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开车行驶在车辆稀疏的缅因州高速公路上、任由风景在车窗两边流过,我仍有些茫然,在想自己为何要赴这么一个约。缅因州当然很美,梭罗曾把它形容为人间天堂。沿途尽是松林、明珠般的湖泊,以及遍布大西洋礁石海滩的粗砺壮美的海岸线……可这美丽对我来说未免太过静谧、空旷了。
我和她已经多年没有联系过。但自从微信产生后,无论是你想见还是不想见的人,早晚会通过那个盘错交织的网被连起来。于是,我收到了她的邀约。经由她的描述,我得知她先生在以风景著称的缅因州某地买了座面海的小山,他们在山上建了一座大房子。她邀我去看望她(尽管她邮件里用的是“我们”这个词),并且列出了她自以为能吸引一个写作者的所有东西:白色的面海的房子,私人的山林、海滩,散步时遇到的驼鹿,无人打扰的安静……它呈现在我脑海里,就像那些平板俗套、毫无才气的风景画。在这想象中,引起我兴趣的不是景物,而是在那景物中索居的两个人。
我和她是同一年考进大学的。在新生欢迎会上,我们互认了老乡。我们在同一个省份,但住的城市其实距离相当远,一个在该省的北边,一个在最南边。交往不久,我曾写过文绉绉的信给她,信里引用那句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从地理上来说,这倒是真实的描述。她那时很漂亮,从脸庞到身体都洋溢着美好的温柔,使人想去亲近她。她有个和自己很切合的名字:秀钰。这种女孩儿总会很忙,何况她心灵也柔软。她忙着推辞这个、安抚那个。那么多的盛情,那么多的信件,那么多需要劝导的、受了挫折和伤害的年轻男人的心灵……可惜我只是这场热闹游戏的悻悻的观望者。很快,大家得知她和一个大三的男生固定了交往。那个男生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成绩好,是学生会干部,因为长相英俊还是众多女生心目中的“校草”。没什么悬念,校花和校草在一起了。毕业后不久,她随着这个男人出国了。而这个“校草”,就是如今发奋买下了一座山头的男主人。
除了因同乡关系的往来,我俩并没有什么深交,可与她有关的一个情景却始终留在我记忆里。它发生在我们俩坐同一趟列车回家的那个寒假。那时候火车真慢,我要坐十二个小时,她要坐十六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我们被蒸汽机的噪音、频繁来往的食品小推车和污浊的气味包围在其中。火车在黑暗中行驶了很久,后来,车厢里灯光暗了,周围安静下来,鼾声、气息声像阵阵微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她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她那个柔软的脑袋让我内里产生了剧烈的震动。一开始,我的身体紧绷,但慢慢的,我让自己放松下来,单纯地享受着这样的接触,甚至也假装闭上眼睛,头歪过去,很轻地触碰着她的头。这让我心醉神迷,让我深受感动甚至有点儿莫名的悲伤。我想,这样都偏过头、头碰着头,就是“一对儿”的最温柔的含义。早上她醒来,这温柔的游戏也就结束了。如今,就像是这个游戏的回音,我开车行驶在陌生的公路上,往她住的地方去。
途经一个滨海小镇,我在路边小店吃了个龙虾卷,又驱车在小镇上稍微逛了一会儿。这个小镇幽静、安恬,却一点儿也不显得荒凉。从高岗上的公园,还可以俯瞰狭长的海湾。阴天,海水由近处的蓝铺展成远处的灰色,泛着淡淡的银光,和天空、因映照着波光而微微发亮的长条的阴云融为一体。海湾里泊满了鲜艳的私人小艇、帆船,白色的桅杆丛立……此地风光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尤其在阴天的光线里,风景里少了那层浮躁的强光,多了一点儿阴郁的色调,这使它显得更美。我想起她发来的照片里那栋白色的大屋,一栋高大气派但样式古板的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松杉秀拔的山坡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刻薄,我不禁猜测,她邀我前往是想向我展示她优越的生活、她的幸福满足吗?我这么想也许不怎么厚道,但我突然想到,我到她的家里去,大概就是要看看一切是否真的符合她的描述,我是怀着一个观察者、检验者的热情而来,这也许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向东又开了三十多英里,按照谷歌地图的指引,我的车转上一处山道。山下稀稀疏疏有两三户人家。而后,道路变窄了,我减慢车速,注意到在某个转弯处竖立着一个标志牌,注明“Private Road”(私人道路)。我猜想我已经进入她家的“领地”。山里的天阴得更重,高处白雾成云、层层叠叠。湿绿的冷杉顶端变成了墨色,和一条条雾霭交织起来,如水墨画。车又转过一个大弯到了山的另一侧,林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地,一览无余的大西洋海景在我面前像画卷般打开。我想,这就是她每天看到的风景——仅属于两个人的风景。
2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花。对我这个植物盲而言,这些花看起来全都是玫瑰花,只是色彩各异。花儿密密匝匝地围绕着这个两层半的带阁楼的白房子,使模样平板的房子有了些生气。
车转上车道后,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前面的门廊上。接着,另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玫瑰花簇拥的、房前的台阶。下车后从近处看到他俩,给我的震动更强烈,以至于我难以自然流畅地说些久别重逢的寒暄。刚才门廊上的两个身影只是给我黯淡、迟缓的印象,从近处看,这两个人则显老得厉害。他们是我见过的所有同龄朋友里变化最惊人的。這不仅仅是指诸如发肤、皱纹那样表面的东西,而是难以形容的、从一个人全身各处散发出来的东西,一股暮气?一种全面的溃败、衰退?如果男人还只是一副普通早衰模样,她则简直变成了一个衰老、邋遢的美国村妇。她过耳的齐短发看不出任何精心修剪的痕迹,黑发里夹杂着过多的白发,变成了难看的、死气沉沉的灰发,和她身上那件陈旧的深灰色抓绒夹克倒是很相称。有些美国女人整天在园子里摆弄泥土、修枝剪叶,穿着宽松肥大的旧衣服和样式笨拙的鞋子,那不足为怪。但她是在接待一位客人,一个很多年没有见面、目睹过她盛年时候美丽的人!
