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高阳(1922—1992),原名许晏骈,谱名儒鸿,字雁冰,祖籍中国浙江,出身钱塘名门望族,中国台湾著名作家,以创作历史小说著称。
“有井水处有金庸,有村镇处有高阳。”高阳著作89部,105册,读者遍及全球华文世界。代表作为《胡雪岩》《慈禧全传》《红楼梦断》等系列小说。
高阳写小说如同“说书”,艺术精湛。高阳精研历史,小说中历史事件、人物、发展脉络等贴近历史真实,故事细节多有根据,典章制度、奇闻轶事、地方风俗、民情世态,融会贯通于笔端,栩栩如生。
高阳说:“写作往历史找,做人要向前看。”知往鉴今,启迪人生。
本刊“特别推荐”栏目选载其若干短篇作品,一叶知秋。致敬文学大师,冀诸君共赏。
屏门启处环碾丁东,只见霍小玉头戴通体淡紫、晶莹温润的凤头玉钗,莲步轻移向外走出,李益顿觉目迷五色,只能用李青莲的诗:“一枝裱艳露凝香”来刻画她的神韵最好。
“浣沙!你听我说,你先坐下来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饭你吃。胜业坊到西市十五里路,亏你三两头走了来,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个家伙不晓得好多少倍。你们家小娘子也可怜,痴心女子负心汉——烧香拜佛、打卦问卜,统统都是白搭。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该劝劝她,两年不来,不会来了!听说那姓李的疑心病极重、奇妒,这种人就算嫁了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又听说他自吹是乾元年间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没有开这‘寄附铺以前,在紧挨东宫的光宅坊住过,李揆的赐第就在那里,我见过他——当朝的宰相,一点都不摆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可惜,好人不走运,一贬贬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几年不得回来。那都是因为跟元载结了怨的缘故。你知道元载跟李揆是怎么结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心思去打听,我不懂这些。侯伯伯,我还要赶回去,怕迟了坊门会闭。这支紫玉钗……”
“这紫玉钗一时哪里卖得了?”
“啊呀,那怎么办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着卖了这支钗去请医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帮我浣沙的忙吧。”
“鬼丫头!我哪次不帮你的忙?我开这‘寄附铺,来来往往投宿的人,不过是些小本经纪的行贾,别的衣服首饰,脱手还容易,这支紫玉釵,你要卖六万钱,一时哪里去找这样的大主顾?”
“六万钱不贵,是我家小娘子家传的宝物。”
“我知道不贵,我也知道它是好东西。啊,啊……有路子来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内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他请进铺内柜房,顾不得寒暄,也先不忙着替浣沙引见;拿她带来的一个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个六寸长、两寸宽,蜀锦牙签的盒子;打开盒盖,揭起吴棉,才看到一支晶莹温润的凤头玉钗,通体淡紫,不含杂色;雕琢之工的精细,几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动容,长长地赞叹。
“不坏吧?老何?”
“什么叫不坏?你简直不识货!”老何吵架似的对侯景先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也还是第一次开眼,不过我听我爷爷不知讲过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间,他在内廷当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这支紫玉钗。”
侯景先失笑了:“你说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卖个羊脂玉块,你说是你爸爸雕的,这会儿索性把你爷爷也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吹牛?我还你个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着紫玉钗,厉声说道,“你晓不晓得,这是霍王家的旧物!”
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变了表情,向浣沙点一点头,说:“浣沙,见过何伯伯!”
“何伯伯!”浣沙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还了礼,问道:“这紫玉钗,是姑娘你的首饰?”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浣沙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
“这不就对了吗?”老何大声对侯景先说。
“你先别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这支紫玉钗的来历,而且你又走惯了大宅门的,少不得赖上了你,非给这支钗卖个好价钱不可!”
“这容易。只是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谁?怎么又变卖家传宝物?得先说给我听听,才好去找个好主顾。”
“这话也对!”侯景先想了会,对浣沙说:“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个人到胜业坊去通知一声;好在还有桂子在照应,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紧。今晚上你跟我女儿作伴好了。”
“谢谢何伯伯!”浣沙定一定神,开始讲那紫玉钗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来也!”
堂东阁子有声,屏门启处,李益顿觉目迷五色。昨日终宵自扰,不知道鲍十一娘的话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样美得无法形容?现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小玉的美还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莲的诗:“一枝秾艳露凝香”,用来刻画她的神韵最好。
“十郎!”长安名媒鲍十一娘,轻佻如坊里少年,她斜睨着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喔,”李益匆忙离座,迎着丁东的环珮的声响,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陇西李益。”
小玉避到侧面回礼。等他揖罢抬身,只见她正回眸斜睇着他,微笑低头,然后翩然转身,挨着她母亲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个比丘尼般的名字:净持。她跟鲍十一娘都是薛驸马家赎身出来的青衣侍儿——一样知书识字、一样娴习礼仪、一样大家风范,因此才能教导出一个好读诗的女儿。“你平常不是常在念:‘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她对小玉说,“那就是这位李十郎的诗。”
“真的?”小玉的惊喜,完全呈现在那双黑白分明、睁得极圆的大眼中,“‘陇西李益,好笑不?刚才我竟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人。”说完,微低着头,以偷觑的姿态,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样子就有了改变似的。
文字见赏,而且见赏于美人,那份兴奋是李益所从未经验过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净持抢着说了这一句。
“喔,喔,那么,我从命。”李益更高兴了,“小玉,多谢你,让我敬你一杯!”
“谢我什么啊?”
“多谢你赏识我的诗。”他一饮而尽,斟上半杯酒递给小玉。
她分两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该多谢你,多谢你那些好诗,供我排遣寂寞黄昏。”说着,满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递还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着银壶说。
“我量浅,只是你要我喝,我当然喝。”
“既然如此,”小玉回头吩咐浣沙,“取那只玉觥来!”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浅,但说出来的话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该有代价。“小玉!”他指着满觥的酒说,“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缩地笑着,“我不会唱。”
“你骗我!”李益转脸向净持说,“谁都不会相信她不会唱吧?”
净持向小玉使个眼色:“你就唱一支。”
于是,浣沙取来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调一调弦,向李益说遭“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
“唱什么?”李益问,“‘紫骝马‘折杨柳,还是‘陇头水?”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诗—李白和卢照邻的作品。
“你听了就知道了。”
小玉五指一挥,大小弦中洒落阵阵疾风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转为怨妇私诉之声,忽然垮垮两响,琵琶声寂;一缕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归切……
怪不得说“听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小玉的声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坏了它,只深深点头,一半赞许,一半致谢,然后凝神静听着。
……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
前来!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绝,下半首音节一振,变为沉郁苍凉:
……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
惆怅,落尽一庭梅。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饮般,喉间咽咽有声。放下玉觥,只见泪痕满面,净持和鲍十一娘都吓慌了,一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摇摇头,他不愿说他心里的感觉,也说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双清,那一缕呜呜咽咽的笛音,勾魂摄魄,唤起无限乡思——淡忘的记忆,此一刻在小玉的歌声中重现。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明白他的心境的,只有小玉,“我不该唱十郎这首伤心的诗。”
这一说,净持和鲍十一娘才能约略意会。“来,来!”鲍十一娘眉花眼笑地,“我也来献献丑。”
既老且丑的鲍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会唱成什么样子?因此,连侍儿们都拍手嘻笑,准备看她真的“献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拨着弦问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鲍十一娘摇手答说,“不用你瞎起劲,我唱‘回波乐。”
“哟,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红氍毹来!”
“没有那些讲究。”鲍十一娘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挤眉弄眼地唱了起来。
回波词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宫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临时撰词献舞。因此,如有谏请讽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词寄意。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沈俭期得罪流放岭南,以后蒙恩召还,但一切荣典并未恢复。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献唱回波词:
回波尔时俭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
蒙齿录,袍笏未赐牙绯。
于是,中宗复赐以绯鱼袋——五品以上官员出入宫禁所用的凭证。
鲍十一娘难道也有自撰歌辞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听她唱的是:
回波尔时栲栳,怕婆却也大好;“从前”
且有裴谈,“眼下”无过李老。
唱到最后两字,拿手直指着李益,一时满堂大笑——那也是个有名的故事,中宗朝,以滑稽为帝后所喜的优人臧奉,献唱此词取媚于韦后;当时有两个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个是御史大夫裴谈,一个就是中宗。
原词是:“外头且有裴谈,内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现在鲍十一娘却是故意改动几个字,跟李益开了个玩笑。
“插科打诨,只是要博十郎一笑。”鲍十一娘替李益又斟了酒,“十郎,宽饮一杯!”
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极限,只觉人影晃动,胸中翻翻滾滚地想呕,赶紧闭上了眼,尽力按捺着。
“啊呀,真醉了!”他听见净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该灌他那一觥。”
“醉了怕什么?”是鲍十一娘在替她辩护,“来!浣沙、桂子,把十郎扶进去睡!”
胸中作呕,心里却清楚,李益一半无法睁开眼来,一半却是故意装糊涂,看她们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个香味馥郁、衾枕软滑的地方,不用说,那是小玉的卧房,但又怕不是。想睁开眼来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旧闭着眼,听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脱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处?但到底不胜酒力,渐渐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银钮微明,照见红罗帐中、鸳鸯枕上一弯黑发;随即又闻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动,惊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说,“酒该醒了吧?”
“嗯,嗯。”李益歉意地笑道,“荒唐失礼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你喝?”
“谢谢。给我凉凉的,来一大杯。”
小玉掀开帐子下床,剔亮了灯替他倒茶。她穿一条绿绫的短袄,窄细腰肢,却有个丰满的胸脯。颊上枕痕犹在,长睫毛掩盖着惺忪的眼,那娇慵的韵致,使他更觉得渴了!
“当心,别泼出来!”她小心翼翼把一满盅茶汤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着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她手中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气舒畅地笑道:“小玉,多谢你的甘露。”
“‘渴者易为饮。只怕——”她突然顿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紧了她的手追问。
“只怕你对我——”她正一正脸色,轻轻地说,“你心里该明白,不要明知故问。”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李益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你是哪一种人呢?”
