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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衣闲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3652
阅读令生命有光

  整个春日,沉浸在李娟的文字世界,被她灵魂的强大深深震撼着……

  “羊道”三部曲,读完一遍,再读一遍。极少同一时间段重读一名作家的文字,克制简朴的叙述之中,群星次第,宇宙缅邈……

  小小的她,纤弱身体内,深藏一万座文学的群山,是大风吹过白云的开闊。

  成名后的她,出版几本书后,当年大约供职于阿勒泰地委宣传部。忽然离开安逸的工作环境,一头扎进哈萨克族一户牧民家庭,跟随他们一齐历经春牧场、夏牧场,长达半年有余,吃居在一起。牛羊频繁转场间隙,只能睡三四小时;转场途中,零下气温,还总是淋雨,浑身湿透,以身体焐干;平素一日三餐,多以硬如顽石的干馕果腹,缺乏蔬菜水果,间或晚餐一顿面条抑或抓饭,但常因食材紧缺,敏感的她将自己的一份让给主人家的少年,而无法吃饱……

  她这种主动共苦肉体的坦然,早已超过忍耐的极限——她的坚韧,真是不朽。

  新疆北部地区的哈萨克牧民,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一年年,于迁徙中牧羊,注定是一条条艰辛之路。他们一代代跋涉在祖先的道路上,完成自己的一生,艰辛,困苦,寂寞,孤独……是真正“在路上”的族群。“羊道”三部曲,记录的是作家跟随扎克拜妈妈一家,历经春、夏牧场,于阿勒泰山区游牧生活的日子。哈萨克族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生活,得以具体呈现。在群山的静穆与气候的残酷面前,这个游牧民族所展现出的淡然、坚韧与智慧,令每一微小生命都显得独特。

  李娟的笔力宛如暮春的蔷薇,小而繁的叙述,聚点成片,小溪汇成江河,继而澎湃,如闻涛声……她高超的白描令人惊叹:

  羊群在一整面山坡上弥漫开来,沿着平行着布满坡体的上百条弧线(那就是羊道)有序前行,丝丝入扣。

  一次次跟随她文字的牵引,我日夜不休出入阿勒泰群山之中,如此的巍峨广袤,苍翠又荒凉……那种心灵上的大开大阖,殊为洗礼人。

  整个春日,远在千里之遥的阿勒泰群山、草场,以及群山之上的万千白云,如在目前。那些安详的低头吃草的羊群,沉默负重的骆驼、马匹,如众神列队,自我的梦境走过。

  哈萨克族的扎克拜妈妈,以及她的一双牧羊的儿女——小小年纪的他们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独立感、承担感,三口人终年劳作的忙碌中,始终荡漾着一种命运感,一如海子诗: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

  我与他们,迥异地活在两个世界上。

  群山,森林,草场……这自然的静穆,一经李娟的笔,何以如此高远澎湃?甚至一条小溪,它的命运一路清澈地向前……让人重获远古的蛮荒感,也是一份心灵的涤荡,叫人欲罢不能,一味沉浸其中。故,读完一遍,再读一遍。在我家那张巨大的中国立体地图前,伫立久之,一遍遍抚摸阿勒泰充满皱褶的群山。北疆的山遍布一股股清凉之气,将我席卷一空。那里还有一条额尔齐斯河,它的终点是遥远的北冰洋。

  早前,也曾零星读过李娟《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等散文集,她的灵光闪闪,处处流露的幽默,不为物质生活所苦的坦然自若,确乎打动着我。

  这是她的早期生涯。

  “羊道”三部曲,应是她的转型之作,将目光自“小我”世界移开,有意识地前去关照更加广大的世界,是真正的“下基层”。

  非常同意一位网友的话:世界很大,李娟唯一。

  李娟的童年、少年辗转于四川、新疆两地,高中辍学后的她,跟随母亲一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于深山牧场开杂货店,踩缝纫机,置身戈壁黄沙的恶劣苦寒之中,与无边无际的寂寞疲惫艰辛共处,也曾有过去往都市零星打工的经历……她的私人世界似乎不大,但她通过一支笔,确乎为我们展现出另一个纵深广大的世界。这种“被发现”的广大世界,既不标新,也不立异,而是基于她敏感的心灵、丰沛的感知,得以呈现出来。这是微小的她曾生活过的世界,也是人类的普信世界。

