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殿射策
狀元或称状头,这个名称起于唐朝武则天做皇帝时,但谁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状元,已无可考。
本篇所谈的是清朝状元的故事。清朝自顺治三年丙戌开始,至光绪三十年甲辰末科止,正科、恩科共计一百一十二科。恩科为前朝所无,起于康熙五十二年圣祖六十万寿时;此后遇皇帝、皇太后整寿,以及其他庆期,皆开恩科。
状元是怎么产生的呢?我将最后一个过程作一简单介绍。
清朝的考试,共分三级:县、省、京师。“童生”入学为“生员”,俗称秀才,每年都有机会。省的考试称为“乡试”,得中者即为“举人”,除恩科外,三年一举,逢子、午、卯、酉年份的八月间举行,故称“秋闱”。京师的考试集合各省举人,称为“会试”,亦是三年一举,逢辰、戌、丑、未年份,亦就是乡试的第二年三月举行,故称“春闱”;又以由礼部主持试务,故亦称“礼闱”。会试取中,实际上已是“进士”,但理论上称为“贡士”。
会试通常在四月中旬发榜,尚须经过一次复试,于四月二十一日殿试。其规制与乡、会试不同,主要各点如下:
第一,殿试只试“策问”,即所谓“金殿射策”。策问题大多与时务有关,先一日由“读卷大臣”拟“标目”,或四字或二字,共计八条,御笔圈定四条后,由读卷大臣再拟策题,连夜写就发刻,印好题纸;第二天一早发题,每人一纸。
第二,殿试照例在“三大殿”最后的保和殿。自备试桌——用光面细布蒙于薄板,下加四根活络的铁条,携入殿内,找明亮之处支起来便是一张小桌;坐具则是代替“考篮”的小藤箱。
第三,乡、会试皆是三场,殿试只是一天,例不给烛,如果写得太慢,就要看监试的王公大臣,是宽是严了。大抵严的多,一到暮色初合,不管你是否写完,一律收缴,于未写完之处,钤一印章为证,其名谓之抢卷。但遇到平和忠厚的,不但不抢卷,甚至拿吸水烟的纸煤为人照明,这是惜士冷才,不算助人作弊。
第四,殿试卷糊名而不易书,事实上书法亦是考试的一部分。因为如此,军机章京参加殿试,往往占尽便宜,其故无他,读卷大臣每由军机大臣派充,而军机章京的笔迹,是他们所熟悉的,徇情提携,人之常情。
第五,殿试的考官,既不像乡试称为“主考”,亦不像会试称为“总裁”,而名之为“读卷大臣”。因为就理论上说,天子临轩策士,是唯一的主考,所以状元有“天子门生”之号。
读卷大臣例定八员,殿试前一日宣示后,即时入宫拟策题,奉钦定后,至内阁大堂写题,封前后门发刻,往往终夜不能合眼,及至殿试之日,方能休息,在文华殿住宿。
殿试的第二天,齐集文华殿,每人一张小桌,由收卷官分卷,按官阶高低依次分布,一人一卷,周而复始,分尽为止,每人大约分到三十卷。
详阅试卷,共分五等,记号是“○”“△,“、”“-”“×”;读为“圈”“尖”“点”“直”“叉”。
每人看完所分到的全部卷子后,留置原处,再至第二桌看另一人所分到的卷子,这样一桌一桌看过去,看完全部试卷,名为“转桌”。
“转桌”需要两天的工夫,然后公推在科名中资望最高者一人,主持评定前十本;这十本卷子是要进呈钦定的,名次大致不动,在御前拆弥封后,前三名为三鼎甲;第四名至第十名,为二甲第一至第七名。但例外的情形,亦复不少。升沉决于皇帝一念之间,此在乾隆朝,尤为常见,“状元的故事”便不妨从“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赵翼谈起。
二 得而复失
谈赵翼以前,先要谈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正科的状元毕沅。此人字湘蘅,别号秋帆,江苏镇洋人,乾隆十八年中举人以后,捐了个内阁中书,在京当差;迷恋名伶李桂官,债台高筑,正业俱废,后为李桂官所知,大为感动,尽其力之所及,助毕秋帆上进。及至毕秋帆大魁天下,李桂官亦因而名满天下。袁子才曾赋长歌咏此一段佳话,内有句云:“若教内助论勋阀,合使夫人让诰封”,李桂官遂为人称做“状元夫人”。
毕秋帆不善书法,他之能中状元,颇出人意外。原来他在乾隆二十二年考取军机章京,同事中有诸重光、童凤三,亦皆是举人,而且一起在庚辰科的会试中中了进士,到得殿试前一天,原该诸重光在军机处值宿,诸重光对毕秋帆说:“今晚上应该你代我值夜。”同僚互相换班是常事,但何以说是“应该”呢?诸重光指着童凤三说:“我们俩的书法都很拿得出去,有鼎甲之望,今天应该早点回去,养精蓄锐,一跃龙门。像你老兄的一笔字,我想你自己也不会作非分之想吧!”
原来如此!毕秋帆性情宽和慷慨,一诺无辞。到了傍晚,发下一件“交议”的奏折,是陕甘总督黄庭桂所上,以准噶尔、回部之乱平定,应如何在新疆兴办屯田事宜,以期一劳永逸。入夜枯坐无事,他将黄庭桂的奏折细看了几遍,对于新疆屯田是怎么回事,大致已了然于胸。
及至第二天殿试,所发下来的策问题中,正有一题谈屯田,在许多应试者尚不知新疆位在何处的情况下,毕秋帆得心应手,将这一道策问,发挥得淋漓尽致。进呈的前十本中,毕秋帆原列第四,高宗亲手拔置第一;而原为第一的诸重光,被压成第二,到手的状元,拱手让人。童凤三亦在十本之内,中了二甲第六名。
第二年辛巳,皇太后六十万寿开恩科,同为军机章京的赵翼,上年会试铩羽,这年卷土重来,礼闱得意。殿试以前,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刘统勋及左都御史刘纶,已内定派为读卷大臣,私下计议:去年状元、榜眼,皆出于军机章京,外间啧有烦言,说军机章京占尽便宜;本年为避嫌疑,进呈的前十本之内,绝不能有赵翼的卷子。
赵翼字云崧,别号瓯北,文名甚盛,自视亦高,当然亦有抡元之想。及至听说二刘有此约定,怕他们认出字迹,决定变更字体。赵翼初入京时,在刘统勋家当西席;刘统勋之子刘墉,字石庵,写颜字有名;赵翼学他的书法,平时偶作正楷,亦写颜字。其实,他本来擅长的是欧阳询的“率更体”;这天殿试的大卷子,以率更体来写。
及至转桌已毕,九圈的只有一本。不是说读卷大臣共八人吗?何来九圈?其中有个缘故,平定回疆的定边将军兆惠,班师还朝;高宗为示荣宠,特为派他充任读卷大臣。兆惠面陈,身为武夫,不谙文事;高宗跟他说:“不要紧,你看圈多的,也给他圈好了。”其中有一本八圈,兆惠锦上添花,便出了一本九圈的卷子。
將进呈时,刘纶跟刘统勋说,九圈一卷,疑心是赵翼的卷子。刘统勋笑道:“赵云崧的笔迹,烧了灰我都认得。”
“不然。”刘纶答说,“今年一共二百另七卷,我每一卷都检查了,没有找到赵云崧的笔迹。如说此卷非赵,那么他的卷子在哪里呢?”
此言有理!刘统勋将赵翼的卷子要了来,聚精会神地复阅了一遍说:“赵云崧才气纵横,但常有不中绳墨之处。这一卷严谨修洁,绝不是云崧的手笔。”
话虽如此,刘纶终以为疑。及至进呈后,正好有御史建议,前十卷请先拆弥封,再定名次;目的即在抵制军机章京因军机大臣徇私而得鼎甲。高宗降旨,准予试行。
及至一拆弥封,果不其然,第一本即是赵翼;第二本是杭州人胡高望;第三本王杰,字伟人,号惺园,陕西韩城人。
高宗于王杰的笔迹很熟,因为王杰曾先后在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陈宏谋幕府中专司章奏;而且他曾问过尹继善,知道王杰人品高洁,决定拔擢他为状元。
“本朝有没有陕西人得过状元?”高宗问刘统勋。
“没有。”
“赵翼是常州人,江浙状元很多,得失看得轻;如今西征之师平定回部,我想给陕西人一个状元,以示偃武修文之意。你们看如何?”