“你上床来!春寒料峭,别冻着了!咱们俩好好谈一谈。”
于是小玉仍旧上了床,两人各拥一衾,披衣并坐,侧面相对。
“从何谈起呢?”他踌躇地说。
“先从你自己开始。”
“我,李益,字君虞,陇西姑臧人。叔父单名一个揆字,乾元年间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进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地说:“但惭愧得很,吏部‘释褐试,还未能人选……”
“功名有迟早。”小玉安慰他说,“你今年才二十出头,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已进士及第,而且有那样的声名,怕不是一片锦绣前程在等着你?”
“你说得我那样好,”李益兴奋地说,“其实,我此刻对吏部一试,能不能入选,倒不怎么在乎了。”
“为什么?”
“有了你,富贵在我像浮云一样。”他有些言不由衷了。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轻多才,能托终身,自然心满意足。可是,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门,自己的姻缘落空。
“小玉!”他紧握着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谢鲍十一娘——替我做这么好一个媒。”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这样门第清华,谁配得上你!”说着挣脱了他的手。
“你怎么说这话?”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发急似的说,“本朝婚娶,好讲门第,我最不以为然了。再说,你不也是霍王之后么?”
“可是我不姓李,姓郑,姓霍。”
“怎么弄出两个姓来了?”
“你想知道?”
“自然。”李益说,“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于是,小玉讲她的身世——
高祖李渊第十四子元轨,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钟爱的一个弟弟,特为他聘魏徵的女儿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讨武后,据说霍王同谋。越王兵败,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槛车到了陈仓地方,上了年纪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宠婢,这时有孕在身;霍王的六个儿子,都不愿意要这个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于是那宠婢带着一大笔钱,和霍王的骨血,悄然离去。不久,生下一个儿子;又不久,嫁了个姓郑的商人;霍王的小儿子便也改姓了郑——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亲净持,不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种暧昧的关系,随着她父亲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净持不愿再让小玉姓郑,但也不敢说是王室庶支,復姓为李;这样,姓霍便最恰当了。
“照此说来,你真是霍王的曾孙女,”李益感叹地说,“高祖皇帝的玄孙,地地道道的金枝玉叶,倒是我高攀了!”
“你坏!”小玉嗔责地,“我原不肯告诉你的。告诉了你,你又挖苦我。”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辈分,不是金枝玉叶是什么?照规矩,该封你个‘县主!”说着,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小玉扭着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两人就此纠缠着笑作一团;锦衾凌乱——结果,两条衾并作一条衾,然后声音低了下来,低低地笑和低低地喘息。
欢娱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对小玉来说,却是余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扩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灯焰,沉沉的长夜,如果不能寻得好梦,便会寻得烦恼。第一恼人的是,与她在同一个枕上的人的匀称的鼻息;在她的经验中,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可以一下子由热变冷,由眉花眼笑变得毫无表情,由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变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闭,翻个身,管自己睡得像死猪一样,仿佛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觉得那是男人自私无情的表现。但这份反感每每也是极短暂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盘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对他跟对别的男人不一样的缘故。“李益”这两个字,镂刻在她心头已久,每当细读传抄的他的诗篇,或者凝神静听教坊乐工、勾栏娇娃奏唱他的新作时,脑中总会浮起一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男子的形象,而视之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会到长安来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来长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时候——他们来角逐那一名四海艳羡的进士。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长安,一定有相遇的机会,他不会隐在终南山的古寺中去读书用功;走马章台,遍阅长安名花,他该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门探访。就算他不来,以他那样的声名,在长安的人海中也是隐藏不住的,当然有办法可以把他找了来。
见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这样自问着。只为了一次相思债吗?不是的!她没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从小,她母亲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净持,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点。小玉知道她母亲的力争上游的志气,可是生活逼人,终于沦落为娼家,这是她们母女心头最大的隐痛。
然而,那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两年来,一曲红绡,缠头无数,聚积了千把贯的家财,可算小康。霍王之后的身份,加上可供半世温饱的衣食之资,能够平衡她的勾栏出身的缺点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争上游的志气,要脱出娼家女子不能成为读书人的嫡室的传统,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烛夫妻。不如此,她宁愿把他当做梦里情郎,怅惘终生。
自从有了这样的决定,她就知道见了面该如何自处了。她要端庄稳重,像个名门淑女,让李益只记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却她现在的营生。然后,尽力帮助他读书成名——她已打听出来,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况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礼,使他在感激爱慕之中,有着一份不敢亵渎的尊敬,才像个敌体的嫡室的样子。
这些沉思熟虑得妥妥帖帖的念头,果然一步一步实现了:李益到了长安,通过鲍十一娘的灵活的手腕,做成了媒。但刚是相见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极透澈的做法,忘记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明白了,不该唱他的诗,不该灌他的酒,不该让他进入自己的卧房,更不该说那些自卑自贱的话,尤其不该……
她,她发现她对待李益的,跟对待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的,并没有丝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应,也与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现的,完全一样。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过是一个名妓而已。
“该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账的事!”锥心般痛悔着的小玉,一伏身埋头在锦衾之中;锦衾为泪水湿了一大片。
嘤嘤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么啦?小玉。”他惊疑地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使她感到有口难言之苦,哭得更凶了!
李益的疑惧更甚,“小玉!”他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说,“你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伤心?”
“我悔,我做错了!”她哽咽着说。
“做错了?做错了什么?”
“我不要说!”她哭着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触起身世之痛。他默然无以为答,因为他实在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认了她的话,因此,她再度泣不可抑。
夜静更深,罗帐中的哭声,传到外面,将会引起他人极深的讶异。李益急于想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便把她揽倒在怀中,用一块锦帕替她拭着眼泪,同时温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这对小玉发生了抚慰镇静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声。
“到底为了什么?哭得这样叫人心痛!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你知道的,”小玉容颜惨淡地答说,“我不过是个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过是你拿我当个玩物,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就像秋天的团扇一样,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来如此!李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条苦肉计。但当初托鲍十一娘做媒时,人家已说得清清楚楚,虽是霍王之后,却不幸沦入娼家,只是色艺双全,并且手头颇有积蓄,如果看中了,却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满口答应了的,此时如果没有确切的表示,明显着有负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终结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傥来艳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试,也还没有把握,“长安居,大不易。”有这样一个不愁衣食的温柔乡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这样傻的人去?
于是,他郑重肃穆地说:“小玉,我现在就改了对你的称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惊地叫了一声,含着泪珠的双眼,映着残焰,闪闪生光,疑多于惊,惊多于喜,她终究还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说,“从安史大亂以后,婚姻门第之说,已不大讲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种陈腐顽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则已,要娶,一定得是个绝色的美人。承你不弃,平生大愿,算是圆圆满满地达到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诚意呢?我有个朋友叫孟郊,他新近做了一首诗,题目叫做‘结爱,我念开头跟结尾的四句给你听:‘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岁月。这四句诗,就是为你我而咏的。”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小玉悄悄地念着,嘴角绽开了甜笑。但眼中还有些微的怀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写一篇誓约给你。”
“真的?”
“这是何等大事?岂敢戏言!”
于是,小玉尽敛笑容,低眉捧心,以极庄重的声音说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终身看得极重,如果你真的无丝毫嫌弃我的心,你就随便写几个字给我,叫我放心,我会终生感激你。若是你觉得有些勉强,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这叫什么话!”
“那么,你是愿意写了?”
“是的。”
“写了的话,可不能没有一个字做不到?”
看她这样子盯住了问,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但事已如此,不容犹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绝对做到!”
小玉点点头,下了床唤起侍儿,开了箱子取出一幅乌丝裥的素缣,长可三尺,色泽微黄,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旧物。
铺好素缣,浣沙在旁磨墨。这时,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是小玉已对他发生怀疑,心里警惕,得要写得特别坚定诚恳,才能祛除她的疑虑。
“行了!”他试一试墨色说。
浣沙住了手,剔一剔银钮中的灯芯,“卜”地一声,灯花爆了!
“‘灯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说:“《西京杂记》中说:‘火华则拜之。火华就是灯花。你我一起来拜!”
小玉欣然乐从,两人并肩立在灯前,双双下拜,默默祷祝,小玉祝告神灵庇佑,夫婿永不变心;李益却祝的是早日发财——《西京杂记》中说:“灯火华得钱财。”这个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说给小玉听。
拜罢起来,李益拈笔在手,写下永不变心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来!”李益卷起素缣,双手捧给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来给儿孙看,给他们做个坚贞的榜样,也算是人间的佳话。”
“十郎!”小玉噙着眼泪答道,“你这样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
她所报答李益的是,丰衣美食,柔情娇笑。两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样,但也像做了乞儿,自卑感越来越重,他一直在怀疑,所有相识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内,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个没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养的“庙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过吏部的释褐试,一官荣身,洗刷寄人篱下的耻辱。
第一年释褐试未能中试,转眼第二年的试期又到了。
释褐试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官额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贡士,以及军功、征辟、奏荐或者恩赐出身,具有出仕资格的人却是越积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个人争一个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释褐试,有五六千人参加,分批考试,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试分笔试和面试两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两个项目。笔试的项目,第一是“书”,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优良。面试的项目,第一是“身”,取其体貌丰伟;第二是“言”,取其言词辨正。
笔试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门,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嘱早回,他敷衍了两句,挥一挥手,匆匆赶到吏部。四试俱毕,却不知道结果如何。得失萦怀,心情如待决之囚,这个年过得可真不舒服!
过了元宵,发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锣响,坊里间掀起一片杂沓的人声,倒像谁家失了火似的。细听却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乱锣,而这是有节奏的——镗、镗、镗地越来越响,及门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着奔了进来,一见李益又喘又笑地说:“报喜的来了!”
李益心头陡觉一阵阵发紧,恨不得一把搂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发泄心中那股搔不着、摸不到的欢喜劲儿。
“快嘛!十郎,报喜的人等着见你呢!”
