西比州来的年轻白人。刚刚坐下时,睦邻功课不能不做,致以问候。他告诉我他在屠宰公司做事,这次是和同事们一起去马来西亚旅游。我说20多年前我去过你们州的青林镇。他大声说我知道那地方。往下,他多次站起,去串“位”,和伙伴们聊天。我逐个浏览了他和他的伙伴,一色的粗壮汉子,啤酒其肚,廊柱其臂。好在他宽阔的肩膀只偶尔侵入到我的空间,很快就缩回。至于右邻,是五十开外的菲律宾男士,一坐就是十个小时,即将降落香港机场时才起座一次,去洗手间。我和密西西比州壮汉站在过道给他让路,不约而同地以点头称赞他的前列腺。
中国绣像小说有一套语:“一宿无话。”乘搭越洋航班,都要耗费一宿,其间“无话”着实成了问题,除非是商务舱和头等舱的高贵者。这一趟,因是独往,没有聊大天的对手。但不能久睡,漫漫长夜,咫尺之外,十公里高的天穹,寥落的星辰,玲珑剔透,几乎伸手可摘,那棉毯一般的云——躺在上面比蜷曲在椅子上强多了!能做什么呢?读报,读书,读周围的人头,读来来往往的空姐和空少。想念电子邮件和微信,这些教现代人痴迷的玩意,有的是即时信息和互动的暗示。
那么,看电影吧!座位不舒服,看电影却格外挑剔,一如老姑娘择婿。好莱坞的,中国的,韩国的,看了许多个开头,《奇招尽出》《金蝉脱壳》《地狱神探》《驱魔者》……翻页一般舍弃。转看韩国的,《绝密跟踪》《我在路上最爱你》,依然不喜欢。日本片《杀戮都市》,厌弃那色调。叹口气,降低标准,在左邻胳膊的压迫下,开始硬着头皮看《后会无期》,纯然出于好奇。它的票房据说超过六亿人民币,但嘘声漫天,两极的评价,究竟是什么东东。看完了,套句世故的客套话:能让人忍耐到最后的电影,总算对得起票价。这个片子,袭用用滥的“在路上”套路,人物神出鬼没,高兴就现身,不高兴就消失,无照应,无悬念,稀里糊涂,一点点愤世,一点点韩寒随笔式的隽语,一点点底层体验,我来不及形成“看法”情节就溜远了。我在密西西比壮汉肆无忌惮的呼噜声中关机,闭目养神。从自我的好奇想到,出于同样动机看这出电影的,比例多少呢?好奇需要点燃,煽动。据揣度,制片和广告策划公司前期的投入,焦点就是刺激好奇心,捧场和骂街乃操作的两手。一旦形成气场,大家都抱着和我一样的动机走进电影院,那就大功告成。阁下看完,发誓“后会无期”,那也没用。它若和《小时代》一样推出续集,到时自有鼓动另一波好奇心的妙计。人口众多,为所有“一锤子买卖”准备了最具潜力的市场。
睡不着,差点推醒密西西比佬,和他聊聊青林镇枫叶的红火,和大雨中通往密西西比河的公路的溜滑。何其想念以手机聊天的朋友。没办法,再次乞灵于电影。料不到,一按键,出来的是好莱坞大片《罗丹萨之夜》,主演者理查德·基尔和戴安·莱思,这对搭档的另一作品《不忠》予我深刻的印象。这一出,场景取自北卡罗来纳州的罗丹萨海滩。男主角是著名外科医生,刚刚在手术台上出了事故,导致一位女病人猝死,他为了向死者的丈夫做解释,入住海滩的旅馆,成为淡季中唯一的客人。女主角本来是艺术家,婚后忙于家务和养育儿女,荒废了本行。她的儿女处于叛逆期,老公出轨,正在分居。女主角为了帮开旅馆的朋友的忙,在旅馆内当临时工,照料唯一的客人的饮食起居。在暴风雨侵袭的夜晚,孤男寡女于抵抗天灾的余暇,浪漫了一把,进而上了床,坠进情网。到这一步,不就是失意者奇遇的老套?然而,救赎展开了。男主角和死者的丈夫会面以后,痛切反省,最后决心追随也是当医生的儿子,远走南美洲的贫穷山区,为缺医少药的弱势群体做无偿奉献。女主角在新的爱情激励下,重新拿起雕刀,创造作品。如漆如胶的一对,依依而别之后,以传统的情书互通情愫。等信,读信,成为她生命的重心。何等深情的朗诵!我一边听一边流泪。中年末尾的爱情,竟然如此崇高而华丽!它使得这对恋人挣脱世俗的拘囚,把生命提升到奉献的层次。自此,她全力以赴,为情人的归来,以海滩拾得的虬枝制作别致的盒子。他在为南美洲穷人家的孩子夜以继日地看病。最后,在约定团聚的日子,男主角没有走出机场,原来,他出发前在风暴中冒着危险抢救医疗器材,死于意外。看电影,体验绝大多数是一次性的,难以细嚼慢咽,即便是粗线条,我也被它对缺陷人间的洞达与悲悯,对高尚牺牲的礼赞,对虽不排除肉欲但决然地做出超越的成熟爱情的讴歌,彻底地征服了。大把年纪,空腹高心的心灵鸡汤未必奏效,需要的是逼视之后的明哲,折中之后的坚持。看完全片,刚好是下机时间。我带着通红的老眼走出,路过一片狼藉的商务舱,一点也不羡慕。
