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花开时
和小堂弟坐在高屏溪边钓鱼,久无鱼上钩,索性搁下钓竿,看起左近的干芒花来。
有高屏溪水流过的地方就有干芒。干芒追随着溪水,沿线把堤防占领,秋来时,硬把高屏溪变老了—白色的芒花,使高屏溪像陡然添了华发。
或许干芒知道自己太过平凡,要密密层层,一大片一大片聚集才见气势,所以它最会扩散蔓延,起先是数点,接着繁衍成面,最后汇成江海。秋风吹起,花开如雪,放眼尽是耀眼的白,教人没来由感到心慌、茫然。
除接近水带的园圃,农人在外围种干芒防泥土崩落流失,绝大多数的干芒都是野生。
秋深,携着种子的芒花花絮,纷纷告别芒穗,化成无数极细极细的白羽毛,追逐着风,凌虚浪游。游倦了,在哪儿落地歇脚,就在哪儿萌芽滋长,即使在干涸的河床,空间是向河神借来,来年夏天大水会卷来,它依然活得兴致勃勃。
干芒不像它的近亲那么固执—芦苇非生长在水边不可,就凭这样挑剔,芦苇要比干芒出名得多,感觉上也比干芒富诗意得多,所以干芒常被误为芦苇,这不知是芦苇夺了干芒的丰采,或是干芒沾了芦苇的光?更不知两个中谁该叫屈?
芒花像杨花,是有点多情—随风浪游,而人钻过干芒丛,它又会附在人发上、衣上,浑不担心归程何处;但它又极深情,一接触泥土,即盘根错节向下伸展,像和大地订了一生一世相守的盟约,这可苦了要垦地种植的人。往昔三叔为了整治出一块瓜园,须扛锄头进进出出一个月。
有人把芒花折下,带回家插在花瓶,或斜搁在小竹篮中当装饰,很雅、很富创意,但于我看来,似乎不太对味。
乡下人绝少把芒花视做一般花卉供于瓶中,尤其是小孩子,要的不是那些白色的花絮,而是花絮褪盡后的芒秆—拿它来编关蟋蟀的小笼子,或是编蚱蜢,编得头脚翅膀触须俱全,只差不会跳跃!
少有植物能像干芒这样会适应环境,地不分南北,皆可随遇而安,芒花更无惧于随风浪逐,自在地四处飘泊,人如果有这般潇洒,就可以省却许多烦恼了。
伯劳飞来日
“你见过伯劳吗?”
“见过!”
“吃过吗?”
“吃过!”
“好野蛮喔!”
“……”
在朋友的喜宴上,坐我对面的一位女孩,知道我是屏东人,就和我谈起秋季最热门的候鸟伯劳来,当听我说到我吃过这种常上电视和报纸的鸟,讥我为“野蛮”,我苦笑以对,双方话题自然就无以为继了。设若她更清楚得知我亲手捉过伯劳,并拔其毛置火上烤之,或许她会愤而离席以示厌恶了。
我没有必要向一个陌生的女孩解释,那是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孩童时代的事了。
小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伯劳会那么守信用,一到白露时节它就来,就如同自己一直纳闷,为何家里的白米老不够吃,餐桌上难得见到鱼肉?吃多了甘薯签,常觉得嘴淡,胃泛着酸,巴不得在高屏溪区域的旷野,早听到“嘎嘎嘎……”—伯劳那独一无二、刺耳的聒噪声。
我是堂哥“出猎”时的固定搭档,其实这是有些自我抬举,若非他看在两人同喜欢钓鱼捉鸟的份上,我当他的跟班,他还嫌碍手碍脚。
早上,露水尚未全干,我们将捕机置于蔗园或银合欢林中,正午再去巡视有无伯劳陷入机关。捕机的构造很简单,一个可扳动的铁夹子钉在木块上,铁夹子上穿只蟋蟀或蝼蛄当饵,伯劳见饵心喜飞下啄食,铁夹子被触动合下,立将其脚压住,挣扎哀鸣脱不了身,就等人来捉住它,最后葬身人腹。
因过境的伯劳实在太多,我们从不担心捕鸟的机关会空设。有时“成绩”超乎想象的辉煌,我双手提不了,就拽根野草把鸟脚绑住,系在腰上,成串头下脚上的伯劳,撞在裤腰,人感到些微的麻痒。这时空旷的原野,除了伯劳叫声,“猎猎”风声,见不到其他人影,我和堂哥游走于蔗园和银合欢林,像寂天寞地中的两个幽灵。
捕猎伯劳的行动,终止于堂哥自杀的那一年,我刚升上小学二年级。一批伯劳被抓了,明年会有另一批来,但堂哥埋入土里了,不会再变出一个兄长来,我终于感受到死亡本身的可怕,和失去玩伴的孤寂,被捕杀的伯劳是不是也有兄弟姐妹?
人长大后,更能体会到杀戮生命的残忍,回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为了增加食物而杀生,其实是透着无奈和哀伤;而当今人们的烦恼,是因吃得太多太好要减肥。去恒春观光,若再贪新奇大啖烤伯劳,那就是罪恶了。
秋季一到,保护候鸟的活动立时进入高潮,我是连摇旗呐喊助威的角色都算不上,就只有发愿不养鸟,不食鸟肉,以聊补童蒙时代无知所犯的罪愆吧。
(选自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尔雅散文选·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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