大家当然没有话说,赵翼与王杰的名次互易,即成定局。这就是赵翼的状元,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曲折经过。至于王杰,确是不负高宗的识拔。乾隆末年,和珅当政,势焰熏天,军机大臣中除了首辅阿桂以外,只有王杰持正不阿,有一回和坤执着王杰的手说:“这双手好软,真好。”王杰答说:“这双手虽好,不过不会要钱。”和珅为之面赤。嘉庆七年告老还乡时,仁宗御诗赠行:“直道一身立廊庙,清风两袖还韩城。”传诵一时。
三 失而复得
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便有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乾隆三十一年癸未科状元张书勋的故事,与赵翼是个有趣的对照。
张书勋字西峰,苏州人,家贫力学,但会试不利,常出意外。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科会试,张书勋原已取中第三名,但到填榜时,发现试卷违犯程式。科场条例,严格苛细,一切均须照功令程式行事,譬如御名避讳,等等,一不小心,便遭黜落。但到填榜时发现出了问题,是个很大的麻烦,因为名次均已排定,第三名黜落,如以第四名推升,则以下的名次皆须更动,会搞得一团糟。
因此,不知谁发明一个办法,在黜落的卷子中抽一本“补缺”。这在科场中是件很郑重的事,由主司摆设香案,对天祝告,然后在抖乱了的上千的落卷中抽取。那一回抽中的是秦大成,江苏嘉定人;秦大成的运气好得难以相信,殿试后居然中了状元。
三年以后的丙戌科,张书勋卷土重来,这一年一面应试,一面应“大挑”。凡是三科会试落第,而有意人仕,可应大挑;定制每六年举行一次,钦派王公亲贵挑选,十个人一排,十取其五,一等二人用为知县;二等三人用为学官。大挑主要的是看相貌,长方的“同”字脸,四方的“国”字脸,圆圆的“田”字脸,都可望取中。上丰下锐的“甲”字脸,反过来的“由”字脸,以及两头尖的“申”字脸,就难望人选了。
张书勋先应会试,后应大挑。会试的文章,自己觉得不坏,哪知闱中失火,偏偏烧的就是他那一“房”,卷子也烧掉了。礼部奏明原因,准予补试,由高宗亲自出题。张书勋已经认命了,此生与进士无缘,补试以后,到吏部领了大挑知县的文凭,摒挡出都。走到良乡地方,有他的同乡好友追了上来,说补试发榜、榜上有名。于是重新回京,参加殿试,居然又是状元。上一科得而复失,这一科失而复得,而且是知县中状元,成为科场中独一无二的佳话。
四 倒霉的状元
科场中有这么一句话:“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照毕沅、王杰、秦大成中状元的例子看,这句话实在不无道理。此外靠运气而得中状元者,还可以谈两个故事。
先谈一个简单的,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正科,四川的骆成骧,在进呈十本中,原列第三,只因策论中有“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一语,使得因甲午大败而饱受刺激的德宗,大为感动,拔置第一。第十本的喻长霖,亦因策论中有忠勇奋发之气,改为第二。原来可当状元的王龙文,就此变为探花。
另一个故事,则是真的要点运气了。乾隆十六年辛未正科,高宗奉皇太后首次南巡,启跸前密嘱刑部尚书刘统勋主持本科会试;殿试则以南巡之故,延期至五月下旬,高宗回京后,亲自发策。进呈的第一本,为补行殿试的刘统勋之子刘墉,他那一笔名闻海内的颜字,一望而知。
其时刘统勋正在大红大紫,高宗可能以为读卷大臣有意奉承刘统勋,要让他的儿子中状元,所以拿刘墉的卷子与第五名对调,拆弥封一看,状元变成杭州的吴鸿;而刘墉降为二甲第二名,凡前一科已中进士,因事未能参加殿试,而于下一科补行者,不得人一甲,由此立下一个例子。
其实吴鸿这本卷子,根本就不能列入前十本,因为多写了一个“而”字,当时读卷大臣及高宗都没有看出来,直到好几年以后,方在琉璃厂为人发现。
怎会在琉璃厂发现呢?原来琉璃厂有一家专门供应考试用具的文具店,名为荣禄斋。当发榜前夕,在写榜时,名条陆续由贡院门缝中传出,荣禄斋汇印成纸,公开发售,名为“红录”。光绪十八年壬辰科会元刘可毅,本名毓麟,更名应试,得中会元,本是喜事,不意红录将他的名字误刻为“刘可杀”,都讶为不祥,刘可毅本人更是耿耿在怀,他自己想,身为翰林,如何“可杀”?除非当考官,下人借他名义舞弊,始有可死之道。因此每逢有“考差”,他都敷衍了事,根本就不想当考官。哪知“拳匪之乱”,由京南归时,中途遇害,“可杀”竟成恶谶。
荣禄斋为了招揽生意,每每托人设法从内阁大库中偷出墨卷,张贴店壁,供人观摩。吴鸿策文中多一“而”字之所以未被发现者,因为前一页末一字为“而”,次页第一字又书一“而”字,衍文在绝不同的两个地方,容易忽略。如果当时为读卷大臣发觉,照例要加贴黄签,打人三甲,决无列入前十本之可能。
状元虽为读书人至高无上的荣耀,但中状元并不就表示荣华富贵,萃于一身,倒霉的状元亦有的是。康熙三十八年顺天乡试,正副主考为三十六年丁丑科的状元李蟠、探花姜宸英。姜为江南老名士,圣祖久知其名,当进呈十本时,圣祖问其中有姜宸英否?礼部尚书韩菼回奏:“姜宸英在史馆甚久,臣识其字,二甲某卷当是。”拆阅果然,圣祖拔置为一甲第三名,年已七十有二。
及至乡试过后,京中流言甚盛,说情弊不一而足;同时传出一副谐联:“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
不论乡会试,每次发榜后,总有落第的舉子制谐联骂主司以泄愤,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未足以惊动九重。但这一科除了骂“老姜”“小李”以外,还有一道四六的“揭帖”公然出现在通衢大道上。最骇人听闻的是,正文之下的许多小注,公然指明朝贵大臣的子弟,以何因缘得以中举:有的是凭交情,有的是作交换——甲放乙省主考、中丙之子;丙主北闱、中甲之子——最多的是行贿,银数若干,中介何人,指得历历分明,如广东巡抚年遐龄之子年羹尧,左都御史赵申乔之子,后数科中状元的赵熊诏,皆以孔方兄之力,得登贤书。
于是圣祖降旨查问。他大概亦知道这一案牵涉的大臣太多——连他最信任的,曾为顺治草遗诏,了解宫闱秘密最多的首辅王熙亦不免。如果只指派某数大臣彻查,不仅不能查明真相,而且亦使被派的人为难,所以上谕中只派九卿会勘试卷。而对首先发难的御史鹿祐,特予褒奖,以示希望勘卷的九卿能秉公办理。
这是这年十一月初的话,到了月底,九卿复奏,请将正副主考李蟠、姜宸英革职。圣祖旨在杜绝幸进、改革风气,认为如此糊涂了结,并非治道,降旨全榜举人,一律复试。
复试于第二年正月底举行,结果大出意外,圣祖命人宣示,认为试卷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恶劣,只黜落四等数名;三等以上皆准予参加会试;但亦并不认为主考弊绝风清,李蟠充军,而姜宸英已瘐死狱中。
当时舆论都认为姜宸英是冤枉的。照我的看法,那副谐联道出了真相,即是“小李大有甜头”,而姜宸英不能随事匡正,却不过情面,勉强同意取中,即所谓“全无辣气”。桐城派古文名家,曾有一文,记姜宸英生前曾跟他说过,平生有三事,自信可传,第一件是他曾做过权相明珠家的西席,媲美李后主的大词人纳兰性德是他的学生。有一天纳兰性德跟他说:“家父信任我,不及信任‘某仆,先生如能向‘某仆致礼,则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姜宸英勃然大怒,拂衣而去。此“某仆”便是原籍朝鲜的安歧,通称安三,为明珠经营盐业而致巨富,在康熙朝是有名的收藏家,鉴赏力之高,不逊于梁清标。姜宸英人品如此,谓其古稀以后得鼎甲,主北闱而竟纳贿自污,似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当时王渔洋当刑部尚书,自言:“吾为刑官而令姜西溟(姜宸英字西溟)非罪而死,何以谢天下?”
这一榜的榜眼严虞悖,亦因此案被议,照揭帖中说,严虞悖不但子侄在此科得隽,为人居间,过付贿银,亦有多起。他是神童,入翰林后,馆阁文字多出其手,而因此案涉嫌,革职闲居,至康熙五十年始复起,以大理寺寺丞充四川乡试副主考;升太仆寺少卿后,又充湖广乡试正考官,旋即病殁。这一榜的三鼎甲,都很倒霉。
六年以后的康熙四十二年癸未正科,亦是很倒霉的三鼎甲,榜眼赵晋以江南副主考舞弊下狱,自缢而死。向例犯人入狱,以纸捻作裤带,纸捻不能承重,用意即在防止自缢,是以赵晋之死成为疑案,谣诼纷传,说同榜状元王式丹入狱探视赵晋时,以丐尸掉包,掩护赵晋脱逃,因而吃上罣误官司。
王式丹、赵晋同榜的探花钱名世,字亮工,江苏常州人。钱名世诗文皆工,诗为王渔洋所激赏,文则为主修明史的万斯同所钦服。雍正四年,不幸无端卷入当时最严重的政治风暴中。
钱名世有首投赠年羹尧的诗,说他当立碑于圣祖“平藏碑”以后。赠诗达官是常事,颂扬过分,亦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过失,但因世宗深恶年羹尧,在年死后,依然株连不休。钱名世一案交议后,大学士九卿将顺世宗的意旨,科以“甚属悖逆”的罪名,“应革职交刑部从重治罪。”而世宗以精神虐待,作为惩罚的手段。他说,钱名世“既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之炯戒”。除革职发回原籍以外,御书“名教罪人”四字,交常州地方官制成匾额,张挂钱名世住宅。同时又发动朝士一起来痛骂钱名世,他谕知军机处说:“可令在京现任官员,由举人进士出身者,仿诗人刺恶之意,共为诗文,纪其劣迹,以做顽邪,并使天下读书人知所激劝。其所为诗文,一并汇齐,俟朕览过,给付钱名世。”此事后来并无下文,可能是经人奏谏后,收回了成命。
此外,三鼎甲都倒霉的,还有乾隆四十年乙未正科一榜。状元吴锡龄,安徽休宁人,探花沈清藻,杭州人,都在授职一年后去世,吴锡龄只有二十五岁,是清朝唯一的短命状元。榜眼汪镛,山东历城人,金殿胪唱那一天,不知何故,竞致缺席,未受职先罚俸,仕途蹭蹬,编修一干干了三十年,垂老始改官为御史。
以上是谈一榜三鼎甲皆不利的情形,至于状元个人最倒霉的,莫如嘉庆十九年甲戌正科的龙汝言——功名富贵都断送在“雌老虎”手里。
龙汝言,安徽桐城人,字锦珊,一字子嘉。他在做秀才时,在旗下一个都统家做西席,旗人素轻西席,目之为“教书匠”,龙汝言郁郁不得志好几年。