走过海关,在传送带旁边等托运的行李。半个小时过去,行李全出来,同机的都走了,我的拉杆箱还没有着落。急了,找负责人,告诉他,我的行李有一朵绸花做记号。片刻后,他把无人认领的最后一件推出,绸花不见了,但箱子是我的。细考这场误会,根子还在机上的电影。它把我的魂勾去,使得我想不到,绸花系在箱子上可能被碰脱。走出大楼,依然恍恍惚惚的,难以切入现实,何况是变数颇多的现实。
接下来,掏出早已过时的苹果手机,用扣针把美国卡卸下,换上已在国内用了七八年的记忆卡。试打多次均不通。但是,手机须臾不可缺,不为联谊,也要和接机者接头。只好在出口处买了一张新卡。
在白云机场要转机,往目的地南昌的班机,下午两点多才起飞,此刻才上午十点多。光阴不但不逼人,反而成了累赘。好在该吃午饭了。坐在机场内的餐厅,从容看微信,久久不见服务员拿菜单来,一点也不恼,巴不得她不来。一杯不得续杯的咖啡,一碗无论肉还是面都不“牛”的牛腩汤面,花了128元人民币。
吃到兴头上,听到邻座在交谈,一个要手机号,一个大声说:“你记下,159180……”我竖起耳朵,我的国内手机号似乎和他的一模一样呢!莫非……我盯着两位传销人员模样的汉子。如果手机号码完全相同,我的记忆卡不能用,就是因为被他们中的一位盗取了。他把号码报完,仅最后一位和我的有差别。我失声大笑,为了一个戏剧性事件无疾而终。食客们都朝我看,服务小姐马上送来菜单。
旧金山人海
午后,在市内的地下车站,登上从海滨总站开出的N线电车。最近几天,旧金山的公交车系统很不平静,由于驾驶员工会和市政府谈判新工约触礁,驾驶员们所提的加薪幅度无法得到满足,但为本市“公交车驾驶员不得罢工”的宪章条款所限,便以集体请病假表示抗议。这么一来,大半巴士、有轨和无轨电车及全部缆车停摆。今天是第三天,好在请假的驾驶员少了很多,系统基本恢复正常,但过激行动的后遗症,看候车站黑压压的人就知道,又不准点了。
车上不算拥挤。一位白人女子,年龄在四十到六十之间,独霸一张双人椅,跟前是一辆由超市购物车改装的超大手推车,车上堆满了被盖和杂物。这位资深流浪人蛮有教养,看到走在我前面的老太太,马上站起来让座。老太太坐下后,旁边一个座位空着。我礼貌地问让座的女士,你要不要坐?她说,不坐,并指了指面前小山似的手推车,意思是要照顾它。我道谢,落座。眼神落在手推车前端的小狗身上。流浪女子看到,指着小狗对我说:“它的腿不好,走起路来酸酸的,我带它去看兽医,花了四百块。”我笑了,想问她,小狗“酸酸的”感覺,人是怎么知道的?但感唐突。我端详着这位站立在一尺以外的洋女人,暗里琢磨,她的穿着干净、整齐,该不是精神病人。她的身世、性情、婚姻、家庭,则全是谜。眼前可供研究的,只有她、小狗和手推车,资源太少。正想和她聊聊,从小狗入手挖出她的人生。她大声和多重人墙外的司机说话,要求在下一站下车,但她靠近的出口有两个梯级,她请司机把梯级放平,以便推手推车下去。司机说那出口不行,要她在车头旁边下车。她不肯,理由是手推车体积太大,无法穿过人群。两个人吵架一般对话。大家听着,笑了。
我扫视着车厢里的人,想起诗句“万人如海一身藏”,它出自苏东坡。细品其意,怕是“精英意识”作祟。只有千方百计地躲狗仔队的明星,又是口罩又是绒线帽,恨不得人海万丈深,好躲进底部。普通的“万人”呢?不是逃犯,即使出轨,也没人关注,藏什么呢?