我跟着这对瘦削的夫妇走向他们的大屋。男主人这时有点儿迟疑地问:“没有带老婆孩子一起过来玩儿?”我说:“我没有孩子,也没有结婚。”心里有点儿纳闷她竟然没有转告他我的情况。他听了样子略显尴尬。经过那些玫瑰花,我发现它们主要有四种颜色:深红、粉红、肉粉、白。我称赞花开得很好,男主人回应说,这些院子里的花都是老婆亲手培育的。“培育这些花需要花很多功夫吧?”我没话找话地说。“也不用,玫瑰花生命力很强,耐旱。到了冬天,把枝儿都剪短就行了。第二年春天,又会发很多。”她利落地说。我发觉她的声音也变了。
穿过那条放着一套藤编沙发和一张玻璃小桌的狭长的门廊,我们走进屋。对于我这个在波士顿住惯了小公寓的人来说,起居室大得惊人,而且,由于一整面面海的玻璃墙仿佛把室外浩渺的山海景观也吸纳进来,空间就显得更加开阔。我不禁赞叹了一番,说这是我在家居设计杂志上看到的那种样板豪宅。男主人谦虚地笑着,说缅因州的房价和波士顿无法比,这里买个靠山面海的豪宅,并不算太贵。
我们最后在那套红木中式沙发上坐下来,沙发靠垫上是红色刺绣图案。我已经发现,这房子外观虽然是美式的,里面的家具却都是中式的。男主人说,他的家具都是从中国用集装箱运过来的。“这里找不到满意的家具,样式我都看不上。”他说。“如果是中式的家具,那当然是中国做得好。”我附和他说。她劝我吃两个高脚果盘里的东西,一盘里盛着水果,另一盘里是坚果。餐盘是半透明的淡金色,仿佛琉璃,盘底和高脚上都雕刻着花枝图案。放在旁边的餐巾纸盒也很特别,外面包着一层宝蓝色锦缎,四边还缀着白色珍珠。
“这些小东西也是国内运来的?”我问。
“对,都是一块儿运来的。还有这屋里挂的字画、屏風……专门订了一个集装箱。”他说。
“窗帘也是国内订好运过来的。”她似乎提醒我注意她的窗帘。
我有点儿应接不暇,先抬头去看身后墙壁上那些画——传统的梅兰竹菊四页屏,另一面墙上挂着两幅书法卷轴。我想,以他们的财力,也许这都是些名家墨宝。他所说的屏风隔在我们所在的起居室和餐厅之间,大概有两三米长、一米半高。屏风上绣着一团团硕大的牡丹,他们说都是老苏绣师傅手工绣的。拢在两边的窗帘我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也许是真丝……但这些东西就和琉璃果盘、缀着珍珠的餐巾纸盒一样,总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
过一会儿,因为要喝茶,我们从沙发那儿挪去餐厅。餐厅在那面玻璃墙的一角,刚好俯瞰他们那块私人海滩。八座椅的长餐桌上铺着一块蓝印花桌布,她拿出一套紫砂茶具泡茶。他们说,这把壶出自某制壶大师的手。我装作很感兴趣,但心里已经有点儿厌烦他们对这些物件的认真介绍。如果不是外面传来海浪拍击的声音,浩渺的大西洋风光就在眼前,人可能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某个展示中国工艺品的商店。桌布、屏风、托盘、茶具……我突然发现了那股怪异感觉的由来,因为这屋里的这一切和它所处的地方、和我途经的缅因风光如此不协调!仿佛他俩在这片风景奇伟、浩瀚的土地上为自己建立一个东方式的空中楼阁。
但最古怪的还不是这些器具和装饰品,而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干玫瑰花!我注意到,在入门玄关处的小桌上、在我们刚才坐的沙发前面的红木茶几上、在悬挂的电视机下面的矮柜上、在我们此刻坐着的餐桌上,都有一大瓶干玫瑰花作为装饰。除此之外,茶桌和茶几上还另有一盘玫瑰干花瓣。我实在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问她为什么外面那么多新鲜的玫瑰花却要用干花做装饰。她说:“我喜欢干花,干花更持久啊。”然后,她提到如何制作这些干花。她说,把正盛开的玫瑰花剪下来,用绳子扎起来,倒挂在廊下风干。风干之后,它变成干花,花瓣却不会散……“一定要用正盛开的花,不能用快开败的花。”她对我说。我发现她的态度里有股强硬、自信,这是过去的她所没有的。但和她现在的模样联系起来,这自信令我不解。
晚上,当我一个人早早地躺在堆满可厌的真丝床品(这床品显然也是跨洋运过来的)的床上,我已经后悔到这里来了。我的感觉不能说是失望,那是一种比失望更强烈的情绪。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度过我答应他们在这里住的“一周左右的时间”。左边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青铜盘子,盘子里盛着她制作的干花瓣。我让自己靠大床的右侧睡,以免在睡意昏沉中打翻了她的盘子和花瓣。
3
他们遵循很健康的作息表,夜里九点准时休息。第二天早上,当我听到敲门声、拿起我的手机查看时,发现时间刚过了七点半。我想,他们大概六点多就起床了。我赶紧洗漱,匆匆跑下楼,解释说我昨天夜里看书看晚了。
非常健康的早餐,八宝粥、豆浆、煎蛋、烫青菜……没有咖啡。但我早上习惯喝一杯咖啡,否则整个白天都容易困倦。我只好厚着脸皮问女主人要,她皱着眉头说喝咖啡会上瘾,对我的身体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如果我非要喝,她也可以给我冲一杯。我看着她打开橱柜、拿出一罐速溶咖啡粉。在这个坐拥私人山林的缅因豪宅里,他们甚至没有一个简易咖啡机。
好像这一切还不够乏味似的,早饭后,他们带我开车下山,说要去附近一个镇,那里有个华人活动中心。在车上坐了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微笑,把我领进一个四壁粉白、地上铺着老式地板革的可疑的大屋子里。有一张长桌贴墙放着,还有一二十把折起来的折叠椅,整齐地码成两排,放在桌子前面。陆续有十来个中老年人进到屋子里。屋子原本相当大,容纳五十个人也行,但这些人走来走去,相互寒暄,声音嘈杂,空间立即显得拥挤起来。谜底揭晓:这是个华人聚在一起练太极拳的健身场所。我被以“作家”的身份介绍给拳友们。于是,不时有个好心人上来给我热情讲解太极的原理、中医完胜西医的神奇,以及他们自己在打拳过程中的领悟……我留意着她,发现她在这群老朋友中间显得和蔼了不少,竟然时不时冲我笑一下。我想,昨天她那种生硬的态度或许是由于陌生感。她上身仍穿着昨天那件灰色绒夹克,下面换了一条深蓝色运动裤。这身衣服倒是很适合太极拳。音乐响起,在高山流水般的丝竹之声里,大家开始打拳。她让我站到她旁边,跟着她学,说我学会以后每天早晚打一套,对我这种久坐不动的人尤其好……就当时的情况看,我一个人站在旁边观看似乎更加尴尬,于是,我只能跟着他们一起比划那些慢动作。真是荒诞的一幕!
