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日本后,燕子掌是我家养的第一盆绿色植物。
当初选择养它,主要是因为它好伺候。它只需要喝水,无需施肥,就能长出肥肥厚厚翠绿色的叶子来。
它既不矫情,也不邀功,一年四季乐呵呵地成长,快快乐乐地供人欣赏着。
刚来到日本的那几年,由于怕穷,我的日历上几乎没有节假日,每天都要去打工,天天都要在东京的二十三区,马不停蹄地奔波着……
那样的日子,就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曾经压在我慌乱的心头上,让我看不到生活缤纷的色彩,甚至常常会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沧桑感袭来。
人在灰暗的日子里,总要择一物深爱,以化解自己的哀伤吧?我想,我大概就是在这种心境下,捧回了这棵小小绿绿的燕子掌,把它精心地放养在凉台上,放在我的目光极易触碰到的阳光下。
这一养,它便跟了我近二十五年了,我们如今也真的是成了老朋友啦。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我会捧着一杯咖啡,边品边欣赏它的笑脸。
在有风雨雷电时,它也会挺直腰身毫不畏惧地面对。虽然那是我们初到日本极为清贫的一段时光,但因为有燕子掌的陪伴,它让我们的生活无时不散发出温馨的气息来。
在东京最初的那几年里,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搬过多少次家了。每次搬家,都要狂扔一场东西,重新买一次家具。这燕子掌自然也逃不出被扔掉的东西啦。
只是对它我还是网开了一面的:往往是小心地剪下它的一个健壮耐看的肢体来,把它带到新家继续插养,其余的主干就只好扔掉了。
当然是非常的可惜和不舍,但也真是毫无办法,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因为日本住房有限的空间,早已经让我们养成了断舍离的习惯。
在我们最后这次搬进新家后,终于是天如我愿,不但熬到了东京最好的地段,三间宽敞明亮的住房,还有个宽大朝南的凉台呢。
于是,我终于下决心带着硕大挺立的燕子掌,堂堂正正地入住进去,我们一起堂而皇之地当起了新家的主人。
我担心它寂寞,也同时请进来很多其他植物,例如葡萄树、金心巴西铁、仙人球……它们在宽敞的凉台上,站成浩荡的一排,雨露同享地成了这个新家的主人。
我的新家,从此整个凉台瞬间变成了一片翠绿。看着这一切,我的心情好极了,感觉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轻最快乐的一天。
衣食无忧的燕子掌,从此在我们家更是茁壮地成长起来,它墨绿挺拔的身姿,每每都会成为我的最爱,也是最吸引我目光的一株,我还常拿它来说事,在先生面前多次炫耀过自己的功劳。其实,是燕子掌自己的生命力顽强的缘故。
转年的四月,我无意中发现,这株顽强的燕子掌,几次搬家截肢都安然无恙,怎么现在就平白无故地没了往日的朝气,而显露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来?我当时还以为它是缺水的缘故……可是,几日耐心地伺候下来,它的脸面不但没有恢复到原有的翠绿,反而更加接近土灰色了。
在我纳闷的同时,禁不住怜惜地弯下腰来,伸展开细长的手指,松弛地微微弯曲着抚摸它消瘦的肢体……
一向硬挺的燕子掌,此时灰耷耷的,感觉就像重病中的人一样,一副毫无力气东倒西歪的样子。这无疑在说,它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我用手轻轻地一触碰,它就无力地摇晃起来,好像脚下无根,随时有倒下去的危险。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又故意地触摸了它几次,这下它更像是醉了一般地大摇大晃起来,我似乎闻到了它呼出来的气息,有一股绝望哀伤的味道。一向坚韧挺立的燕子掌,现在充满了不尽的悲苦,它在向我默默地诉说着……
咦,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养它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那一刻的我,真的是有点发慌和自责起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赶忙把它连根拔起,将花盆中的土倾盆而出,本意是想为它诊断出个究竟来,没料到的是,那瞬间我被惊呆了,惊呆过后,就是头皮发炸,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原来在它的根部,潜藏着一堆硕大的害虫,它们正在贪婪地吮吸着燕子掌的血液……我一腔对燕子掌的柔情与愧疚,瞬间化作愤怒爆发出来。
我的天哪,我不由得惊呼起来:可怜的燕子掌,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这些该杀的蠕动着的害虫,它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天降的不成?