  李娟的独特难得,在于她笔法的克制、平静、朴实。她以一己高超技法,为我们栩栩如生还原出哈萨克游牧民族那种原始纯粹的生命状态,无论老人、孩子,抑或妇女们,他们对于生活的诉求何等节制,一代代,活在对于万物的尊重、感恩之中,以及自然流泻出的对于生的欣喜,尤为令人动容。一颗颗淳朴的心,冰雪一般澄澈洁净,真是高贵又迷人。物质生活无比丰裕优渥的我们,却时时陷入欲壑难填的泥淖而苦恼焦虑,何其愚痴糊涂。

  这部七十余万字的“羊道”,并非及时创作而出,而是间隔多时动笔,过滤掉“正当时”的热烈,拉开距离作为“局外人”的回望,从而有了克制的张力。

  过去的两年,我均在阅读鲁迅先生的文字中度过,断断续续写下四万余字读书笔记,确乎忧煎过。他的日记、书信,是糖衣紧紧裹住的黄连,苦乐参半不堪明言;他独一无二的文体,宛如黄精,一点点掰开品砸,似苦,犹甜,回甘连绵,迫人内观而谦卑……

  癸卯年一霎时过半,始终不曾动笔写出过什么像样文字。

  不停地阅读,一样令生命有光。

  《夜航船》自序中,提及一个故事:一读书人在高谈阔论,旁边有个和尚坐在那儿听,越听越不对劲,便问: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读书人答:当然是一个人。又问: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读书人答:是两个人。“如此说来,且待老僧伸伸脚”。意即,我不听你的了,我睡觉去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辽教社万有文库中有过一本《伸脚录》,金性尧先生所撰。书名之意——多读书,莫非为了伸脚的从容?

  生而为人,不能一味沉浸于抖音的嘈嘈嚣嚣,起码知道,尧舜是两个人,上官、澹台、慕容等均是复姓……

  生命的孤独虚无

  一直喜欢读信,因为真挚。

  临睡前,读几封三毛书信——《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大半是她定居异国期间,写给父母、姐姐的。给挚友、读者的,占小部分。

  一封封读下来,似重新认识一位崭新女性,有着独立自由的灵魂,蓬勃如焰的生命力。

  她这短短一生,是别人的几辈子。

  丰富多维的内心世界,注定让她有着高于常人的情感需求。那汪洋恣意的生命力,寒星一样闪耀。

  作为家里的二女儿,敏感多思的她,总觉父母不够爱自己,一辈子拼命证明自己。当作为律师的父亲,有一天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文字。她激动地写一封长信,假想敌消失了,说自己可以去死了,但并非真的死。

  高知家庭,殷實的经济基础,足够支撑她游学西方国家开阔眼界,熟练掌握德语、西班牙语、英语的她,某次于英国转机因签证问题被扣留,在被关押的小屋里,气定神闲给家人写信,细叙自己如何周旋,凭借出色的口才、不卑不亢的精神,大肆抨击英国政府的愚蠢等,最后搞得海关工作人员也要对她充满着敬爱之情……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一个女孩孤身闯天下,连续48小时不曾合眼,到底成功转机。别人不是被遣返,便是连关小黑屋数日。当她据理力争,同被关押的旁观者摇头讲着丧气话:没用的……一腔孤勇的她凭借出色口才为自己打开了新天地,顺利抵达西班牙。

  忙于学业、应酬、舞会,连睡眠时间也挤不出。其间,不停报告,妈妈寄来的红参水,我有喝……大约是她最恣意的一段青春历经。

  结婚前夕,未婚夫心脏病突发离世。她对于情感创伤的应激反应,则是远走异国。

  重回西班牙,在一所小学教了一年的英文。奇迹般重遇荷西。家信里,洗净悲伤的她,心如止水劝慰父母,不必为自己的选择而担心,形容荷西怎么怎么对自己好。放弃一切,一个全新的自己,去到撒哈拉沙漠,一点一滴建起一个家。

