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乡村的迷恋,是从儿时的一片蛙声中启程的。
那时候,在珠水岸上的故乡,每年到了春夏季节,天空日光渐长,大地禾苗拔节。蛰伏了一冬的青蛙再也憋不住了。清清水塘边,潺潺溪流里,蛙声盈盈满耳,一浪接着一浪,以温柔的弧度在清明和立冬之间的时间线上延伸、起伏。
在那些渐渐暖和的日子里,每逢灯下读书犯困,我就喜欢散漫冲和地捧着一杯清茶,到顶楼的天台上静养。在乡村轻细的和风里,静看远处的一山深绿,聆听近处的一池蛙鼓。
那些晚上,那些光阴,蛙声扣着池塘,荷花扣着蓝夜。朗月清辉下,我的心总是一片空旷。
与城市相比,乡村的夜处处显得清澈美好,连再小的物事都像是被滤过似的,有着自己独特到无可复制的明净,浅池的风荷,夏虫的絮语,瓦上的猫步……听觉之内,每一道细碎的声响都是轮廓清晰,与世无争。
尤其到了月色雪白的夏夜,走在田间的阡陌上,脚步未及,青蛙扑通扑通的跃水声就会在大地上掷起浪花。那种声音清脆、悦耳、蓬勃,还充满喜感,如暗夜闪动的烁烁星光,最能衬托出乡村夜色的温柔。
过去,农家的床榻都铺有清爽的竹篾凉席,陪伴乡村简朴的烟火日月。我记得儿时自己用过的那一床,估计年岁比我还长,经年的使用,席面上已经滋养出一泊老旧的褐色来,贴着皮肤时,凉飕飕般滋润。我至今仍会在不经意间蓦然念想起那种感觉,念想起在那些流星纵横的夜空下,聆听父亲讲述民间故事的每一寸时光。
那些灯火温馨的乡村之夜,内容平实,意味深长。墙角的壁虎,闪烁的流萤,还有那一把父亲讲故事时举着停顿在半空的蒲扇,现在回想起来,清简的时光,每一句土语,都蕴藏着乡村独有的诗意。那时候,蛙声也来赶热闹,从水面骤然升腾而起,铺满月夜,铺满乡村,铺满我一夜的好梦。
蛙声也是童年生活向大地的一种延伸。儿时,村里的田间地头是我常去玩耍的地方。那里布满了一汪一汪的洼地和水塘。深深浅浅的碧水间,生长着许多让我至今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杂草。到了春夏时节,万物竞相生长,水塘边上草木葳蕤,牵起一片盛大的蛙声,能盖住乡村所有的声响。
看起来莽拙敦厚的青蛙其实慧黠机灵,身手敏捷。它们有绿润的背色,且身上柔滑的皮肤具有异于其他动物的喝水功能。青蛙伏在湿地、小溪、洼地或者稻田时,见到小昆虫,能迅速伸出柔韧的长舌头,在瞬间之内将它们整个吞食下去。
所以青蛙也是庄稼的保护神、农人的好帮手。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乡村生活使我从小就懂得,青蛙不仅吃蚊子和苍蝇,也吃蛾子和稻飞虱等等害虫。我记得村里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曾经特意告诉过我:一只青蛙一天能吃上百只害虫,所以一年计算下来,就能吃掉好几万只害虫。
难怪蛙声也是农人耕作和收获的一个重要指标,后来少年时我学颂古诗,碰到辛弃疾有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就恍然。原来蛙声也是丰年的迹象,蛙声里也藏着自然的秩序啊。
属于两栖类无尾目的青蛙要比其他两栖纲生物都先进。只是,依然保留着繁殖期不离水的特点。所以藏满蛙鸣的水池里,到了春天的繁殖期,也藏满了一撮撮的小蝌蚪,如一把把撒落在乡间碧水里的木瓜籽。
对于乡村长大的孩子,自蝌蚪启程的蛙版生命蜕变,纯然是一场百看不厌的自然电影,永远充满了魔幻般的诱惑。那时我和几个村里的孩子,最爱趴在溪边临水观看那些蝌蚪宝宝,往往一蹲就是半天的时光。
溪水倒映着我们稚气的小脸。乌黑的瞳孔里,有青蛙的童年,也有我们自己的童年。
