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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履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183
薛好熏

  穿进淑女鞋,脚拇指抵住鞋尖,无法舒服地平展,只能微微弓起,像练功时脚趾抓地,只为了减少压迫。算来,我的确从很久以前便被迫练习一种功法,练习如何在有限的鞋子空间,挤进自己过大的脚。

  这条街,我进出一家又一家的鞋店,自动门开开关关,心的温度也冷冷热热,从刚开始欢欢喜喜到后来垂头败兴。喜欢的鞋款都没有我的尺寸,退而求其次,勉强接受商家所建议的,我知道那通常是不太好销售的款式,也许是鲜艳而花俏,像个初次见面便印象极差的流里流气的人,但我也只能不断降低自己的标准,委屈自己,谁叫我的脚比一般人大?我深感自卑,对造成店员的困扰及负担也怀着歉意。甚至到最后,我已经放弃自己的好恶,只要有适合尺寸的,我都愿意试试,已经退无可退,毫无尊严可言了,但仍然落得必须把脚塞进已经没得挑选,却依然狭仄的窘困。

  热情已燃尽,变成一堆死灰,我还是捂着这堆死灰不放弃,“死灰复燃”的故事让我存有一丝希望,继续进出鞋店。直到后来,觉得自己进入每一家店仿佛不是寻找我想要的鞋,是为了向每一家鞋店宣告我拥有一双大脚、印证我是个大脚婆,又像是为了激怒商家的奥客,睥睨地找麻烦:看吧!你们再怎么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任何我可以穿的鞋吧?

  其实,看店员进进出出仓库为我翻寻适合的鞋子,一再地蹲下穿着窄裙的身子递到跟前让我试穿,身边的纸盒堆成了一座座令我尴尬又不安的小城堡,我有时会因不好意思而挑选一双不那么折磨脚的鞋。我很清楚,这些勉强带回的鞋子平均会折磨我两次:一次是抱着些微希望穿上它。从穿上的那一刻起,便像套上脚的紧箍儿,不待咒语念起,从微微的不适,到脚拇指压迫性的疼痛,趾甲抵住鞋尖仿佛一只蛾挣扎着要钻破蚕茧,冒出头来,于是为了减缓痛楚,便悄悄弓着脚趾走路,姿势怪异,无法平衡,从脚到小腿的肌肉处于紧张状态,等行走或站立过久,超过忍耐的极限,脚掌或小腿便开始抽筋。最后再度证实:它的确不适合我。

  等到许久之后,我几乎忘却那痛楚,会心软地再给它一次机会。这其实是多余的举动,因为,我的脚不会缩水,鞋子也不会莫名长大,我只是更确定鞋子是用它全部的力量憎恨着我,像电视庸俗的悲剧中,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还带有一丝侥幸,希望日久天长,对方会感动、会接纳,但结果都只是一厢情愿,那不适合的人用决绝的方式来惩罚、报复你的自以为是。第二次让我终于死心塌地,便束之鞋柜深处,和其他同样遭遇的鞋子做伴。鞋柜中不能穿的比能穿的鞋子多,因为,在领受多位懒得寻找大尺码鞋的店员不耐烦脸色之后,一位盡职又锲而不舍的店员往往让我感激地做下蠢事。每当提着袋子回家时,我常常不自禁联想起童话中仙杜丽拉那丑陋又坏心的姐姐,难道作者就这么嫌恶和鄙视大脚的人吗?为何将大脚和坏心肠画上等号?至少,我因为腼腆,也不忍店员白忙一场却毫无业绩,为自己买一鞋柜的紧箍儿,谁说大脚的人心肠很坏?

  我周遭的女性都是幸福的人,从未听过她们在买鞋子时遇到挫折或难堪,她们可以随着季节、场合、流行、装扮、心情而任意变换着娃娃鞋、淑女鞋、帆船鞋、凉鞋、尖头鞋、巫婆鞋、龟口鞋、厚底鞋、罗马鞋、雪靴、高筒马靴、裸靴、平底、细跟、宽跟、窄跟、中跟、高跟、小羊皮、牛皮、漆皮、豹纹、铆钉、水钻、蝴蝶结、立体花……是幸福又惬意的“蜈蚣族”,而我,只有运动鞋,和脚拇指会露出鞋缘的凉鞋。

  这世界是为了大多数人而设想、而存在、而运转的,为一个可以纳入平均值的标准化社会而设计,我显然不在这个平均值之内,没有人愿意为少数不合群的脚费事。我只能越界到运动鞋店的男鞋部,寻找符合我的尺寸。别人也许为一套光鲜的衣服选一双款式和颜色相衬的鞋来搭配,而我因为只能穿得下运动鞋,只好搭配牛仔裤、T恤、夹克,无形中为自己营造出一副不修边幅的形象,仿佛是为了专注工作而疏于打理自己的外表。

  衣着如果真的像《玫瑰的名字》作者安伯托?艾可所说的,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那么,我恒常言不由衷,被迫说出一连串违心之论,以谎言来涂抹粉饰真意,所有的真心话都收藏在鞋柜中。

  只是,遇到某些场合需要穿着正式服装,我还是得拿出被下了诅咒的鞋,蜷缩着脚趾,表面不动声色,应对酬酢如常,私底下却咬牙切齿隐忍缠小脚式的痛楚,当忍受到了极点,甚至自暴自弃,想让脚拇指当众破茧而出。但我终究,还是努力地撑过那些对我而言是太辛苦的欢乐喜庆时刻。