就这时,一家上下几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乱哄哄一片嘻笑声中,簇拥着他来到堂前。
堂前院中,挤满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阶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汉子,一腿屈膝,半跪着高擎一张朱笺,望见李益,便即朗声背念笺上所写的字:“捷报贵府郎君吏部铨选书判高中第七名——”
应笔试的总有六千人,大约录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确是很高的了。一时喜出望外,竟忘了说话。
“放赏。”净持轻声提醒他说。
“喔!”他大声吩咐,“放赏!赏两贯!”
于是,打发了报喜的人,款待贺喜的人,从厨房到厅堂,洋溢着欢畅的笑声,直到起更时分,才静了下来。
而小玉的卧室中还高烧着红烛,烛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双手搀着她说,“多亏夫人的内助,该我向你拜谢。”说着,放开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赶紧闪身躲避,“你别折杀了我。”
“其实称贺也还早。”李益矜持地笑着,“‘身‘言两字如何,还不知道。”
“你过虑了!凭你的仪表、口才,哪有不中选留用之理?”
小玉的话不错,吏部面试铨察一关,轻易通过。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个什么官儿。这,李益关心,小玉更关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办?”小玉忧心忡忡地问。她,未闻骊歌,已预支了别怨离愁。
“‘注唱时我会要求内用。我的名次高,该有权选择。”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该有权选择”的话是听懂了的,于是愁怀一放,欣欣然指望着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长安,永相厮守。
然而,李益却说的是假话——真话,只在“注拟”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说。
“请问,志愿如何?想外放,还是内用?”
“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李益回答。
“地方呢?”
“江南。”他久已向往江南的繁华,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摇摇头,“且‘注下再说。”
事情未可乐观,不觉忧形于色。小玉却以为内用的要求被驳,默默在心中另作盘算了。
三天以后,可见分晓。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赶到吏部,举目望去,徘徊在音声树下的人,一个个无不像他一样,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摆在脸上。
“陇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赶紧挤上前去,侧耳静听。
“陇西李益,年二十三岁,大历四年进士。外放岭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县主簿。”
一听放了这样一个官职,李益顿觉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粤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决计不去!
不去是允许的。依例得上书申诉,改注改唱;再不满意,还可以申诉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旧不符所愿,那么当年“冬集”,重新再参加铨选,亦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亲老家贫”的理由,请求改调。吏部重新调整,改授河南郑县主簿。他的母亲住在洛阳,离郑县不远;这一来,再无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开始,恰是小玉噩运的临头。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净持遽得暴疾,来不及延医便已一瞑不视。
小玉哭得死去活来,李益也大为丧气。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丧事,请了鲍十一娘来经纪一切;他——新任的郑县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饯别的宴会,从曲江醉到平康,常时就宿在三曲,几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虽遭大故,也还是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装、办车马,一一亲自检点。向晚灯下,在她母亲灵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帏之下,一个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終于鲍十一娘看不过去了,问她,“十郎可有句话?”
“什么话?”她语声缓缓地明知故问。
“当初我做的媒,答应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说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风风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这话?你母亲可是撒手丢下你了,别让那活着的也丢下了你!”
一番话勾起小玉的死别生离之痛,呜呜咽咽地,越哭越觉得委屈。
“怎么了?”鲍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小玉忍泪吞声相答。
“他不说,你该问他!我是见证。”
“我——”小玉再一次号啕大哭,“我好悔!”
“悔?”鲍十一娘倒诧异了,“莫非后悔不该托我替你做这个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泪眼,“我只悔不该拖延着;现在,现在身份更差得远了!”
鲍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沙在旁边说了话,“你该听十一娘的劝,有话该跟十郎早说——今晚就说。”
这晚上李益回来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说正经话的好时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块垒,下了迟疑已久的决心,而说话的态度也是平静的,照旧铺床,照旧叠被,照旧晚妆一只是更着意修饰,一身缟素、窄瘦腰肢;脸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着初夏的薰风,仿佛洛水之滨的凌波仙子。
这把李益看傻了!算来平康佳丽,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说。
“十郎!”小玉回头凝视着他:“我有话说。”
“是,是!夫人。”
“从今后再休提‘夫人两字……”
“何来此言?”李益打断她的话问。
“十郎,你得平心静气听我说,否则,你我明天再谈。”
“喔!”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说,我不打岔。”
“我彻头彻尾想透了!”小玉倚着窗户,徐徐说道,“以你的门第、才华、声名,定有高门大族,愿结婚姻。而况你此一去,上有白发太夫人,内无主持中馈的冢妇,自然得要办了这件大事。”她停了一下,微露苦笑:“所谓‘誓约,只是空话。但是我另外有个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你尽管说。”李益不知是惊是喜,声音中略带迷惘,“你先说了再谈。”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时间可以给我。”小玉慢慢激动了,“我拿一生来换你的七年。到你三十岁,尽管另选高门名媛。我,”她握着长长的发丝又说:“那时我剪了这把头发,给你留个纪念;从此黄卷青灯,了我残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看她说得那样决绝,却又那样委婉;那盈盈欲涕,万千幽怨,齐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的誓约,也想起了她两年来所给他无数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动、不惭愧!
“小玉!”他流着眼泪叫道,“我跟你的誓约,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会三心二意的;至迟到桂子香时,我一定来接你——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你?”小玉困惑地,“你叫我怎么说呢?”
“你不必说什么,你只把我的话摆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过去紧抱住她,雨点般吻着她的发和后颈。她畏缩地仰起了脸,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见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泪水,像草间晨露似的在朝阳影里闪耀着。
“那么,八月里来了没有呢?”老何问浣沙。
“鬼影子都不见!这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比畜类都不如!”浣沙破口大骂,“最丧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经看穿了,他还要骗她一骗。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经说了,那誓约不过是空话,他偏还要那样拿死来赌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颗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让他骗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没有去打听一下?”
“怎么没有打听?”侯景先接口说,“姓李的那家伙,先说回洛阳省亲;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听,说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年底到郑县去打听,那家伙避而不见;以后,小玉又托人带信给他,连个回信都没有。”
“既然如此,小玉该死了这条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颗白发皤然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求神问卦,烧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场大病,到现在没有好。生了病,还在东托人,西送礼,想拜托那家伙的亲戚朋友,通个消息。可是谁理她?只有个姓崔的——李益的表兄,还好,有时候有姓李的信息。不过,也是画饼充饥,当不了事。”
“唉!”老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说,“浣沙,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实话实说好了。”
于是老何把她带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钗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卖得了很好的价钱——一百二十贯,合十二万钱。
半年来,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刚吃了药,精神稍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经”,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长安候选了三年,还没有选上一个官儿,境况十分清苦。
“浣沙!”小玉微微喘息着说,“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还在西市的质肆里,你,你送一万钱去给他。”
“自顾不暇,还拿艰难得来的钱,大把送人。”浣沙心里有气,便故意不理她。
“浣沙,浣沙……”
“知道了!”浣沙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断断续续地说:“崔郎是好人。我,我还指望着他为我帮忙。好妹妹,你算是体恤我——去一趟,说哪天空了,来看看我,我有话说。”
看着她那隐在旧罗被下面,瘦得几乎显不出来的身子,和那苍白的脸色以及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还有那充满了无限辛酸的眼,浣沙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沙!”崔允明托着一个开元钱在手里,容颜惨淡地说,“这一万钱,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钱。可又没有办法不用。我常常有個痴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开元年间。”
“只有巴望来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沙敛一敛笑容,又说,“开元年间的日子好过?”
“当然好过,太好过了,像我这样一名‘明经,何愁没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顿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别人都厌弃那负心汉,小玉却还念兹在兹,这片痴情,简直痴得可怕!
浣沙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遗留给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现在已所剩无几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尽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医服药,祷告神灵,求巫作法,统统无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药:一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摆在她面前。
而这味药是比什么成形的何首乌,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难寻觅的。谁也没有见过样子像人的何首乌,更没有见过如白胖娃娃、会跑会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没有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浣沙一下子想通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你是說你家小娘子?”
浣沙点一点头,凝神静虑抓住她那个突如其来的意念,反复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错了!”浣沙的声音像个经历过沧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经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会再来了,永远不理她了,却还是编出许多说辞来骗她,悬着那游丝一线似的希望,吊着她的脖子看她死。这,这连崔郎你也有错处!”
崔允明不防浣沙能说出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话来,红了脸,嗫嚅着承认:“你,你说得不错。”
“那么,我有个主意,说出来请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让小娘子死了那条心!”
“嗯,嗯!”崔允明点头说道,“这不失为破釜沉舟之计。你再说,要有怎样一封信,才能让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说得决绝些。”
“怕我那表弟,已有负心之实,却不愿担负心之名,不肯写这封信的。”
“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啊!假造李十郎的笔迹。”
“这倒使得。”崔允明答道,“信中写些什么?”
“就说,已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痴心妄想了!”
“‘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崔允明茫然念着这两句话,往来蹀躞——这让浣沙疑惑了,刚想动问,他停住了脚,说:“‘另选高门,成亲在即。你说得一点不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
“什么?”浣沙睁大了眼问,“崔郎,你这话从何而来?新得的消息,还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何不早说?”浣沙厉声诘责,“难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样,从不知良心二字怎么写?”