过后,我们和其他三四个拳友一起在镇上吃午饭,听他们分享养生经验以及附近的华社风闻。看起来他们是老朋友,不仅练太极拳,还属于同一个华人教会。我发现男主人虽然看起来很谦和,但在这群人中,他似乎自然地具有某种权威性。谈话中,我得知男主人的生意是售卖一种用Bloodworm制造的鱼饵。“血虫是什么?”我好奇地问,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有点儿诡异。他们很奇怪我竟然连血虫都不知道,说钓鱼的人都知道,它的样子像蚯蚓,粉红色,缅因海边泥滩里很多,是上好的鱼饵。“过去很多,搬开一块石头,或者随便一个小沙坑里,都能拉出条血虫,但现在也少了,因为挖的人也多了,我们的采购成本高了不少。”他说。我在脑海里想象着他这个奇特的生意——捕捉粉红色的、像蚯蚓一样的海边虫子,制成鱼饵……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她制作的那些玫瑰干花,二者之间仿佛有某种奇特的联系。在我沉默的片刻,他仿佛察觉到我的好奇心,说:“我哪天可以带你去我的厂里看看。厂在巴斯,开车过去两个多小时,我一般一周去一次,有其他人管理。”
“不是他一个人的厂,他有个合作伙伴。”她这时补充说。
“不用为了我特别安排。”我赶忙说。
“这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安排啊。”她说。
吃过午饭,我们又去超市买了些食物,然后开车回家。我仿佛已经度过了漫长、疲惫的一天,但时间其实不过下午四点。我的沮丧比昨天夜里更强烈,以至于我自责来此地确实有一点儿不那么单纯的动机,那就是对过去的她的一丝眷恋。在我之前的想象里,即使她到了这样的年纪,身上还是会保留着一点儿年轻时代的影子,或者至少有种中年女性的柔和风韵。将老的人总是对过去似乎发生过而并未发生的事格外怀恋,对“旧人”如今怎样格外好奇,就像要在日落前借着最后一点儿光线找回什么……当然,我绝不是抱着不良动机而来,如果确实如我的想象,我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几天也会很愉快怡人。正因为这不单纯的动机完全落空,我才会如此懊丧。那么,就当是咎由自取吧。
车子开进山里,竟有种日色昏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两边高大、茂密的森林遮挡了光。除了筆直、挺拔的冷杉,林中还错杂地生长着一些白桦树,树叶已露出即将变色的迹象,光洁的树干在冷绿的杉林里构成一条条闪烁而过的银白线条。也许再过半个月的时间,这些桦树的树叶就会变成金黄。如所有新英格兰地区的森林一样,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浅棕色的松针,深褐色的松塔散布其间。在这个地区,最美丽的就是树。
“看光线好像天很快就要黑了。”我说,想打破车里惹人困倦的沉默。
“这里天黑得早一些,”她淡然地说,“这里夜长,冬天也很长。”
开车的丈夫微微笑了一下,说:“所以,在这里有的是时间休养生息。”他大概是抱着幽默的意图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告诉他们想去廊下看会儿书。我坐在房子门廊下面的躺椅上,等着暮色降临在这居所周围。门廊下是她种的玫瑰花。当你安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你更敏感,更容易闻到花儿的阵阵香气,仿佛它们在你周围轻微地呼吸。门廊对面的山林其实很美,尤其当斜照在那些高大松杉树梢的光线慢慢变换着颜色、角度,它如今看起来的确像梭罗所说的天堂般的地方。我想,若非不得不住在那个布置古怪的房子里、配合这对夫妻僧侣般的生活习惯,在这里住着倒是一件幸事。虽然我不是旅游爱好者,但我喜欢在林中散步,喜爱脚踩在厚厚的松针上那种温暖而微妙的触觉,在这样的森林中总会有很多小溪流,细得像根透明的带子,在厚积的落叶下面幽咽,无始无终。我喜欢风景处于居所的周围,或者说,人生活在朴素的风景之中。寻奇探险,这不是我的兴趣。因此,在去了美国很多地方以后,我仍然发现自己最喜欢新英格兰。我感觉我小时看到的明信片上的风景(画面都是起伏的绿野上的木屋、林中雪景、落满秋叶的大道……)就是在这一带的风景,因此它给我一种熟悉的、归家般的感觉。我此刻想起其中一张:薄暮的光线斜照进覆盖着白雪的松林中。我在它背面写了些自以为诗情画意的短句,送给了一个朋友。在我中学的时候,我们还有写日记、写信、过年赠送贺卡的习惯……
我走进屋里。他斜靠在沙发上,在梅兰竹菊下面稳稳当当地看杂志。她在厨房,我问她要杯速溶咖啡。
“这个时候?”她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怕睡不着吗?”