  这几乎要变成我体会世界的方式:以苦痛支撑着表面的欢乐。

  我以为自己一向痛恨任何形式的压抑和钳制,但后来发现,并不真的如此,至少对于鞋子而言,我举双手完全降伏,抛弃所有尊严和坚持。尽管捆缚缠绕我的双脚,只要苦痛还在忍受范围内,我就面带微笑,以别人察觉不出的面貌继续受苦。不管女性主义者如何挞伐、医生如何强烈警告,我还是想在艳夏里穿上露趾高跟凉鞋,配上合身无袖连身洋装,展现优雅与自信;或于隆冬中,套上高跟长筒马靴,搭配窄管牛仔裤、毛衣、长外套加上围巾,呈现出妩媚的帅气,借此摆脱连续的酷寒与阴郁……我所有的衣饰都不缺,只缺脚下的鞋。这令人不禁懊恼,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广告不断蛊惑人们对流行的向往,却不提供足够的资源,总有人被排挤在外,被牺牲、被忽略,仿佛只要大多数人入其彀中就好,我是他们不屑的小众。虽然想亦步亦趋跟着潮流的美学走,却被狠狠踢了一脚。

  据说,有些人会特地挂上一件美丽但尺寸略小的衣服,用来惕励自己,只要坚定意志,抗拒美食诱惑并持续运动,终有一天可以穿上华服,展现婀娜曼妙的身材,衣服可以是助自己完成梦想的精神导师及励志象征。而我把不适合的鞋子陈列在柜子中,完全看不出任何意义,那鞋盒仿佛一具具微型的棺椁,用来埋葬、凭吊、哀悼完全无法成就的自己,我从未想象过:被人踩踏在脚底的鞋子,眼看着就要反过来践踏、崩坏我的人生。

  但我仍未放弃寻寻觅觅。明明是为了办事而出门,但是看见路边鞋店的明净橱窗内,一双双陈列齐整、散发一团魅惑光圈的鞋,便仿佛被催眠般,又近似乎一种强迫症,无法自已,直接走进店里,像个对生活失望的人只好盲目地买彩券,期待生命因此会有所不同。有时候竟然买到大小刚好的鞋子,如同中了机率极低的彩券,有无法对人言喻的狂喜。隔日便兴冲冲拿出来穿上,一双新鞋,终于可以摆脱一贯的运动休闲风,难得换穿裙装,让我感觉人生都是簇新的,闪闪发亮的,可以告别过去的灰暗与悲惨。但这样美丽的飘飘然,才过了半天,仿佛有人不断在耳边嘤嘤地说话,见我不理睬,于是逐渐加重力道,最后一记棒喝:“你看错彩券号码了!”我又从云端坠回地面,原先以为是全世界唯一天造地设的、适合我的鞋,霍然露出狰狞面目,又紧紧束缚着脚,开始对无辜的脚施展酷刑。后来才知道,我在不对的时间选鞋,专家早就说过,下午或天气热时,才是最佳选鞋时机。我竟误以为是上帝的怜悯和恩赐,不辜负有心人,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脚也有它的脾气,而脾气也有涨落胀缩时刻。

  在偶然机会,得知有专卖大尺寸的鞋店,店名就叫“大脚之家”,燃起我无穷希望,但这个直白店名让人进去后,没办法有任何伪装及遁辞啊。一进店里,我一改之前习惯性要店员拿出最大码鞋的说法,刺探性地说出自己的尺寸,店员并没花费多少时间便拿出来,试穿之后果然可以,甚至显得宽松,同样尺码但鞋的版形比一般来得大,我终于为自己的脚找到容身之处。而且破天荒地想试试小半号的鞋,店员竟然说:这是最小的尺寸。那神态与语气仿佛我是误闯进来,只差再次强调:“这可是大脚之家。”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见容于正常脚形的社会,那一刻才知道,我不是,甚至没有资格称是,我夹在两个集团间,是小脚中的大脚,又是大脚中的小脚。属于那种最悲惨的伪大脚。但当下,我的确是眉开眼笑的,终于摆脱鞋子对我的折磨。于是,豪迈地带回明暗色系各一双的淑女鞋。

  终于鞋子不再啮咬着脚,但是脚因为突来的自由空间,反而时时想挣脱。穿起来喀登喀登响,我只能努力调整自己,脚尽量往鞋后撑,生怕一踏步出去,鞋却留在原地,或飞奔离去,走起路来战战兢兢。脚和鞋,不再紧密折磨,反而关系疏远,貌合神离。我努力补救鞋和脚的关系,拉拢它们,加上厚鞋垫填充空隙,这样补救不算完美,只是,当挣脱脚受虐的日子,这种貌合神离的关系遂变成可以接受,甚至值得感激。

  有一次,参加朋友新居落成聚会,进门前需要脱鞋,那双放在玄关的鞋子,在众多鞋子中显得相当巨大,仿佛停泊轻盈扁舟的港湾中驶进两艘航空母舰,令过往的人啧啧叹奇,最尴尬的是,鞋内清清楚楚印着店名:“大脚之家”,更是坐实那双航空母舰不是观者的错觉。当初购买时我太快乐了,快乐到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有这一天,既尴尬又懊恼不已,但也只能坦承自己就是航空母舰舰长,故作豁达,释放众人快憋不住的笑意,先自我调侃:大脚并不是残疾、不是畸形,也不是故意标新立异,只是天生的大了一点,是珍稀动物,请多多保护。

  但也只能这样说说,我无能为力。因为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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