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决定借着这悲音,立刻动笔,迅速成篇。唯愿我的文字能追上逝者的魂灵,成为最后的道别,成为长歌当哭的祭奠。
我与姜老师相识于1987年的秋冬之际。那一年,我们这个专业的六位同学从四面八方汇聚山东师大,开始了为期三年的研究生生活。那个时候,姜老师硕士毕业后已留校任教,是名副其实的老师,而我们这六人中,虽有四人都工作过,属于回炉再造,却无疑都是学生。我们与姜老师专业不同(他师从田仲济教授,是现代文学专业),身份有别,却不久就鬼混成了“感情深,一口闷”的弟兄,这件事情想起来都觉得有几分神奇。姜老师是1955年生人,我们中的老大、老二、老三分别出生于1957、1958、1959年,莫非是因为年龄相近?姜老师是从哈尔滨考过去的,我们则分别来自江苏、内蒙、河北、山西等地,莫非是同为外来户更容易心有灵犀?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是性相近,习相仿——姜老师有书生气,也有一些江湖气,他以本色“二气”示人,不像有些老师那样端着、装着、挓挲着,与他打交道没有任何压力。而我们这几人,抽烟喝酒,打牌吹牛,也基本上是“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汉子。于是与姜老师在一起,我们仿佛是上了威虎山,进了聚义厅,是很有一些肝胆相照的匪气的。那个时候,我们都把他的“姜”谐音成“蒋”,然后便“蒋委员长”长“蒋委员长”短地叫着,他也哼哼哈哈地应承着,很受用的样子。九十年代我们通信,他落款时甚至干脆省去姓名,直接以“蒋委员长”亮相,仿佛他真是“蒋匪帮”的总司令,由此可见他对这一名号的认同程度。
到研二时,我与姜老师已相当熟悉了,于是有了他的一次约稿。
八十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而文学的兴盛也带动了文学评论的繁荣,于是各省纷纷创办评论刊物,仿佛是要为过剩的产能寻找出口。例如,广西创《南方文坛》,吉林办《文艺争鸣》,四川做《当代文坛》,甘肃弄《当代文艺思潮》,福建搞《当代文艺探索》,山西开始操练《批评家》,山东也整出个《文学评论家》。大概是草创之初,《文学评论家》缺人手,编辑部便就地取材,让山东大学、山东师大的老师做特邀编辑,姜老师遂成其中一员。有一天他跟我说:“刊物最近缺货,你能否聚焦近年文学,给咱来它一篇?”那时候我只是无名鼠辈,却居然有约稿可写,何乐而不为?而且,约稿者还是“蒋委员长”,他的话就是圣旨,我又岂敢抗旨不遵?于是我大包大揽,满口应承下来。
为什么姜老师会找到我头上?往事如烟,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可能的原因是,当时我已发表过两三篇文章,估计他知道我能写。而这篇文章究竟是他的命题作文还是我的自选动作,如今我也忘得精光。我能够记得的是,当时山西作家李锐等人已横空出世,他们的作品我不仅全部读过,而且还读出了一些特殊感受。尤其是《厚土》系列,不仅令人耳目一新,也更让人觉得“新启蒙”任重道远。而那个时候,因给山东人民广播电台写有关作家的广播稿,我也正好把山东作家张炜与王润滋的作品通读过一遍,于是,把这四位作家两两“拴对儿”,评其成败,论其得失,便成为我这篇文章的命意所在。对于李锐他们,我分析的是他们作为北京知青的异乡人之眼;对于张炜与王润滋,我思考的是他们“融入野地”的本地人之念,但倾向性也是明显的,因为我褒扬了前者而批评了后者。于是此文被命名为《失去和得到的——山东山西作家抽样分析》。
这篇文章自然首先是要交给姜老师审阅的,但他是不是夸过我,我也忘了。不过,此文一稿即成,姜老师没有让我做过任何修改,却是有印象的。而且,我的观点估计也很对姜老师胃口。那个时候,山东作家虽新作不断,却似乎并不受本地评论家待见。于是一上来就拉开架势,拎着板砖,开两枪,放一炮,似已成为评论界常态,与后来的地方保护主义和出手便是点赞完全不同。我现在想到的是,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愣头青,自然是不怕得罪当地作家的,但姜老师身份不同,他约了我的稿子,难道就不怕那些老少爷们跟他急?