“我不会。”我说。
“你一天到底要喝几杯咖啡?”她又问,一边拿电热水壶给我烧开水。
“至少三杯。”我如实回答。
“喝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好。你应该多喝汤多喝粥啊,代替咖啡。”她善意地责备我。
我笑了笑,不明白汤和粥怎么能代替咖啡,但与其辩解,不如耐心等待。
她舀了两勺咖啡粉到我的杯子里。过了一会儿,滚水冲进杯子,一股香味立即散发出来,即便是速溶咖啡的香味,也让我感到满足。
我回到门廊下去喝我的咖啡。玫瑰的芬芳在傍晚冷冽的空气里变得凝重。松林的光线由玫瑰色变成了辉煌的金红色。就在我慢慢喝完一杯咖啡的时间里,天空涂满一抹抹的深蓝、墨紫,林中布满了阴影,周围的景物慢慢隐入幽暗。台阶下面那些白日里摇曳生姿的玫瑰此时静默地伫立在昏暗中,仿佛具有了一点儿人性、一种更神秘的令人伤感的风姿。就在我失神的一霎那,光“哗”地亮起来,刺眼、令人着恼。我错愕地坐直身子,看见她从门里探出头,告诉我说外面光线太暗不能看书,所以她帮我把门廊下面的灯打开了。
“哦,我已经不看书了。”我说。
“是吗?今天晚上我们吃炖牛肉,快好了。”她说完闪进屋里。
晚餐时,他们开了一瓶很好的红酒。我们谈起往事,大学里的闹剧、共同认识的几个人……似乎终于打破了最初的生疏感,进入较为融洽的谈话状态。但就在我的兴致被激发出来、并且暗自希望感染他俩做一次敞开心扉的长谈时,她却开始查看时间。她不时看挂在墙上的钟,过会儿又瞟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时间仿佛给了她强烈的心理暗示,很快,她就显得焦躁、困倦不堪,还用手捂住嘴打了两次哈欠。兴奋、回忆和酒精刚刚为她的容貌涂上的光泽顷刻间暗淡下来,她看起来老态毕露。在她身上,能被称为能量、活力、光彩的那些东西似乎全都消失无踪。我非常困惑,究竟是什么让一个美丽的女人变成这样?是什么无形中榨干了她温热的汁液?如果我之前到这里来的动机里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儿不纯洁的东西,那么现在我对她的好奇心就仅仅基于这个困惑!挂钟指针一走到九点,她立即站起身,说应该睡觉了。而那个看起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丈夫也随着起身,说明天再聊。
4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基本遵照她严格的作息表行事。但我也婉告他们我有熬夜看书的习惯,无法像他们那么早起床。她于是不再敲房门叫我起床吃早餐。我大约九点多下楼,带着一点儿羞愧的神色,在餐桌一角坐下,吃她留给我的早餐。从那里望下去是几百米之下的、寥无人迹的海滩。她虽然不赞同我的习惯,但听到我下楼,她就会烧好开水,以便我能冲杯速溶咖啡。我想,我正渐渐融入了这种生活节奏,只要他们不大管我、不带我去什么乏味的地方。他们似乎也渐渐理解我不需要过多关照,所以尽量由着我一个人活动——在院子周围散散步、坐在门廊下面看书、到房子二楼的晾台上去……
有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我说想一个人到林子里散會儿步。我指的是房子对面的、隔着路的那片树林。
“树林里有熊吗?”我问他。
“没有熊。你要是往里面走一些,可能碰到鹿、狐狸或野火鸡什么的。对了,还有小土狼,不过土狼不用怕,看到人就跑了。”
“你经常去林子里吗?”我问他。
“有时候去看看,但也不常去。”他说。
他又问:“你打猎吗?如果你想打猎也可以,我有不同款猎枪,你可以去车库选一杆。林子里倒是不少动物可打。”
“我不打猎。”我说,有点儿惊讶,看不出他会是个对打猎感兴趣的人。
“没打过?”他问。
“没打过,也不喜欢打。猎杀作为一种运动,我还是难以接受。”我说。
他咧嘴笑笑,像是对一个外行的宽容。
“我去走走。”我打算离开。
“我还是陪你一块儿去吧,要是秀钰知道让你一个人去,她会怪我的。”
“其实没关系,我不会走远的,就随便走走。”
但他已经穿上了外套。
“走吧。”他说。
后来我发现,和他一起散步也不是件坏事,他熟悉那些林中小径,而且,他并不怎么说话,默默地行走,目光温和地打量四周,留意着和我的步速保持接近,如果我问什么,他就给予解释。而当天下午,当她带领我沿着屋后的陡峭小径下去海滩时,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她一副直奔目标的样子,她的速度无形中催促着我。如果我不幸落后了一段距离(毕竟我对那些又湿又滑的小径不怎么熟悉),她就在前面站定,以一种不怎么温柔的眼光盯着我。直到我们终于下到海滩里,我才松了口气。
那是典型的北大西洋礁石海滩,有一点儿粗沙,但主要是石块儿。被海浪冲上岸的大片海藻缠绕在石滩里,犹如墨绿色的头发,散发出强烈的腥味儿。这里的景色、气息都自然而粗犷,让人联想到年代久远的航海画、航海故事。她在靠近海边的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坐下来,看起来有种凛然的气质。我发现,她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比我们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显得更冷漠、严肃。她既不像解释他们的物件一样给我介绍周围风景,也不像教我打太极拳那样温和、耐心。她看起来甚至不愿和我说话。几天下来,我已经习惯了她不修边幅的模样,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着坐在礁石上默然远眺的她,一个新发现击中了我。我发现她的生硬、严厉,有股负气的、带着某种扭曲的老处女般的怪味儿,似乎她决意收起温柔、保持距离,以一副冰冷带刺的盔甲保护自己不受男人的伤害。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我问她。
她转过头看看我,好像很奇怪我竟在这个时候开口聊天。
“不常来。”她简短地回答。
“这海滩很天然,我喜欢这种海滩。”我说,想把交谈进行下去。
“是吗?我以为这里的什么你都不喜欢呢。”她很不客气地说。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你不觉得这里生活枯燥乏味吗?让你天天待在这儿,你不会觉得闷吗?”