在大街步行也好,在公共交通工具里头也好,人海里“游泳”(套用网络时髦语,曰“冲浪”),看零零星星的人,看比肩继踵的人,看远的人、近的人、擦肩的人、对视的人、视而不见的人、偷窥的人。偶然的肢体接触,如握手,碰撞。不期然地起了这样的幻觉:每个人都坐在看不见的“车子”上,“车”的牌号、年份、性能、价钱、保险各异,但总体名称一样:命运。命运之车,载着单个,载着相依为命的情侣、夫妻,载着一家子、一个家族,和其他“车子”同向、逆向、交错、穿插,组成一个社会。一次事故,对撞或擦碰,就是人和人的矛盾激化。每一瞬间,都是现世的切面。每一切面,都拖着漫长的故事。这些故事,为此刻造因,一如此刻为将来造因。如果你记得数十年前摄影家的一种雕虫小技——晚间拍大街上的车流,按住快门久久不放,每一辆车亮着的前灯和尾灯,便变成霓虹灯一般的线条,千万条红或暗红的线聚集、纵横、扭结、绵延。而你,我,他,就是其中一条(如果猝然沉没在人海里面,再也不露头,只好算一个点)。
电车到达隧道口站。带手推车的妇人高声嚷叫,要下车。司机不敢开罪这类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的赖皮人物,停车,走下来,看能否帮上忙。女士自力更生,把手推车拖下两个梯级,旁人怕轮子被颠坏,她说没关系,扬长而去。我这一刻看清楚了,司机是中国人,报站的英语带广东口音。语言成为终生难题的新移民,怎敢和口才一流的洋人开练?
车上,扰攘告一段落。我心头泛起“没戏看”的失落感。只好看别的,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怪人”,看穿着,从碎花圆领蓝外套,湖水绿裤子到橙色平底鞋,是地道的女性。从侧面看,并无喉结。头发是中性式样,马尾辫拖在后面。然而,小胡子浓黑,两端往下弯,是从前中国师爷所特有的山羊胡。她坐得庄严,目不斜视,迫得观者无法往邪道想她。把胡子侍候得如此触目的女子,平生第一次遇到。单靠目测,是不可能明白对方的底细的。可是,还能做什么?冒充记者采访她是一法,然则以什么为话题?难道谈女性蓄须不成?坐到她身边去,相机搭讪是另一法。这些方法均没有勇气实行,只希望她在我之前先下车,好让我鸟瞰一阵,“须眉女”龙行虎步,将成为人行道上怎样的一道风景。视线离开她,跌回平淡的庸常。表情木讷的中国大妈,警惕性奇高的手紧紧挽着手袋带子。身高悬殊的阿拉伯情侣,女子踮脚对情郎耳语。身边忽然感到肉的挤压,原来是一位胖妞往我旁边的空位落座。她打开手机,对着屏幕动起来。在零距离看聋哑人打手语,才知道手也可以“伶俐”——摇,摆,圈,绕,捶,拈,提,如钢琴的黑白键,更如芭蕾舞者倒立的纤足,教我着迷。她注意到我注意她,表演得更加卖力。
这就是以文化与种族多元著称的旧金山。“熟人社会”,它的运行靠“关系”,而关系以“熟人”为根基。如果对方不是熟人,便以吃请、行贿、送礼恶补,进而实行以潜规则运作。眼前的人间,可套用婉约派名家喻丽清在一篇散文中的比方——盒子。上文的“车子”之譬,与它殊途同归——移动的“格子”或“盒子”。这些比喻所指向的,是人际关系的距离。无所不在的陌生感,来自人人都有、名叫“隐私”的保护罩,它把“真人”和被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称为“地狱”的“他人”分隔。职是之故,无论在车上还是在大街上,看人不能不限于皮相。其内涵,如珠光宝气的多宝盒也好,像放满收据借条的鞋盒也好,甚而是一套二,二套三的“五小奁”也好,我们均无法了解。以紧挨着我的聋哑女孩而言,她在手机上以手语发的视频,我就一概不懂,别说她的沉默人生了。