  近三十年了,我还记得,当初看《撒哈拉故事》的震撼。何等恶劣环境,她却那么快乐——洗澡,全身打满泡沫,忽然停水。

  如此糟心的现实环境,也可以甘之如饴。不过是心中有爱。

  如常人生轨迹,不过是,留学归来的她,熟练掌握多国语言的她,轻松谋得一份体面职业,大学教授,驻外记者……如果恋人未出意外的话。

  是感情,令她一次次心碎,一次次放逐自己。

  到末了,到底死于孤单。深渊般的虚无,巨大的孤独,是可以吞噬一个人的。何况如此敏感的她,较之常人,有着更多的情感需求。

  与荷西结婚前夕,成熟而平静的她,在家信里一句一句说着体己话,不过是为着令父母放心。当时的她,已届而立之年,郑重做出一个看似糊涂实则聪明的决定,不过是顺应着自己的心,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世俗算计。

  她以局外人口气,若无其事说着荷西连一辆车也没有,穷得什么似的。搬离西班牙时,有一位知识青年嘱她一定要写信,说,为了荷西的感受,他不回信,但:你若不快乐,就回来,我等你。

  是什么让一位成熟独立的知识女性宁愿放弃俗世意义上的择偶标准,全力以赴。不过是为着对方的真心。

  琉璃易碎,情深不寿。荷西发生意外后,低价卖掉加纳利岛上房子的她,重回父母身边,几年后又遇上一位西班牙人,两人发展为男女朋友关系。

  已成名作家的她,给人的表象——光鲜明媚,四处演讲、改稿,忙得没日没夜……可是,谁能洞悉她面临的内心困境?在给挚友的信里偶尔提及,男友与自己坐计程车,不曾付过一次钱,每次车停,都是自

  己付钱,然后再急匆匆追上他。她还抱怨,每次一提及房子,男友总说,我们的房子。她孩子一样纠正:那是我买的,他没出一分钱,凭什么这么说?

  到底,面对他的无以担当,她提出分手。末了,出于善良之心,还答应人家可以做普通朋友。她说,人不能做得太绝。

  她有几封与神父之间的通信,看得人殊为温暖。两个不同年龄段、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可以毫无障碍地交流,且谈得如此深刻,可将对方的话稳稳接住了。其间,她去美进修英文,也曾特别去看望这位神父的母亲,亲人一样相处。

  信里,她一次次称呼他“亲爱的弟弟”,那种精神上的手足之情,纵然血缘兄弟,也未必懂得。

  一个内心丰富的人,终于遇着一个懂得、理解、体恤自己的人,所谓精神世界的同路人吧。想想,都替她欣慰。至少,这份纯粹的友谊可暂时缓解她深渊般的孤独。

  一个精神世界深刻多维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身边亲人无法对话。幸见同路人,并肩结伴同行一段。

  她与神父的友谊,持续二十余年。

  至今特别懂得她,当年何以对一位大陆作家那么殷切,不过是文字世界的同行。她太孤独了,于黑夜静坐太久,忽然一抹光亮,便天真地奔过去,以一封真挚长信。

  一生走过无穷远的地方,什么世面不曾见过,一颗赤子心,始终不曾丢失,天真而不世故。这颗心,水晶一样透明,溪水一样澄澈。是肉体的病痛,阻断了她生的希望吧。一位知识女性,病床前连个守夜人也无,喊一声痛,却无人回应了……那份深陷泥淖而无法突围的孤单,让她选择提前结束一生。

  她拥有着许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却不能得到普通家庭的人间小温,不曾有柔弱生命的羁绊,故,离开得义无反顾。或许,有朋友敏感捕捉到她精神世界的困境,建议她陪伴她看看心理医生,也便度过来了?