“如果长期住在这儿,也许确实会觉得闷。但我现在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里,空气这么好,还有周围的环境、声音……”
“什么声音?”
“就是从早到晚那种徐徐不断的声音,我有时分不清楚那是海浪还是风吹松林的声音。”
她瞥了我一眼,说:“哦,真浪漫,我现在才觉得你是个作家。”
“你现在很会讽刺人,和你过去的样子完全不同。”我说,意识到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提到“你过去的样子”。
“当然不一样啦,人怎么可能不变?”她说。
“我指的不只是年龄的变化。”
她沉默不语。
停一会儿,我问她:“我可以坐得离你近一点儿吗?”
她惊愕地瞅了我一眼,又迅速把头转向一边。“随便你坐哪儿。”她低声说,脸竟然红了。
我知道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但她这副模样使我更认定了刚才那个发现,也更加困惑不解。我解释说:“近一点儿方便说话,海浪的声音太大,听不清。”
她勉强笑了一下。
当我在一块离她较近的石头上坐下来,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在心里琢磨着怎样解开那些疑问,而她大概确实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这时,她突然开口说:“你要是觉得这里住得还行就多住几天……你往后随时都可以来住,但冬天这里太冷,出不了门,你肯定觉得无聊。其他时候你都可以来。这里写作、看书都很安静。你放心,我们不会打扰你。”
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发出一个热情邀请,但看起来她是诚心诚意的。以她的古怪,她不会也不屑于说什么客套话。
“谢谢你。”我说。
“晚上我们有个聚餐,你也一起去吧……不过,你要是不想去,也可以不去。”她以选择题的方式发出另一个邀请。
我答应一起去。
下午晚些时候,我和他们一起赴那个约会。在车上,他们告诉我这是三个家庭的常规晚餐聚会,这周轮到在一个女教友家举办。“我觉得你对这种活动不会感兴趣。”男主人说。我还没有回答,听到她说:“不一定非要感兴趣,就当去吃顿饭。”“当然了,去也挺好。”男主人说,“我只不过是担心他去了觉得没意思、不舒服。”“不会的,”我说,“我就当个观众。”
那也是个阔气的人家,晚餐桌上既有缅因龙虾又有鲍鱼,陈列着毫无用处的三种酒杯,蓝色的餐巾上套着银质的餐巾扣……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在晚餐前虔诚祷告(我们在家吃晚餐时他们俩并不祷告)。晚餐后,他们围成一个紧凑的小圈子做分享。
他们俩倒不怎么打扰我,我希望其他人也不要注意到我这个局外人的存在。但作为善良、热心的教徒,看到了“新人”,总会时不时关注,给予一点儿暗示和规劝。那几个人一再表示对我的选择的理解,但你其实能感觉到,他们实际上把你看作迷途不知返的羔羊,或者说是白痴。他们只需要用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就可以解释所有艰深复杂的问题,而我信仰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都荒唐得不堪一击……作为主人的女教友显然是这群人中的“领袖人物”,他们叫她“刘姐”。刘姐衣着艳丽,妆画得很浓,只是有些俗气。在我看来,她更像个成功的传销人士:嗓门洪亮,巧舌如簧,言谈举止自带一种励志调调的煽动性。
我过去和华人教会的人也曾有过接触,所以并不觉得意外,我明白最明智的态度是不接受但也不去争论。有时你和好人们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什么有趣的交流,但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尤其是对她的观察。她好像无形中卸下了自己冷漠、傲慢的盔甲,暴露出自己脆弱善感的一面,像一只羔羊,全然拜服于上帝及其代理人的脚下。这些天来的第一次,我看到了她的情绪!她的情绪比任何人都强烈,别人只是有点儿感动,她有时则忍不住落泪。而在她落泪的时候,她那个一向谦和、稳妥的丈夫显出紧张的样子,他紧握住她的手臂,急促而小声地劝说她。
我们坐上车很久,她被感染起来的激烈情绪仿佛才平缓下来。她沉默地看着窗外,他则非常专注地开车,一语不发。我们像是沉浸在各自的冥想里。我越发感到困惑不解,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生活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和谐。
夜里,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我打算再喝杯咖啡,然后彻夜看书。楼梯中间那盏玉兰形状的夜灯开着,发出黯淡的、奶黄色的光。在灯光变得更暗的楼梯尽头,我不得不停一下,让自己适应厅里的黑暗。在重重暗影里,这个厅显得比以往更大、更阴沉,像一片沉睡的荒漠。我摸到厨房里打开灯,用电水壶烧上开水。从厨房中间的操作台看过去,在光线微弱的楼梯左侧有一条小走廊,通向他们的卧室。那卧室想必也和这房子一样大而不当……我最初只是把他们当成一对枯燥乏味、以展示物件和富有为乐的夫妇,但这几天里,我不时从这里、那里得到一点儿难以解释的发现,仿佛晦暗不明的微光,证明我最初的印象是肤浅的。最后,这些发现的微光连成了一个小小的火炬,让我觉得凭借它我可以走过某条幽暗的通道,发现藏在这个深宅里的秘密。可是,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窥探别人的秘密呢?我为什么在揣测、猜疑那扇门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我察觉到一种危险:我仿佛跳进了他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华丽而诡异的笼子,在这里,生活如此缓慢,时间如此漫长,连我自己也在变得怪异,变得毫无必要的敏感,睡眠比以前更糟……我想最好是尽快离开。
在我盯着通向主人夫妇卧室的走道、陷入沉思时,如同幻象一般,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睡衣外面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毛衫。
“你把我吓了一跳!你没睡?”我真的被嚇了一跳。
“我睡不着,头脑里很满很满。”她怔怔地看着我说。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我就是……下来烧点儿水。”
“不是,不是,和你没关系。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很难受。”她摆着手,背靠洗手台站住。
水已经烧开了,我犹豫着是否还冲咖啡。
让我意外的是,她说:“你要泡咖啡吧?给我也冲一杯。”
我告诫她说咖啡只会让她更加睡不着,但她执意要喝,说:“反正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我们在餐桌旁坐下来。我曾向她描绘的那种“徐徐不断”的海浪或是林涛听起来比以往更宏大、起伏,泡好的两杯咖啡向上迂回地冒着薄薄的烟。她手扶住头,完全是一个被失眠折磨得痛苦无助的人。那件宽大的白色毛衫让她显得更加枯槁、单薄,仿佛一触即碎。如果最初她模样的变化只是让我感到震惊、失望,现在我却为她感到痛苦。那一大束作为装饰的干燥花,此时正把花瓣和短刺的细碎阴影投映在蓝色的桌布上。我觉得这是个适合告别的时机。
“我打算后天下午走。”我对她说。
她抬头惊愕地望着我,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苦恼的神情:“这么快就走?为什么?”