于是又起了感慨。旧金山是天下闻名的旅游城市,每年游客上千万,但本市居民才七十多万。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如果依然以“人生地疏”自命,便失诸矫情。然而,我一直为这样的事实纳闷:在街上难得碰上熟人。没有熟人的地方,多拥挤也是鲁迅所慨叹的“无物之阵”。人,只要稍微熟悉,回答“盒子内有何物”这一问题,就不至于交白卷。
人海啊人海!给我看卸掉面具的人,脱掉假发的人,不必裸体(在每年6月最后一个星期天,这一带举行同性恋者大游行,全裸的人比比皆是)而呈现真相的人。哪怕是赶到地铁站台才打开手袋,对着小圆镜画眉毛和扑粉的白领丽人,也比总是匆匆赶路,从来不正眼看我的绝大多数可亲,为了让我看到素面的缘故。注视我吧,哪怕是恶意,也比埋头于手机好!我要距离很远便毫不迟疑地高叫我名字的嗓门,使劲地拍我肩膀的粗豪的问候,毫不犹豫地伸向我的暖暖的手,冷不防地拥抱我的庞大身躯。一句话,我渴望遇到熟人。
不是绝对没有巧遇。十年前,在巴士靠窗的位置,我埋头读报。有人在外头敲玻璃,叫我的名字。我抬头看,秃顶的老白人,并不认识,然而为何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我是荣!”他为我的忘性生气,声调提高。哦,想起来了,我当年在意大利餐馆的同事。连忙回应,问好。可惜红灯换为绿灯,巴士开行。他挥手告别,蹒跚走上人行道。他的人生断片在我脑际次第闪过:二十岁和高中的同学结婚,数年后老婆和人私奔,他独力抚养女儿。一次婚姻之后不敢再次涉入,但猎艳成癖。“我在渔人码头(旧金山海滨的著名风景区)的餐馆‘奥尔拉图当领班那阵,年轻的日本女游客独自来用餐,边吃牛排边用半咸不淡的英语和我闲聊,告诉我她是自助游,问哪里好玩。我说明天我正好休息(其实是上班日,然而机不可失,请假就是了),当你的导游怎么样?第二天一早,开车去旅馆接上她,游玩整天,夜里做爱。这样的露水情,短的一天,长的一两个星期,一年至少十来宗。”他在工余的“咖啡时间”向我吹“当年”,为无坚不摧的性感而顾盼自雄。时隔十五年,光阴把他改造得真够彻底。到今年,荣该满七十二岁,还在人世吗?活得好吗?
还有一次,在市场街一个候车站,遇到韩国女人素子。三十多年前她和我在一家夏威夷风味餐馆一起干活。彼此马上认出来,叫得出名字。上车以后,聊了一路。我知道她出身于首尔的贫寒人家,高中刚刚毕业那年,在美军基地的咖啡店打工,被一个姓华盛顿的美军黑人士官看上,和她结婚,把她带到旧金山的猎人角定居,生下三个儿女。我和她谈当年同事们的去向,谈她的女儿和儿子,谈现在的工作。她以嘴没遮拦著名,从下城到海滨的“悬崖酒屋”一程四十分钟,两人聊得十分投机。那一次,离开共事的80年代已十三年。后来,在“悬崖酒屋”,我作为顾客,她作为侍应生,又見了两次。每次的“礼节性交谈”,都少见的坦诚。她永远是万事足的模样,然而,我晓得她的深层奥秘。她的黑人丈夫,退伍回国后以开长途运货大卡车为活,结婚不久便养了小三。她明明知道,也不点穿,只求每月准时拿到赡养费。如今,素子也是龙钟之人了。如果和她邂逅在电车上,一定像过去那般惊喜。她圆滚滚的脸,绽开坦然的笑,和我谈她的孙辈,谈她爱吹的“尺八”。我一定要向她打听约瑟芬的下落。约瑟芬、素子和我当年共事,她俩是最要好的搭档。向我把素子的隐秘和盘托出的,正是这位在菲律宾出生的华裔女孩。
电车隆隆开行,进入日落区。乘客下去大半。举目之际,无亲人,无熟人,无朋友。聋哑女孩和“须眉”女子下去后,更加寂寞。忽然,眼前的椅子坐下一位中国人。哈,眼熟得很!想起来了,十五年前及更早,此公是旧金山公车系统的名人,他彼时尚在血气犹刚的中年,可能是在下城一家俱乐部的餐厅当服务生的,带广东口音的英语颇流利。我见识此公的厉害,是在下城的地下车站,我在等车,他也是。他个子瘦小,对此怀着过分的自卑和由此反弹而成的凌厉霸气,天晓得他何以对全市公车系统的运作了如指掌,又总是那么多牢骚。车晚点,他在站台上指着液晶显示牌骂;车来得太密太疏,他对着值班人员骂;车来晚了,上了车直趋车头部位,对着驾驶员骂。