嘉庆十四年,仁宗五旬万寿,龙汝言受都统之托献祝词,集康熙、乾隆两朝御制诗,作五言排律一百韵进呈。仁宗大为惊异,排律一韵即是一联,一百韵便是一百副对联共两百句,加上前后散起散结,共两百另四句,实在难能可贵。
旗下都统不认识汉字的都很多,居然能集先皇诗句,成此巨制。仁宗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召见都统垂询,都统据实回奏,仁宗更为感动,因为他知道,南方士子多不屑读御制诗集,尤其是乾隆的三万四千首诗的《乐善堂集》,如果引用,必是资以取笑。如今龙汝言能集成排律一百韵,非熟读细读不可,即此足见爱君之诚,立即赏给举人,准予一体会试。
仁宗五旬万寿,例开恩科,但寿期是在十月初六,早过春闱试期,因此龙汝言参加嘉庆十六年辛未殿试,不幸落第,四总裁之一文华殿大学士董诰复命时,大受申斥,说“今科闱墨不佳”。
其实这一科所取,颇多佳士,林则徐就是这一科的二甲进士。状元叫蒋立镛,湖北天门人。新进士发榜后,照例要谒见国子监祭酒,犹如今之研究生见校长;祭酒高坐堂室,三鼎甲率同榜罗拜于下,有个规矩:祭酒受礼时,绝不能有何动作,头动则不利状元,左右手动则不利榜眼、探花。其时的国子监蒋丹林,正就是蒋立镛的父亲。父子行此隆重的大礼,一时传为佳话,有朝士赠诗云:“回忆趋庭学礼时,国恩家庆喜难支。阿翁不敢掀髯笑,怪底郎君拜起迟。”此亦状元故事之一。
回头再谈外号“董太师”的董诰,他是很受仁宗尊礼的老臣,即使真个闱墨不佳,天颜亦不敢为此不悦,此中必有蹊跷。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仁宗是為龙汝言落第而迁怒。因此到了下一科甲戌,四总裁入闱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龙汝言的字号找到,关照房考呈荐,榜发高高地中了。
到得殿试,读卷大臣仰承意旨,将龙汝言取中第一,进呈后,仁宗虽看出是龙汝言的笔迹,还不十分放心,私下拆开弥封看过,复又封好。以万乘之尊有此偷偷摸摸的行径,亦算奇闻。
到胪唱时,仁宗比龙汝言本人更得意,向左右表示,赏识不虚。嘉庆二十一年奉派为湖北乡试正主考,差满回京,立即派在“南书房行走”。南书房翰林犹如皇帝的清客,向例非资深翰林如侍讲、侍读等不能充任;龙汝言其时尚未“散馆”,获此差使,殊为罕见。
不久,龙汝言又奉派为实录馆纂修,这更是一个优差。因为修先帝的实录,等于民间富贵之家请人为先人撰墓志铭,谀墓之金必丰,所以除了实录告竣,照例优予议叙以外,平时亦常有赏赐。到得二十四年,实录告竣,缮出清本以后,实录馆的执事送到龙汝言家中,请他校对。第二天取回以后,随即进呈御前,仁宗打开一看,高宗的庙号尊谥竞写成“高宗‘绝皇帝”——应该是“高宗纯皇帝”;纯字误书为绝,龙汝言竞未校出。
仁宗既惊且怒,最后则是伤心,因为他觉得待龙汝言如此之厚,而龙汝言竟丝毫没有感恩图报之心,失望极了。但仁宗犹不忍宣布真相,仅降一朱谕:“龙汝言精神不周、办事粗忽,毋庸交部议处,着即革职回籍。”如果“交部议处”,则“纯皇帝”误书“绝皇帝”而未校出,事属“大不敬”,起码也是个充军的罪名。
那么到底是不是龙汝言“办事粗忽”呢?不是。龙汝言家世寒素,少年时常受岳家周济,因此而惧内。其时夫妇反目,龙汝言避居友人家,实录馆送件来时,他的妻子漫然置之,第二天来取件,原封不动交给了来人,以致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
第二年仁宗驾崩。龙汝言因为曾充南书房翰林,内廷行走人员,算是皇家的“自己人”,例应奔丧,叩谒几筵时,龙汝言想起仁宗的恩德,亦痛自己的遭遇,更有无可言宣的委屈,三副眼泪并作一副,哭得抢天呼地,声震深宫,嗣君道光皇帝问明经过,说此人很有良心,特旨赏内阁中书,以微官而抑郁以终。
五 状元应不应有才
状元应该不应该有才?答案是肯定的,但亦有例外,在清朝至少可以找出两个。
一个是同治十三年甲戌正科的陆润庠。曾孟朴著《孽海花》第十一回,有个“磨勘官”陆萃如不知有《公羊春秋》、更不知注《公羊》的何休,甚至不知《说文》的作者是谁,此人就是影射陆润庠。曾孟朴与陆润庠同乡而相熟,必不致厚诬。当然,四书五经是读熟了的,只不知四书五经以外,尚有学问而已。
陆润庠之中状元,有个很有趣的传说。他的父亲叫陆懋修,字九芝,号称儒医,好著医书,医德更是过人,每每深夜到病家去探望动静,真所谓“医家有割股之心”。所以陆润庠中状元,苏州人都说是他的父亲阴功积德所致。
但陆懋修的医道实在不高明,同治十三年将一家富家三世单传的一个遗腹子医死了,其家大愤,将陆懋修的招牌卸了下来,劈成两半丢在茅厕中。不道“一报一报连三报”,听说陆润庠中了状元,那家人家赶紧将陆懋修的招牌从茅厕中捞起来,洗刷干净,包金镶补,花红鼓吹,送归陆家。这是我幼年听老辈所谈,不见于任何记载。
另一个不通的状元,笑话很多。《清朝野史大观》有一条云:“乾隆初有粤东殿撰,以少年擅巍科,扬历中外,颇受上知遇。然不甚通文理,尝读孔子观射于矍相之圃,读矍为瞿,人皆笑之为‘瞿圃状元云。”按,乾隆初年出于广东的状元,只有一个乾隆四年己未正科的庄有恭,字容可,号滋圃,而适有读矍为瞿这个笑话,因而得了“瞿圃状元”这个外号。
庄有恭曾任浙江巡抚多年。其时的书院,一月有三次考课,其中两次为“官课”,即由督抚司道出题主考。有一回庄有恭主持“官课”,为防止生童交头接耳,异想天开地命人以白纸条,一端粘附生童的前额,另一端粘在桌上,人人俯首、不得动弹。
庄有恭为人很刻薄,不但出了这么一个虐待的花样,而且还用文字损人。这天是考试帖诗,出的题目叫做“万马无声听号令”,明明贬人为马。
杭州的秀才也很不好惹,整人的法子很多。正当大家敢怒而不敢言之际,有人突然击案说道:“奇哉!天然绝对。”略停一下,大声念“万马无声听号令”的对句:“一牛独坐看文章。”
一时哄堂大笑,粘额的纸条,尽皆崩断,庄有恭无可奈何,类此自取其辱的笑话不一而足。还有一回,有个秀才考到一半,忽然腹痛想如厕。那时的规矩,先要领一支签,进出都要照一下,名为“出恭入敬”,所以读书人家的子弟,都管大解叫“出恭”。
此人去领签时,庄有恭疑心有何作弊的行为,不肯给。此人便说:“生员是真有恭,不是‘装有恭。”装者假装,意谓真的要大解,不是假装要大解。有恭之恭,变成别有所指。这回是轮到庄有恭敢怒而不敢言了。
庄有恭与陆润庠,除了四书五经,别无学问;除了八股,别无文章,但状元中做学问的人实在不少,如彭定求、龙启瑞,皆人《清史稿·儒林传》,青史留名,在他们治学的成就,而不是因为他们曾经大魁天下。
彭定求字劝止,苏州人。他的父亲彭珑是规行矩步,淡泊自甘的道学君子。彭定求天性纯孝,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中状元授职修撰后,便请假省视老父,居家两年,直到彭珑催促,方始入京销假,服官一年余,复又请假归省,未到家彭珑便已病殁。彭定求自此告病在家。圣祖南巡时,特派太监赐御札,有“汝学问好、品行好、家世好”。其时江南的绅士,在乡多喜欢包揽是非,只有彭定求闭门读书,不管闲事,特为圣祖所称许,特命他到扬州校刊曹寅所主持刻印的《全唐诗》,照现任官升转。彭定求在扬州两年,《全唐诗》告竣后,仍回苏州,既不进京亦不销假,一意讲求阳明之学。他曾从理学名臣汤斌受业;汤斌当江苏巡抚时,清廉无比,外号“豆腐汤”。彭定求晚年感念师门,常作“豆腐会”,邀老友讲学论道。平生著作甚丰,殁于康熙五十八年,享寿七十五岁。
彭定求殁后第八年的丁未,他的孙子彭启丰中了会元,殿试在进呈十本中,居第三。这与他的祖父“两同”,彭定求亦是会元,殿试本为第三,由于策论中对圣祖有规谏之语,拔置第一。世宗得位之初,事事要学“皇考”,因而亦将彭启丰由第三改为第一,祖孙同为会元、状元,有意制造一重佳话。彭启丰一生的经历,多在考试、教育方面,五典乡试、三主学政,官至尚书,享寿八十有四。生当承平盛世,富贵寿考,不必有赫赫之功,亦不负一生了。
六 父子叔侄六状元
由祖孙状元联想到父子叔侄,是否亦有先后夺魁的佳话?有的,父子状元有一对,叔侄状元有两对。且从后者谈起。
第一对叔侄状元是浙江湖州府德清县的蔡启傅、蔡升元。蔡启傅于康熙八年冬天赴京会试时,路经淮安府山阳县,县令是他的乡试同年,投刺拜访。那县令只以为是来打抽丰的,在名刺上批了四个字:“查明回报。”门房少不得加以盘问,蔡启傅一怒而去。第二年庚戌科,先中会元,后中状元,山阳县令才知道得罪了贵人,具了一份厚礼补过。蔡启傅拒而不受,在礼帖上写了一首诗:“一肩行李上长安,风雪谁怜范叔寒?寄语山阳贤令尹,查明须向榜头看。”
康熙二十一年壬戌正科,其侄蔡升元殿试夺魁,上距启傅胪唱十二年,故蔡升元赋谢恩诗,有“君恩独被臣家渥,十二年间两状元”之句。一说此诗为升元之父启贤所作。
另一对叔侄状元为翁同稣、翁曾源。翁同稣为咸丰六年丙辰正科状元,两为帝师,得君甚专。晚年为刚毅、荣禄所排挤,被逐回常熟,凄凉以终。我曾为他写过传记,这里就不多说。
翁同龢为大学士翁心存幼子。其长兄翁同书,翰林出身,咸丰三年帮办江北军务,以克瓜州功获赏黄马褂,八年授安徽巡抚。同治元年,节制五省军务的钦差大臣曾国藩,奏劾翁同书于定远失守时,弃城走寿州,而寿州复陷。其时的曾国藩,所请无不准,翁同书被逮至京下诏狱。会王大臣会审,恭王岳父、大学士桂良主从严,因而定罪为“斩监候”。
其时翁心存年逾古稀,何能承受这样的刺激?虽然这年同治建元,照例“停勾”,翁同书这年可以不死,但明年又如何呢?老年人有这样一个痞块横亘在胸中,真有生不如死之感,入冬终于卧疾不起。两宫懿旨,特释翁同书回家视疾。到得出狱,父子得见最后一面,但翁心存已入于弥留状态,是否知道长子暂释,不得而知。
翁心存身后的恤典甚厚,除准翁同书在家穿孝百日再入狱以外,特赏翁心存的长孙,亦就是翁同书的长子翁曾源为进士,准一体殿试。这翁曾源书念得很好,但有一樣要命的毛病——羊角风,而且相当严重,说来就来。有了这项毛病,注定不能参加考试,否则,闱中发病,难保没有性命之忧。因此只是捐了个监生在家读书。咸丰六年,宣宗实录告成,在事诸臣优叙,翁曾源因而蒙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实际上并未入闱。及至蒙赏进士后,第二年癸亥恩科,殿试只有一天,家人决定让翁曾源去试一试。
入宫以后,一直到天黑,未见翁曾源的踪影,翁同稣及其他接场的亲族,都焦急得不得了,一直到“戌初三刻”,也就是七时四十五分,才见他出宫。显然天黑以后还能写大卷子,保和殿中是有人照应的。