不过,我却是成年后到了瑞士生活才听说到,青蛙天生也具有一种方向感,善于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产卵。
在这个自然资源贫乏但人人具有环保意识的世界花园之国里,很多住家的庭院除了养植花草,供应鸟食,还特意开辟一方小小的水塘,培育水生植物,平衡生态,让两栖动物有更多落脚和繁衍的地方。
尤其是在瑞士东部的圣加伦地区,这里的气候特点集中了最多两栖动物的生长。自然,也包括那些濒临灭绝的种类。到了每年春暖花开动物繁殖的时节,大量的青蛙和其他两栖动物就会离开它们藏身的冬眠之地,穿梭在这里纵横交错的道路上,返回到有水的地方去产卵。
蛙类的产卵量大,据说一只雌蛙一年就能产卵四千到五千个。为了让从冬眠中苏醒的青蛙能安全抵达交配和产卵的地方,圣加仑的一些地区每年都会实施限速驾驶,或者干脆在白天禁行车辆。我曾经见过那些限速驾驶的警示牌,那上面画有一只大青蛙,且用数字标注限速三十公里的指示。
天大地大,万物有灵。每次想到人类对生命致以如此敬畏之情,都会让我眼眶一热,无法掩藏内心的感动。这也让我想起在古老的德国,青蛙还被看作是气候检测员的传统。据说,过去德国人喜欢把青蛙和一把小梯子放进玻璃瓶里,依据青蛙是否会爬上梯子来推测天气的变化。
在面对一个小小的生命时,如此卑微之心,如此敬畏之情,我的母亲同样也有。我尚年幼时,记得母亲教我挑选芭乐,看到有被小鸟啄食过的,就会让我留起来。她的道理是,鸟儿的鼻子比人厉害,所以只有那些长得好而且香味最芳馥的果子,它们才会赏脸啄上几口。
我听后憬然,原来小鸟也是人师啊!
保护好青蛙和两栖动物的产卵和繁殖,我后来慢慢也知道,它属于瑞士公益环保政策的一部分。在这里,爱护动物的环保教育不仅以各种方式渗透于国民的日常生活当中,而且还以一种举足轻重的姿态出现。
譬如这些护蛙的公益警告,我就曾经不止一次地在瑞士的国家门户网站上见到过,在国家的交通网站上见到过,在自然保护基金会的网站上见到过,在各种级别的纸媒上见到过。甚至,在圣加伦的地区网站和公民自己的个人博客上也见到过。这让我不禁感喟,在这个充满各种现代科学创造奇迹的国度里,也容得下一声小小的蛙鸣。
除了限速驾驶的措施,在圣加仑另外一些马路的两端,甚至会加装上临时的防护栏,防止青蛙过马路时被过路的汽车不幸碾压。在一段两至三周的蛙类产卵高峰期里,当地的爱护动物自愿者会不厌其烦地沿着防护栏,把欲过马路的青蛙从马路的一边双手捧起来,再亲手送去马路的另一边放下去。
我曾经看过一组官方的统计数字,阐述圣加仑地区每年计有七十万只两栖动物,会从这种人类手工输送的方法中获益,安全横过了马路,最终抵达它们要产卵的地方。
那真是人与动物的世界里,我今生见到过最温馨的横渡。
可见世外桃源般的国度并非天然便能生就。它也能度人于慈悲,度人于福报,让我们与自然世界形成一种强大的良性能量回圈。让我们怀揣一颗敬畏之心活在世上,使一瓣掌心也如一亩大地,能种出一片蛙声。
今年夏天,我曾回到岭南珠水的故乡打理新房子,每天都在一片拔地而起的城镇高楼中往复奔波,同时,也在一帘旧梦般的记忆里,思索与寻找。某日,与一位村里相熟的乡人用微信对话,隐约间竟听到对方手机上传来了一片热闹的蛙鼓,如盛夏里的一场急雨。闻声后我顾不得讨论正事,急忙追问对方当时站立的位置。
得到信息后,我赶紧骑着单车从家里冲了出去,如赶赴一场盛大的约会,在故乡将逝未逝的最后一排瓦屋的水塘边,在一片鼎沸的蛙声里,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青山依旧。时光不老。
蛙鼓声声。如遇故人。
(选自《香港文学》2016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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