“浣沙,你责备得对。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总希望我那表弟,还能回心转意——至少,也有个比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实情,怕演成决裂得无可转圜的僵局。”
听他这样解释,浣沙的气平了些,冷笑一声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气的名媛,嫁得这么位多情多义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卢——”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书乞假半年省亲。进士出身,自然蒙长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师候选,年复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欢膝下的孝道久亏,所以省亲的假期虽长了些,还是被准许了。
李益的老家在陇西,他的母亲却久住洛阳;式微的世家,惟恐为人看不起,非万不得已,不肯回乡。然而在繁华的东都,亦像“长安居”一样,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刚过,即已满头白发。
李益凛然心惊!意会到那满头白发中所蕴藏的辛酸,哽咽着叫了一声:“娘!”便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严峻刚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摆在脸上,只说:“你可回来了!总算还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
“娘!”李益激动地说,“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让你过几天舒服日子。”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脸来斥责:“你是多大的官儿?说话不知轻重。凭你,一个主簿,就敢说让我过几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这话说得李益刺心,连自己的母亲都看不起儿子。权势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爱的,权势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确实地掌握住了这—个了解。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该到亲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该到哪一家,他都知道。”
李林是他家的老仆,陪着他去拜了两天客。亲戚们看他衣冠华丽,意态轩昂,都出以热诚的接待,跟他两年前进京辞行时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还是李益,只不过新选了官,而且外表也还不寒酸而已。他在心里冷笑,却更热衷于权势了。
到了晚上,关在他旧时的书斋中,在灯下重温夜读的趣味。宵深人倦,刚想上床,门上剥啄两下,他问道:“谁?”
“我。”
“啊!”他赶紧去开了门,“娘没有睡?”
“唉,我哪里睡得着?”李太夫人颤巍巍地跨进门槛。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说,只把她扶着坐下。
在这没有第三者在旁边时,做母亲的才不太掩饰她的感情:“这两年你在外面,哪晓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李益抢着说。
“你知道什么?你怕连我为什么要费尽心血,维持这个排场,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因为“陇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为你!”李太夫人说,“我有一个儿子,不是没有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将来得意了,尽量铺排,才不显痕迹。要不然,成了暴发户的样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这才真正明白母亲的操持的苦心,而这番苦心,现在是该轮到他报答的时候了。一想到此,顿觉双肩沉重,不胜负担。
“你的事业,刚刚开始,离‘飞黄腾达四个字还远得很。你倒已经不可一世,轻狂得不得了,这叫我伤心。我指望了半辈子,不过是这么个器小易盈的儿子!”说着,做母亲的掉下两滴泪来。
这让李益惭愧得几乎无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挣出一句话:“我,我听你的教导。”
“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许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替你打算过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
李益不响,只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他母亲。
“李家这几年时运不济,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旧家声,看来都要靠你了。”李太夫人住口不语。然后,突地发问:“你自己想过你的婚事没有?”
这一问,问得李益心慌意乱:小玉的事,怎能在严峻的母亲面前吐露只字半语?“没……没有。”他嗫嚅着回答。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可是,也只不过看中而已。”
母亲的话费解,李益不由得追问:“是谁家的?”
“你想是谁家?你舅舅家的!”
“原来是表妹。”李益脑中,立刻浮现了一个满头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为他爱慕过的,然而他已久绝妄念,聘钱百万,从何而来?不绝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么?”李太夫人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总有句话吧?”
“我,叫我怎么说?”李益迟疑地答道,“这聘礼——”
“为难的就是这一点。不然,我早就作主替你聘下了。”李太夫人说,“且先不管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说。”
这是李益第二次来看他的舅父——范阳卢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数望族之。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阳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卢章,以户部尚书致仕,定居东都。虽已优游林下,但以卢家门生故旧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视的潜势力。
拜见了舅父舅母,又请见表妹卢郁香。她是个性格冷漠,不喜欢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亲,情分不同,毕竟还是出来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问。
“表哥好。”同样的寒暄,但声音中一点热气都没有。
“表妹越发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说。
“就是脾气还不改。”卢太夫人皱着眉头回答。
“表妹还做诗不?”李益准备了几首旧作,抄在一个手卷上,笼在袖中,想找机会展露一下。
但是,答语让他失望,“早不做了!”她说。
“那么,也常读诗?”
“也没有。”
“然则,看些什么书?”
“佛经。”
李益抽了口冷气,说不下去了。
卢太夫人倒有些过意不去。“郁香!”她说,“你也陪君虞到你书房去看看。”
“不!妈。”卢郁香不肯,却又不说原因。
“中表至亲怕什么?”卢章也怂恿着,“你不是常说,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你谈谈。连我,你部说我话言无味。你表哥可是好词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阳公干,特为来看我,说你表哥‘书、判、身、言无一不佳,言词便给,更叫人激赏。这一来,你可别再成天怨着无可与言了!”
卢郁香还未有所表示,李益却赶紧转身拜谢:“舅父,太夸奖我了!”他转眼看着卢郁香又说,“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禅理,只怕我这钝根人,不足與言。”
“听见人家说的没有?”卢章笑着对她女儿说,“拿话把你拘住了。快去吧,去斗斗你们的饥锋,可别人了魔!郁香,不是我说你,”卢章皱着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轻轻的,学什么佛?”
李益会意了,报卢章以一个领悟的眼色,然后向卢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让我瞻仰瞻仰你的书斋吗?”
“说什么‘瞻仰?”卢郁香渐渐觉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识趣的人,于是便稍稍假以词色,“跟着我来!”
李益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朝上说遭“舅父、舅母,我先跟你们告假!”
“去吧!”卢太夫人答道,“回头来陪你舅父喝酒。”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退后两步,然后潇洒地一转身,追逐着郁香,出了回廊。
卢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稳,一折向北,南风扑面,她那紫罗衫子上熏染着的香味,散播越烈,把走在下风的李益闻得心旌摇荡,兴起无数绮念。
满院绿荫,五楹精舍,那就是卢郁香独有的小天地。由右侧雨廊上台阶,卢郁香站住了脚,吩咐侍儿:“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种。”
原来她是面冷心热!李益心里有数,等她跨进门槛时,赶紧代替了侍儿的职务,抢上去扶住她的撩住裙幅的手臂说:“表妹走好!”
这一扶,直到她的书房才放手。她坐在杨妃榻上,笑着:“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细看。第一眼就看到墙上一幅绢本水墨的观世音像:袒胸趺足,宝相庄严,但长眉星目、高鼻阔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题着一行正楷:“大历六年佛诞日弟子卢郁香敬造。”
“行笔细而不弱,深得杨庭光的遗意。”他点点头,装出内行的姿态批评。
“难得,你居然是个行家。”卢郁香有着令人惊喜的知音之感。她的画,正学的是与吴道子齐名的杨庭光。
“只是这不像女菩萨。”
这话可外行了,“观世音本是男身。”她冷冷地答说。
“面貌倒有些像我。”
卢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着佛像前的香案说,“配我朝夕顶礼!”
“那么,表妹,你再画一张给我。画上你自己的玉貌,让我挂在书房里,朝夕顶礼!”
那半真半假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觉心弦大震。卢郁香赶紧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别胡说,亵渎菩萨!”
“哪里还有菩萨?你就是活菩萨!黄金铸像,香花供养,我一个人的活菩萨!”
卢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着气说:“越说越不成话了。”然后,忍住笑,作势瞪眼:“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撵你!”但,话还没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来的侍儿,诧为异事。匆匆奉茶已毕,赶紧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献殷勤。
李益告辞了,卢郁香也向父母道过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卢家老夫妇却还在灯下闲话。
“看来郁香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缘分。”卢太夫人说。
“嗯。”卢章点点头。
“姑太太有意无意提过好几次了,门第相当,而且也中了进士选了官,亲上加亲,就成全了他们吧!”
“看一看再说。听说君虞在长安的名声不怎么好!”
“那也不过年少风流。想你当年,比他还荒唐……”
“得、得!”卢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别又扯上我。说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个空架子!”
“那怕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放着姑臧李家的门第、君虞自己的才干,怕将来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那是将来,眼前呢?眼前就不过日子了?”
“这更不要紧了,咱们多陪嫁些,还怕郁香过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钱百万,我再陪嫁百万,都让郁香带了过去。可是,你说他家能张罗到这笔聘礼吗?”
“这怕难!”卢太夫人轻轻地说,“为了郁香,咱们一切从权吧。”
“这,怎么行!”卢章大摇其头,“多少年、多少家高门望族定下来的规矩,万不可坏!否则,传了出去,人家不说咱们体恤乾宅,只以为郁香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赶着要送出阁。这不但咱们卢家的面子丢不起,对君虞的名声,也有妨碍。”
卢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这事,你就说,让她送聘好了。空口说白话,可不管用!”
卢章的话,很快地传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进可退地试探口风,此刻却等于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她——像许多旧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样,家世、教养以及从小磨炼出来的那一份责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时候,最能发生作用。灯下千万遍思量,再度确认了重振旧家声的关键,即在联此一门新姻。那百万聘钱,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筹借出来。
于是,她把李益找了来商量,“阿虞!”她问,“你说过,你听娘的教导。这话可还算数?”
“怎么不算数?我不听娘的教导,听谁的?”
李太夫人缓慢地,但极满意地点一点头:“有你這话,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听我告诉你,生死有命,富贵可并不在天,要靠自己。”
“娘,你只说,我该怎么去做?”
“该怎么做,一时哪里说得尽?仕途之中,翻云覆雨,都靠自己能随机应变,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过来。你先说一句,你可喜欢你表妹?”
李益几乎要脱口相答:“自然喜欢。”然而终于讷讷不能出口,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住了他那一句话一对小玉的誓言。
“怎么?”李太夫人不悦了,“难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
“那么,你不喜欢她?可怎么又拿她当‘活菩萨供养?”
李益大窘,一时忘情的戏谑,怎又会让母亲也知道了?看这情形,无可抵赖,只好红着脸:“娘既然连这话都知道,还问我喜欢不喜欢,干什么?”
“你这孩子,倒真会哄人!”李太夫人笑着骂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让你花言巧语哄得改了样子。看来,你舅母的话不错,你们有缘分!”
李益不响,但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颗心飞到了卢郁香的书斋,鼻中所闻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见到的是甜俏的脸庞,耳中所听到的是娇媚的甜笑……
“你先别高兴。”李太夫人打断了他的思绪,“这聘钱百万,从何而来?”