问起翁曾源殿试情形,是身体很好,大卷子没有错字,这就有前十名之望了。三天以后,进呈十本拆弥封,前十名即时召见,名为“小传胪”。翁曾源一早人宫听宣,居然中了状元。这是八员读卷大臣于翁心存、翁同书、翁同稣都有相当的渊源,有意帮忙。但亦只有嗣君冲龄,太后临朝,才敢于如此。且不说在雍、乾两朝,断乎不敢;即在嘉、道两朝,亦不见得敢轻易尝试,因为出了个羊角风状元,不但是个笑话,而且有此疾者,绝不能服官,然则拔之以魁多士的作用何在?皇帝只要如此诘责,而无法“明白回奏”,则严谴立至。
翁曾源之中状元,在中国科举史上,创造了好几项纪录:第一,是从未进过贡院(乡会试闱场)的状元。第二,是唯一由监生一跃而中的状元。第三,是唯一未曾任过官职的状元——在他中状元时,他为他祖父所服的丧未满,自然不能到翰林院受“修撰”之职,以后亦始终只领虚衔。
最后要谈一对父子状元,都是具神秘色彩的人物。父名于振,字鹤泉,江苏金坛人,雍正元年癸卯恩科状元。这一科三鼎甲俱命在南书房行走,事属特例。世宗得位不正,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措施,需要在南书房亲自指挥处理,凡奉派在南书房行走的翰林,如果缜密小心,则一路荣升,官符如火,否则便有杀身灭门之祸。如雍正四年江西主考查嗣庭,原来即是南书房翰林,当他奉派至江西时,世宗另派副主考俞鸿图监视,途中可能搜查到查嗣庭泄漏机密的确据,以致被祸。
雍正二年甲辰补行元年癸卯正科会试,于振奉准为河南乡试副考官,四年十一月提督湖南学政,未几降调为行人司副。明朝的官制有行人司,长官正副二人,行人司副从七品,清沿明制,于乾隆十三年废止。于振原为修撰从六品,改行人司副则为降二级调用。原因要查“雍正朱批谕旨”才知道,他未经奉准,擅增武秀才的学额,且已取中,事情搞得很尴尬。世宗朱批:“新进小臣,无知孟浪,未经奉示,何得专擅?已交该部察议矣。”获咎之因如此。
如果从六品的修撰,降调为从七品的检讨,则仍在翰林院;一调行人司副何能再成翰林?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于振居然复为翰林——雍正十一年踵康熙十八年己未故事,举“博学鸿词”制科,除现任翰林以外,无论已仕未仕,经三品以上京官及督抚学政保荐,即可应试。于振符合举荐资格。
这一次的词科,延到乾隆元年丙辰九月,方始举行。但丙辰词科与己未词科,用意完全不同,前者旨在将隐于岩壑的前明义士延揽出山,所以录取从宽;而丙辰词科,原就是世宗的一种“阳谋”,想引出曾静、汪景祺这类人物,以便铲除,所以下诏一年以后,尚仅河东总督举一人、直隶总督举两人。世宗降旨,切责诸臣观望,于是举列两百余人,诰命一年之内督集京师,先至者月给钱米,及至齐集,已在乾隆建元以后,特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吏部侍郎邰基阅卷。
凡是三考出身的进士,对于未受场屋之苦,一飞冲天的“征士”,都采取排斥的态度,此在康熙时已然,以朱竹坨的渊博多才,尚且被目之为“野翰林”,可见此辈的心态。因此由张廷玉主持的丙辰词科,托慎重之名,行摈弃之实,应试者一百九十三人,取中一等五名,二等十名;次年七月补试二十六人,取一等一名,二等三名。总计一等六名,授职编修;二等十三名,授检讨、庶吉士不等。淹通经史,或文章词赋知名海内的绩学能文之士,如人《清史稿·儒林传》的程廷祚、桑调元、顾栋高、沈彤等;入《文苑传》的厉鹗、刘大櫆、李锴、胡天等均未人选,颇失士林之望。
于振很运气,取在一等之末,复回翰林院当编修。清朝以状元而应词科获高第,具此双重资格者,只于振一人。老师提拔,是其主因,于振的状元,原就是张廷玉取中的。
到了第二年——乾隆二年丁巳,于家又有喜事。于振之子于敏中,殿试一甲一名。高宗很欣赏于敏中,乾隆二十五年入军机后更是大红大紫,他一直掌度支,三十八年晋文华殿大学士后,仍兼户部尚书。所当过的差使都是阔极一时,如四库全书馆总裁、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掌院。又因平金川,他以参赞庙谟之功列为功臣,赏戴双眼花翎,图形紫光阁,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身后并得谥文襄,文臣非有安邦定国之功,不能谥“襄”,在他以前谥文襄者,只有一个洪承畴。
于敏中卒于乾隆四十四年,享年六十六岁,而生前之荣忽然转变为身后之哀。事实上他的死因,便很可疑。据说于敏中以微疾告假时,高宗遣医诊视,忽赏“陀罗经被”,这是来自西藏喇嘛,殁后覆盖于棺中的殓具,凡一二品大臣殁于京师者,例赏陀罗经被,不是什么稀罕的荣典。因此,传闻高宗赐此被于于敏中生前,是暗示他自裁。
于敏中身后,两次严谴,第一次是乾隆五十一年,高宗读《严嵩传》,想到乾隆四十六年“甘肃捐监折收”一案,于敏中庇护乾隆朝有名的贪官王宣望;恤典中原曾入祀贤良祠,此时降旨撤出。第二次是乾隆六十年,国史馆进《于敏中传》,高宗复又想到于敏中结交太监的往事,命将于敏中之孙所承袭的轻车都尉世职撤革。
高宗何以追论旧恶如此?已觉可怪。近年读孔德成先生令姐孔德懋女士所著《孔府内宅轶事》,探究有关史料,发现高宗与于敏中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私人关系。《孔府内宅轶事》中有一章,标题为“公主下嫁孔府”,一开头就说:“衍圣公的兄弟不能住孔府,要搬到外面的十二府中去住,但在孔府里却世世代代住着一户外姓亲戚,人称‘于官亲,住在东学,占有一大片房屋院落。”
这于官亲是谁呢?就是于敏中的眷属。孔府相传:乾隆有个女儿,是孝贤皇后所生,对她十分钟爱。这位公主脸上有块黑痣,据相术说,这块黑痣主灾。破灾的唯一办法,是将公主嫁给比王公大臣更显贵的人家,这就只有远嫁孔府了。因为只有衍圣公可以在皇宫的御道上和皇帝并行。皇帝到曲阜后,也要向衍圣公的祖先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礼,这都是别的王公贵族所没有的荣耀。
乾隆第一次来孔府时,就说定将女儿下嫁孔府。但满汉不能通婚,为了避开这个族规,乾隆便将女儿寄养在中堂大人于敏中的家中,然后又以于家闺秀的名义,嫁给第七十二代衍圣公孔宪培,孔府的后人称她为于夫人。
公主嫁到孔府在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
这段叙述,真假掺杂。清朝的家法极严,公主不可能寄养在大臣家,此且不论。要指出的是,高宗十女,孝贤皇后生第一女、第三女;第一女早殇,未封;第三女封固伦和敬公主,雍正九年生,乾隆十二年出嫁,年十七岁;此外,能养大的四、七、九、十等四公主,出嫁的年龄,非十六即十五。乾隆十三年三月东巡回銮时,舟次德州,孝贤皇后与高宗在一次激烈的冲突后,愤而投水自杀。然则于夫人如为孝贤皇后所出,至少应生在乾隆十二年至乾隆三十七年,已二十六岁,断无公主至二十六岁始出嫁之理。
那么,于夫人是不是高宗的女儿呢?是的。不过她的母亲并非后妃,而是孝贤皇后之弟大学士傅恒的夫人。高宗与傅恒夫人私通,福康安就是高宗的私生子,这种公案,我曾有考证;孝贤皇后在德州自尽,亦就是醋海生波所致。
因此,于夫人应该是福康安同父同母的胞妹。出生后即由于敏中认之为女,说是由于敏中之妾张氏所生,《东华录》载乾隆三十七年上谕:“于敏中之妾张氏,于例原不应封,但于敏中见无正室,张氏本系伊家得力之人,且其所生次女,已适衍圣公孔昭焕长子孔宪培,系应承袭公爵之人,将来伊女亦可并受荣封,张氏着加恩赏给三品淑人。”
张氏受封的理由,完全说不通,而且大臣家的姬妾,皇帝又何以知其为“伊家得力之人”?说穿了一句话,无非酬谢其抚养“公主”之功而已。
《孔府内宅轶事》中说,“公主”自恃“毓德高门”,与婆婆不和,想来脾气不大好。于敏中死后两次获咎,很可能是“公主”告的状;而于敏中微恙而蒙赐陀罗经被,暗示其自裁,则更可能是于敏中口舌不谨,泄漏了“公主”的身世之谜之故。
七 状元的兄弟
清朝的文风,以乾隆年间为最盛,兄弟联翩人词林、膺鼎甲者,不一而足。主试大臣,所以能秉公取士者,高宗的英察,有极大的关系。
乾隆六十年乙卯,以登极周甲特开恩科。会试正总裁为左都御史窦光鼐;取中的第一、第二两本卷子,都是浙江人。另外两名副总裁,认为浙卷连中两本,似乎太多,最好換一本。窦光鼐以脾气固执出名,当时表示“论文不论省”,拒绝更换。及至填榜时,会元浙江湖州王以衔,第二名即其弟王以铻。榜发后,群情哗然,说窦光鼐两督浙江学政,事必有私。
其时和珅的势焰正盛,以窦光鼐的脾气,是绝不会买他的账的。乾隆五十一年窦光鼐第二次当浙江学政时,奉命会同户部尚书曹文埴盘查各州县仓库亏空。和珅关照曹文埴含糊了事,但窦光鼐不听,单独上奏,严劾不法州县,平阳知县黄梅假弥补亏空苛敛,母死之日演戏。高宗得奏震怒,特派首辅亦为军机大臣领班的武英殿大学士阿桂,到浙江查办。
阿桂复命,说黄梅九十岁老母生日演戏,当夜病故,窦光鼐所言不实。窦光鼐不服,奏明阿桂只是派属员至平阳查访,本人未到;窦光鼐则亲自赴平阳复查,取得黄梅勒派富户的捐票,母死不肯发丧,托辞老母生日演戏,表示他并未丁忧,以便仍旧在任。于是阿桂二次赴浙查办,这回证明了窦光鼐所奏不妄;黄梅斩决,阿桂等亦都得了处分。
和珅在窦光鼐手中栽了这么一个筋斗,久思报复,这回机会来了,在高宗面前告了他一状。高宗亦有些怀疑,复试之日,稽察特严。及至名次揭晓,王以衔二等第四,王以铻三等第七十一,复试凡列等者,皆准殿试。和坤吹毛求疵,说会试卷子中,王氏兄弟都有“王道本乎人情”一语,就是关节。高宗便准王以衔殿试,王以铻不准。及至殿试拆弥封,王以衔中了状元,而读卷官中即有和坤与主纂《四库全书》的纪昀,高宗便说:“这莫非亦是你们给了王以衔关节?”至此,他确信窦光鼐无私,和坤原想借此兴起大狱,倾陷窦光鼐,亦就变成枉费心机了。
除了王以铻、王以衔弟兄会状外,还有弟兄状元榜眼,更为难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哥哥先成榜眼,而弟弟确信后来居上,必中状元,果如所言。
哥哥是庄存兴,江苏常州人,乾隆十年乙丑正科榜眼。弟弟叫庄培因,当庄存兴得鼎甲后,庄培因赋诗有句云:“他年令弟魁天下,始信人间有宋祁。”
宋朝宋郊、宋祁并称“二宋”,以大小为别。庄培因以小自居,但当年的状元则是大宋;所谓“他年令弟魁天下”,无非自勉更要争气,以期媲美二宋之意,并不算狂妄,而庄培因的妻子便小气得可议了。
原来向例三鼎甲得于住宅前建立旗杆,庄存兴中榜眼后建旗杆于住宅之东,庄培因之妻即指庄存兴“不留余地”;因东居上首,而庄氏兄弟尚未分炊,如庄培因大魁天下,建旗杆于西,岂非状元屈居于榜眼之次?