看着它们依旧在贪婪无耻地啃食着我的燕子掌,已经把它的根全都给啃光了!
我的心颤颤地疼了起来。恨这些可恶的“白蛆”的同时,也恨我自己的粗心大意。那是心存愧疚的疼痛。
原来黑黝黝的泥土被全部倒出来之后,在灿烂温暖的阳光下,土中有十几条肥肥胖胖的白蛆一样的幼虫,由于不适应突然到来的阳光,在光天化日之下,它们慌乱地弓着身子蠕动着,扭动着肥臀四处逃窜着。此刻,一白一黑,它们在沃土中显得尤其扎眼可恨。
我急忙唤来先生,我俩蹲下身来,面对肥虫与沃土认真地研究一番之后,才敢断定:这些肥硕的幼虫,一定是蝉的幼虫。
但是,搞不清它们是何年何月在我家的花盆里产下了卵,这个可恨的蝉,至死都是这样的挣扎,这样的诡计多端!悄悄地让它的孩子们潜伏在燕子掌的根部。
在最初的一闪念是:我要杀死这些蝉虫,为我家的燕子掌报仇。我试图宣泄心里的恶意的时候,顺手抄起了一把园艺铁铲,用非常得意的语调说:“现在就让我来报仇,替燕子掌杀死它们吧!”
我气哼哼地急忙从袋子里拿出新土来,刮净瓷花盆里的残迹,又用新土填满,然后再把奄奄一息的燕子掌重新小心翼翼地栽进去,细心地扶正后浇水。
边干边祈愿它能够躲过这一劫。在我与它这么多年的交往中,我已经深知了燕子掌的脾气秉性,知道它很顽強,相信它会安渡这一关的。世界上最恐怖的,不仅仅是飞来横祸,还有失去了免疫力的绝望。而我始终相信:我家这棵生命力极强的燕子掌,它天生就有自救能力的。
先生也附和着我说:“这样,把它们分开来,相信它就会没事了。”
我一边培土,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感受先生对害虫的怜悯。他的善良,这时让我感觉到的只是伪善良而已。
“直说吧,你心里到底想替它们辩解什么?”
我心里在嘲笑着他,这个理工男,从年轻时我认识他那天起,软弱就一直是他留给我们婚姻中的记忆。我妈活着时,常夸他善良,而我更多的时候感觉他是胆小软弱而已。
在有风雨雷电的日子里,他的理念一直是绕着走,往好里想那些给他制造过麻烦的人和事。不记得他和谁有过争吵和烦恼。虽然他曾经是一个被遗弃在中国的日本残留孤儿,养父母给予他的爱,让他清贫不幸的童年,不但有了一个团圆幸福的家,那个家在他的心里永远种下了“爱”的种子,那颗种子长成后,一生都散发出温馨的气息来。
正在我满怀着仇恨想把那些藏着头、露出尾巴的大肥虫杀死的那一时刻,我先生终于忍不住,求情般蔫蔫地对我说:“你看,咱家里又不是没有多余的花盆……我看还是算了吧,不管怎么说,它们也是一条命啊,还是不要杀死它们为好,把它们分开不是更好嘛……”
我双眼冒火地死盯着他,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呢?难道你要养这些害虫吗?”
他避开我追寻的目光,也不回答我,而是自言自语地叨咕着:“你知道蝉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吗?……夏天,你在树底下听见过熟悉的声音吧?‘知了——知了——知了,那就是这些卵长大后变成蝉了呀……蝉的一生经过受精卵、幼虫、成虫三个阶段之后才能进入夏天,早年产下的受精卵会孵化成幼虫,它们会钻入土壤中,以植物根茎的汁液为食,通常幼虫会在土中待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呢……怎么,你不相信?我不骗你,不信,你就在电脑上查查看,我说得对不对?……它们往往到6月末的时候,幼虫就成熟了,那时候它们就会从这土里爬到地面上来了……”
本来想发怒的我,听了他的话有点懵,心里嘀咕着他话里的意思,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反驳道:“你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难道它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讨好地说:“怎么会跟你有关系呢?我只是觉得它们这一生也挺不容易的……细想想,这世界上谁都有自己的难处是不是?它们一样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不对?……”
他说完,急忙避开了我的目光,一脸悲戚地去找闲着的花盆。
我脑子里立刻画起魂来:他说这番话,不是在向我暗示他自己的命运吧?……他的话,让我还是看到了他影射的迹象。我在那一刻,也莫名地联想起:自打他知道了自己是战争孤儿的身世以后,他变得从不杀生啦,哪怕是一只不起眼的蜘蛛,一只令人讨厌的苍蝇,他也要打开窗子,给它们放生,而不是直接打死灭掉。
多少次我不解地追问过他,他只是头也不抬淡淡地回我一句:“它们也是一条生命啊!”
