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我仍然迟疑,且羞于提起这个秘密。铁定有人会用严厉的口吻大声斥责我迷信!乐透迷说这样时运会很低,绝不可能中奖,连两百块也没有,他们如此好心地忠告。
那是个春夏之交的寻常夜晚。放好水,随意撒把粗盐,没试温度就滑进水里。自小恋水,泡在水里如同回到前世的原乡,总有说不出的自在和松懈。从前放长假,大半时间都浸在游泳池里。一个暑假下来,身体和头发散发着氯气,像只行走的鱼。
那是很久的从前了。跳水、自由泳、蛙泳都玩腻,平躺水面浮成飘萍,任由水流托送,肉身休息而杂念纷沓,送走一个又一个炎热的下午。烈日老去,换上慈祥的夕阳。水中半日生一世,我的皮肤跟着太阳变老,出水时十七岁的皮肤皱成七十岁的惊心模样。
回家得穿越绵延浓黑的油棕林,树林如巨大的黑洞,如果有妖怪,铁定是吞人不吐骨的树精。树枝化成爪牙一攫,我将从人世抽离,自此了无痕迹。树林里有猫头鹰和夜鸟的鸣叫,虫声如天罗地网兜头罩下。风,制造怪异的氛围。出没的蝙蝠从脸颊险险掠过,我视为亲密的挑衅。
我边走边安慰自己,被吃了就到另一个空间过活,没什么不好。活在怪力乱神的世界,对死亡并不畏惧,以为肉身必会转化,或动物或植物或顽石。一直以为树林里并存第三度时空,类似异次元世界,或是桃花源,有缘之人方能寻得。又信仰泛灵论,深信灵魂不灭和转世之说,连块石头都掰得出它的身世。按照印度朋友的解释,蛇和蜥蜴出没的时间和姿势,都各有征兆。这些我全信,因此暗夜行路不带手电筒,只一路尾随太白星,重新由幽冥返回人间。老去的皮肤在途中被凉风抚平。
这些是很久的从前了,那是青春失而轻易复得,信仰神秘主义的时代。
这几年我的洁癖坐大,视游泳池如公共浴池,细菌和体味的大杂烩,集众毒之水。夏季的都市游泳池是大浴缸,说多脏就有多脏。我宁愿配制些药草,例如芍药、桂枝、当归、甘草和薄荷之属,调制一缸养生浴。关门,熄大灯,开盏两瓦小灯泡晕出宁静的昏黄,听着夏虫在窗外混声合唱,氤氲中时空倒错一番。
躺卧浴缸时正好眼观天象,满天星宿,依然只识得太白星。难得遇上月圆之夜,就邀月辉入室共浴,连小灯泡都省去。如此休养生息之后,走起路来飘飘然,身心舒泰,懒言多睡,身体和意念之毒净排。故浴后之水我从不敢用来浇花,惟恐花草毒发凋萎,显现狰狞死相。
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无星无月,才刚入浴,便意识模糊。两座土坟瞬间闪现。再眨眼,土坟又消失了。我一吓,本能地大喊。不知道是要求救还是要唤回自己出窍的魂。用尽力气喊,喊什么却不知道。眼前分明只有惨淡小灯,流理台和马桶还在原位,香皂洗发精没有乱飞。镜中无人,也没有坟。我浸着热水却满头冷汗。许久,听见重重的脚步声自一楼飞奔而上,门卡啦一声被扭开,浴室大放光明。发生什么事?为夫的手持十公斤哑铃,满身大汗立在门口。整个浴室都是阳刚的汗味,他正在楼下锻炼身体。睡房的灯照在他身上,放大的身影加上放大的哑铃投在墙上,说不出的孔武。我立刻矮了下去,讷讷地说,坟,有坟。声音小得心虚。哪里有坟?他抹了一下汗,挥动手上的哑铃。你来了就没有了。还是很小声,仿佛撒谎被逮个正着的语气。他满脸疑惑,耸耸肩,握紧哑铃下楼。趁着浴室还有阳刚味,我胡乱洗好立刻逃命。
如今回想,那是关键时刻,一个象征,召告的仪式。
从那一刻起,正式宣告我背离超越之途,走上坠落道路。我们是在一个屋檐下,却分处两个世界的人,名副其实的一阴一阳。我纳闷的是,为何选在泡澡时刻?彼时意识卸下武装,正好趁虚而入吗?