这话有没有道理呢?不妨拿李鸿章兄弟间的一个故事来比较。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奉派为贺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特使,由北京抵达上海,候船放洋。上海道以下的在沪官员,公宴李鸿章于天后宫行辕;其时适李鸿章之兄,卸任湖广总督李瀚章亦在上海,因而亦成为被邀贵客之一。李瀚章先到,坐于次席,李鸿章后到,昂然独居首座。事后有李氏兄弟门下微言以讽,认为“二先生何妨对大先生略让一让”。李鸿章斥之为“公私不分”,他说:“今天是上海官场公宴,非私人应酬可比。我是当朝首辅,又是钦差,如果我论私情,让大先生居我之上,朝廷体制何存?”
就此公私之辨而言,显然庄培因的妻子,大错特错。状元虽贵,只是一人一家之荣,既言家庭,长幼有序,弟不可居兄之上,而且科名讲先后,庄存兴早于庄培因四科,不论兄弟,亦是前辈。何况殿试人数,常在三百人左右,其中变数甚多,何能有必中状元的自信?所谓“不留余地”之说,实在是很荒唐的。但造化弄人,居然说大话兑了现,以致荒唐的指责,变成振振有词而已。
此外状元的兄弟而居鼎甲者还多,最难得的是“昆山三徐”,顺治十六年状元徐元文、同胞两兄乾学、秉义,皆为探花。至于彭定求之弟彭宁求,潘世恩之弟潘世璜,张之万之弟张之洞亦皆为探花,但亦皆为堂房的兄弟。
八 三元及第
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谓之“三元”,是科举史上最高的荣衔。唐、宋、金、元、明、清六朝,三元及第的总数,不会超过十五人。宋祁之兄宋郊(改名宋庠)、“错把冯京作马凉”的冯京,都是三元及第。明朝唯一的三元商辂,浙江淳安人,三元及第后建坊省城,杭州商业区的“三元坊”,即由商辂而来。
清已有两个三元,一个是钱棨,字湘舲,初名钱起,因为与唐朝“大历十子”之一的钱起同名,照功令必须更名,因改为棨。他是苏州人,是个割股疗亲的孝子,乾隆四十四年己亥科乡试解元;四十六年辛丑正科会元,殿试夺魁,高宗特制三元诗纪瑞。
历来凡有特异的人物,往往附有神奇的传说,钱棨亦然。钱棨高祖叫钱中谐,康熙己未词科,取在一等十四名,授职编修。他的词科同年汤斌,当江苏巡抚时,赠他一方“奎璧凝晖”的匾额。钱棨中解元后,入京会试,途中梦见五色云中,有一条苍龙,蟠舞而前,钱棨了无所惧,攀住龙角,在龙头上书“奎璧凝晖”四字,就这科连中会状。
“奎星”为二十八宿之一,俗作魁星。“璧”同“辟雍”之辟,“奎璧凝晖”一语,可解作为国子监增光之意。按:士人人仕,名为“释褐”,褐即布衣,释褐者易布衣为官服。非两榜出身的官员,得官则走马上任,无任何礼节,只有进士殿试传胪后三日举行“朝考”,是一种任用考试,或点庶吉士人翰林,或分部用为主事,或分省用为知县,官职既定,乃于五月初一日在国子监举行“释褐礼”。
行释褐礼之前,先在国子监之东的文庙行“释菜礼”,亦即最简单的祭孔典礼,孔子及四配由状元主献;东南十哲由榜眼、探花分獻;东西两庑,则由二甲、三甲的第一名分献。礼毕释褐,更换补服,然后至国子监彝伦堂释见祭酒及司业,进酒三爵,三鼎甲各簪金花一枝。向例有一枝备用的金花,由管理国子监的大臣携归;这一回是例外,因为钱棨是国子监司业翁方纲在当江南主考取中的解元,所以管理国子监的大学士蔡新,特以这一枝金花相让。
另一个三元是广西桂林的陈继昌。时在嘉庆二十五年庚辰,仁宗赋诗志喜,有“大清八百载,景运两三元。旧相留遗泽,新英进正论”。抗战以前,掌故名家徐一士引此语,首句误作“大清百八载”。因为清朝如自顺治人关算起,至嘉庆庚辰,为一百七十七年;若以前一个三元起算,则乾隆丁丑至此,仅四十年。“八百载”乃是以周朝八百年天下自期。
“旧相”谓乾隆朝东阁大学士陈宏谋。陈继昌是他的玄孙。巧的是两三元都曾改过名字,钱起改钱棨;陈继昌本名守壑,会试以前曾得一梦,梦见报子到他家报提,但名字为陈继昌。问他是不是错了,报子说不错,今年的会元、状元,就是这个名字,于是陈守壑改名陈继昌,居然连中三元。
由于陈继昌不但连中三元,而且清朝广西四状元,都出在桂林,而自陈继昌开始,所以有关他的灵异传说特多。桂林有一处名胜,叫做还珠岩,中有石笋下垂,相传“石笋到地,状元及第”,其时恰是“石笋到地”之时。
最不可思议的是,前明朝正德二年,有个云南按察副使包裕,游还珠岩作了一首诗,刻在岩石上,诗云:“岩中石合状元征,此语分明自昔闻。巢凤山钟王世则,飞鸾峰毓赵观文。应知奎聚开昌运,会见胪传现庆云。天子圣神贤喆出,庙廊继步策华勋。”
此诗首二句即言“石笋到地,状元及第”的传说,巢凤山、飞鸾峰亦为桂林名胜,王世则桂林府永福县人,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的状元。赵观文不知何许人,但必为桂府所出的状元,读者欲知其人,请查《桂林府志》。后四句则有“继昌”二字,陈继昌又号“喆臣”,与第三句诗意亦合,所以有人寄诗相贺,说“三百年前谶早成”,正德二年丁卯至嘉庆二十五年庚辰,已在三百年以上。
又有一宗巧事是,广西贡院的门楼,倾圮已久;看风水的说宜改建,刚落成而陈继昌中三元。当时两广总督阮元赋诗云:“文运原因天运开,一枝真自桂林来。圣朝得士三元盛,贤相传家五世才。史奏庆云合名字,人占佳气说楼台。若从师友抡魁鼎,门下门生已六回。”第六句即指改建贡院门楼。末两句则嘉庆十三年起,状元吴信中、洪莹、蒋立镛、龙汝言、吴其溶、陈沆、陈继昌共七科,除倒霉状元龙汝言以外,其余六人都是阮元的“小门生”,得意可想。吴其溶河南固始人,虽无赫赫政绩,但在植物学界,赫赫其名,所著《植物名实图考》为研究树木花草的权威之作。
这一榜的榜眼是我的伯高祖滇生先生(讳乃普)。探花陈銮字芝楣,湖北武昌人,他有段逸事,堪称佳话。陈芝楣的父亲,是江宁一盐商家的账房,陈芝楣十八岁那年进学以后,特地到江宁省亲,盐商看他器宇轩昂,又是“宰相根苗”新秀才,将女儿许了给他。第二年遭父丧,三年服制满后,家已中落,奉母命至江宁,称贷于盐商,哪知盐商一口拒绝,而且要退婚。陈芝楣是很有骨气的人,一诺无辞。
借钱没有借到,盘费倒用光了,困居逆旅,不知何以为计?江宁的客栈,多集中在贡院前面的“状元境”,附近便是秦淮艳薮的钓鱼巷。陈芝楣有一天从那里经过,恰逢名妓李小红出门送客,少不得多看一眼;李小红看他憔悴之中有英爽之气,一念怜才,将他请了进去,细问因何落拓如此?陈芝楣据实相告。李小红动了侠义之心,送他五百两银子,劝他赶紧回武昌应试。这年是嘉庆二十四年己卯,乡试得意,进京会试,联捷中了探花。这年七月,仁宗崩于热河行宫,皇二子智亲王即位,明年改元道光。
道光二年壬午乡试,陈芝楣放了浙江主考。不过三年的工夫,一个几乎流落他乡的穷秀才,竟主一省的文衙,盐商之女自恨福薄,郁郁而终,盐商亦悔恨莫名。于是有人替他出了个主意,说秦淮名妓李小红杜门谢客,正等待陈芝楣来娶她,不妨为小红脱籍,认作义女,通知陈芝楣来迎娶,复为翁婿如初。盐商如言照办,将小红从钓鱼巷接到家里当小姐。
及至陈芝楣在杭州出闱,媒人已经等在主考公馆外面了,自然一说即成。盐商备了一副值十万两银子的妆奁,将小红嫁了给探花郎。
于是陈芝楣具折请假,在江宁成婚。满月回京销假,又将老母接到京里奉养。小红恪尽妇道,一年以后生了个白胖儿子。
李小红交了一步帮夫运,陈芝楣的宦运,一帆风顺,道光五年外放松江知府,自此扶摇直上,由府道至监司,升巡抚,署总督。道光十九年三月,小红到江宁时,已是起居八座的一品夫人了。
这年己亥乡试,陈芝楣以监临入闱。中秋那天,小红重游钓鱼巷,遍访旧识,昔日手帕交至今仍有不曾从良的,小红为之一一脱籍,择年轻未娶的“戈什哈”为之婚配,总计二十一人之多。
《清稗类钞》亦载有此故事,但谓陈芝楣是两江总督陶澍的表弟。陈在陶幕府中,陶太夫人成全陈芝楣,为娶小红做妾,其后扶正,显然错误;陶澍早年丧母,容或不为人知,但当陶澍督两江时,已在道光十年,陈芝楣方任广东盐运使,岂有入两江督署幕府之理?