此文乃典型少作,今天看来自然是不成体统,却也有显摆之处:一、文章见刊后不久,即被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复印中心《中国现当代文学》(1989年第4期)全文转载,让我着实得意了一番。而被人大资料复印,我这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啊。二、拙文还是“论文随笔化”的最初尝试。写作此文前,我刚好读过王晓明先生的《不相信的和不愿意相信的——关于三位“寻根派”作家的创作》(《文学评论》1988年第4期),因对其随笔式写法尤为喜欢,便心慕手追,活学活用。后来我随笔体越写越多,虽被名刊编辑叫停仍不思悔改,甚至还鼓吹把论文写成论笔,细究起来,这篇文章是要负主要责任的,这就叫做冤有头,债有主。三、就在姜老师约我写作此文的同时,杨守森老师也在约我为刚面世的《想象心理学》(萨特著,褚朔维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写篇书评,而他也是在为《文学评论家》组稿。让我没想到的是,书评也要挤在那期刊物发表。估计是编辑觉得同一期发同一作者的两篇文章不成体统,便自作主张,从“趙勇”二字中各卸下一块,组合成笔名“肖力”,让它招摇过市。于是我不仅一期刊物发了两篇文章,而且还赚了一个马甲,让我有了一夜暴富的惊喜。
所有这些,都要归功于姜老师的约稿。四年之后,我写出《散文繁荣:喜耶?忧耶?》一文,想再续前缘,便寄给姜老师,请他向《文学评论家》推荐,结果却没能成功。随后他修书一封,细说原委,还捎带着寄来了审稿签。信中写道:“原说是《文学评论家》第六期发,可是由于他们要改刊,第六期是最后一期,便将你和我的稿子挤下来了。不是因為‘关系不到家,而是最后一期的稿子太挤了。随后我把大作送给《山东文学》,结果却让副主编枪毙了。今天,编辑将稿子退回来了,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不过,我觉得并没什么关系,你尽可放心,我一定找个刊物给你发出来。”(1992年9月27日)
仗义,姜老师就是这么仗义!
而《文学评论家》是不是那时候无疾而终的,我已说不清楚。如今我上网查,百度搜不到,知网没东西,连一丁点关于它的信息都找不到,仿佛这家杂志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也仿佛我发文发的是个假杂志。唉……呜呼哀哉!
如果说这次约稿是姜老师找我单练,那么接下来的又一次约稿却可以称得上是“发动群众”了。因为在姜老师的召唤下,我们几位师兄弟——陈朝豹、孙东、冯哲辉、胡建军等人——谁都没闲着,算是成了“蒋委员长”麾下的真正一员。
事情是这样的。
大概是1989年冬或1990年春,姜老师找到我们宿舍,说他有个朋友名叫罗琳的,准备主编一本《寓言鉴赏辞典》,他则作为副主編之一,负责招兵买马,把古今中外的寓言鉴赏落到实处。姜老师说:“若是古人的东西,我们抄一遍原文,做一做翻译,然后再写个三五百字的赏析,就齐活儿了。这个事情没什么难度,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我的本意是请弟兄们帮我个忙,也让大家赚点散碎银两。怎么样,愿不愿意跟我蹚这道浑水?”