浴室惊魂后,我愈加恍神。脑海盘桓着一段叫不出名字的旋律,类似粤语残乐,母亲那个年代的。常常不自觉哼起来,凄迷哀怨的曲调,哼着哼着便不由得悲戚。这时那两座坟墓就会浮现。那个黑洞,瞬间闪过夜晚的油棕林。当年怎么就有勇气独自穿行,尤其在农历七月的夜里?坟和黑洞,有什么关系吗?头又痛起来……
学生见我终日失神,自告奋勇要帮我算命。好不容易查到出生时辰,对一头黄发状似营养不良的学生说,把命交给你了。命盘显示我是个神秘主义者,喜欢探索未知和非物质世界,也极容易接触灵异,轻易跟它们沟通。我拿着那叠学生的算命成果研究半天,太阳系和命宫看得我头晕,水星火星还有几度几度,我最怕这些复杂的数据。够了够了我说,这些早就知道的事情算来做什么?告诉我坟墓和浴池之间的联系,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解释一遍。
早知道没用。
自己的人生位置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这事早有征兆。是我不够清明,串不出有迹可循的征兆。九年前开始梦魇,也即俗称的鬼压床,即已经宣告我此生的属性和宿命。夏日一来,我便有见光死的恐惧,昼伏夜出是我的生活方式。早晨刺眼的阳光会让我脾气暴躁,所以睡房的落地窗帘都得加上一层银色胶帘。
回想起来,每年暑假都过得很慌乱,我真是受够了那种快活不下去的窒息感。阳光令我头痛,但是我得出门,世界舍不得遗弃我,我便得在阳光下煎熬。幸好有墨镜,否则如何苟活?为夫的说我属蝙蝠,是的,在家我不爱开灯,管他什么伤害视力近视加深。阴凉的地方让我情绪安稳。安稳便想入睡,入睡便得梦魇。
夏日就是这样开始的。某个不早的早晨,被穿过缝隙的暴烈阳光喊醒,转个身,突然便无法动弹。无法动弹的是身体,意识还清晰。鸟声蝉鸣都在,车声人语杂沓,混合着装修房子的敲击形成遥远模糊的背景。我确定自己醒了,却不能起床。这是夏日的序幕。此后的三四个月里,尽管恒在昏睡,却变得非常敏锐。一觉醒来,直觉便预知下午的梦魇。可预知,却不能违逆。
常常我坐在书桌前,对着阳台的植物发呆。夏日是生机勃发的季节,植物如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暴长,水生的、土长的全都猛窜。一盆盆蕨类全都伸出长软的魔手爬出墙外,伸不出去的就吸附在内墙,就那样也有本事长出新芽。肾蕨长疯了干脆把根探进鲤鱼池里。连不怎么喂食的鲤鱼,好像也能光合作用快速成长。失控的狂乱季节。阳光愈亮,愈对比出室内的阴暗。
一天清晨从噩梦醒来,不过五点,听见后面猪寮有小猪啼哭。上了厕所,再睡,一阵黑影掩至,便全身发冷不能动弹。小猪还在哭。我挣扎着要看清黑影,却怎么也不清楚,只好乖乖地等它离开。小猪安静下来我便知道它已走远。清醒过来饿得胃冒酸水,下楼吃几包饼干喝点鲜奶,便神志模糊又倒在床上,醒来已中午,只觉得口燥舌干。
这让我十分想念泡水消暑的青春期,无有恐惧,一尾自在行走的鱼。然而那个年代早已遗失,如今我要在小小的浴缸里锻炼勇气,面对渐露端倪的宿命。这么想时有些悲伤,颇有白头宫女的哀怨况味。然而这里面仿佛典藏神秘预言,遂安慰自己,努力梦寐吧!梦寐中寻找启示。七月将至,我的修练必有进境。
日头已转过小叶榄仁,拂过福禄桐,慢慢坠落田垄。天色,又暗了。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新世纪散文家:钟怡雯精选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