文三元以外,还有武三元。附带可以谈一谈所谓“武科”。科举时代一向有“穷文富武”之说,穷书生薄粥果腹,攻习举业所下的本钱甚轻;习武则花费甚大,起码饭要吃饱,而且非营养充足不可,所以非小康之家子弟,无力习武,但进学以后,同为秀才,身价不同。
从前有个笑话,有一县官看本县的武秀才,凭仗几斤蛮力气及一个秀才衔头,往往欺侮乡下人,思有以重惩。一日县衙门“放告”,有一武秀才扭一乡人告状,说此乡人担粪时,污染其衣,请主持公道。县官罚乡人磕头一百赔罪,当堂执行,命差役唱数。磕至六七十时,县官忽然“叫停”,问武秀才:“你是文生还是武生?”答说是武生。县官急言:“错了,错了;武生要打对折,只能磕五十,如今被告多磕了,你要给他磕还,方是两得其平。”武秀才不服,但不由分说,命差将乡下人捺坐在椅上,强按武秀才下跪磕头。一县大快,称颂“青天大老爷”不止;而武秀才的气焰大杀,欺侮乡里的风气,为之一变。
武科乡会试举行的年份与文科相同,但武会试是秋闱,于十月间举行,分内外场,外场试武艺,计有马步箭、掇石、舞大刀、开弓等项,其中以开弓为最重要,因為是考验膂力。开弓的强度,以“力”为单位,一力为十斤,起码开三个力才够格;强者可以开到十二三个力。
内场试文艺,先还有策论等名目,但至嘉道以后,已成具文。武会试以后,亦有武殿试,光绪十八年十月,翁同龢、汪鸣銮师弟奉派为武殿试读卷大臣,翁题汪像诗云:“今朝微雪点锁厅,上堂对案校武经。”注云:“默写孙子九十六字。”《孙子兵法》称为武经,指定其中一段默,所谓“校武经”者,即是校对默写孙子有几多错字,只字不误者,即膺上选。
武举人、武进士例授绿营武职。至雍正年间,武进士颇为吃香,武状元授一等侍卫、正三品,一等满侍卫,放出去可当驻防的将军,一等汉侍卫放出去,便是绿营参将,如有战功,升副将,升总兵就可以戴红顶子了。
武状元亦常有奇奇怪怪的遭遇。乾隆十七年壬申恩科武探花马瑔,用为绿营游击,派至福建,与同官言语失欢而互殴,双双坠水,为总督参劾革职,年未三十。乾隆二十四年改名马全,复中武举,会试联捷,至殿试外场时,高宗亲临紫光阁校阅,识得此人,问说:“你不是从前的马瑔吗?”答奏:“是。”以其技勇冠场,中了状元。
一人而为两榜的鼎甲,已是奇事;更奇的是顺治年间的天津镇总兵王玉墼,他是武三元,但在明朝崇祯年间,已经中过武状元,可说是“四元及第”,一人而中两状元,亦是一个新纪录。
文三元、武三元以外,还有“小三元”,亦为人所艳称,因为难得之故。
原来童生入学,须经过三层考试,县试、府试,最后是一省学政的院试。三试的第一名都称为“案首”。入学与否,权柄虽操于学政,但向例县、府案首,必定取中。因此县试案首,到了府试,有时文章再好,亦不会取成案首,为什么呢?
就因为县试案首,铁定可成秀才,府试再取作案首,锦上添花,对本人无所助益,而主试的知府丧失了一个选拔他人的机会,倒不如雪中送炭,取一个文章好的寒士,反倒合乎造就人才之义。因此,就理论上说县案首,为全县之冠。院案首为通省之冠;而府案首不一定为一府之冠;因为如此,所以县府院三试皆第一的“小三元”,就很难得了。
九 满洲状元、蒙古状元、“长毛”状元
八旗分满洲、蒙古、汉军三类,共二十四旗。汉军与包衣同为汉人,但汉军为清朝入关前后,所收容的明军,而包衣则隶属于满洲。
这二十四旗原来是不准参加考试的,至顺治八年吏部奏准,满洲、蒙古、汉军各旗子弟,有通文义者,准取人顺天府学,乡会试别成一榜,满榜取一甲三名、二甲七名、三甲四十名。
满汉分榜的会试,只行了顺治九年壬辰、十二年乙未两科,原因是见“八旗人民崇尚文教,怠于武事,以披甲为畏途”。而由科举出身者,既免军役,升迁亦易,所以降旨停止。
因此,满洲状元,只得两人,一个叫麻勒吉,姓瓜尔佳氏,汉名马中骥,隶属正黄旗,兼通满汉文字;康熙六年授为江南、江西总督,在任颇有政绩,殁后得在江宁雨花台立碑纪功,并入祀名宦祠。另一个叫图尔宸,隶属正白旗,平生事迹无可称。
至康熙二十六年以后,复准八旗参加乡会试,但不分榜,而且有个不成文的禁令,旗人不得中鼎甲。这个禁令,至同治四年打开,出了一个蒙古状元,就是同治皇帝的老丈人崇绮。
崇绮字文山,姓阿鲁特氏,蒙古正蓝旗人。他的父亲便是以文华殿大学士奉派为钦差大臣,花光了清朝自国库发军费,最后一笔二百万而剿洪杨无功的赛尚阿。
《清史稿·本传》:“文宗震怒,诏斥赛尚阿调度无方,号令不明,赏罚失当,以致劳师糜饷,日久无功,褫职逮京治罪,命大学士等会鞫。赛尚阿伏地流涕,自言不忍杀人,辜负圣恩。论大辟、籍其家、三子并褫职。”其后免死充军,复又释回,殁于光绪元年。
崇绮是赛尚阿的长子,其时方任工部主事,革职后又以军功自笔帖式升至兵部员外。同治四年乙丑正科殿试,列于前十本第一名,进呈后拆开弥封一看,才知道是旗人。
当时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而往往由慈禧做主,她们亦知道鼎甲不中旗人的例规,但当时的慈禧,还没有毅然更换状元的魄力。交军机大臣与读卷大臣会商,据翁同稣日记,交议后“诸公相顾不发,延树南曰:‘但凭文字,何论满汉?遂复奏定局”。延树南即延煦,他是宗室,为翁同龢同年,其时以礼部侍郎充任读卷大臣。
翁同稣又记:“文山来请,遂携旧账往。文山学程朱十年,至是气为之浮动,功名之际难言哉!”这段日记,需要加以解说,才能明白。
原来新进士的谢恩表,例由状元领衔,文字有一定的格式,新科状元须向前一科的状元递个门生帖子,请出示格式。崇绮前一科的状元,即是翁曾源,翁同稣是代他的侄子应崇绮之请,所谓“携旧账往”,是指新科状元拜老师,开贺请客,以及到国子监释褐、翰林院上任,各种花费开销。
崇绮一向从当时保守派领袖,亦是蒙古人的大学士倭仁讲学,应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修养,但一中了状元,气性浮动,成了《儒林外史》中的人物,所以翁同龢有些感慨。
同治十一年穆宗大婚。
在此以前,王公大臣都认为崇绮之女阿鲁特氏,必膺中宫之选。崇绮亲自课女,德容兼备,共许为八旗淑女第一。选后时,慈安太后亦中意于阿鲁特。但穆宗生母慈禧太后,认为江西藩司凤秀之女,明慧可喜,决之于穆宗,他站在嫡母这边,因而使得穆宗失生母之欢,皇后亦连带成了慈禧的眼中钉。
大婚后,慈禧干预小夫妻的房帏。穆宗赌气独宿于乾清宫——中宫本为坤宁宫,但满洲风俗“祭于寝”,所以坤宁宫其实是屠宰场,每天半夜里现杀两口猪祭神。坤宁宫除了作为大婚的洞房、合卺之夕住一夜以外,皇后的寝宫随即移往养心殿后的随安室。是故穆宗在乾清宫独宿,小太监引诱他搞同性恋,竞因而途命。
别以为穆宗是死于艾滋病,那时还没有这种“天谴”。穆宗是小太监导之微行冶游,而头等娼寮,不论外城八大胡同、内城砖塔胡同,都是内务府司官的天下。此辈常有内廷差使,熟识天颜,穆宗不敢去,只好逛“三等下处”,因而染患恶疾,在出痘时引起并发症而崩,“可怜天子出天花”一语中,包含了无数秘辛。
当穆宗病危时,相传慈禧与皇后婆媳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皇后一句“是大清门抬进来的”,触怒了慈禧。
因此,穆宗崩后,光绪入继,奉懿旨封为“嘉顺皇后”。这个封号,不知是谁拟的,“嘉顺”二字,兆已不吉。福康安先封“嘉顺贝子”,嘉庆元年殁于军中,以太上皇之命,晋封郡王,配享太庙,仁宗亲政后,虽因先帝之故,既未夺爵亦未撤出太庙,但每言军务,诏书中必痛斥福康安。
嘉顺皇后旋于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崩逝,尚在穆宗升遐百日之内,故李慈铭赋挽词有“玉皇天上自携家”之句。
嘉顺皇后之崩,“道路传闻,或称伤悲致疾,或云绝粒殒身”,御史潘敦俨贸然上言,两宫太后以其言无据,斥为谬妄,因而丢官。但道路传闻,较之潘敦俨所奏,更为骇人听闻。
相传慈禧下令断绝皇后饮食之供应,不过后家向例可以送菜,嘉顺皇后得以勉强续命,但此非长久之计,嘉顺皇后在退回食盒时,写信问父,何以自处?崇绮答了四个字:“皇后圣明。”
向例皇帝有所垂询,大臣不便明言,便答以“皇上圣明”,意谓尽在不言。嘉顺皇后知道已绝不能自母家得何助力,自处之道,舍死别无他途,于是悄然自裁。