蹚啊蹚啊,不蹚白不蹚,蹚了不白蹚,跟着委员长,黄金有万两。
于是我们每人认领寓言上百个,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赏析文字的大生产。在这件事情上,姜老师让我印象极深者有二,一是他特别认真精细,尤其是后来“分赃”时,他简直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算是给我们示范了一把“亲兄弟,明算账”是什么样子。在1991年5月19日的来信中,他告诉我,罗琳从北京去了济南一趟,带去了已经出版的书和稿费。“我们共写了70万字,每千字稿酬又提高了3元钱,是17元;此外,又给我300元副主编费,50元寄稿费,所以公式如下:700千字×17元+300元+50元-190元(买样书8本)=12060元。”而在随后(5月22日)的一封信中,他则告诉我:“书是每人买一本,定价34元,稿费已经算出来,是由我与张军锋分工,一人计算,一人复查,因此估计不会有大的出入。据计算,你写的条目是115条,共4136行,每行按27字计算,共计111672字。现将细目寄给你,请核对。……每千字是19.03元,每人再加3元。你的稿费为2128.12元,但减去买书的23.8元(七零折),你实际可拿到2104.32元。”
在工资每月只有百十来元的九十年代初,我忽然有了一笔两千多元的巨款,这是不是值得载入史册?我是不是一下子顿悟了“马不吃夜草不肥”的道理?
第二个印象嘛,就不得不提及书中的一则寓言了。全文如下:
一秀才数尽,去见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即献屁颂一篇曰:“高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
阎王大喜,增寿十年,即时放回阳间。
十年限满,再见阎王。此秀才志气舒展,望森罗殿摇摆而上,阎王问是何人,小鬼回曰:“是那个做屁文章的秀才。”[ 文杰、罗琳主编:《寓言鉴赏辞典》,中国商业出版社1991年版,第593页。]
这则《屁颂》妙文,我记得姜老师讲过多次。待讲到“是那个做屁文章的秀才”时,他先是扑哧一笑,然后就“真他妈绝”地赞不绝口。那是对马屁精的极度鄙视,也是对讽刺手法的高度认可。这则寓言给我带来的后遗症是,因为姜老师的重复,我甚至都把它背下来了,以致现在写文章,还时不时地说某人“志气舒展,摇摆而上”(“摇摆”二字,传神写照,入木三分,越琢磨越有味道),只可惜此梗偏僻,懂得它的人实在是太少。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强烈建议大家诵读《屁颂》,直到把它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为止。
转眼就到了毕业季。而那年夏天,最值得一提的事情莫过于看世界杯足球赛了。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写道:
记得1990年的那届世界杯,我又在上学,楼道里却再也没人去支电视了,我等球迷就没了去处,只好跟一个打得火热的年轻教师求援。年轻教师算不上铁杆球迷,半夜三更的球原本是可以不看的,但为了让我们饱眼福过球瘾,不得不与弟兄们一起挑灯夜战。多好的革命同志啊,想起来就让人感动!于是每到夜深人静,我等数人就像溜门撬锁的贼,离宿舍,出校门,摸到他家门口,轻叩门扉,悄然入室。他的妻子与孩子在另一间屋里睡得正酣,我们就高抬腿,轻着地,鱼贯而入他那间斗室。电视已经打开,画面正在闪动,音量调到最小。高声大气的叫喊自然是不合时宜的,一到精彩处,我等看客只好把拳头狠狠地往自己的腿上砸。一晚上下来,大腿全成了青皮萝卜。[ 参见拙文:《我的电视记忆》,赵勇:《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4-135页。]
这位年轻教师就是姜静楠。世界杯期间的许多个不眠之夜,我们几位师兄弟都是在他那间斗室中度过的。《意大利之夏》的悠扬乐曲……米拉大叔的四粒进球……马拉多纳塞给卡吉尼亚的那记妙传……“德国战车”的全攻全守……所有这些,都成为镌刻在我们生命年轮中的珍贵记忆。现在想来,假如不是姜老师敞开门户,我们的毕业季该会是多么寒酸!