我多次在围观人群中看热闹,开头是佩服,后来是厌腻。因为他吵起来,司机为了向他解释,便把车停下,使得所有乘客都被耽误。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他,松弛的皮肤在下巴下方晃荡,腰驼腿弯,落座时,把一袋从华人超市采购的货物摔在地板上,不胜重负的模样,教我何等怀念他当年戟指牛高马大的洋人当孙子来训斥的气势。他在说话,声音低沉,是不是还在骂公车晚点,抱怨司机关车门太快?听清了,是嘟囔白菜涨价,今天大便不畅。我到现在才悟出,从前他爱骂人,未必是见义勇为,而是爱炫耀,憋不住话。
我比“话痨”早一站下车。天空瓦蓝,毫不以人间为意。想起一则关于纽约的描写:“那里,每天有250人死去。同时,人们兴冲冲地搬进空下来的公寓——读早报,第29页,刊登逝者的头像。第31页,则是订婚者的玉照。第1页,有主宰这个城市者的照片,他们纵情声色,赶紧享用进入第29页之前的岁月。”人海,和目力所及的太平洋的波涛一般,怎么翻卷,都是那么一回事。
人生静静流去
助手让我坐在牙医诊所的皮椅子上,把靠背调到近似躺的角度,正好对着落地窗外的后院。又一次,真巧!退休三年来,回到旧金山居住的日子大体近似,办类似的事情,不能不多次兴起“确曾相识”的感叹。以眼前论,后院的阳光和坦荡如砥的蓝天当然是一样的,偎依栅栏的扶桑花一样慵懒,枞树下的马蹄莲一样高傲,老成的日本枫和去年一般高。花圃之間,碎石颗颗洁净如洗,也没有落叶,教你忽然想及,“花径不曾缘客扫”的古典意蕴,被按钟点拿薪水的勤快园丁扫进垃圾桶。躺下不一会,杨牙医进来,和我握手,略问好后,我恭维他“一样英俊”。他担任我一家的牙齿总管超过十五年,老小的“牙事”,洗牙,脱牙,镶牙,填牙,无一不经这位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之手。
打交道的都是熟人,乃是“老”的部分含义。每年替我们报税的会计师,是二十五年不变的黄先生。从家门走出,遇到许多熟脸孔,其中必有和老妻联袂散步的余先生(他们的独子二十六年前因抑郁症从金门桥跳下自杀)。总在来来回回地赶路,路漫漫其修远兮似的,那是邻居戈尔曼先生,他每晚在年过八十依然开“科韦德”跑车的女朋友家过夜,大清早回家喂自己的狗。天天进去买报纸的杂货店里,收款员是同乡,她是唯一关注我们老两口行踪的好事者(回去有大半年了?回来习惯吗?真会享福……)。隔壁的女同性恋者,维持着短发和男子的龙行虎步。蒲公英和波斯菊,维持着各自的淡雅或明丽。刚才,在我为买菜走了无数次的“哪里爱嘎”大街的人行道上,看到一处漆成褐红色的车道旁边,两排小小的鞋印,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学步小孩,趁妈妈不在意,踏过未干的油漆,再在水泥地上奔跑留下的,已存在好多年,肇事者该已长成少年,然而鞋印坚持着当年的顽皮。一如牙医诊所的接待室,一年年下来,小圆桌上坚持放上杂志《浮华世界》《体育》和《人物》。
杨牙医开始洗牙,去年这活计是助手包的,今天师父出马,未始没有给很久不见的老客户以较高礼遇的用心。在新世纪坚持近于纯粹“手工活”的大夫,努力清洗齿上的黑垢(开始前他隔着口罩发问,抽烟吗?喝咖啡吗?喝茶吗?我说烟不抽,茶和咖啡不常喝)。电动刮子、刷子、手动小钩、小夹子、喷水器,工具不时变换,在口腔里鼓捣。我只负责把嘴巴张成一个大窟窿。
我所面对的滑动门的右上角,电视机正播放一个具有相当文化含量的有奖游戏。记得去年,也是这个屏幕,评析道·琼斯指数涨跌的财经专家侃侃而谈。这阵子是一道价值两万九千美元的选择题:“有皱纹的地方,表示微笑在那里待过”,是谁的名言?四个答案,B是马克·吐温。应考的年轻人答对了,气宇更加轩昂。掌声过后,刮子在嘴里呜呜有声。