“我也住了五六天了,打扰你们挺久了,回去还有一些东西要写。”
“你可以在这儿写啊,你不是带着你的电脑来的吗?”她说。
“有的事儿需要……”
她急促地打断我说:“你要是没有急于处理的事儿,为什么不多住几天呢?再住两三天也行啊。”
我没再说什么。我觉得现在的她并不清醒,并没有从晚上分享会后那种强烈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所以她才会半夜跑出房间,才会要咖啡喝……我们喝咖啡时,我不经意抬起头,发现她正盯着我看。她神情有点儿异常,焦躁、忧虑、紧张?我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表情。后来,我猜到她大概是有话要说但又在极力控制自己。就在我考虑怎样使她放松一点儿时,主卧室的门又一次开了,男主人穿着睡衣快步走过来,一下子打开餐桌上悬挂的吊灯。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只开着厨房的灯、坐在半昏暗里,这似乎有点儿不妥。
“我醒来发现你不见了。”男主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说。
她看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丝笑意。
“她睡不着,也可能是我在下面烧水什么的把她吵醒了。”我说。
但他就像没听见我的话,又对她说:“你也喝咖啡?要知道这样就更睡不好!”
我发现我被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几乎成了教唆犯。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我开玩笑地问他。
他似乎这时才意识我的存在,转过头对我礼貌地说:“不用了,谢谢!”
我们俩仿佛默然地进行了一场“交接”任务,我道过“晚安”,把她留给那位神色凝重的丈夫,一个人上楼了。
5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意朦胧中听到一声脆裂的巨响。我清醒过来,意识到那是一声枪响,但响声不在近处,而是从相当远的地方传来。很快,我又听到第二、第三声枪响,判断枪声是从对面林子里传来的。起初,这声音令我惊骇得无法动弹,简直毛骨悚然,然后我突然想起来,男主人说过他有打猎的爱好。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听到枪声。
我从房子里走出去时,看见男主人坐在车库前擦他的猎枪。那是一把褐色枪托的双管猎枪。我并没有看见周围有什么猎物或血迹。
“一大早去打猎了?”我问他。
“好久没打了,随便打两枪。状态不太好,没打什么东西。”他抬起头看着我,微笑着说,说完又低下头继续擦他的枪。他把枪托支在地上,开始擦那两根平行的枪管,枪管乌黑发亮,枪口向上。他皱着眉头,擦得专注而娴熟,这时候的他看起来不像个和善的教徒,更像个冷静的猎人。
她在院子另一侧侍弄她的玫瑰花,手上戴着园丁手套,拿着一把很大的剪枝刀。我猜想她在做一批新的干花。她站在花丛边缘招呼我,昨晚的情绪爆发仿佛净化了她,她看起来平静、温柔,像个老姑娘。
我拿了本书去林子里散步,但没有像往常走那么久,因为那层松针铺就的地毯有点儿湿,也许凌晨下过一场小雨。此外,我有点儿心神不宁,书也读不进去。我感到这个地方的气氛越来越令人窒息,我必须尽快离开。我想在动身之前查看一下这几天的邮件,于是早早结束散步回去。我在院子和屋子里都没有碰到他俩。我想,他们大概外出了。
因为没有人在家,我就关上房门,在房间里写邮件。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人走进厅里的声音。我本来打算打开房门、和他们打声招呼,但我随即意识到他俩在争吵。我听不清楚争吵的内容,但从声调和频率上我感到那是一场相当激烈的争执。我担心现在出现可能会让他们尴尬,又担心不出现会被误解为偷听……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听见前门猛地关上了。接着,我听到压抑、低沉的哭声,明白她还在客厅里。我一厢情愿地希望她会随后跟出去,然后我再找个合适的时机下楼。可我又听见她“噔噔”奔上楼来的声音,她的脚步声就在我房门外停留了一刹那。我的心“突突”直跳,因为门并没有反锁,她拧一下把手就能打开门,就能发现我这个“窃听者”。但她又更快地奔下楼梯。她“嘤嘤”的低泣突然爆发成放声痛哭,再次让我丧失了出现的勇气。我困窘不安地坐在房间里。她的哭声渐渐缓下去,变成了断续的呜咽。终于,我听见她进了卧室。
我又听了一会儿,确定她仍在房间里,这才悄无声息地打开门、下楼、穿过大厅。然后我声音很大地打开大门、在厅里四处走动、清洗茶杯、倒水,装作刚从外面回来。而她一直没有出现。后来,我出去走到门廊下。明亮的阳光照着空荡荡的院子,修剪整齐的草坪已经露出枯萎、休眠的迹象。在紧靠台阶右侧的那根廊柱上,倒挂着她早晨刚剪下来的两束玫瑰花。深红色的、天鹅绒质地的花苞紧紧簇拥着朝下,剪短了刺的茎被绳子牢牢捆绑。很快,强光、风会带走这些花新鲜的水分,完成她所谓的精心制作。
一辆陌生的白色奔驰越野车开进院子,在离房子很近的车道边停下来。出乎意料地,刘姐从车上下来。她戴着墨镜,头上裹一条金黄色、印满大花朵圖案的围巾,像一位酷爱鲜艳色彩的阿拉伯阔太。
她热情而直接地说:“作家你好啊!我过来给秀钰做辅导。秀钰她在吧?”