皇后的祖父赛尚阿素为宫中所恶,当他的孙女被立为后,照例后父封承恩公,后家抬人“上三旗”,由正蓝旗而入镶黄旗时,赛尚阿不知趣,竟上表为子谢恩,诏斥其荒谬,说擅入上三旗仅限后父,赛尚阿是有罪之人,何得擅旗?仍旧在下五旗的正蓝旗。至此痛爱孙之逝,念处境之艰,忧伤成疾,不久下世。
崇绮以后父例封承恩公,是自有状元以来,禄位最高的,此时女亡父死,忧谗畏讥,也成了个倒霉状元,此后一直郁郁不得志,曾放出关去当都统。
光绪十年出任吏部,旋即调任户部。其时正当大政潮以后,恭王逐出军机,醇王以皇帝本生父,在太平湖府邸中遥控政局;接着以大办海军为名,广开捐纳,海军经费则移为修建颐和园之用。
掌管国库的户部,既有帝师翁同稣为汉尚书,复有“管部”的东阁大学士阎敬铭看得死死的,內务府需索,往往致压力于崇绮身上,而徒呼奈何,崇绮只好再一次告病,而复起之心仍在。
戊戌政变,光绪被幽,顽固的保守派抬头,悖王之子载漪,密谋废立,先将一向作为羽林军的神机营抓在手中,改名“虎神营”,取“以虎扑羊”之义。逐渐纵容打着“扶清灭洋”旗号的义和拳,酿成“大患”。
崇绮看时机已至,与徐桐一起策动内务府与宦官集团,立载漪之子溥傍为“大阿哥”,准备代替光绪。但此事非取得慈禧最信任的大学士荣禄同意不可;崇绮拟好一个奏折,去找荣禄签署,荣禄躲了他好几次,终于躲不掉了。
原来废立之说,甚嚣尘上,但封疆大吏,多不以为然,两江总督刘坤一,在南通状元张謇的建议之下,打了个密电给荣禄,表示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电文中的警句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暗示此举不仅大违民意,甚至将引起列强干预。
荣禄不是个糊涂的人,自然不会认同保守派的胡作非为,但亦不愿显然得罪载漪及这班昏聩的老朽,所以崇绮一上门,他总设法挡驾。有一回让崇绮排闼直入逮住了。
谈未数语,荣禄忽然大叫一声:“哎唷,我这肚子到底不饶我啊!”说完,捂着肚子,匆匆人内。他是伪装腹泻,回到签押房内跟门客商量应付的办法。
计议已定,复出会客,时值隆冬,围炉促膝而谈,崇绮唤着他的号说:“仲华,我拟了个请定国本的折子,想邀你联名同上,你先看看。”
说完,他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荣禄接到手中,说一声:“我不敢看哪!”接着,将那张纸投入炉中,崇绮的心血,顿时化为灰烬。
崇绮勃然变色,但无可奈何,咕哝一句:“岂有此理!”拂袖而去。
这是光绪二十五年冬天的话,第二年庚子,在夏天发生了“八国联军”之祸,慈禧处死了珍妃,带着光绪及大阿哥匆匆出奔,京师大乱。
其时明达之士,已预见咸丰庚辛之际文宗仓皇出狩的故事或将重演,我的曾祖姑丈陈夔龙先生,时官顺天府府尹,承大学士荣禄之命,暗中调集大车数十乘备用;两宫及王公亲贵,大多率眷扈从,出居庸关西幸,得免受辱。及至洋兵破城,不及先逃的朝官,尤其是一班自命为道学的顽固保守派,遭到了重大的考驗。此派的首领有二:一为徐桐,一即崇绮,遭遇皆极惨,但历史上的评价不同。
先谈徐桐。此人属于汉军,家住东江米巷,此地后来一部分辟为使馆区,改称东交民巷。徐桐一生最恨洋人,出城拜客,为了不愿经过洋楼,绕地安门而出,自言:“望洋兴叹;与鬼为邻。”但此人实在是个假道学,人格的感召不足,所以他的儿子徐承煜成了个表里不一的奸诈小人。
徐桐是载漪一帮的中坚分子,义和团设坛请神时,徐桐曾经为“大师兄”题了一副对联:“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
及至“联军”入京,徐承煜劝他父亲,如为洋人所获,因为庇护“拳匪”有名,必不能幸免,不如殉国以全大臣之体;当时表示“父殉国、子殉父”,他愿同死。及至大厅上结好两缳,徐承煜扶他父亲上了吊,自己逃走。不过终为日军所捕,后来论罪时,奉旨正法,仍难偷生。
崇绮则先随荣禄同行,至保定在莲池书院自缢而死。崇绮之妻,亦即嘉顺皇后之母瓜尔佳氏,死事壮烈无比,她是在家预先掘好两个深坑,与她的儿子葆初及四个成年出仕的孙子,分别男女,人坑生瘗——活埋,合门死难。清朝状元下场之惨,无逾于崇绮。
洪杨的太平天国,在清朝的官文书中,称之为“粤寇”;而民间则呼之为“长毛”,所谓“长毛状元”就是太平天国开科取士所取中的状元。
太平天国早在人“天京”——江宁之初,即出有将“衡文取士”的布告,但一共开过几科,文献无征。据零零碎碎的资料可知,科场最看重的“制义”,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耶稣教《旧约》;试亦三场,但每场相隔一月之久;第三场内外悬灯结彩,中堂供香花及十字架。试卷很讲究,红绿黄三色,四周描金龙凤纹,中作方格,格大及寸。
相传别署“天南遁叟”的王韬是“长毛状元”,此说非是。王韬字紫铨,苏州人。曾策于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为官府所搜捕,遁至香港,故而有“天南遁叟”的别号。光绪初年回至上海,文名甚盛;他有一部书叫《海陬冶游录》,是研究当时社会史很有用的史料。
“长毛状元”见诸记载的,是个女状元,名叫傅善祥,江宁人。大概“男女平等”的观念,已引进到太平天国,所以洪秀全特开女科,考官当然亦是女人,正主考为洪秀全之妹洪宣娇。
江宁因为受袁子才随园女弟子的影响,闺中能文者很多,居然有二百多人应试,考题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傅善祥力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之说,引古来贤女内助之功作证,为洪秀全所激赏,拔置状元。花冠锦服,鼓吹游街,并招人“天王府”掌簿书,代洪秀全批答文书,地位有如明朝宫内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傅鸾祥对这份工作,颇能胜任愉快。但太平天国相继发生内讧,报到洪秀全那里的文书,彼此丑诋,看了叫人生气,傅善祥便在批示上大骂一顿,骂到后来竟骂到了洪秀全头上,因而被枷号在“女馆”,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十 末代状元
清末自经庚子之乱,创巨痛深,连慈禧太后亦感觉到非自强不足以图存,而立国以人才为本,于是废科举、办学堂之议,日益繁兴,尽管科举出身的大老王文韶等全力反对;但实力派内则袁世凯,外则张之洞都持全力赞成的态度。新官制中的管学大臣张百熙,说科举不停、学堂断不能多办,定为递减之法,每科递减中额三分之一,三科计九年,完全减尽,科举自然停止。
但这个折中的办法由于不彻底,观望而不愿进学堂的人,仍旧很多。因此,光绪三十一年袁世凯、张之洞会奏:“科举一日不停,士人有侥幸得第之心,以分其砥砺之志,民间相率观望,私立学堂绝少。”“请宸衷独断,立罢科举。”于是下诏,自丙午科起,停止各省乡、会试及生员岁试科试。
这一来前一年借河南闱举行的甲辰科会试,即成了最后一次全国性的考试;而殿试一甲一名的刘春霖,亦成了一“末代状元”。
这刘春霖字润琴,是魏忠贤的小同乡,直隶肃宁人,他之得中状元,在会试时已露消息,完全是因为小楷出色。
刘春霖中举时,正当全国大办中小学堂,学生练字须用仿格,又正当石印盛行,刘春霖便是写石印仿格的专家。中状元后还将他的殿试策论,石印发售,末页警告:“翻刻究罚。”这个状元之俗,可想而知。
怎么说,他之得中状元,在会试时已露消息呢?
原来甲辰科会试,因京师贡院于八国联军破京,毁于兵火,假开封的河南贡院举行。向例主持闱务者,乡试名为“监临”,由地方大吏充任,会试名为“知贡举”,派礼部侍郎主持,甲辰科会试改在河南,因而特派河南巡抚陈夔龙“知贡举”,此为有清一百一十二科会试中唯一的特例。
甲辰会试所派的四总裁是协办大学士裕德、吏部尚书张百熙、左都御史陆润庠、户部侍郎戴鸿慈,按官位序列,称之为“正大光明”,向例取中会元为四总裁居首者的特权,但亦并非不可商量。
“正大光明”四席居次的张百熙是湖南长沙人,取中一本湖南的卷子。
其时试卷已废誊录之制,与殿试卷相同,所以文章好坏以外还看得出书法高下,但以张百熙的官位而论,只能取中会试第二名的会魁,他跟裕德商量:
“科举将废,我湖南三鼎甲都有,独缺会元,能否以此卷冠场,庶几可弥补我湖南在科举中的缺陷?”