  生命没有如果,她的一生何等恣意——精神世界的痛苦,加重着个体生命的分量。没有人,可轻易获得闲逸人生。

  至今犹记,她的亡讯是那位叫王宁的播报员说出来的。我任职的单位对面,是师大校园。去校园走了一段路,依稀记得,隐隐约约闻到腊梅的寒香之气,大约是元月的事情?一晃这么多年,我也终于活到她的年岁。

  她填词的《橄榄树》多么好: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

  一个自由的灵魂,孤勇的灵魂,无所羁绊的灵魂。然而,恰恰是这样的自由不羁,也是最孤独虚无的。

  热爱读书内心丰富之人,往往不甚快乐,他们热爱的,追求的,是俗世承载不下的。

  一生不爱读书的人,倒也活得知足,沿着既定的社会规范活下去,世故而按部就班: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一个旗鼓相当的结婚人,一个学业有成的孩子,然后,顺便等来含饴弄孙的晚年。仅此而已。

  语言,作为文学唯一的母题

  几年前,有一篇文章,写到居所前后草丛中油蛉叫声吵得人无法入眠,用了“车马喧喧”形容小虫子们层出不穷的吵闹。

  收到样刊后,编辑改为“车马喧嚣”。我在微博略略表达了一点失望之情,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一位教授留言说,可以这样改,两个词无差别。

  作为一名起码通晓两国语言的大学老师,竟然看不出“车马喧喧”与“车马喧嚣”之间的微妙?这样的文学审美,简直零分。这位教授平素也涉足翻译一些文学类作品,仅此对于语言的迟钝,译出的作品,难免平庸。

  另一次,也是拿到某杂志样刊,通篇读下来,几欲暴跳如雷。五六千字的文章,改动十余处。文章排版前,该编辑便频频电话来,甚至连一句“穿堂风来来回回”也要被她指谬一番,说是字典里没有这样的例句之类的解释。我耐着性子启发她,这样的写法是一种拟人。一直活在自己茧房中的她浑然不懂,继续非议……颇为无奈的我,直想撤稿。无奈,狠狠心道,你随便改吧。

  这样的文学编辑,真不合格,除了四年大学课程,平素怕也不读书。可哀。

  另一次,在外地。与一位杂志主编共餐之际,随便聊了点关于“文体”的事情……末了,主编先生笑眯眯道:有些小说作者,根本连语言关还没过掉,也跟着一起轻视散文……

  国内有个现象方兴未艾,无论官方,抑或民间,同声共气轻视散文,大力推举小说。过多的小说作者,着重“讲故事”,作品中无从“语言”。

  什么是语言?

  “言”与“意”之间的张力。

  以当代举例,迟子建、林白、吕新、毕飞宇、李佩甫、叶弥、魏微、王祥夫……他们的小说,遍布“语言”,处处弥漫诗性。最极端的例子,陈春成《竹峰寺》里的语言碎钻一般熠熠生辉,甚或压住了情节的风头——在《竹峰寺》面前,情节仿佛不再重要。

  近日,有一部长篇颇受评论界青睐,频频出现于媒体榜单。去资料室借书,正好新进一本入库,蹲书架前,读几行,进入不了。过一阵,再去借书,那部长篇仍在,虚心抽出,继续读,依然进入不了。有一阵,翻这位青年才俊的中短篇小说集,也是进入不了。

  普通读者的要求大约低得多,读小说,想必读故事?但,从事创作的人可能出于惯性,优秀小说并非故事汇,语言还是第一要义。

  有时外出,宴会前夕,为了纾解等菜的漫长焦灼,试着请教左右近邻一二:

  二十世纪以来,欣赏过国内哪些作家?这些评论家们、小说家们、大学教授们,自会“列阵”一串。

  若是不曾听闻鲁迅、张爱玲、萧红、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的名字,瞬间失去继续聊天兴趣。但凡听见这些星辰中的几颗,像是触动某个开关,眉飞色舞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滔滔不绝……

  《呼兰河传》简直是风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不见雕琢;鲁迅又是另一番气象,淡冷交迭,热烈的火山下遍布坚冰,极好继承着古文言的张力,读他书信、日记,如读魏碑;汪曾祺早年小说语言颇多文艺腔。到了晚年,突然涅槃,归于从容简淡。1946年的《鸡鸭名家》,却是例外的好,可作为早期名篇……合伙创作的命题作文《沙家浜》,但凡是他执笔的段落,好得出挑……