看完世界杯之后,我便重回上党革命老区长治市,在晋东南师专教书育人了。但回长治不是回延安,那里没有宝塔山可搂,没有亲人怀可扑,这件事情本身就让人郁闷,再加上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揪心,所以九十年代初那两年,我的心情是比较黯淡的。烦闷之余,我便只好向朋友倾吐,而姜老师也是我诉说的对象之一,于是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来信。信中说他去了一趟泰安,见到了我的师兄孙东,然后便由此说起,给我排忧解难了:
其实,孙东的状况并不比你好。见他独自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给他介绍了两个朋友,但要想形成那种“侃”的气氛,恐怕一时是不行了。不过,乐趣是自己找的,待你度过刚去时的陌生,肯定会找到一些乐趣,也许是另一种乐趣。比如长治有个土作家什么的,认识了,就能变为另一种生活方式,关键是你自己要主动。
……我这里有几个山东作家寄来的作品集,他们要我给他们写评论,我至今都没有答应。你现在有兴趣干这个活儿吗?如果想干的话,请来信说明,我将作品寄给你。如果你不想干,在你现在的情况下,我倒劝你盘算一个写本书的计划。不论是哪方面的,我们总要走这一步,或迟或早而已。现在动手,可能会赶上好时机的。另外,我也不相信你会在长治待一辈子。有些狗日的地方,绝不可能待上五年以上。因此,只要你对那个学校不屑一顾,不与他们在那里争名夺利或斤斤计较,一句话,只要你在那里“没工夫操它”,一切暂时的孤独苦闷,也就不再会苦恼着你,你也便有了冲出悲哀的办法了。关于这一点,在下是有切身体验的(1990年9月23日)。
在整整两页的来信中,姜老师果然像老大哥那样关心着我这位小兄弟的处境。他的那番宽心话让我感动,也让我理解了友情的珍贵。而那句“没工夫操它”虽然匪气十足,不登大雅之堂,却既是他的口头禅,也关联着那个特定年代的历史语境,是只有我们之间才能懂得的黑话暗语。还有——他把“长治久安”放在“即颂”之后,这种祝福语别出心裁,让我过目不忘,一下子就记了三十多年;他的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端庄秀气,像是钢笔字帖,读着它赏心悦目,愁闷立刻就减少了几分。而这样的蝇头小楷也断断续续,如此这般地绵延在九十年代的时空隧道里,一直到他1998年用起电脑,由手书变成打印的文字为止。而那时候我也即将离开长治,北上京城,我与姜老师的通信史也將告一段落,差不多要划上一个句号了。
想起翟永明的几句诗:“在古代,我只能这样/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我们下一次/会在哪里见面/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型”(《在古代》)
一个时代结束了。
就在旧世纪行将终结之际,我收到了姜老师与刘宗坤合写的一本著作:《后现代的生存》(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后现代”是九十年代知识界喊得山响的“主义”之一,以至于起劲吆喝者被戏称为“陈后主”或“张后主”,以至于孙津曾经高声断喝:“后什么现代,而且主义!”[ 参见孙津:《后什么现代,而且主义》,《读书》1992年第4期。]而那个年代我虽偏安一隅,却也饶有兴味地关注这个学界动静,不断补充着新知,以求破译后现代主义这一高级机密。姜刘之书的到来可谓适逢其时,于是我不仅细读此书,而且读后还有了一些心得体会,便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写了两篇读后感,一是《后现代主义:掀起你的盖头来》,二叫《后现代主义的重新解读》。我把稿子寄给姜老师,向他汇报,他说两篇单独来看,似只适合报纸发表,但若两篇论到一起,“你其实提出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外来文化的传播,由于传播者的不同,会造成文化的‘变形”。随后他又写道:“如果你能修改,就送修改稿给《读书》,你看如何?反正不论哪一个,我都很满意。尤其是你谈张洁与电脑那部分,我觉得太精彩了。细想一下,其实,我的文风发生改变也与电脑有关。电脑使人不再那么傻逼,不再那么清高,不再那么浪漫,不再那么愤世。它讲究的是人的智慧,冷静的智慧!”(1998年7月8日)