裕德慨然相让。此卷即是翁同龢的同年,两广总督,湖南茶陵谭钟麟之子谭延闿。
事后张百熙与裕德都很失悔此举。
因裕德相让的一本卷子,是前一年癸卯科福建解元林志炬,如果林志炬由解元而会元,则殿试时必定在进呈十本中,取为第一,以制造第三个“三元及第”的祥瑞,这一改,便失去了一个取悦慈禧太后的机会。
刘春霖的卷子为陆润庠所欣赏,在至公堂拆弥封时,他就向“知贡举”的陈夔龙说:
“此卷书法工整,为通场冠,廷试可望大魁。”
及至殿试时,刘春霖在进呈十本中,列为第二。第一本是朱汝珍,广东人,及至发下,朱刘互易,刘春霖果如陆润庠预测,居然大魁。
所以互易之故有两说,一说是光绪整理试卷时,偶然颠倒。另一说是德宗认为刘春霖的书法较佳,而这年春天干旱,“春霖”之名,是个好兆头,故拔置第一。
而朱汝珍的名字,有“你是珍妃”的意味,且又是慈禧所恶的广东人,以致屈为第二。照我看,以前说较为可能,而且也可能是陆润庠动了手脚,因为这天“小传胪”——宣布钦定名次的,就是陆润庠。
甲辰的第七年便是辛亥,人民国后,刘春霖的声名事业远不如他的同年谭延闽、蒲殿俊、汤化龙、张其锃,甚至还不及贾景德、关赓麟、沈钧儒,且以打着状元的招牌到处打秋风为人所讥。不道打秋风打出一头姻缘,是状元的故事中别开生面者。
话要从沧州一个叫张庆法的人说起,此人曾于光绪年间在浙江以候补知县奉派办理宁波厘金,亦即是收货物通行税,是个极有油水的好差使,因而在沧州颇有富名。
有一天门上递进来一张尺许长的大红名帖,赫然“刘春霖”三字,新科状元来拜,张庆法受宠若惊,延人客座,备道仰慕,然后取出一把从杭州带回来的扇面,“敬求墨宝”。
而刘春霖面有难色,但禁不起主人家亲自磨墨殷殷相求,只好坐下来动笔,看他开头“黄河远上”四字,便知写的是一首唐诗;但以下“白”字未曾写完,他的跟班悄悄上前,附耳数语,刘春霖遂即搁笔说道:“舍间来了远客,有急事要谈,改日再写。”然后匆匆别去。
这行径非常突兀,张庆法不知是怎么回事,看留下的“黄河远上”四字,虽还工整,却离一个“好”字还远得很。他的大女儿平时便是写刘春霖的石印仿格的,唤她出来一看,这位张大小姐一口断定:“绝不是刘状元的字。”然则此人也就不是刘状元,那么是谁呢?
过了几天,张庆法跟朋友谈起这件匿事。
此人对刘春霖颇有所知,他说刘春霖喜打秋风,必是有人冒了他的名想来弄几文;一看要考他的字,怕露了马脚,只好托词遁去。
又说刘春霖元配已故,在天津候家后眷恋一名南妓,名叫黄锦华,纳之为妾,及至刘春霖大魁天下,黄锦华以状元夫人自居;而刘春霖在朋友面前,依旧称之为“小妾”,黄锦华一怒下堂,至今中馈犹虚,接着又说:“大小姐年过摽梅,我来做个媒,老兄招个状元女婿,岂非大妙!”
张庆法大喜,婚事亦很顺利,刘春霖大登科后小登科,十分得意。
刘家还有韵事,刘春霖的元配留下一女,闺名沅颖,平时读书写字,自命为才女,又是状元的小姐,自视更高,誓非才子不嫁,以致年将三十,仍然待字闺中。
渐渐地,刘春霖发觉女儿起居有异,茶不思、饭不想,每每长吁短叹,终于恹恹成病。刘春霖探问病因,这位刘大小姐从枕头下掏出一本书来,递到老父手里,回面向里,不发一语。
这本书叫《玉梨魂》,是用文言写的“言情小说”;是写一个貌美多才约莫三十岁的寡妇为子延师,与西席两相爱慕,而格于礼教,只能作“精神恋爱”的故事。
情节文字,哀感顽艳,不知风魔了多少青年男女。我十三四岁时,从先兄遗麓中检得此书,亦曾为之废寝忘食。
刘大小姐因书及人,对作者徐枕亚大为倾倒。这徐枕亚是江苏常熟人,为“鸳鸯蝴蝶派”的巨擘——这一派的小说家,作品内容,不脱“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的格局,故稱之为“鸳鸯蝴蝶派”。其时徐枕亚恰巧断弦,写了许多王次回体的悼亡诗,登在报纸杂志上,刘大小姐由爱才而怜才,写信去安慰徐枕亚,由此开始通信,不知不觉陷入情网,害起相思病了。
刘春霖从家人口中得知这些曲折,颇不以为然,认为门第既不相配,而且婚姻亦没有从女家发动之理,刘大小姐探明老父心意,划画出一个办法,示意徐枕亚拜樊樊山为师,再由老师出面作伐。樊樊山是翰苑前辈,又是连大总统徐世昌都要买账的大名士,他肯玉成好事,刘春霖自无不允之理。徐枕亚北上就婚,入赘“状元府”,是个五十岁的老新郎。
这段故事,先有张恨水写入他的《春明外史》,后有高拜石写入他的《古春风楼琐记》。据高拜石记,婚姻并不美满,原因是刘大小姐吃《玉梨魂》女主角的醋,且容我作个抄公,录高拜石原著如下.
“第一天洞房花烛,第一句便问徐郎,书里寡妇是谁?和你有无关系?现在哪里?要徐枕亚从实招来,说得不对劲,便伸出麻姑之爪,浑身乱抓。
“枕亚受了许多委屈和磨折,虽然花称并蒂,但小姐疑心太重,有时欢愉正永,忽而记起书中一段,又盘问了起来。最后随枕亚到南边来,因枕亚生活不裕,她也不惯南方的生活,郁郁而死。”
十一 状元夫人
《清朝野史大观》有一条“蔡以台鬻妻养母”云:
闽中蔡殿撰以台,赤贫至孝,无以为养,将鬻其妻,夫人不忍拂,请行。抵富家白其故,乞改执炊役,主人感动,遂如指。
一日,召墨客入书斋,适遇夫人相对泣,主人骇诘之,知客即蔡也,乃送还夫人。未几,蔡联捷会状,屡典文衡,激励寒唆,现身说法,初不以此事为讳。见童通副师《过庭笔记》。
这一段文字,不知出自谁何手笔?作者的老师“童通副”,当指嘉庆十年乙丑进士童槐,曾充军机章京,官至通政司副使。《过庭笔记》一书未见过,但可断言,如有此记,必不确。
不论叙述其事,不甚合情理;明显的错误,即有兩点:
第一,乾隆二十二年丁丑正科,会状蔡以台,是浙江嘉善人。
第二,蔡以台从未放过考差。
通常状元在下一科乡试就会放主考,而蔡以台是极少的例外;所谓“屡典文衡”,莫非是当房考?但亦不能用“典”字,而状元当会试房考,只有乾隆四十三年戊戌正科,总裁于敏中、王杰是状元;房考则秦大成、陈初哲、黄轩、金榜,分别为乾隆二十八年、三十四年、三十六年、三十七年的状元。在京状元,无不入闱,但此榜人才平庸,徒成其为佳话而已。
另一个有名的状元夫人,是陆润庠的妻子。
苏州关于陆润庠的传说最多,先母幼居苏州,亦曾习闻其说,曾跟我谈过陆状元夫人“免荒”的故事。因为苏州人认为地方上出一个状元,拔尽秀气,曾遭荒歉。禳解之法,是由状元夫人,盛装乘轿,在城上绕一周,谓之“免荒”。
我曾请教过世居苏州的朋友,不知其事,自疑记忆有误,或先母听闻不真。近阅叶昌炽《缘柳庐日记》,同治十三年十月初七日记:
“凤石(陆润庠字凤石)夫人游街,倾城纵观,仆病未能也。”
则记忆不误,先母听闻亦极真,陆润庠中状元的捷报到苏,当在端午节前后,而迟至十月初七游街,由是秋收以后,祈求瑞雪,庶几可免来年之荒。
不过我的苏州朋友,跟我另外谈了个陆状元夫人的故事,颇为有趣,描写如下。
陆润庠微时以为人写状为业,即是所谓“代书”。收入微薄而家累甚重,全靠陆太太贤惠,以各种当时妇女正当谋生的方法,自刺绣至浣涤,谋取微利,维持家用,而对陆润庠的起居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陆润庠在执业之余,还能在“举业”上好好下功夫,晨出暮归,习以为常。
有天晚上,陆润庠回家,陆太太开门一看,立即又将双扉合上,在门内说道:“你今天一定做了一件伤阴骘的事,我不能让你进门。”
陆润庠一头雾水,想一想说:“没有啊!”
“你再想,一定有。”
陆润庠细想了好一会,方始想起。
有一对患难夫妻,做丈夫的经商发了财,嫌妻子丑,捏造妻子犯了“七出”之条,以重酬请陆润庠写了一张状子,预备告官休妻。
“若说伤阴骘,大概就是这件事。”陆润庠约略谈了为人写状休妻之事。
“这就对了!你怎么可以拆散人家夫妻!”陆太太问道,“状子递了没有?”
“明天一早去递。”
“赶快拿回来!‘一字人公门,九牛拔不转。一递进去,你的阴骘就伤定了。”
陆润庠唯命是从,赶到托写状子的人家,说内有两字不妥,要改。等那人将状子拿了出来,陆润庠扯碎了,吞在口中,然后将酬金退还,道明缘故。
及至再回家时,陆太太开出门来,含笑相迎。陆润庠少不得要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做了伤阴骘的事?”
“平常你晚上回来,我总看到你后面有两盏灯笼照在那里,我晓得你将来一定会大贵,所以再苦都是心甘情愿的。今天,你头一趟回来,我开门一看,一片漆黑;一定你做了伤阴骘的事,神道菩萨都不保佑你了。”
“那么,第二趟呢?又有灯笼在照了?”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放你进门?”
苏州人讲究真才实学,而且凡事总要讲出个道理来,只由于陆润庠无状元之才,而居然中了状元,如叶昌炽凭空来一句“仆病未能也”,藐视之意显然。为了证明其来有自,所以本乎“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这个说法,在渲染陆润庠之父的医德之外,复又编造了这么一个陆润庠本人阴功积德的故事,此亦“借神道说教”之一端。
但陆润庠夫人助夫成名的贤慧,是必可肯定的。龙汝言、陆凤石这一龙一凤,前者一蹶不振、潦倒以终;后者状元宰相,身名俱泰,妻之贤与不贤,关乎一生荣辱如此,奉劝刚刚挤入大学窄门的青年朋友,千万慎谈恋爱,尤其不可轻作婚姻之承诺,古人今事,皆足垂戒!
(选自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大故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