  有一年,我们文化周刊出刊期适逢二月十四日,恰好可以做一期情诗专辑。有一位诗人朋友热心撰稿之余,额外帮忙约来另一位翻译家翻译的一组勃莱。看完这组冒着热气的译诗,颇为失望。不仅未刊用,甚至吐槽朋友,这样的译笔太差了。朋友耿耿于怀,甚久。

  事后想,我这人何等愚极,即便刊发出来,谁又能看得出高下?

  去年,读新翻过来的村上春树一部随笔,一边读,一边忍不住帮译者修改病句。一本书译完,何以不能从头至尾通读一遍?我交一部十余万字书稿之前,起码要修改两三遍的啊。即使一篇千字文完成后,也要一遍遍轻声念出声,不通之处,极易发现。

  希梅内斯的《小银与我》,市面上存在四五个译本,对照着读,译笔高下自现,可以从中学习到一点东西。

  若我是一名中学教师,为孩子们教授文学鉴赏课,会第一时间买两本不同版本的《银茶匙》,一个译本为黄了湛,另一译本则是台湾一位留学日本的学者的。让孩子们在对比中阅读,慢慢懂得——什么是好的語言。

  池莉一本随笔中,谈及女儿大学毕业前夕译过一本美国童话,其中有一首勃朗宁夫人的情诗,译笔精湛。我将这首诗与名家译作逐句对比,不得不惊叹,她女儿对于语言的敏感,确乎天生天长。

  这女孩的大学专业方向是政治经济学,平素并未受过文学的专业训练,但,与生俱来有着对于语言的极高审美。日本诗人中勘助的自传体小说《银茶匙》的中文译者黄了湛,他的专业是国际贸易,但,一样有着对于语言极高的审美度。

  一次,与一位小说杂志主编闲聊,聊到鼎鼎大名的贾平凹,我说他的散文成就,一定在小说之上,一样基于语言的判断。他后期的城市题材小说语感,根本没有找到,涩,隔,粗糙。

  文章怎么写

  一

  几年来,一位朋友孜孜不倦怂恿我办个班,教孩子们作文,说是将自家娃第一个送过来,以及周边几位亲友家的。我一直试图说服她,应试教育下的作文,与真正的写作以及文学鉴赏,根本是两条道,有着坚固的壁垒,各成体系,两者距离相当于南北极。照我的教法,根本拿不了高分,可能还会有被老师打回重写的风险。

  但,确乎有几位同行在教孩子文学鉴赏课,几百本几百本地购买我的书,给各届学生,中学生、高中生皆有。偶尔朋友们会发几篇学生的阅读笔记来。孩子们那一页页娟秀小楷,遍布巧思、灵性,如此动人,看得我好生感动——文学真是神迹,可以在人心漾起涟漪,孩子们竟会赏析?

  文字如一截截蜡烛,那点微光原本被禁锢于玻璃罩中,一经那些少年敏感的心之拨触擦拭,格外亮堂起来了。这是我自己都不能想到的。

  也曾给小学阶段的球球指导过一篇习作,被老师打回重写,理由是,没有结尾。什么叫“没有结尾”?你仔细揣摩。

  应试下的作文,仿佛一个无形的模子,必须刻意复制出来,比如一件事写到末了,要升华,用几句虚无口号拔高一下,没有了人的活气,即所谓的三段论:开头、中间、结尾。大考时,教师根据三段论判分。

  与我主张的“言为心声”背道而驰。

  也常常被问,到底怎样写好文章。通常脱口而出,心里有什么写什么……之于架构、布局,根本不存在,纯粹自然流淌,无技可言。

  之于“心里有什么”,说起来,又是很悬的事情。心如宇宙洪荒,心如草原戈壁,心如大海长空,一如风雷滚滚,一如深潭谧谧……这里所言的“心”,大抵指代“心性”多些,与执笔者的敏感程度息息攸关,整个身体感官被调动起来,触觉、嗅觉、味觉,甚至肌肤的每一寸毛孔,都张开着,深切感受这世界,彼此相互映衬。

