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住着一位每天在窗口边给别人数钱的银行职员,静悄悄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妻子的母亲去世了,给他们夫妻留下一套私人产权的单位集资房。他们先把老太太的房子卖了,再把自己的房子卖掉,两股钱合在一起又添上两口子二十年的积蓄,在江边一“高尚小区”买了一间江景房。
他搬家时很潇洒,像一位性格演员那样完全颠覆了以往的角色,他将囚牢在心中的另一个自己释放出来,于是,老邻居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没在地面上,他骑在院子里一棵长了二十多年的老柳树上,手中握着一把闪亮的小钢锯。
银行职员骑在一棵二十多年的柳树上,手拿一把闪亮的小钢锯。那正是一个料峭的东北早春,柳树还在沉睡,树干和枝条都黑魆魆的。一身深色衣服的银行职员骑在树干上,就像一只超现实的乌鸦。他要修剪这棵树,比照江滨公园里的大柳树,把它的树冠修剪成一柄巨大的华盖,从此让这棵柳树与小区里别的柳树区别开来,而且更美。他这么做,是因为心中有个秘密,他想把自己在这个老旧小区二十多年悄无声息的卑微的存在,于临别之际以与以往迥异的格调镌刻在邻居们的记忆之上,并让这记忆接近永恒——只要这棵树存在,这棵树美的形式存在。于是,他开始动作。
干哈呢?过往的邻居停下来,警惕地问。
修剪。银行职员说。你们没看到它已经长得太不像样子了么?乱糟糟、张牙舞爪的。我要把它修剪成江滨公园里那些大柳树的样子!
哦,那挺好哇!邻居们回应之后走过去了。
由于兴奋和激动,这只超现实的乌鸦出了一身汗,他修剪完成,笨拙地垂落下来,离开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区。他在拐过墙角的时候回望了最后一眼,他似乎看到了那柄巨大的绿色华盖,以及下面三五乘凉或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即便不是每次,也总会想起他、提起他。而且,一眼望去,树和人,都生机勃勃。
真正的春天开始了,夏天也到了,银行职员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成功地留在了邻居们的记忆里,非常牢固。只是,每次从这棵枯树旁边经过,邻居们都在心里骂他一句,从来没有漏空过一次。
老于和张老师
老于是个修自行车的。
老于个头很小,精瘦,是个节俭型的人。眉毛淡到干脆让了给眉骨,五官小小的,轻描淡写地混在黝黑的肤色里,辨识率极低。邻居们倒也并不上心记他的模样,他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就是他的标识。
老于挺随和,自行车打气五毛钱,他从来不收邻居的。老于住三楼,楼下住着一位鳏夫,姓张,是一位退休的高三物理老师。算是老帅哥吧,身上有一股劲儿,和别人不一样。张老师不喜欢说话,喜欢骑自行车远行。老于有个女儿,长相清秀,在一家私人医院当小护士,找了一个厨师当男朋友,结婚的时候,张老师随了份子却没有参加婚礼。
张老师随了份子,但并没有参加婚礼。他也没有出门。他在自己的家里。
傍晚,老于包了喜糖和喜烟来敲张老师的门。房间里,张老师的电视是打开模式,也有声音,但他一眼没看,也没听。他躺在长沙发上看一本关于骑行的书。他知道敲门的是老于,可是他没有给他开门的打算。
老于知道张老师在家里。他可能把事实当成一种信念来加以坚持,那就是一直敲下去。不过手法轻柔,聽起来一腔子诚挚,或者还有迟迟疑疑的羞怯,一点都不烦人。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中间缺少点儿什么。至于缺少的那点儿到底是什么,老于没想,或许也想不出来。如果他要猜,也会偏向物质的方面。那自然是一个可靠的行事标准,可是不一定四海皆准。同样的问题,张老师呢?纯粹就是一选一的答案:他不想应门。
敲门声响了很久的一阵子,终于消失了。又在极短的时间里,也就是一个男人狠命地吸完一支烟的时间吧,那个声音又从阳台方向传来了。
张老师从沙发上起身,向阳台走去。他去阳台要经过一个小小的由客厅改装的书房,再经过厨房。客厅所有的墙壁都摆有书柜,至顶棚。光线晦暗,但书们似乎隐约反射一种不易表述的明暗对比,奇妙地延伸了上下的空间,并在顶端聚合成如大教堂穹顶似的感觉。而厨房却是明亮的。
张老师穿过书房,穿过厨房,站在阳台上,眼睛忽的一亮。他的阳台安装了铁艺护栏,钢窗下面是掺了珍珠岩的粉色墙裙,老于双手抓着铁艺护栏,脚蹬墙裙,蜘蛛人那样伏在二楼的阳台窗子上。刚刚的,张老师投向他的那一眼还在脑子里闪亮,很漂亮地闪亮。那正是个微风荡漾的五月天,一扇钢窗向里敞开。敞开的窗子下面有一把竹子躺椅,椅子上放着一本卷了皮子的书和一只银色打火机。老于松开右手,从小格子短袖衫的胸兜里将一个红色小纱袋掏出来递给张老师,说:
张老师你咋没去呢?
张老师说,嗯,没去。
张老师打开袋子,取出香烟,撕开包装弹出两支,一支给老于,一支给自己。他从椅子上拿起打火机,弓着身子,将手臂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于的嘴边,先给老于点上,再给自己点燃。
两个人面对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各自的烟,都微微偏了头将烟吐出去。两团烟气起初非常明显地向相反方向滚动,慢慢地四处扩散,最后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竟然聊得还挺多。
装修大师
老王家总在装修进行时,二十年了。就是说二十年都没有完工。
老王这个单元每层三户,每户不足五十平米使用面积。这样的小户人家都知道老王再怎么折腾也整不出一座宫殿来。那他折腾个什么劲呢?