这句话就如当头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梦,迷惘而慌张地望着他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他母亲的神态是沉着的,“到底你的阅历还浅!”她略显得意地说,“一遇到难题,就沉不住气了。”
听这话,李益知道母亲胸有成竹,稍稍放宽了心,强笑道:“所以说,要娘教导啊!”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这半年假期,别在家里闲着白耽误了工夫,赶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办法。”
“叔叔会有什么办法?他流落江淮,自顾不暇,而且又不是亲的叔叔。”
“你懂得什么?六亲同运,卢、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卢家还十分煊赫,如说这两家又联了姻,大家对你叔叔,也会另眼相看。”李太夫人说到这里,歇一口气,又接着侃侃而谈,“至于说你叔叔自顾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张罗些钱,江淮之间,有的是他当宰相时提拔过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笔整数——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数十口,难道喝西北风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他母亲的分析:“但是,百万钱,数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紧,他凑得出来的。见了你叔叔,只说我说的:先跟叔叔暂借百万,早则半年,迟则一年,一定如数奉还。”
“娘!”李益提醒她说,“到那时候拿什么来还?”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声音,“新妇有两百万陪嫁在手里——只要你们小夫妇感情好,她能不拿出来替你还债?”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还债,”李太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以后的排场、交游,都不必发愁。你只要巴结上进,不出十年,可人台阁。到那时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作的打算。”
于是,三天以后,李益便又离家。临行之前,在卢章家盘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礼辞行以外,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卢郁香的书斋中,现卖一段离愁,又预售了别后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萨”扰得大动凡心,背人拭泪。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让他母亲催逼着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东,远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烁金流火的天气,跨马长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回想到跟小玉在一起的日子,此时竹簟凉床,浮瓜沉李,那简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来受此苦楚!这一转念,他的内心有着无限的委屈和难以宣泄的抑郁。
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里去的意思。少年浪迹四方,以他的诗篇、词令、丰仪,歆动教坊娼家,也结交了不少豪贵子弟。但他终于发现,他的这一切并没有得到最好的报酬,贵族豪门自有其天地,他始终未能闯了进去。
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隐隐约约、不甚分明的意识,从乞假归省以后,这份潜在的意识,极快地浮现、扩大,使他清楚得几乎可以触摸到了。当然,这主要是由于他的严毅的母亲的教诲启迪,其次是他亲见舅家的富贵而生的羡慕和感触。家世的怀念和现实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这个姓氏的光辉,从他手里恢复过来。
于是,他自我制造了一份庄严的责任感——对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着的族人,他觉得自己是个承先启后的大人物。他不能为了小玉放弃他的这份责任。他倔强地否认命运中的好的东西,必须伴随着坏的东西一起接受。他要选择,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选择。
但毕竟也有不容他选择的东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愿,却不能不走这一遭。他发誓,类此就食四方,告帮求援的行动,这是最后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炼着志气,他自然不会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温馨得足以消沉壮志的生活。没有回顾,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那头稍觉高攀的好婚姻,由这头婚姻替他带来的新的社会地位、政治奥援、裙带关系以及卢郁香的那份丰盛的嫁妆—包含两百万钱现款在内。
而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万钱去交换。“百万钱,哪里去找这百万钱?”他常常在梦中这样喊着。
“哪里去找这百万钱?”李揆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明了来意,哑然失笑地说,“你们母子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轻脸皮薄,遇到求人的场合,便变得笨嘴拙舌了。“母亲的意思,”他嗫嚅着说,“千万要求叔父成全。”
“我你叔侄,若可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无奈,做叔叔的自顾不暇。”李揆拈着花白短髭,容颜惨淡地说:“这光景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流寓江淮,欲归不得,上下大小几十口,都张着嘴等,全靠我卖老面子,找门生故旧接济度日,你想想,过的是这种日子,可哪里替你去找出百万钱来?”
李益看着那杂木的几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袭褪了色的旧罗衫,再也无法想象从前那钟鸣鼎食的宰相家风!一寒至此,还提什么百万巨款?李益连开口再往下谈谈的勇气都失去了。
谁知李揆却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罢!”他以安慰的语气说,“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
“过节?”李益猛然一震,慌乱地说。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说:“今儿十三,后天就是中秋。”
“是,后天中秋。”他定一定神,附和着说。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梦方醒似的茫然自问,觉得耳边有一句话颠来倒去,不断地在响着,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话:“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于是,以这句话为线索,抖出一连串的往事,那晚,他对小玉的激动,以及在激动中对小玉所作的誓言,仿佛如在眼前。“该死!”他捶着自己的脑袋在骂,“岂非鬼迷了头?跟她说那些话干什么?”
那头高攀的好婚姻将成泡影,小玉给他的回忆,倒是真实的存在。不管怎样,那总算也是个退步之处。可是,中秋之约,已成虚愿,负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绝,那么,即令中秋不能践迎来团圆之约,还可找个托词搪塞。坏就坏在自离长安,便把小玉置之脑后,从无片纸只字寄去,这,这不是存心骗她的铁证?
想透了这一层,他才知道,所当痛悔的还不是随便对小玉许下誓言,而是一时大意,因循自误,竟造成了无可转圜辩解的局面,忘恩负义,已是铁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条毒蛇样咬啮着他的心。他几次冲动,想利用多余的假期,遄程赶回长安——他知道,此刻还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边,随便他怎样饰词解释,她都会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李揆那句“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的话,如游丝一线,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过去了。他知道,每多过一天,他向小玉解释的机会便减弱一分;那就像坐视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为一样,急得人要发疯。
就这时,李揆把他找了去,给他一封信,叫他到苏州去拜访刘刺史,“这刘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个门生。”李揆说,“等闲我不去找他。因为,我自知大限将至,一旦倒了下來,少不得要他来料理我的后事。此刻,说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关乎一族的荣枯,那就先去卖了这个情吧!这刘刺史宦囊颇丰,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为之,我这几年衰病侵寻,怕看不见你腾踔云路了!”说着,黯然地摇一摇头。
听他说得那样凄惨,李益无法不掉两点眼泪,但心里是兴奋轻快的。希望重生,烦恼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头的一重负担。“算了!”他豁出去了,“负心就负心,形势所迫,身不由己,随人家怎么去说好了!”他这样在心中自语。
于是,离开江淮重镇的徐州,来到人文荟萃、财赋雄区的姑苏。整肃衣冠,到刺史衙门投帖请见。
“老弟来得不巧,”刘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说,“昨天刚接到京里的‘除书,奉调岭南琼州,万里之行,这笔资斧如何筹措?不瞒老弟说,正在煞费踌躇!”
由繁华富庶的苏州,调至炎方瘴疠的琼州,明明是贬谪。别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么还好意思说什么?李益咬一咬牙,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立即站起身来告辞。
“老弟请稍待。”刘刺史拉住他说,“千里远来,又是恩师所命,自然没有让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盘筹划一下,好歹总有个交待,老弟先请回旅舍息一息,必当有以报命!”
到晚来,刘刺史派^送来五十万钱。这在李益已是大喜过望了。然而还差一半,别无可以告贷的人,并且假期将满,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盘算了—会,觉得惟有先带着这五十万钱回家再说。
十月里回洛阳,十一月初重到郑县。一转眼,他那主簿做了快两年了,一直在任上,没有离开过一步。
一口气谈到这里,体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须要歇一歇了。
浣沙满脸涨得通红,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找不着发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后呢?”她明知道得让崔允明缓缓气再说,但毕竟忍耐不住,要问的话,脱口而出:“那家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没有?”
“没有。”上半句话还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气,“但也快了!”
“呃!”浣沙也好恨那嘴里念经、心里动情的卢郁香,“聘礼就只五十万钱?五姓望族的名媛,身价跌了一半?”
“就为的要凑齐那百万钱的聘礼,才耽误了下来。现在,说是快行聘了。”
一听这话,浣沙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里又找来的这五十万钱?是偷还是抢?”
“不偷不抢,可是——”
“说嘛!”浣沙没好气地催促着。
“虽不偷不抢,可也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呃!”浣沙极注意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犹待求证……”
“唷,你倒是怎么啦?别跟我酸溜溜地尽说废话!”
“浣沙,你性子好急!”
“不错,我性子急!”浣沙的声音慢了,从眼中看出来,她在回忆,“从前,大家都说我最有耐性,两年的工夫,变得这样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两年,這两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负义的东西,有朝一日让我遇见了,我真能咬他一块肉下来!”
听浣沙是这样要食肉寝皮而甘心的态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顾忌,越发迟疑着不肯出口。
浣沙十分机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苦笑道:“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已变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没用。我只是在想,怎么样想个办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条心,大彻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讲理、又讲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当然,当然。”
“那么,你就接往讲吧,如何叫做‘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听说是这样,”崔允明放低了声音说,“君虞的上司——郑县县令是捞钱的一把好手;县衙门里,六曹参军,各司其事,惟有主簿,朝夕不离县令左右,一应文书,先替县令过目。这样子,如果不听县令指使,便干不下去;听了县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润。你懂了吧?”
“原来狼狈为奸!”浣沙冷笑道,“无情无义的汉子,原就是做贪官的材料。只是拿这肮脏钱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沙真好利口,少不得将来有遇见李益的日子,那时候倒要看他怎么受得了浣沙的痛责!
“闲话少说。”浣沙回到正题,“崔郎,趁今日天色还早,你就劳驾一趟,对我家小娘子实话实说,好叫她别再朝思暮想了。”
“这怕不妥。”崔允明比较持重,“小玉一听这消息,万念俱灰,怕逼出别的变故来,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
“不碍。”浣沙答道,“我想过了,至多一时晕厥,大哭一场——哭去了心中的痞块,慢慢调养,她的病才有痊愈的希望。”
崔允明踌躇久久,狠一狠心说:“好,长痛不如短痛。”
果然不出浣沙所料,听到一半,小玉一恸而绝。崔允明和浣沙,虽已预见及此,但亲见小玉面如金纸,剩下心头一丝微温,不由得也慌了手脚,掐人中、灌姜汤,拼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转。
然而,第二步浣沙却没有料到,小玉并未大哭,瞑目如死,只眼角微微渗出泪水。
“小玉!”崔允明劝她说,“有句话说得好:‘提慧剑斩断情丝,我那表弟,负心汉是做定了。你再割舍不得他,岂非太傻?”