  做了近二十年编辑,日日锻炼着对于语言的判断力。哪怕一篇千字文,随便一小节,甚至开头一两句话,便能作出好坏判断。好文章都是有着语感的,属于书写者独特的语言表达体系,大约教不会的。可通过大量阅读经典,慢慢悟。

  看一个人真挚不真挚,你可以去其文中略窥一二。

  文章后面站着的始终是一个人,活着的人,冒着热气的人。天真世故迂回,一览无余。

  一个写文章的人,必是神经衰弱之人,总是睡不好,四时节序的变化,日日的冷暖,暮春初夏凌晨四点的第一声鸟鸣,都会惊扰到你。你不能有福气睡一个好觉,太不幸了。

  你但凡活得钝一点,神经粗一些,所有的外界一切,再也不能影响到你。但,你也失去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人不能两全其美。

  有时,于写作过程中,忽然理解了过去的自己。去年某日,一个小小触动,写起童年历经,先是打开一个小口子,两三千字,慢慢地,就都收不住了,一次一次打开电脑叙述,到末了,八千多字,其间,一次次,直想大哭——原来,三四十年来,我一直谴责童年那个没用的自己,遭遇别人的霸凌时,何以不晓得回家告诉妈妈,一味陷入无边无际的惊恐之中,不过是基于“寄人篱下”的心理啊。

  自出生起,一直生活于外婆家,完成了心理学上所言的七岁之前的所有情感链接。忽然被动地回到我妈身边,这种长久安稳的情感链接被生生扯断,就是一直处于寄人篱下的精神状态了。一个幼童根本无法对她的陌生的妈妈产生精神层面的信任、依赖,与血缘无关。文章写到那里,我深深体恤着童年的自己,颇为难过。若一直留在外婆家,放学路上遭遇霸凌,想必回去一股脑倒出委屈,外婆、舅舅、小姨,哪个不会牵着我的手去那个人家找大人告状呢?我的安全感被忽然打破,孤立无援的状态下陷入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这就是孤儿心境。

  面对陌生的妈妈,我只有自己承担,所谓的应激反应只能是哭泣——那个走在小河边的被高年级男生挡住去路大声呵斥的孩子,深感天都要塌下了……那些碧绿的稻田、远山的剪影、一团团外形粗粝的村庄……逐渐在泪眼里模糊消逝,唯有被恐惧的巨天滔浪席卷……一日日,我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境回家的呢,对我妈妈只字不提,无助的恐惧循环不绝,暗无天日。

  谁能纾解,一个孩子在自己的亲生母亲身边,却自动导入到一种寄人篱下的精神状态?那些童年历经,昏睡于一所黑屋子里,三四十年之久,直到有一天,被什么触动,一气写下八千余字,倏忽间懂得了那个遥远的自己,并给予了原谅。这漫长的三四十年里,我一直谴责那个遥远而幼小的自己,何以如此懦弱,被别人霸凌怎么不晓得告知妈妈——因为她,对于幼小的我是完全的陌生人啊。我童年所有的情感链接都在外婆那儿。

  当年在大队医疗室工作的我妈很忙很忙,随时要去很远的村庄发放计划生育用品,她将我随便丢在一个人家。午餐时,那个人家的妇女盛给我一碗饭,挖一两勺炒黄豆,我吃得快噎死——看着她家满桌菜,一次次在心里鼓起勇气,但无法说出口:你能给我点青菜或是别的菜吗?但,自尊绝不允许我脱口而出,我顽强扒下一碗米饭。当日落西山,我妈回来领我,那个妇女笑眯眯直夸我勤快之类。我对我妈只字不提,她给我吃炒黄豆差点被噎死……