“她应该在房间里吧。我也是刚散步回来。”我说。
“哇,看看这些玫瑰花,开得真漂亮,我走的时候一定要摘几朵。”她没有立即进屋的意思,手扶住门廊的栏杆,观看那些玫瑰花。
“她怎么了?需要做心理辅导。”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哎,一言难尽。夫妻间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教徒也免不了会遇上啊。”她看着我,神秘兮兮地说。
我们一起走进屋,她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她俩寒暄了几句之后,她转向我说:“我和刘姐需要单独谈谈,我们要到房间里待一会儿。”
“没问题,你们随便在哪儿谈都行,我刚好想去海边走走。”我说完,又走出客厅。
我并没有去海滩,而是在中途找个地方坐下来。除了海浪一刻不停的拍击声,周围一片寂静,仿佛能听见光线和墨云般的树的阴影在悄然移动。这个上午经历的一切那么紧张、充满戏剧性,以至于我有点儿因为神经过度兴奋而生出倦意。刘姐不负责任地泄露的有关这对夫妻的“隐私”,和这些天来我所经历的事情里那些细微线索联系起来,让我感觉自己差不多得到了答案——他们中的一方没有生育能力,而另一方则强烈地想要一个孩子!到了这样的年纪,绝望可想而知……可直觉又告诉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无法解释。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就是那种蹊跷、怪异感觉。
我从后院走去前面的时候,听到那个女人声音洪亮地宣布:“你要记住,一切不切实际的欲望、一切心结的实质都是罪……”我走过转角处,看见两个女人在走廊下站着,像姐妹一样手拉着手。她们说在等我回来然后一起开车出去吃饭。我问起男主人,她说:“他厂里有急事,去巴斯了。”她看起来似乎心情好多了。可我觉得,那女人无非是给她暂时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6
吃过饭,刘姐把我们送回来。我们又一起喝茶、闲谈,直到三四点钟,刘姐才离开。刘姐离开后,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她。我并不是那种怯于和女人单独相处的人,但经历了昨天夜里的事,我感觉尽量不要和她单独待在屋里,以免再引起她丈夫的误会。在刘姐离开之后不久,我打算出门,继续上午未能尽兴的林中散步。我对她说要去林子里走走的时候,她还坐在餐桌那边喝茶,不置可否。可就在我到楼上取了一件外套又跑下楼梯时,我看见她站在大厅中央,在那套大拐角沙发的前面。
“你不用躲着我。”她冷冷地说。
“躲着你?我为什么要躲着你?”我说。
可她不理会我的辩解,继续说:“你不要误会。在我这个年龄,对那种事情早已不感兴趣!再说,一个女人,无论她过去什么模样,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恐怕喜欢过她的人也不想再看她一眼。我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眼神简直是一道寒光,饱含着蔑视。她突然这样直截了当地贬低自己、讽刺我,让我无地自容。
“不要这么说……人都会变老的。”我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无力地说。
“你不是说过,不只是年龄的问题?”她咄咄逼人。
“好吧,我说过。我指的是你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变了,你的气质、性格……”
“嗯,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直视着我问,显出镇静的样子。她眼神里的寒光收敛了,腔调也不再嘲弄。
“不知道,我一直很困惑。”
她微微仰起头,做了个放松的姿态,说:“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说……你明天就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我当然有空。”我说着,把外套扔在沙发上。
我们又回到餐桌那儿坐下来,但有一会儿,她低着头一语不发。我知道她需要时间,就站起来,又去烧一壶开水、泡上茶。我们俩谁都没有去碰茶,但它放在那儿,似乎就好一点儿,像一道安全的屏障。
“我的生活……唉,这些话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凄然地笑了一下。
“不要急,只说你想说的,当我是个傻子。”
“当你是个傻子?”她又笑了,有点儿迷惑。
“一个傻子,一个哑巴,不会去判断你,也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你的秘密。”我说。
“所以,你觉得我有秘密?”
“我想我大概猜到了。”我觉得我态度坦率的话能帮助她说下去。
“你猜到了什么?”
“问题是……孩子吧?你们没法要孩子。”
她看看我,似乎琢磨了片刻,才说:“刘姐她们也都是这么想……”
“那么……我猜错了?我们都猜错了?”
“不是错了,那不是问题的全部。”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微却格外清楚地说:“问题是他有病,他一直有男人的那种病。很多年了,我们俩没有夫妻生活。”
她顿了一下,似乎等我的反应。但我完全说不出话,甚至不敢看她。
她继续以一种平静、客观的语调说下去:“结婚不久就有这个问题,一开始以为能治好,后来知道不行。”
“你们在学校时就恋爱了,你们俩……”
“啊,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们恋爱了三四年,但那时候从没有在一起。我们一起到了美国以后才住在一起的。他是个特别单纯的男人。”
“你发现了以后并没有离开他?”
“那么多年的感情,又结了婚……怎么能因为这个离开他?那时候是不会这么想的。”
我想:明明你是个特别单纯的女人!