小玉不响,好久,睁开眼来,在枕上摆一摆头说:“崔郎,我不信!”
浣沙一听这话火气就大了,“难道我跟崔郎串通了来骗你不成?”
“传闻失实也是有的。”小玉平静地说。
浣沙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玉!”崔允明觉得她痴得可怜,便又问道,“要怎样你才相信?”
“我得亲口问一问他。唉——!”小玉长叹一声,“只恨我离不得这张床!崔郎,”她忽然泪流满面,哀恳地说,“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见一面。”
“我尽力去办!”崔允明慨然许诺。
但事后他却大为懊悔。执迷不悟的小玉,一见了李益的面,证实了他的负心,绝望化为怨毒,这后果必是不测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沙去商量,“还是骗骗她吧,就是君虞来了,我也不敢引他来见——看这光景,见了面,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死,‘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别跟我掉书袋,”浣沙冷冷地答道,“你答应了她,就不能骗她。只要她动了疑心,催问个没有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轻率了!”
看他那样深自痛责,浣沙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说:“反正你只写封信给你表弟就行了,来不来是人家的事,用不着你担责任。”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说,“明年春天会来。”
“你怎么知道?他来干什么?”
“来迎娶。”
“不说卢家住在洛阳?到长安又迎娶的是谁?”
“卢家移居长安了。他家在洛阳的第宅闹鬼,成了凶宅,住不得了。”
“这可奇怪,怎么忽然又闹鬼?”
“这里面一言难尽,今天没工夫谈。总之,吵着要搬,还是卢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来的。洛阳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内行聘,来年春暖花开,便是佳期。”
“哼!佳期!但愿他是死期!”
“这,”崔允明说,“浣沙,连你都是这样,我可更不敢把他带来了。”
“随便你!”浣沙咬着牙说,心里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长安,打听到了住处,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惩治这个负心人。
浣沙的话一点不错,自此以后,小玉便心心念念专指望着崔允明,三天两头打发浣沙去催问消息。
起先倒还容易敷衍,只说已写信给李益了,请他务必到长安来一趟;想来复信快到,劝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艰难,总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传来,所以催问归催问,心里却还不太急。
转眼大雪纷飞,残年将尽,算算托了崔允明快三个月了,再麻烦的事也该办出个结果来;小玉可真忍不得了,这天早晨,挣扎着要起床,叫浣沙和桂子帮她梳洗。
动一动、喘一喘,那一把支离的瘦骨,看去仿佛一碰便要散了似的,“算了吧,”浣沙劝她,“你还是躺着,倒舒服些。”
“睡久了,骨头疼,我想出去走走。”
“又不是有好太阳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沙指着窗外彤云密布的铁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帮着劝,“天冷,风又大。咳嗽刚好些,不宜受寒。”
“不!”小玉固执地说,“我定要出门,有大事要办。”
“是何大事?”浣沙问。
“嗳!”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还有什么大事?我要亲自去看崔郎,问个明白。”
“这也容易得紧,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小玉闭上眼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你去!你去了,還不仍旧是那几句话?”
浣沙脸一红,拍胸担保:“小娘子,你看着,今天无论如何有句确实话给你。若是我办不到,你再去。那时别说下雪,就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拦你。”
良久,小玉颔首同意:“也罢!你既如此说,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给崔郎问好。”
离了家,浣沙只在东市打转。她不必老远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无用——一本账都在她肚子里,崔允明跟她早算计好了,只等李益来年春暖花开,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来跟小玉见一面。此时却不必先写信跟他打交道,因为料定了决无复信,反倒打草惊蛇,叫那负心汉有了防备。
然而,现在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浣沙不断地在寻思,想些什么话来骗她一骗?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说。
那就实话实说吧!“不管用!”她自语着摇摇头,已跟她说过了,她不相信李益会攀上了卢家的亲事,此刻自然也不会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长安成亲。
然而,明年春天能见得着面,那总是事实,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这算是想停当了。看看逛逛,消磨到东市快将收歇,回家复命。
“说也正巧!”浣沙撂一撂沁汗的发脚,装得喜滋滋地说道,“一到崔家,崔郎刚要出门,说是来看小娘子有话说。小娘子,你道是什么话?”
“莫非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着。”浣沙故意拿蹻,坐了下来,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旧的线靴,自语似的说了两个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里,却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看浣沙慢条斯理地捏了这只脚,又捏那只脚,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快说给我听听,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气嘛!是好消息总是好消息,急什么?”
一听是好消息,小玉顿时眉眼舒展,脸上平空闪出一层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够了,我不急。”她把她自己喝的茶推向浣沙,“你喝了茶,息一息,慢慢儿说给我听。”
“也没有多少话。”浣沙不敢把假话说得太乐观,“只说开春要到长安,一切面谈。”
小玉微感失望,问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谈,难道是跟我浣沙?”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着,渐渐地,神情转为平静恬适,“对的,对的。”她点点头说,声音也清清朗朗,非复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了。“日子不过两年有余,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说得尽?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浣沙,你说是不是?”
浣沙怎么说呢?只好唯唯称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说,“天大的事,过了年再说。去年,前年,过得可真不是味儿,今年咱们好好过一过。”
说也奇怪,小玉的病势,原已药石无灵,自这天以后,居然大为好转,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后败草样的枯黄头发,也逐渐有了光泽,这使得医生都惊奇得不得了,背着人把浣沙找来问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说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药,自然好得快。不过,”医生神情突趋严肃:“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啦,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当心点儿,不能让她受惊吓、受刺激;但能笑口常开,便可带病延年,切记,切记!”
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沙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过,”桂子说,“世间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丧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会来;死拖活拉,见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
“照我看,不见也罢;见了面会更伤小娘子的心。”
“对啊!”浣沙憬然有悟,“若是话不投机,不如不见。不见,小娘子可又怎么肯依?这不难煞了人?”
“姊姊!”桂子忽然兴奋地说:“我倒有个主意了——”
“喔,有客在这里!”蓦地里掀开棉门帘,闯了进去的浣沙,自觉莽撞,赶紧又退了出来,在门外叫道,“侯伯伯,你请出来,我有话说。”
话未完,侯景先已掀帘招呼:“来吧,浣沙,怕什么?”
“有生客,怕不便。”
“不碍!”侯景先说,“是好朋友。”
于是,浣沙怯怯地进了柜房。首先看到那穿黄衫的生客,约摸三十岁年纪,长眉入鬓,一双明亮的眼,灼灼地跟着浣沙转。她让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点一点头,便疾趋到靠里阴暗的一角,垂头坐下。
“今天好冷。”侯景先说,“我拿热茶你喝!”说着便出了柜房。
“坐这里来吧!这里暖和。”
浣沙闻声抬起眼来。这下才看清楚,那黄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着把雪亮的剑,一面放着一大盘炙肉,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个大火盆,他正拿着根肉骨头,在拨弄着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别无他人,他的话自然是对她说的,“谢谢!”她说,“这里也很暖和。”
黄衫客看了她一眼,不响,咕咚一声扔掉骨头,用两只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捞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点尘不染的剑;然后,倒捏剑身,用剑把叩击着铜火盆的边缘朗声高吟: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处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未知肝胆问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浣沙也是能弹善唱的,起先还听不清他吟的什么,自第三句起,就听懂了,“千场纵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气,心想,这也是个浮滑少年,便懒得再去偷觑他。
然而她无法听而不闻,他的嗓音很宽,中气更足,声音震得那间密不通风的柜房,嗡嗡作响,听来十分舒畅。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声寻字,按拍细听,听到“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这两句,陡然忆起小玉这两年贫病交迫,却又痴心不改的境况,眼眶一酸,随即模糊了。
黄衫客的吟声,悠然而止。接着是侯景先的声音:“好诗,好诗!除非是你,第二个人也不配。可是你自己作的?”
“我没那么好的才情。”
“那么是谁呢?”
“谁知道是谁作的?那天听南曲王家的采儿在唱,我就记下来了。”黄衫客接着又说,“好了,你别噜苏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沙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泪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盏热茶汤递了给她,伸手说道:“拿来!”
浣沙愕然,“拿什么?”她低声问。
“不是过不了年,又找出什么东西托我来卖?”
“喔!”原来如此,浣沙微微笑道,“就不作兴来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门?”
“唷、唷!”侯景先高兴地笑了,“几时,你的嘴变得这么甜了?”略停一下,他又凑过去说:“其实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掷骰子,赢了二十万钱。若有东西变卖,恰是个好主顾。”
“可惜没有。”
“这样吧,”侯景先越发放低了声音,“把你的耳环摘下来,我包你卖得个意想不到的好价钱——我那朋友,钱不当钱,花他几个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这个年可就过得很舒服了。”
“多谢侯伯伯想得周全。”浣沙平静地答道,“不过这哄骗的勾当,还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翘拇指说,“浣沙,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贵,我真服了你!”
“好说、好说。侯伯伯,说实话,倒是有件大事来跟你商议。”浣沙悄悄地把小玉病势好转,以及医生的郑重的告诫,都说了给侯景先听。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侯景先说,“怕只怕,来年春天见不着姓李的那家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来!”
“是的。”浣沙说,“我跟桂子商议过:小娘子一颗心,痴得再不回头了,索性骗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骗她才行。”
“就是这话啰!桂子的话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读书人,总不能一点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不能见死不救。咱们不指望进他李家的门,只请他别再那样子不理不睬;只当小娘子是他一个外室,有钱也罢,无钱也罢,反正不叫他为难。若是放了外任,尽管带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别忘了三两个月捎封书信来,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这样子,既不会害他夫妇失和,又不会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还有点人心,能不答应吗?”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问过你家小娘子,她肯这样委屈吗?”
“用不着问!一定肯,千肯万肯!”浣沙答道,“侯伯伯,你还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体谅人呢!你道她说什么?”
“说什么?”
浣沙学着小玉的姿态说:“‘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她又好笑又好气地补了一句,“还问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这种人,拿她有什么办法?”