  还是因为我跟我妈不熟啊。

  去年,不知什么事,忽然说起这个事,我妈讲:哎呀,天哪,你当时怎么不说呢。她的意思,当时我若说了,她以后遇上出差,会将我托付给另一个人家。

  还不是幼小的我,跟我媽不熟。

  这八千字,真正所要表达的,是人的安全感的建立。活过半生,一直缺乏安全感,是童年缺失留下的心理阴影。然后,长舒一口气,将这篇文发给好友,还说,你看,我的童年多惨。

  好友也许忙,匆匆浏览过,说,人要大气、放下之类的。那一刻,我非常孤单,觉得她没有完全理解我,并非主观上不能放下。实则,是在书写的过程中治愈了自己。她也说到自己的早年历经,以及一系列的苦恼、自卑……

  那一刻,我又懂了,每个人终究都是一座孤岛,彼此不能真正抵达。各自突围,走到哪,算哪。人的本质,都是孤独的。纵然是两个创作的人,只能彼此照耀,不能深刻体恤。

  于精神领域,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匮乏症。物质的匮乏,也许可以治愈;精神的匮乏导致安全感的缺失,会跟随一生。成年的梦境里,总是外婆以及那个村庄,连同那个村庄的邻居都是那么可亲——他们与我一起,完成了人生最初七年的情感链接。

  人类的童年,一定要跟在父母身边,建立一个相对稳固的生活环境,世界徐徐如画,慢慢的,深感安全的你,才能逐步建立自信,而非成年后的一味悲观退让。诸如极度惧怕给人添麻烦,过分的自尊之类,这便是典型的寄人篱下状态下的后遗症。

  这大段大段的插叙,跑题万里。我大约好像是要讲怎样将文章写好的,对吧?

  以后再讲。

  二

  汉语的美,无处不在。比如“掬水月在手”,简洁,形象,生动,越琢磨越有滋味。双手捧水,想必漏得一滴不剩,这是生活中的普遍经验,平常至极,但何以要将“水月”放一起?水漏掉,何以见月?捧起时,尚可倒映月光,这就反衬得更加渺茫虚幻。一个“掬”字最点睛,替换作“捧”,就很平庸。也不知“掬”字,英文中可有精确对应的词?

  还有“镜花水月”,引申为看得见却得不到。对镜看花,临水望月,原本很美的意境,但反映于人心,却是得不到的痛苦,而美的意境更加深着人的痛苦,典型的以胜境衬哀情。汉语修辞实在博大精深。

  小时候,读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尔尔,稚嫩的生命一张白纸,除了微风拂过一点涟漪,实在不能留下点什么,唯有到了中年之境,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这句诗忽现眼前,终于理解李白那种彻骨的孤独:这世间,唯余明月、我,以及我的影子。何等孤单,知音难求,每一生命个体,注定就是一个孤岛。

  苏轼在密州工作时期,弟弟子由在济南任上,交通不便,兄弟二人远隔重重山水。他想弟弟了,望着满地月光,写出那么好的“明月几时有”。

  一首好词,不过是缘起于一场兄弟之情,慢慢地,被后人引申洇染,一样可以用在男女之情上。是爱而不得,但退一步想,我们均在共一轮明月呀,明月照我如照你,我们终究同在一个时空下……这么着,逐渐地有了慰藉,感情升华了,得到与否,何足挂齿。人的感情一升华,便无往而不胜。

  昨日晚餐时,小孩说,放学路上又新开一家店,店名很有意思,叫“月缺”,让我们猜猜是什么店。给的十次机会,都被我们浪费了。原来是酒水专卖店,有原浆啤酒、威士忌等。

  嗯,这个老板颇有文化。月缺,不就是月有阴晴圆缺之意么?我们孤独时,思念一个人时,会抬头望望月亮,苦闷不可解,那么,何不畅饮一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逻辑闭环。

  有一阵,翻译界热捧许渊冲先生译笔精湛,老人家自个也得意,也曾自诩过业界翘楚之类的,气质里有老一辈那种雍容的牛气。偶尔一次,我读他翻译的一部小说,其中说到女主角的死,他用了“魂归离恨天”。