先生的一句话,曾经化解过我心中的疑虑。
“可是今天不同啊,这令人恶心的虫子,可把这花给害惨了……”我一联想到他的身世,语气也就跟着变得柔和起来,这里面除了同情,还有五十年来,共同生活中的理解和爱。
“那倒是,其实你仔细想想,不管是黑暗也好,光明也罢,它们从来都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命苦,更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是拼命地觅食呢……它们也是为了活下去呀……要怪就该怪我们粗心对吧?……”他应付着我说完,话题突然一转,又替那些害虫说上了。
我一扭头,真想把他和他的奇谈怪论,扔在一边。
没料到,他后来的一句话,还是让我曾经自以为是的所有心安,都在瞬间土崩瓦解了。
我从凉台侧面的玻璃窗里,看到他的眼睛也红红的,不知他是否又想到了什么……他对救过他命的中国人来说,也曾经是一个敌人的孩子,细想,和这些蝉虫没什么两样……
但是,我只是想,却没有说出来,我只想背对着他,躲过先生的目光,默默地铲着土,把那些肥大的白虫子重新放进土里,也就是它们的新家。
我感觉到,先生欣慰地笑了一下,这个与我在一起朝夕相处近五十年的瘦老头,虽然比过去苍老憔悴了,但眼睛没变,依然炯炯发光,头脑也依旧灵活。
先生献殷勤地擦着那个黑瓷的花盆,小心翼翼地往里面一点一点地填着湿土。
“其实,这些恶心的虫子,也有它极为精彩的地方呢!”
我不解地用眼睛打量着他,心想:不要再轻易地上了他的当啊!看他还有什么新的花招?
“……在闷热难耐的夏天,最卖力的音乐是什么?就是蝉鸣了。对吧?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别看蝉的体积这么小,它却有让人敬佩的地方呢!……任何生命的一生一世都是极为不易的……你给了它们温暖,相信它们是会感觉到的……”
那一刻,我欣赏了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也明白了他一遍遍的暗示。
我不由从蝉的一生,联想到了先生的一生,想起他的经历,我无语了。他的话,让我想了很久,也心疼了很久,坦白地说,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份复杂感到惭愧。
蝉的一生既漫长又短暂,蝉在地下生活是漫长的……而生只不过一个夏天而已……其实,细想想人生也如蝉生啊。
人从出生到去世,屈指算来,在红尘中生活仅仅不过三万多天。其间不但要经历四季,经历成长,经历奋斗和苦难,有的还要经历战争。战争的裹挟,往往也会让无辜的人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有的还会变成坏人,变成失去了一切的可怜人。
在自然界是这样,在人间也是如此,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让生命充满了变数、充满了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局面。
蝉的一生给我们人类的启示是:不管是黑暗也好,光明也罢,这些都不是它所能掌控、所能扭转的。它只能在黑暗里,寻找能让它维持下去的养分,抱怨自己命苦只能是徒劳无益的。
任何时候都不要抱怨命运,也不要向命运轻易地投降,这才是我们应该做到的,甚至连眼前这些让我觉得恶心的虫子,它们虽是害虫,但它们也确实有精彩的一面。蝉的一生是如此,人的一生更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我的气渐渐地消下来了,最终也就释然地退了一步,给了那些形象丑陋的胖虫子一个能够生存下去的花盆做窝,但愿它们能早些从土壤里钻出来。
一周后,换了新房的燕子掌的叶子上,渐渐地有了鲜绿色的光泽;两周后,燕子掌好像是已经站稳了脚跟;一个月后,生命旺盛的燕子掌,从它的腰部又悄悄地生出了新绿色的叶子來,这说明它已经完全康复了。
我的心也终于由愤怒渐渐地变得平静,变得开朗和欣慰起来。同时,我也在悄悄地期盼着另一个盆中,那些新的生命们能够早日爬出来,很想看着它们展开翅膀飞起来,在燥热的夏天唱起来:向人们诉说它们生命短暂而精彩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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