“唉!”侯景先叹口气说,“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沙立即接口,“连我,原来打算着出口恶气的,现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这番意思,该先透露给他才好。”
“那你找他表兄。”
“去过了。”浣沙答道,“刚才我就从崔家来。崔明经说,他的话不管用,得找个有面子的人给李十郎写封信。我想到个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谁?”
“延先公主。”
“这面子倒是够了。不过,”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说道,“第一,老何不在长安,让淮南节度使请去雕琢玉器去了,要过了年才能回来,眼下无人引见;第二,这些话,信里写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开春要来,不如等他来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当面开导明白,岂不是既省事,又切实?”
“是,是!”浣沙觉得侯景先的打算,确比崔允明又来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辞而去。
等浣沙一走,黄衫客问道:“你们咕咕哝哝谈些什么?”
“谈个天下第一等的负心汉。”侯景先约略说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黄衫客听完,冷笑着用剑挑一块红炭,抛向空中,然后使剑一挥,把那段炭斩成两截,火星溅舞,把侯景先吓了一跳。
“此辈不情不义的小丈夫,就该吃我一剑!”黄衫客恨恨地说。
“嗳、嗳!”侯景先赶紧摇着手说,“你可千万鲁莽不得!你要知道你这一剑是两条命!”
“还饶上谁的一条?”
“霍小玉呀!”侯景先说,“她就等着见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黄衫客嘿然无语。然后,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着他的剑,潇潇洒洒地走了。
杨柳青遍了灞桥和咸阳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妇楼头。
春天来了,而李益的踪迹杳然。
自过了灯节,小玉便打算着李益随时会来,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沙和桂子,扫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自己呢,薰香更衣,盛妝而坐,就像命妇等候着觐见皇帝似的。到晚来,看看这一天没有指望了,才悄然闭门,卸妆上床,可又希冀着先从梦中相会。
九十春光过半,小玉又有恹恹成病的样子,浣沙看在眼里,不但焦急,而且有着无比的疚歉:因为李益开春一定会来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去的,那丧尽了良心的薄幸人真个不来,变得她无法交待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千门万户,十室九空——都已涌向曲江。“小娘子!”浣沙劝她也去逛一逛,“今天皇帝赐宴百官,曲江热闹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别真个在家里闷出病来。”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着,十郎说不定今天会来。”
反正就是离不了“十郎”二字,浣沙想了下说:“也罢,待我再到崔家问一问信息。”
“这倒使得。”又说:“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见浣沙,不用她开口,便已知道她的来意,搔着萧疏的短发,以不胜惶惑歉疚的语气说:“真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崔郎,你倒是去打听过没有?是真的没有来,还是已经来了而你不知道?”
“无从打听。”
“卢家呢?你们不也算亲戚?娇客来了,卢家万无不知之理。”
崔允明苦笑着摇摇头:“转弯抹角的表亲,与路人无异。卢家声势煊赫,豪奴成群。浣沙,你看我这寒酸样子,如何上门?”
“不是说来迎娶吗?”浣沙又说:“想这高门大户办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铺张一番,岂有个打听不出来的道理?”
“你的话不错,我也想到了,而且打听过了,卢家尚无动静;一说,婚礼要延到初夏。”
“是何缘故?”
“这可不知道了。”
“若是令表弟来了,”浣沙问道,“可是一定要来看你?”
“过去,每一次来,定会来看我。不过,这一次就难说了!”
“只是为了我家小娘子的缘故?”浣沙冷笑道,“为了有个人不敢见,连中表至亲都不敢往来了?”
崔允明默然点头,紧皱着眉,表情显得相当痛苦似的。
浣沙想了好一会,突然问道:“崔郎近日境况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实回答:“还不错。上个月受人之托,做了两篇墓志铭,谀墓之金,足够半年浇裹。”
“好极!”浣沙欣然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崔郎可怜我家小娘子,发个慈悲,去一趟洛阳,打听个确实消息回来,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当效劳。”崔允明点点头又说,“你的办法好!他不来,我就去找他,看他还躲得了不?”
“多谢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浣沙敛衽为礼,“半月之后,来听好音。”
一骑瘦驴,东出灞桥,不期交臂错过,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进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预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赁了一所房子住下。开出门来,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场,除了威远军一月三次较射的日子以外,等闲人迹不到,十分僻静。
这次重到长安,自然与当年进京赴试不同,鲜衣怒马,尽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摇,怕有风声传到小玉耳朵里,会找上门来。因此,除了卢家以外,什么地方也不去。
婚期选定了:四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的日子。卢章嘱咐他,该趁这余暇,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对于将来在仕途中上进,可获极大的帮助。这层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别有苦衷,不敢明说,只好唯唯称是。
但这一来,为了要假装听从卢章的话,日事交际,就不便天天到卢家去了。在家看了两天书,觉得气闷得很,便问他的书童:“附近可有什么能走走的地方?”
“怎么没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长安数一数二,这两天开得正盛。”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
由于路途不远,李益一个人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于前朝开皇年间,一度废圮;本朝龙朔二年,高宗把它赐给高安长公主,因而变成了尼寺。那里的比丘尼,戒律甚严,只凭施主看花,并不接待游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远不及另一处也是以牡丹负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种“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的盛况。
对李益来说,正中下怀,他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见熟人;谁知道偏偏遇见了!那也是个高门华胄,武后朝名相韦安石的后人韦夏卿,世居长安城南韦曲。
韦夏卿字云客,出身贵族,却无膏粱子弟的习气,衣饰朴素,起居节约,声色犬马,一无所好,只爱聊天,所以朋友极多,李益是他谈诗的朋友。
“幸会,幸会!”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装得亲热些,“你是本地人,怎么避至今日,才来看牡丹?”
“这已是第五度来访艳了。”韦夏卿问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长安?何以未听人说起你来?”
“刚来不多几天,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亲友。”
“下榻何处?”
李益不肯透露住处,支吾其词地说:“暂住舍亲家。”
“噢。”韦夏卿说,“听说你在郑县,颇有能名。簿书之暇,诗兴如何?”
李益这两年忙着捞钱,哪有工夫作诗?所以听了韦夏卿的话,脸一红,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风尘俗吏,奔走差使。诗,可真是少作了!”
韦夏卿点点头,又问:“此行为公为私?”
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来查一件案子。”
“喔。”韦夏卿笑道,“这样说,怕仍旧是没有功夫作诗了?”
“这倒不然。客中消遣,莫如忙里偷闲,觅句寄兴。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请教。”
“好极了!面对国色,不能无诗。”韦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为你留着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题,身价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这里的小尼姑去借副笔砚来!”
李益心想,题壁留名,不等于自己招供了行踪?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韦夏卿却已走得远了。
憑栏沉思的李益,想不出个推辞的好办法,心中好不烦恼。就这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在问:“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惊,回身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左右,身着黄罗夹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后跟着个剪短了头发的小胡奴,手中抱着一张琴,身上背了把弹弓,稚态可掬地仰望着他。
李益爱惜声名,不肯否认,点点头,反问道:“足下何人?”
“敝处山东。”黄衫客答道,“下走粗鲁不文,只懂走马放鹰,斗鸡打球,然而虽乏文藻,亦知敬爱高贤。足下声华,久已仰慕,刚才听令友提及大名,岂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约到蜗居一聚。妖姬八九、骏马十数,或可尽一日之欢。千祈足下,不耻下交。”
李益看他那仪表谈吐,估量着必是山东大族的子弟,走向游侠一路。这些人万金赠人,千里报仇,不当回事,若能结纳,是个极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借此机会,辞却了题壁那件恼人的事。于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我,从命!”
“还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盘桓。”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韦夏卿兴冲冲捧了笔砚走来,便先迎了上去,约略说了根由,韦夏卿面现怏怏之色:“这可不行,我还约了别的朋友,在此相会。”
李益也不再代为坚邀,只说:“那么,再图良晤吧!我的诗,等作好了再请教。”
“就这样说了。你请!”
李益跟黄衫客一起走了。韦夏卿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那些马好骏!真正的大宛纯种,跑得又快又稳。主客仆从,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转眼间便到了皇城大街。
黄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门前,一折向东,往崇仁坊与平康坊之间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过去,便是东市以北,兴庆宫之西的胜业坊,小玉在那里,遇见了便逃不脱,太危险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马,大声叫道:“黄衫尊兄请稍待!”
黄衫客听见声音,圈马回来,问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个约会,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来拜访了。今天有负盛隋,抱歉之至。”
“喔!”黃衫客答道,“蜗居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认一认门户,以后也容易寻找。”
话说得极有道理,李益无法推辞,心想,总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这一刻就撞见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处,便即离了这是非之地,料也无妨。
于是,重又放马前行。这一次黄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带的两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马后,再后便是那小胡奴。小人,却也是骑的高头大马。
一路风驰电掣,出崇仁、平康两坊之间,往北进了胜业坊,不但进了胜业坊,那道路而且越来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条街上来了。
心乱如麻,转而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转脸,看到黄衫客脸上的诡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来不及转第二个念头,便直觉地猛挥一鞭,手里一扯缰绳,那匹枣红大马如离弦之箭般往横路里蹿了下去。
“使弓!”黄衫客吩咐小胡奴,“别太伤了马。”
“不会!”那小胡奴的手脚真利落,一缩脖子,退下弹弓,右手从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听弓弦轻响,那粒泥丸在枣红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马一护疼,唏聿聿一声长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颠下马来。两名健仆,飞也似的赶到,一个抢住了脱缰的马,一个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捞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马掉转身来,亮开四蹄,一阵风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听得黄衫客大叫:“李十郎来也!”然后,他被放下马来,又听得黄衫客吩咐:“把车门锁上!留个人在这里看着!”
这一阵喧嚷,自然惊了小玉,她身体虚弱,吓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么乱子?”她的声音都是发抖的。
浣沙和桂子结伴走了出来,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说:“像是十郎!”
“见鬼!啊——”浣沙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试着高喊一声,“十郎!”