电脑是不是像姜老师说的那么神乎其神,因我当时还没有“换笔”,所以不敢妄议,但他这本书让我确有收获却是真的。以前我看待后现代主义,多用人文知识分子之眼,如今却有了科技知识分子的视角。更有收获的是,姜老师见我对“网络化信息”那章感兴趣,便寄我一本尼葛洛庞帝的 《数字化生存》(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此书让我眼界大开,于是我当即决定,必须把买电脑的事情提上日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而且,因为这本书,也让我对姜老师的价值立场有了更多了解。他曾经跟我说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读过好几遍,正是在对米兰·昆德拉的反复阅读中,他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精神危机。而当他如此坦陈自己的心迹时,我不仅秒懂了他当年的困顿,而且也接通了我们共同的创伤记忆。我也是昆德拉小说的迷恋者,我也在研三时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和《为了告别的聚会》。以我的阅读经验,昆德拉的小说既有本雅明所谓的“震惊”之维,也确实有让人遗忘的疗伤之效。当托马斯在性与爱之间浮沉,在轻与重之间摇摆之时,苏联坦克的轰鸣便渐行渐远,成为可有可无的背景音乐;与此同时,耻辱之痛也就不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是日渐空灵,抽象,虚无,脱离人的躯体,随风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托马斯或许便是“后现代生存”的始作俑者,他也完成了从现代型知识分子到后现代型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变。
姜老师想过这些问题吗?他对托马斯的选择是欣赏、鄙视还是同情的理解?所有这些,我并没有问他,但是凭借对《后现代的生存》的读解,我似乎已找到了某种答案。
姜老师送我的第二本书是他与另一人合作的译著:《蒂姆·波顿的电影世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这自然是他许多年前转向戏剧影视的一个成果,但此书我却没有细读。记得他送我书时是2011年春节期间,他来京,陪其父亲过年;他的高足宋伟才博士请我们一起吃饭。饭间长聊,自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无甚记忆,唯独聊到知识分子时,他的一个说法让我动心。他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给学生解释‘社会良心的吗?当官方与老百姓发生冲突时,成为官方的对立面;当富人与穷人冲突时,成为富人的对立面,这就是社会良心!”我连声叫好。此说也丰富了他的价值立场,不由得让我心中一震。但只是甩出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时,他才稍稍有了一些活力,其他时候则显得比较颓。他说明年就不想带研究生了,现在已在考虑退休之后做什么事情。我问还打球吗?他说不打了,打不动了,打一会儿就累得不行。记得九十年代中期我去济南,除了找他喝酒聊天,还是要跟他打打乒乓球的。他打球好身手,一招一式很是讲究。而转瞬之间,他已挂靴退役,这让我很是伤感。
一年之后,我们又有了一次关于知识分子的电话长聊,起因是我给他寄了一本《抵抗遗忘》(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此书中的豆腐块文章是我学萨特的东施效颦之作,自然不可能没有一些知识分子气息。而姜老师读过拙书,最有感受的也正在于此。于是我们先在电话中聊,意犹未尽之处,又变成了QQ上的文字。他说:“读罢大作,坚信了知识分子与知道分子的根本区别,表面上是知识,是文化,是性格,骨子里却只在于良知和责任。知识分子是传统的,知道分子是流行的,传统的需要时间而不断经典化,流行的永远像流感一样,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异出新品种。知道分子受益于知识分子,却不是知识分子。”我说:“厉害!几句话比我那篇两万字的论文还说得好。前几年我曾写过《从知识分子到知道分子:大众媒介在文化转型中的作用》,就是想弄清楚这两者是怎么回事。”然而,在这一话题之外,我感觉他不仅依然颓唐,而且甚至更为严重了。他说,夫人的脑袋里长了个恶性肿瘤,春节时才发现,医生说只有两年时间了。他还说,自己的状态非常差,差到把书当废纸,全部卖掉了。这个举动让我大吃一惊。亲人的不治之症确实会给人重重一击,这我可以理解,但书生卖书,却是彻底躺平的节奏,就让我有些看不懂了。于是我只能无言以对,心里却有了一种空旷的悲凉。
