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东北诸州的气候与中国大陆东部相近，阳历十月已是秋深。前几天，西宾州山地秋叶正盛，阳光下赭黄酡红，斑驳夹着青翠，一层又一层的山坡竟如锦屏，美艳不是单纯的红枫黄叶可以比拟。一转眼，却已连日阴雨，气温陡降，窗外片片雨丝，老叶纷飞。再经几番风雨，又是冬天了。
就在十余天前，曾在加州的蒙特里开会。会后，叶文心教授开车陪我与魏斐德教授观赏加州著名的海岸景色。叶教授忽然问起拙著《风雨江山》的出处。其实，那是梁任公先生集宋詞为联：“燕子归时，更能消几番风雨；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台静农先生深喜此联，书赠林文月教授。三年前，拙作将由天下文化结集为书时，我正在台北中心诊所住院。病室中，细读台公的笔势布局，既是怀念，又是钦佩。当时天下文化书坊的同人来商量书名，感念之下，遂截取该联的两句最后四字借来作为书名。
在加州公路上，魏斐德教授以“风雨江山”的英译相询。我自承三年前未觅得适当译名，仅想到The Weathered Land一词，但又不足表达故国之思。魏斐德教授立即加上“of Ours”。这一修改，“The Weathered Land of Ours”，果然颇有韵味。中英对译，于书名最为困难，短短几个字，语重心长，最不易找到恰译。我自己于拙作的英译书名，始终弄不好，这也是英文素养不足之故！犹忆少年之作《心路历程》，中文名称已是自我作古，杜撰的拼缀，英译自然难找了。幸而余光中兄代谋，译为Journey Within。他一举手之劳，点铁成金，至今深为感佩。
梁任公先生能将四句不相干的词组集为如此苍凉的绝对，主要由于梁先生情感深厚，见景触发。中文的对联中，有关中国文字系统的特质，不能在其他文字系统中发挥。日文也算中文的庶出旁支，其诗体中也有俳语，但是读之总觉纤巧寡薄。
其实，一时一地的文学，也反映文化的气运。唐代文化，元气淋漓，深厚开阔，是以唐诗也多壮语。杜工部“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一联，包罗宇宙，吐属非凡。太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个字，笼罩时日、季节、生死、兴亡……甚至岑参、高适之辈，也往往有耸动的警句。相形之下，宋人诗词，只有苏、辛二公，吐属有震撼的力量。晚清诗词，也多佳胜，其险峻处，往往不让宋人，只是难得见到唐人的气概。凡此表现，都与时代的精神有关，也与个人的才性有关。
中国的文学经常有转变：由文，而赋，而诗，而词，而曲……一次又—次，开拓新天地新境界。白话诗出现，从黄遵宪以来，已有一个世纪了。百年中，一代有一代领风骚的健者；同时，中国文化正在走向贞下起元的关口。新诗中，何日出现唐诗的气度？谨当拭目以待！
有一年，也是在加州，居停安置了海边的旅舍，室外平台为松树围绕，百步之外，下瞰沙滩，远处数堆岩石散置海中。那天直觉地感到台湾发展前途必有变化，为此心情甚恶，独坐望海数小时之久。松间浮云东移，欲尽不尽，海浪冲击危石，有将坠之势。大海正在涨潮，然而涨势缓不可见，只有岩石边上的海浪进退渐现白花；又隔些时候，海浪已越过岩顶，湍流如瀑；最后，不知不觉间，岩石堆变小了，沙滩也几乎只剩了一半。大块噫气，其名曰风；大海呼吸，其名曰潮。是则潮来潮去，幅度广大，而不易察觉，岩边激起的浪花，岩顶泻注的湍瀑，不过一个角落的表象而已。文化气运，亦当如大海潮汐，有其常，亦有其变，当时不能知耳。
窗外雨停，晚晴照眼。明日重阳，当又是一年最高爽畅亮的天气—只是林间山边的彩色，也会少了几分。
（选自《许倬云问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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