“后来呢?”我问她。
“后来?”她茫然地重复着,“后来……就习惯了。”
但紧接着,她急促而又语无伦次地说:“我不能离开他,我要是离开他他会受不了的,你不了解他,他自残起来太可怕了!他可能会自杀……慢慢就习惯了。而且,再也找不到像他对我这么好的男人了,可是……就是有时候觉得受不了,觉得自己太委屈了!我觉得自己像是没有活过,我的日子全荒废了,再也不会有孩子……啊,有时候我真受不了、受不了,我想对一个人说……你知道我信了教,我是个教徒,我知道这么想是罪,但有时还是……啊,求主宽恕我!”她极力支撑着的镇静破碎了,双手掩面哭起来。
我看到她的手被泪沾湿了,去厨房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她。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坐下来,仍然不敢直视她。在我眼睛的余光里,只是她灰白的头发、颤动的肩膀和湿漉漉的双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因为什么话都没有意义。眼前这个女人就像个殉道的人,愚蠢也好,固执也好,在这种带有惨烈意味的行为面前,任何劝慰、任何关于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讨论都会显得肤浅、无力。
她起身去厨房水池那边洗脸,洗了很久。她转回来,苍白、浮肿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她也是以一种平静的声调对我说,这件事她没有告诉过身边的任何人,她害怕伤害他,也没有人让她信任。“他甚至反对刘姐来家里做辅导,虽然我答应过,我绝不会对她说……”她进一步暗示。我明白她的意思,说我感激她信任我,并且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说她之所以想和我说,还希望我作为一个作家能告诉她她做得是否对。
“我没有资格判断,真的。但如果我是你,我会离开,尽早离开!”我对她说。
“谢谢你,现在什么都太晚了。”她喃喃地、仿佛自语般地说。
过一会儿,她那张如死亡般静穆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容:“……不过,我不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突然激怒了我。
“不后悔?为什么不后悔?是乐于自虐?我不能理解!”我说。
她瞪视着我,笑容宛如瞬间冻结了。然后,她站起身,近乎无情地说:“你当然不能理解,你爱过谁吗?你都不愿意结婚!”
她说完果断地离开我、径直走去她的房间。我呆呆地看着她冷硬、极其瘦削的背影。突然,她转过身,“你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告诉过你什么……”她说,神情严肃得可怕。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我说。
过后我出去,一个人在林子里逛荡到傍晚。林中奇幻的光线,草木的馨香,你能感觉到的万物的生机,还有不远处那座亮起华灯的白房子……这一切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周遭越美丽,生活越是显出它平静、有序的幸福模样,我的悲哀就越深!
我回去时,男主人已经到家。夫妇俩一起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好像他们没有争吵过,他也没有出走过。
男主人又恢复了温和有礼的模样,在吃晚饭时向我道歉:“本来说要带你去看看厂子呢,但我上午去林子里找你,没找到你,因为急着走……”
“没事儿,我去海滩了。”我撒了个谎。
听说我明天走,他很惊讶,劝我多住两天,说如果我觉得闷,他可以带我去海钓。
“不用了,”我说,“我不钓鱼。我是个没什么户外爱好的人。”
他微笑着说:“其实这些都是瞎玩儿,闲着没事儿总得找个爱好。你们文人有更重要的东西想,不会无聊。”
我笑了笑,埋头吃饭。
但他又问:“你还喜欢这地方?下午去树林里逛了很久?”
“这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我说。
“你来了以后,我们这儿有点儿人气了。以前只有我们俩,还挺冷清的。周围毕竟地方太大了,都是树林。秀钰老怕动物进家里。我以前厂里比较忙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家,关着门,好几天不出屋……”
“我能想象。”我说。而我脑海里出现的是被大雪封埋起来的房子,位于远离尘嚣的大海边、山林中……真是一个完美的牢笼、漂亮的坟墓!
“我也想過把房子卖了、搬到社区里住,但秀钰又不愿意。她不大喜欢和人交往,觉得这里清净。”
“嗯,也许是清净惯了。”我不耐烦地说。
“她这个人其实挺念旧,特别怀念大学时代。自从我们搬到缅因,没有一个老同学来过,这地方也的确是偏了些。你这次能来,她特别高兴。”
我看看她,她在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喝汤。
我希望他停下来,但他今晚显然谈兴很高:“不过现在好了,生意稳定了。我尽量不过去,能待在家就待在家,好好陪她。”他说着,看着她温存地笑了。
我发现我很难和他若无其事地交谈,他那种克制、宽容、温情脉脉的样子让我几乎无法忍受。我想,好在这一切明天就会结束!
夜里,我敞开着房门,在屋里走来走去弄出些声响,希望她明白我没有睡,因此也许会再给我一个交谈的机会。可楼下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人打开房门走出来。过了十二点,我放弃了希望。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又躺了多久,她的神情历历在目。我陷入各种纷乱、感性的情绪中,后悔自己之前对她不够温柔友善,又渐渐希望自己根本就不曾来过……我就像做了一个漫长、诡异而又悲伤的梦。
天气预报第二天有雨,这给了我上午一早离开的借口。终于,我们走出那栋白房。仅仅一周的时间,天气转凉了,房前的草坪露出枯焦的迹象,林中有些树叶已经变了颜色,只有她的玫瑰还是那样:有些在怒放,有些在凋零,两束等待风干的玫瑰依然倒挂在门廊下……我有种错觉,感觉自己在这里住了很久,对这一切都非常熟悉,甚至生出一丝眷恋。在细微的雨丝里,我们站在车道边告别。她穿着墨绿色的毛衣,因为雨,一些湿润的发丝贴在额头和鬓角。她模样衰老,神情却像个女孩子——一个憔悴、失神、过早枯萎的女孩子。上车前,我以美国人的礼节拥抱了她一下。就在我们分开后的短暂对视里,我感到她有那样一种眼神,就像是她终于卸下了自己沉重的秘密、交付于我带走。之后,我的车沿着那条狭窄的沥青路开走了。从后视镜里,我看见男人返身离开,她还站在车道和马路的交叉口那里,不离开,也不挥手。我看着她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快地往后飘去,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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