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辈子是专业的读书人,从学生时代写读书心得,不知已写了多少次读书治学一类的文字,这次要换一个方向,报告一点生活经验。春节刚过,元宵未到,虽然身处异域,没有春酒之乐趣,也不须有“拜年”的奔波,但从收到的报章杂志,仍旧感受到几分新年的气息,曼丽从坊间一家唐货店带回来一份挂历,福禄寿喜画上,从钵儿头的老公公到一撮“桃尖”发的娃娃,应有尽有,看着蛮有喜气。这些愿望的象征,原是中国人都熟知的,而这些愿望也是中国人自古憧憬的。本文即从这些愿望说起。
中国人的愿望一向相当实在,也相当世俗。中国人的愿望,既不像犹太人求救赎,也不像印度人寻解脱。所谓福禄寿喜,富贵荣华,都是看得见,也大致是可以做得到的一些生活条件。不过,凡事看来容易,做到难。
第一,上述愿望都难有一定的衡量尺度。百万台币在穷人眼里,是大富;在中等人家,百万之数不过是一年多的薪水,收入不到千万,根本算不上财富。阳光法案上的公务员,难得有几人的财产在千万元之下。但是在大财团的东主眼里,十来个圈圈的数目字,不过是金钱游戏的小筹码而已。“富”字既无一定的尺度,则“富”的目标,也就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更不用说可否企求及如何企及了。同理,“贵”的尺度也不易定。究竟到哪一个“职业”才算是“贵人”?凡在电视上见到质询镜头者,无不知道无论如何高位的官员都必须养成唾面自干的忍耐。“寿”字呢?庄子早就说过,早夭的婴儿,比之朝生夕死的菌类,已是长寿;而百岁老翁比数千年树龄的神木,又只能算是“夭寿”了。其余各项愿望,其不易捉摸,也同此理。
第二,凡此愿望,究竟能否持久?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相寻,本就难分。愿望实现之后,未必伴随着当初企盼的快乐,只因司空见惯,遂将红颜轻慢。罗列山珍海味,索然无处下箸。追求一个目标,往往在走到终点时,却嗒然若失,悲从中来。于是,愿望是可以企及的,但抓到手中的青鸟却不是耐久之物。
正因为中国人的愿望似易而实难,中国人遂在积极地寻求那些愿望时,不能不有颜回那样的自得其乐,不能不有愿望以外持守的原则,也不能不有道家的淡泊,视世事如浮云,以尘缘若敝屣。中国人的愿望,遂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是不必求其实现的一些泡沫。
我今年(注:1993)已是六十三岁,处世尚见明达,却也见了不少世变。一则我是残障人士,先天要忍受一些旁人不须忍受的痛苦,二则读的是历史,专业的研究是社会的变化。有了这两个条件,我也悟出了一些人生的道理,下面是我的一些浅见:
(1) 不求是贵(因为无求,即不须向人低头)。
(2) 少病是寿(因为长生不可能,少些病痛,即是快乐的岁月)。
(3) 够用是富(因为超过了可以花费的部分,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與我无关也)。
(4) 无欲是福(因为无须日日思虑,便是福气)。
(5)感激是喜(时时存感恩之想,自然有充满的喜乐,便觉得满地是好人,事事有希望)。
凡此五福,却是十分容易企及,人人可以做到,也不虞失落。也许,野人献曝,为人所笑,也难说!谁知道呢?
(选自《许倬云问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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