我信马由缰地放牧思想。时间的流速,何以如此缓慢?众多参照物,几乎都一仍旧贯,一如从船上望开去,景物没有推移,因而造成“不动”的错觉。这缓慢,不同于因病痛和失眠之类而生的“度日如年”,也有别于由严冬、梅雨一类倒霉天气所催化的“永昼”,而是命运之神最慈悲的眷顾:让人在最好的风景中停留得长久一些,促使你运用从来没有如此细腻和敏锐过的感官。
牙医在用钩子突破牙龈,清理根部的积垢。对了,日子的慢,若就近取譬,就是细嚼,用味蕾把进入口腔的食物和饮料,咬嚼,品味,无一遗漏地捕捉其品质,发掘全部佳处。过去,太多的快餐,饱肚是唯一宗旨,多少美食汹涌而下,不留痕迹。那时,有许多“以后”,如今,只剩眼前。而在“有能力享受时没时间,有时间享受时没能力”这一永恒的悖论之下,能够及时修补,以挽回每况愈下的能力,是命运的又一光宠。
电动工具都关掉了。牙医和助手联手,在更新我的牙齿档案,牙医以小钩子,像海关官员用铁钩钩货箱一般,一边检查,一边报出数字,让助手输入电脑。“3,没了;7,没了;15,没了;28,没了……”,指的是已掉的牙齿。“1号,3;2号,4;……12号,7;16号,2……”我猜是评估每一颗牙齿的质量,也许主要指牙龈包裹牙齿的状况,至于数字多为佳或相反,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敝牙在这个年纪,是木心所形容的“败瓦残垣”。然而我想,尽管老子在有关“牙齿和舌头谁生存更久”的驳难之中,牙齿作为“坚硬”的象征,被“柔软”击败。中国古代第一名嘴张仪尝尽三寸不烂之舌的甜头之后,问:“舌尚在否?”但是,牙齿不但比舌头韧长,而且赢了生命本身。人死之后,即使只齿无存,咬合肌等全部腐烂,白森森的牙床骨不是依然附在头骨上?牙齿所对付的,是食物,更是光阴。岂止野菜、番薯、鸡翅膀,更是你自己的人生,甜酸苦辣,悲欢离合,喜剧悲剧,一一在两排患上亚洲人很少幸免的牙周病的牙齿之间经过。
到了晚年,如果你保有起码的健康,一如维持着能够咬嚼的原装牙齿(假牙也凑合,费多些工夫就是了),那么,尽可以放慢节奏,寻找从前来不及细品的真味。过去的忙迫,是因为欲望的鞭子在催;如今,荷尔蒙的波涛平复了,对金钱和权势的渴望远去了,你终于拿到进入佳境的门票——平静的心情。
“或是在寂静的树林中缓步沉思/想着那些配称为聪明、善良的人和事”,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所道,就是晚年的静观之态。“配称为聪明、善良的人和事”,便是岁月“静水”的“流深”。林子中盘桓,看日影缓缓地随着搬家的蚂蚁蠕动。和可爱的外孙女,坐在草地上,抚摸落叶的脉络。一碗加上蓝莓的麦片粥,吃掉半个早上。三页纪伯伦的诗集,对付没有蝉声的夏午。以咖啡调友情,以铁观音泡亲情。终于有这么一段光阴,摒除欲望加诸身上的一部分短视和偏见,力求透彻而全面地体验生命。
“好了!”杨牙医递来一面镜子。镜中的牙齿,白得耀眼,我满意地道谢。走出诊所,依然是蓝天丽日。前年在诊所的接待室内,久坐无聊,读了《人物》周刊上的一篇专访,六十四岁的好莱坞影星苏珊·萨兰登(Susan Sarandon)说:“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东西我弄不明白,真是快乐透了!”我对大街旁“东北饺子馆”内埋头包韭菜饺子,没工夫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暗暗说,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来得及尝试,真是快乐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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