姜老师是学现代文学的,但大概从我们毕业那年起,他就转向了影视文学,其证据之一是,我记得毕业前夕,“蒋匪帮”们曾被他邀请,在他的办公室用专业设备,看过一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们刚进校时,适逢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翻译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面世,那时候买此书,还需要系里出具证明,写明“供研究之用”。没想到两年多之后,我们已能看到电影开洋荤了。而姜老师能搞到这种录像带,也让我看到了他转型后的能耐。关于电影,我原本是门外汉,对于他的研究是不敢置一词的。但2005年我为《文艺报》写“阅读榜评”,认真读过他的一篇文章——《国产电影的生存与文化立场》(《文艺研究》2005年第1期)——之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写下了几行点评文字:
张艺谋的电影《十面埋伏》问世之后,国内批评界可以说是骂多夸少。但是姜静楠却指出,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它一通其实并不解决什么问题,关键在于以怎样的文化立场发言并进行电影研究。通过分析,他发现中国电影的基本现状是:管理层固守着电影的意识形态功能,编导们固守着电影的艺术表达功能,制片厂固守着电影的娱乐功能,发行公司固守着电影的商品功能。然而在这四个环节之间,却相互形成了某种错位。如此来思考中国当代的电影格局,我以为是非常到位的。如果不能解决这些问题,中国的电影就依然甩不开膀子,迈不大步子,就依然得在互“掐”中求发展,我想,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局面。
此文才胆识力俱全,让我看到了姜老师五十岁时的文章模样:那是思想成熟的季节,也是“凌云健笔意纵横”的时候。但他去世之后我进“中国知网”中搜寻,才吃惊地发现,此文几乎就是他的封笔之作。是不是那时候他就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的一切?
我是去年年初从宋伟才那里得知他生病的消息的,而这一年因为“非必要不离京”的警报不时响起,让我不敢轻举妄动,便没有了去济南看他的机会。但在他去世之后我却得知,他这两年其实一直在北京治疗,顿时让我生出无限遗憾。现在想来,我与姜老师交往最密切的时候,一是八十年代最后三年,二是整个九十年代。而自从有了更便捷的数字传播工具,我们反而疏于问候了。比如所谓的微信互动,也只是他转个段子,我回个表情包,说话通常是只言片语,这是我一直不知他在北京的主要原因。他去世后,我找出他九十年代的那些来信,才忽然意识到,我们用“五笔字型”交流,实际上已陷入海德格尔所说的“贫乏”状态,是远没有书信交往瓷实、厚重的。这是不是也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整理姜老师的书信时,我发现其中的一封是这样起笔的:“赵勇兄:你好!今天收到来信,估计在济南费了一番周折。本委员长在百忙之中亲笔回信,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待我百年之后,这可能是最珍贵的手迹,拍费价将高达25美分,如果有人愿意出价的话。”(1992年7月6日)这几句玩笑话读得我百感交集,心里难受,于是我与宋伟才通话,问他姜老师生病以来的一些情况。谈至末尾,他说,姜老师走了虽在意料之中,但这两天却止不住泪水长流。我知道,那是他作为弟子的疼痛。我是朋友,疼痛没他那么强烈,但我也有我的伤悲。
那么,就让我在这无限伤感和悲情的冬季中与姜老师作别,并以一種后现代式的、同时也应该是他喜欢的称谓说一句:“蒋委员长”安息!
2023年1月19-22日写于北京、阳城,2月1日改,7月13日再改
【作者简介】赵勇,山西晋城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艺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赵树理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等,主要从事法兰克福学派、文学理论与批评、大众文化理论与批评的教学与研究工作。独著有《批判诗学:理论与实践》《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赵树理的幽灵:在公共性、文学性与在地性之间》《人生的容量》等十余部,合著有《反思文艺学》等,主编有《文学与大众文化导论》《大众文化理论新编》等,合译有《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外国文学评论》《文艺理论研究》《文艺争鸣》《南方文坛》等刊物发表文章二百余篇。在文学刊物、报纸发表散文、随笔、时评等数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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