李益一惊,定定神回过身来,看见浣沙和桂子,勉强点一点头,“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亏你还记得小娘子……”
性情平和的桂子,抢着打断了她的话:“浣沙,你快去告诉小娘子。我来接待十郎!”
浣沙也会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从天降,且让他们先见了面再说。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后总有跟他算账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时。
“小娘子,你猜是谁来了?”
“谁?”小玉细看了看浣沙的脸色,忽然双眼睁得极大,又惊又喜地问,“是十郎?”
“可不是!”浣沙如释重负似的说,“我的老天爷!朝思暮想,可总算盼着了!”
小玉再顾不得跟浣沙说话,匆匆出了卧房,三脚并作两步,往前厅走去。但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心跳,不能不停下来。
浣沙赶到她身边,一看她这神气,自然有所警惕;心里深深懊悔,不该忙着通报,该先跟李益把话说明白了,才比较妥当。此刻却是来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痴心,点一点破,让她心理上有个准备,才不会发生意外。
于是,她以低沉而认真的声音说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来,意不可测,小娘子须作最坏的打算。”
“如何叫做‘最坏的打算?”
“须防他,翻脸无情。”
“不会的。”小玉停了停,缓过气来又说,“既然今日肯来,自然还念旧情。”
说完,她又往前走了。将出厅门,忽然畏缩;几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会落得怎么样的一个收缘结果?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场赌博,到了揭晓谜底的一刻,她却不敢看了。
“怎么?小娘子?”
“我怕!”小玉抚着胸口说。
“怕?”浣沙心想,越是这样,越容易让李益欺负,便即答道,“别怕,可也别生气,你只看他怎么说。”
他会怎么说呢?自然是解释、致歉,以及向她商量今后的日子。三年的日子,只字全无,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听听他怎么说!
就这样想着,冷不防里面桂子已打起了门帘。第一眼就看到穿着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视,浑疑梦中。他那较别时来得丰腴的脸上,是她想象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是她想象不到的愠怒怨厌的神情,却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见面所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张脸!小玉透骨一阵冰凉,两眼发黑,几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强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退在一边。
这好像是礼貌,其实是疏远了!小玉明白,浣沙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着门框,吃力地说,“想来你是真好。比从前胖了!”她不自觉抬手摸着自己的脸,棱棱角角,尽是骨头;相形之下,把压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来,“我——,”她强忍着眼泪,但改不去话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这样子。”
李益木然无语。他知道她是为他瘦损的,但他也知道承认了这个事实,便有责任,便有麻烦——做了两年捞过大把的钱的官,他已学会了紧要关头狠一狠心,挺了过去的秘诀。“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们弄这诡计,把我骗来了,打量我会听你们的摆布?那叫做梦!”于是,他微微仰脸,冷漠的视线,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观的浣沙,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然而为来为去为的是小玉,今日下午,无论如何要把局面挽救过来,第一步要把它由冷变热,这便得学一学鲍十一娘的手段了。
“唷!”她作个打趣的姿态,“三年不见,倒真像是生疏了!来,来,小娘子,你先坐了,听十郎慢慢儿说。”她扶了小玉坐下,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请坐。不忙,有的是从容细谈的功夫。三年间,多少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是不是?十郎,你请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发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己。这些,小娘子无不体谅的,往后若有难处,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说到这里,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个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陪个笑脸,说几句好话,而猶恐他不明白,特别再补了一句:“十郎,你是绝顶聪明的人,女儿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废话了。”
默默听着的小玉,觉得浣沙的话,句句打人心坎,越发觉得心血如沸;同时又想到她平时只提起李益,便横眉瞪眼,从无好脸嘴,而真的见了他,却是绸缪宛转,曲尽卫护,可知她是为别人受了多大的委屈?这对于浣沙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并作一副翻江倒海的眼泪,呜咽不止。
而李益却又是一种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里说,同时又想:这盘账不能细算了,算起来还不清。且让她开个价,再作计较。
于是,他说:“事与愿违,就如你所说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体谅,自然最好。别的也不用说了,只说,要我怎么样吧?”
一听这话,小玉哭得更厉害,浣沙却是火气直冒,忍了又忍,还是气得说不出话,倒是平静的桂子,答了句很着力的话:“弄到这步田地,该十郎拿句话来。怎么倒问起别人要怎么样呢?”
“是啊!”情绪略略平定了的浣沙接口也说,“你总有了个计较,才会来此。不然,你来干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李益脱口相答。
此话一出,连小玉都骇异地住了哭声。“这话倒要说清楚。”她转脸问浣沙,“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请了来的?”
“没有啊!崔郎不是到洛阳去了?”
“那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听车门“呀”地一声打开,人声喧哗;小玉禁不得一点吓,顿时停住,慌张地望着窗外。
窗外车门边站着个不相识的男子,门外正有四名壮汉,抬着两个大食盒进来,殿后的是个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窑的大花瓶,瓶中插一丛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黄,艳丽非凡。长安买牡丹,论朵计值,这一丛约摸三十朵,论时价,可抵得三、五户中人之家的赋税。
浣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抢先迎了出去,大声问道:“喂,喂!怎的乱闯?”
抬食盒的壮汉迟疑地止了步,看着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岁的丑孩子,却是出奇地老练:“没有错儿!”他大模大样地吩咐那四个壮汉,“抬进去,摆出来!”
食盒抬到厅上,极其精致的四千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盘蒸脍烧炙的饭菜,外加一大壶京城名酒“虾蟆陵”和一笼白面蒸饼,摆满了几案。
最后,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来,朝上作个揖,有板有眼地说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旧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请十郎和小娘子宽饮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沙问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就是浣沙?”
“是啊。”
“是浣沙就该知道我家主人。”
“小郎!”浣沙越发困惑了,“你的话说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转脸对小胡奴说,“你回去告诉那穿黄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领教了。”
一提“穿黄衣服的”,浣沙陡然记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铺柜房中所见的黄衫客;再回想李益进门之前的那一阵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称快,脸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亲热地执着小胡奴的手说,“请你回去,说我浣沙拜上黄衫大爷:若是苍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双双来叩谢黄衫大爷成全的恩德。”说完,又叫桂子取一贯钱作脚力,把那抬食盒的壮汉,一起打发走了。
面对着一席盛馔,在小玉却是触目成愁。事有蹊跷,不问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脸色,把她那颗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冻结得无复一丝热气生趣。原来她是靠回忆,靠强自编织的美梦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忆和美梦都消失了,脑中空空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此身无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个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来的?
“桂子!”浣沙却越发沉着了,平静地嘱咐,“你把小娘子先扶进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话说。”
小玉确也支持不住了,让桂子扶着往后而去。但到了厅后,她忽又不甘于就此退避,隐在屏门后面,不肯再走。桂子无奈,只好搬一张小榻,让她靠着休息。
厅上,浣沙和李益的交谈,清晰可闻。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
“何必明知故问?”李益气咻咻地答说。
“你以为是我请那黄衫客,把你骗了来的?不是!”浣沙摇摇头,“照我想,只是他爱打不平,出手管这闲事而已。”
“他——黄衫客,又何以知道这段闲事?”
“那定是听寄附铺掌柜侯景先所说。”
“侯景先又从何得知?”
“哼!”浣沙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益的脸色铁青,声音却出奇地冷静:“想来是你跟侯景先说的?”
“要拜托人家典卖钗环衣饰治病服药,要托人家打听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转意,自然少不得细说根由。”
“就在那寄附铺中?”
“不在那里,又在何处?”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击案,瞪着浣沙,“你就在那人来人往的寄附铺中,信口雌黄,坏我的名声?”
“如何叫做信口雌黄?信誓旦旦,说八月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可曾团圆?将近三年,只字全无,可是事实?”
“即有其事,又何足为外人道?”
“好个‘何足为外人道!十郎,这一说,你可是我家的亲人哕!”
“谁是你家的亲人?”李益大声地说,“你那样可恶,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许你负心,别人说一说都不许?”
李益被驳得瞠目结舌,越发老羞成怒,霍地站了起来:“你说我负心,就负心。再无可谈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脸来,以县令坐堂的声口说,“若再捏造事实,信口诽谤,你可记着,京兆府的户曹参军,是我族侄!”
浣沙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拿延先公主的名头压他一下,骤听得身后急促的步履声,回头一看,脸色惨白得如一张纸的小玉,脚步踉跄地正奔了出来!
“李十郎!你好狰狞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顿足哭道,“你逼得我们一口气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变为狞厉的神色,举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过往神灵,请听李益的誓约!”然后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亲笔所写的誓约。
背不到一半,突然一阵抽搐,整个脸都歪曲了,浣沙和桂子大惊,李益更是慌张得手足发抖。就这一转眼间,小玉的头一歪,倒在李益胸前,双手垂落,呛啷一声,酒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声大哭。
“别哭!”浣沙恶狠狠地叱斥着,上前扶住小玉的尸体,对李益说道,“你走吧!我们不罵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绢黑字写下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喏!”她指着小玉的可怕的脸说,“厉鬼在这里!”
李益猛然打了个寒噤,抖动着双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卢郁香,但马上传出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洞房花烛之夜,李益便拿一张汉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妇。原因是,他在新妇怀中搜得异性所赠的一枚斑犀钿花盒子,里面盛着两粒寄相思的红豆,和少许媚药,而新妇果非完璧;一说,那张男相的观世音像中,藏着一段暧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诘的,但李益与岳家涉讼公庭,终于出妻,却是事实。
又不久,李益路过二分明月的扬州,纳名姬营十一娘为妾,却又怕她不贞,居然想出一个异想天开的防范办法,每次出门以前,把营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识;回家以后,要细细检点了才放她出来。
营十一娘不堪这样的虐待,终于引剑自杀。
从此,李益的妒名,大于他的诗名。每到一处,人人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这叫他十分头痛——厉鬼击脑了!他常常这样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厉鬼击过他的脑,因为他的行为,证明他的头脑是有毛病的!
(选自中国台湾皇冠出版社《紫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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