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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了阳台的夏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2943
林肃

  

  夏天,已早早临降阳台,似在不经意之间。

  不知不觉地就从早春二月,到了暮春,再到初夏,又到了盛夏,因为把一切的关注都给予了牵动心肠的疫情,于是感官对季节的变换就迟钝了起来。直到阳光火辣辣地照在阳台上,把强烈的炙热反射到屋内,连忙把厚实的窗幔拉上,连带把光线都遮挡在炎热的空气里,屋里才有了一些凉爽——这才感到,夏天原来早就到来了,一切都在不经意之间。

  1

  阳台对面是一片草坪,突然发现,绿色的草坪已被太阳晒得枯黄。草坪那端是个公共游泳池,往年这个季节最是熙熙攘攘,即使隔着紧闭的窗户,仍可以听得见那端的喧嚣连天。可是,今年却安静得出奇,因此有时候竟会忘记了它的存在。

  游泳池分室内室外两个部分。几年前,我患上了肩周炎,痛得抬不起胳膊,便去看医生。医生什么药也没开,什么针也没打,只是让我去游泳一段时间。正是寒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一进到更衣室,便被热气逼得宽衣解带。暖烘烘的室内泳池,水汽蒸腾,水温与体温相近,便把全身的肌肉都放松在水里,慢慢地划动着四肢,拉伸着肩关节。闲眼便往四周望去,水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难道他们都与我一样都是遵从医嘱吗?正这样思忖着,迎面游来一张经常看到的面孔,这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我每天都会在阳台上看到她拉着一辆两轮小车,朝游泳池走去。她有一条腿是残疾的,好像短了一截,当残腿承受身体重量时,肩膀就会随之耸落,于是走起路就忽高忽低,就像波涛中的一艘轮船,一会在浪尖一会在谷底。我每天目送她走进游泳池,似乎那里就是她要停靠的港湾。我终于在港湾里看到她了。她竟像一艘快艇,与我擦肩而过,游到泳道尽头,又从我的身后超了上来。我赶紧憋住气,暗暗地与她拼着速度,渐渐地还是被她拉下。她经常变换着游泳姿势,自如地划动双手,水上漂浮的是一个健康的生命,根本感觉不到她的一条腿是残疾的。

  可是,自从三月份游泳池因为疫情关闭后,老太太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她还活着吗?她还好吗?每天我站在阳台上,就不禁想起了她,想起一个水里浮动的生命。

  2

  游泳池真正吸引人的,是室外的露天泳池,周边是一大片广阔的草地,有小型足球场、沙滩排球场,小孩子玩的跳板、秋千、弹簧马等等。此外,还有桑拿房、酒吧、餐厅。往年的盛夏里,草地上摆满了躺椅,没有躺椅的就直接在草地上铺上一条大毛巾,触眼可及均是几乎裸露身子晒着太阳,像是爬满海滩的懒洋洋的海狮海豹。男女老少,各种肤色,带着充足的食物和饮料,甚至提着小冰柜,他们尽情享受着水浴和日光浴,直到夜幕降临。

  疫情之下,政府要求人们减少旅游,尽量避免出去度假。游泳池的开放,也被提上日程。游泳池还会出现往年的熙熙攘攘吗?

  五月底的一天,我忽然发现,游泳池前面的空地上,出现了几道黄杠杠,远远看去,像是短跑赛道,又像是游泳池泳道里的分隔线。我有点疑惑,难道因为疫情,游泳池改成旱游,就在陆地上比划泳姿?走近一看,原来黄杠杠是排队的隔离带,为保持适当的距离。

  于是,我天天从阳台上望过去,期待出现长龙排队的景象,但是终究也没有看到,只有黄杠杠在我的视线中静静地卧着。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有些动静,原来几个骑自行车的孩子,把黄色的隔离帶当作了自行车赛道。寂静的游泳池门前,终于有了些生气。

  3

  阳台底下,是一株樱桃树,这是几年前种下的。樱花季早过了,樱桃也早摘了,只有绿色的树冠沐浴着太阳,聚集着为了来年盛放的能量。樱桃花好看,樱桃好吃,邻居们几乎家家都种樱桃树。一到春天,家家户户,屋前屋后,樱花连成一片,宛如樱花谷,做梦似乎也特别美丽。有一户邻居是台湾人,她家种了三棵樱桃树,开花结果比我家的早好几周。因此,每年她家的樱桃成熟后,都会给我们送来一些,市面上还没见樱桃呢。

  可是今年,她家的樱桃再也无人采摘,嫣红的樱桃挂满枝头,任凭风吹雨淋。原来,台湾人一家于去年底回台湾过圣诞节,由于疫情阻隔,无法回维也纳了。那嫣红的樱桃,在风雨飘摇中,落满了一地。台湾人迟迟不归,樱桃兀自掉落,看得令人惋惜。我就翻过她家低矮的栏杆,采摘了一些樱桃,我太太做了一些樱桃果酱,就等台湾邻居回来后,给她们送去吧。

  如今,已经盛夏了,台湾邻居还没有回来。

  那樱桃树披着绿色的树冠,静静地,仍在等待。

  4

  法国作家都德有篇小说《柏林之围》,讲的是拿破仑时代一位退役上校,在普法战争期间,天天站在巴黎面向香榭丽舍大街的阳台上,盼望看到法国军队攻克柏林之后凯旋归来的胜利情景。家里人为了满足其愿望,天天给他编造着一些虚假的战事,似乎法国军队攻城掠地,很快就要打败普鲁士。而实际上,法国军队已经节节败退,普鲁士军队已经在围攻巴黎,可怜的老军人以为那攻城的炮声是法国军队凯旋归来的礼炮声。终于有一天,普鲁士军队踩着整齐的步伐,踏上了香榭丽舍大街,当老军人穿戴整齐,胸前挂满勋章,精神焕发地站在阳台上,准备检阅凯旋的法国军队,不料最终发现这竟是占领军时,终于大叫一声倒在了阳台上。那满心的期待,终究抵挡不住残酷的现实,不设防的城市对敌军毫无抵抗之力。

  病毒一波又一波地攻打着世界,人类仍在与这看不见的敌人作殊死搏斗,欧洲各国都在顽强地抵抗着。疫情最严重时,一场场快闪音乐会,出现在欧洲各国家家户户的阳台上。人们用乐器,用歌喉,从南到北,相约同一时间,用音乐驱赶恐惧、担忧、寂寞,抗击孤独中的无奈。人们站在阳台上,用掌声为医护人员、警察、志愿者们鼓掌,那是感动、感激、感恩。朋友杨丽博士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疫情中需要一个第三维空间,在不得进入的公共场所和被迫驻足居家的室内架起一座桥梁,告知我们的存在,释放在这艰难时刻的万千思绪。阳台是城市中一首自然田园诗的别名,是大城市居民奔波一天后小憩的桃花源,正是它,把室内的心思和室外的事件熔铸在一起。”每个人虽然都在各自家中,但是有了阳台,就站到了一起。

  阳台承载了日月交替,那越过阳台的,除了夏天,还会有萧瑟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但它们都是时间的过客,最后站立在阳台上的仍是人类。人类一定会打败病毒的,一定会有在阳台上欢呼的那一天。

  阳台上,有我的祈盼。

  选自2020年9月《香港文学》

  责任编辑:林幼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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