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尧

　　凌晨十二点。

　　李彦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起来洗了把脸，望着洗手间的镜子，分不清脸上流淌着的，究竟是汗还是水，或者两者都有。

　　十二点已过，今天是第九天了，女友章琦的月经还是没有来，天亮后他们决定去医院进行一次检查，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明明做了保护措施，尽管他回过头来再去了解时，才发现这项保护措施并非百分百有效。

　　想起过往的经历，李彦不禁冷汗直冒，就像是拿着没装子弹的左轮手枪朝自己开枪，扣动扳机之后，才告诉他里面装着一发子弹，没有发生意外只是因为运气够好，这是多么混蛋的一件事啊，这些人就该把大大的警示标语写在包装上，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印在说明书上的犄角旮旯里。尽管两者发生意外的概率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但是这种事用概率来说明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他又何止是开了一枪。

　　洗过脸后，李彦慢慢踱步到阳台，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又顺带摸了摸，发现打火机并不在里面，他索性打开了燃气灶的开关，火光爬上了他的脸，将周遭的一切映得通红，点燃香烟后，他熄灭了灶台，一切又重归黑暗，除了他嘴中那忽明忽暗的烟头，昭示着他深夜未眠的心事。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不禁想到当时女友第一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当时两人都没当回事，只是买了几支验孕棒，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李彦认真看了验孕工具的说明书，显然，它也不是保证百分百准确的，为此，李彦一口气买了五支不同品牌的，虽然结果都显示了阴性，可谁知道这是不是那该死的概率问题呢？

　　随着延期的时间越来越长，李彦越来越紧张，他不得不去想这件事的后果，可是又能有什么后果呢，无非就是拿掉这个孩子，或者两个人顺理成章地结婚。甚至其实这件事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两个人顺理成章地结婚，于情于理，李彦都做不到扼杀这个尚在孕育中的生命。哪怕还没有付诸任何的行动，单单是这样的想法，就让李彦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往日的山盟海誓一股脑涌上心头，李彦索性不去想了，他按灭了还剩半支的烟，转身又回到了卧室。

　　看着身旁熟睡的女友，李彦不禁想到，或许结婚生子也是件不错的事呢？别人处心积虑地备孕，想要一个孩子，他可好，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未尝不是一种天意呢？李彦自然是不信什么天意的，可是他又实在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说服自己接受这件小概率事件的理由。

　　归根结底，實在是婚姻只存在李彦那幻想的美好生活中，谈恋爱期间，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跟女友的婚礼，以及他们的婚后生活，但又如叶公好龙那般，当真正面临这件事时，李彦发现婚姻远比他想的更复杂，尽管他自认为已经充分想象过这件事的复杂性了。他们租住的小屋仅仅只有一间卧室，自己的工作还不是很稳定，再想到还要照顾襁褓中的婴儿，以及未来入学的问题，如此种种，让李彦情不自禁地想要逃避。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还能怎样逃避呢，事情是自己做的，后果难不成要女友一人承担吗？世人总说逃避之人懦弱，但是在诸条道路面前，选择逃避本身也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这让李彦不禁想到仓央嘉措的那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如此想着，李彦很快就入睡了，睡梦中，他梦到跟女友办了不算隆重的婚礼，他们拥有了一个女儿，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和章琦幸福的微笑，那些让李彦头疼的问题突然烟消云散，世人所追求的幸福，好像也不外乎如是。

　　睡醒后，李彦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这种感觉，就仿佛两个人明天就要结婚似的，什么房租、什么入学问题，都被抛诸脑后，现在他的脑海里，竟都是红毯、气球和戒指之类的了。

　　看着还在洗漱的章琦，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道，“我爱你。”

　　章琦回过头来，看着他回了句，“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快收拾好去医院了。”

　　李彦按捺住心头的悸动，轻声问她，“如果结果是真的，那我们该怎么做？”

　　章琦若无其事地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最好不是真的，不然还要麻烦好久，怎么？你不会是希望我生下来吧？”

　　李彦从来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是，他自以为是地想了那么多，独独没有想过她的想法，他的那些责任感，那些看似是为女友考虑的计划，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自私作祟。他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像卡在喉咙似的，他只得含糊一句，“没有，我就是问问你的想法，不管你怎么做，我都尊重支持你。”

　　等女友收拾完后，李彦跟她坐上了前往医院的出租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无言，只剩下司机不断地试图发起话题，“天气可真够热的”“你们去医院干啥了？现在看个病可贵了。”

　　两个人轮流应付着司机的话题，这种氛围有些奇怪，时间仿佛回到了李彦买验孕棒的那个下午，有些沉重，有些忐忑，李彦看着窗外的景色，想着女友的回答，和他胡思乱想的那些画面，他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原本的期待都化为乌有，这条柏油路，也从他眼里的婚礼红毯，变得像奔赴刑堂般荆棘泥泞。

　　到了医院后，两人按部就班地取号、排队、抽血等，这又让李彦想到，结婚也是这样按部就班的么，当然，更贴合此时此刻的，想来应该是离婚，只是过程想必更压抑。

　　在等待验血结果时，李彦跟章琦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李彦还是忍不住试探性地问她，“你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吗？我是指，也许这件事还有别的选择？”

　　章琦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他，“什么别的选择，把孩子和我的生活寄托在你的道德和责任感之上吗？”

　　“你知道的，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或许我们可以结婚，是的，结婚！这不是我们一直讨论的事吗？”

　　“当然，前提是不这样被动，李彦，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你一时兴起，冲动一下就能解决的事情。”

　　两个小时的等待竟如此漫长，漫长到李彦觉得仿佛已经跟女友过了一生似的，他们聊了很多，从刚恋爱，聊到倘如结婚后又会如何，聊到李彦对婚姻叶公好龙般的心理，和他浅尝辄止的向往，也聊到章琦的不安，她的被动和抗拒。

　　这些天来，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曾提过这个话题，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默默消化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像是《麦琪的礼物》似的，但是很显然，不同于送礼，这种事更应该开诚布公地交谈，而非自私地规划一切，等待验孕的这些天，倒是先检验了些其他的东西。

　　等到结果出来时，章琦扬了扬那张薄薄的纸，“我还没看，一起面对吧？”

　　听她这样说，李彦忙凑了过去，在一堆看不懂的指标中，找到了他们关心的那一项，结果为“阴”，两人顿时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李彦突然想到，这样的结果，也算“不负如来不负卿”了吧。

　　【作者简介】张诗尧，1997年生。山西临汾人，临汾市作协第四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小小说月刊》《百花园》《平阳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