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婷来日本40年了。
40年前,她毫不犹豫地踏出了国门。
云婷大学专攻日语,语言没障碍,很快在外贸公司当了翻译,之后与SONY公司的陈璟相恋,结婚、生子、买车、买房,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活色生香。
一双儿女更加优秀,读完高中,儿子考上耶鲁,女儿进了剑桥,博士毕业后,都留在当地。
好日子如梭,转眼夫妻俩到了退休年龄。当年的靓仔倩女已两鬓斑白,相互间的称谓也从小婷、阿璟变成了老云、老陈。茶余饭后,两人聊得最多的是退休后的规划。
一家四口三国异地,年迈的父母住在中国。
老陈先开口:儿子家呆仨月,他家院子大,我去种点小菜。
闺女家住仨月,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住着舒坦。老云道。
回国呆半年,年轻时只顾打拼事业、养儿育女,以后要多陪陪父母。
再看看老同学老朋友,多年不见,想他们呀。
应该的。云婷没意见,又说:离开这些年,国内飞速发展,变化巨大,还开发了好多旅游景点,张掖的七彩丹霞、云南的香格里拉……
去,都去!陈璟大手一挥道,人顿时年轻了10岁。
踌躇满志中,12个月瞬间瓜分干净。
第一站是儿子家,房子宽敞,花园也大,绿茵茵草坪上撑起遮阳伞,悠闲地喝咖啡好惬意。可老陈心里憋屈,英语听不懂,洋食吃不惯,儿子儿媳工作繁忙,买菜做饭、洗衣打扫、整理草坪,统统压在老两口肩上,他们像飞旋的陀螺,忙完屋里忙屋外,种菜的美梦噼啪破碎。
罢罢,还有女儿呢,买了机票直飞英国。
尚未结婚的女儿漂亮能干,手机中排满了应酬。早餐桌上,女儿掏出信用卡和一叠英镑,嗲嗲地说:亲爱的爸妈,感谢你们来看我,可我太忙了,这样吧,你们想去哪里玩、吃什么,找这家旅行社,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一切尽管放心。女儿踏上高跟鞋,按英式礼节亲吻完父母说:今晚我有約会,你们先睡吧,明晚去听音乐会,后天同事生日……拜拜!
老两口摆出笑脸,直到女儿的背影彻底看不见,才转身打电话。老板果然热情,安排了一长串行程,三个月下来,他们几乎跑遍了著名景点、吃遍美味佳肴,可两人食无味游无趣,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明明来看女儿的,90天中与女儿一起吃晚饭不超过8次,同去旅行,没有。
他们理解儿女,大好年华,前途要紧,当年自己不也是这么拼嘛,没有理由要求儿女现在就尽孝道。做父母的不就是盼望孩子事业有成、生活美满吗?如今他们自立了高飞了,高兴才对。
老两口再次启程,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时,大呼小叫的母语,川流不息的同胞,热气腾腾地拥在身边。熙熙攘攘中,云婷的提包掉了,弯腰去拾,一只胖乎乎小手伸了过来:奶奶您的包,不用谢,再见!说完啪嗒啪嗒跑了。
一股暖流直冲心窝,云婷眼底闪亮。
在国内的日子像踏上了飞毯,先陪着父母去了张家界、九寨沟,之后拜访多年不见的同学朋友。云婷像打足了鸡血,越转越精神,她歪着头问老陈:莫非我返老还童了?
老陈颇有同感,却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久别重逢后的兴奋,住上半年再下结论。
时过不久,云婷感到了不适……
半年后老两口转回日本,居住了40年的日本,本以为一切习惯了,此时竟感到陌生,左右不对劲。两人从衣食住行到办事效率逐条捋了一遍,幡然悟出:这是“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寞孤独。
要说经济条件,他们比许多日本人强,但岛国人的排外情结,以及价值观等方面细微的差别,如无形的网密布在四周,让人感到窒息。
这晚,老两口失眠了,披衣下床,一颗一颗数星星,布满皱纹的手碰到一起时骤然停住,繁星无穷尽,自己的岁月却屈指可数,屈指可数的岁月咋过好呢?
沉默许久,老云找出了给未出生的孙子买的转盘游戏机,拆开包装说:咱自己玩吧,转到岛屿,留下;转到大陆,回国。
好!
星光下,老两口围着转盘,你一下我一下认真摇转。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创意写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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