一个二十年漫长的工程,就算事主没有厌烦,邻居是不是崩溃了呢?
这件事可能超过了邻居的容忍限度,一定有人质疑或者抗议。但真实的情况是:没人干预。
二十年前刚装修时不说,就说后续这些年,楼梯间或上下左右的邻居隔墙听起来,闻起来,那工程只不过是补充或者精益求精,而且,也就是每个季度来那么一次。工期呢?有时候像一阵小微风,一会儿就消停了,最长也不过是断断续续的一个白天,实在不能划归扰民。这不是问题,真不是问题,而问题是,二十年老王没有让装修工程完结。就算老王有这样的另类爱好吧,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这个都不能包容,真就枉做了邻居了。
不过,二十年持续进行一个小户型的房屋装修,的确不同寻常,甚至匪夷所思。所以左边的邻居,听到电钻、锤子的声音会想,天啦,你的墙还有空地儿?如果是油漆味道传出来,邻居的妻子吸了下鼻子对丈夫说,有点甜,环保的耶!
右边的邻居不理会,她对这些外来的声音和气味都不理会。不是她听不到闻不到,而是不理会。她天生就是一个对一般事情都没有评价的人。
这个女人独身,三十多岁,长得不美,但是有一种迷人的神秘气质。有这种气质的女人,都比较高冷,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因此她整个人就成了一个谜了,暗地里,她的一切都被人琢磨。现代邻里之间的关系也仅仅是见面点个头打个招呼,这个女人把这些都省略了。邻居们见了她,虽然也不说话,但迎面而来时,他们会抓住机会,尽量隐蔽地多看她几眼,然后,按着自己的揣度描绘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切都和这个女人毫不相干,因为她不理会。她是京剧团的编剧,有一份沉甸甸的工作,不过,她也不拒绝轻巧的外快。公检法税务工商这样的单位过春节时都要铺排一个盛大的文艺晚会,她应邀给他们写喜剧小品,每个一千元。她的小品总是让导演演员和观众感到——过瘾,这是他们的原话。后来一些金融保险行业和注重企业文化的公司也慕名找她了,他们见她第一面的时候,总是吃一惊,想不到擅长制造笑声的她会是一个冷峻的人。
这一天她在家里写一个小品,一场幽默讽刺的闹剧,就像人生随处可见的那样。幽默和讽刺是一对孪生兄弟,這是个秘密。在她看来,没有讽刺的幽默,不会让人很爽。而讽刺刺透幽默的黑幕,才是有趣的。她穿着睡衣靠在床头,手提电脑放在屈起的腿上。她的写作进展非常顺利,手在键盘上是流畅的。她在括号里写上说明性的文字:老王的电钻响起来了。句号刚刚落下,“突——”就像为她的文字配音,王家新一轮的装修工程开始了。电钻响起的位置正是她头上方的墙角,似乎与以往不同,仿佛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电钻的声音尖利果断,在她的耳根处宣誓得毫不含混。她挑了下眉毛,下床,去厨房,冲一杯速溶咖啡,没回卧室,而是站到阳台上去,一边喝咖啡,一边沉思地看着楼下一段热闹的街道。她的耳朵一直听着屋中的动静,戛然息止那一刻一发生,她便放下咖啡杯回卧室。一进卧室就看到墙上垂挂下来一条麻绳似的灰迹。顺着这条灰迹追踪到顶端墙角处,一个水龙头嘴大小的洞独眼般瞪在那里!那正是刚才她在床上写作时听到电钻声音的位置。床上落了少许灰尘和水泥墙皮、红砖碎屑,她没有动,拉过手提电脑,把此刻忽然袭来的灵感快速记录下来。当她写道:门铃响了——“叮咚”“叮咚”……这时候她的房门真的响了,铃声大作,她停下来想了想,敲了下回车,放下电脑去应门。
门开了一半,老王想象的情景一样也没有发生。那女人看着他,在等他开口。老王事先想好的各种应对全派不上用场,女人没有抢白他骂他抱怨他,更没有让他去卧室看他造成的损失。她在等他开口。就在这一刻,老王慌张了,不知所措。
我……老王说。
没事。女人说。
那……
不必。
我……
我说了,不必。女人说。
女人的眼睛在老王的脸上慢慢扫了一圈,老王觉得一把剪刀沿着那条线剪过,面皮陡然滑落,他下意识地举起右手,做出一个承接的动作。门关上了。
她重新回到卧室,没有理睬那些灰尘和碎屑,她上了床,靠在床头上,把笔记本放在屈起的腿上,她写道:老王爬上梯子,把眼睛靠到圆洞上去。她又打了一对括号,在括号里填上说明性的文字:他的脑袋摆出各种夸张的样子,可是洞口太高,离天棚不足两寸,小于他的脑门尺寸,眼睛最终无法贴近洞口。
她把小品全部写完,浏览了一遍,又把之前拟的小品题目删掉,敲上“装修大师”。她看着这四个字笑了,伸直了双腿,电脑还在她的腿上,那些字在灰蓝色的屏幕里还只是一行行的字。她又笑了笑。她知道她还有一个小工程,买几块钱的水泥,把那个洞堵上。她还知道——
老王的装修工程结束了。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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