  我就哑然了。算“意译”?但,有这个必要么?典型的文艺腔,近似二十世纪初叶上海滩小报标题之风。

  傅雷于《约翰克里斯多夫》开头,一句“江声浩荡……”,就美极。同样意译,后者大气深沉。

  现在,市面上经典书重译,多如牛毛。常常,我在豆瓣上,浏览各家出版社书目,稍微扫一眼目录,译笔高下立判。

  出版人朋友曾赠送整整一箱汪曾祺老先生的文集,前十年集,后十年集,以及西南联大时期的习作,悉数搜罗。认认真真读完,颇为惊叹。老先生少时,创作了不少小说,普遍文艺腔,修辞重复,不及物,不太读得下去,到了六十岁以后,脱胎换骨了一个人。

  他作品中的许多句子,常于眼前晃动,珠玉一般温润:“胡麻打着把小花伞”“蚕豆花开得紫多多的,斑鸠在叫……”

  好在哪里?用他老师沈从文的话讲,是贴着自然写。没有一个修辞,纯粹白描、还原,只用了一点拟人,非刻意,如此自然妥帖。我们这边没有胡麻,张家口以北地区的庄稼,打着把小花伞,何等灵气。

  自以为读遍了老先生的所有文字,最近网络上,又读到他的一两篇佚作。

  其中,他写一匹驴,很短的,像小说,又似散文。写驴拉磨,磨的是黄豆。那驴刚下了套,大约是馋了,忍不住偷吃一口黄豆,老先生用了“叱”字,“叱一口黄豆”,让人一梦惊坐起,何等贴切呢。

  小时候,双抢时节,家里客厅堆着小山似的稻谷。当我把猪从厨房往外赶时,路过客厅,它趁我不察,将那个大尖嘴往谷堆里插一口,再一路颠颠小跑着忍受着我的呵斥。吾乡也说“cha”一口,我一直以为是“叉”。

  他写驴本来正常的,但有时会发神经,忽然要来来回回狂奔,这个时候你就要趴在地上了,“眼光与地平线齐,驴在蓝天白云草紫芦花之间飞,美极了”。老先生真会写,将本来颇恐怖的事,写得如此的荡漾,还透着一股机灵的“坏”。

  小时候最令我惊恐的事情之一,是村里公牛打架斗殴,战败方溃不成军,另一方乘胜追击——当八蹄狂奔穿过村庄时,大地都在震动,小孩子吓得直躲,岂敢俯身于地欣赏这疯癫的畜生在蓝天白云之间飞。

  这短短几句白描,实在美气。

  老先生真是宝物。曾经家里人拿他不当回事,嫌他画出的画太多,挡手挡脚的,随便搁随便扔,偶尔还揶揄老头子两句。老头子喝了一点酒,红着脸骄傲地说:我以后会进文学史的。

  他在掌握精湛的技艺之前,也练了多年的笔呀。

  关于“语言”一文里,老先生讲得娓娓动人,引一节:

  在西单听见交通安全宣传车播出:“横穿马路不要低头猛跑”,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语言。在校尉营一派出所外宣传夏令卫生的墙报上看到一句话:“残菜剩饭必须回锅见开再吃”,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语言。这样的语言真是可以悬之国门,不能增减一字。

  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

  北京的店铺,过去都用八个字标明其特点。有的刻在匾上,有的用黑漆漆在店面两旁的粉墙上,都非常贴切。“尘飞白雪,品重红绫”,这是点心铺。“味珍鸡蹠,香渍豚蹄”,是桂香村。煤铺的门额上写着“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很美。八面槽有一家“老娘”(接生婆)的门口写的是:“轻车快马,吉祥姥姥”,这是诗。

  店铺的告白,往往写得非常醒目。如“照配钥匙,立等可取”。在西四看见一家,门口写着:“出售新藤椅,修理旧棕床”,很好。过去的澡堂,一进门就看见四个大字:“各照衣帽”,真是简到不能再简。

  “煤铺的门额上写着‘乌金墨玉,石火光恒”这一句,叫人一凛,仿佛要打个寒颤,顿了一顿,继续将整篇文字通读下来,末了,回头找这八个字,徘徊良久。可见古人深刻的文化内涵——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前四个字,将平凡的煤喻作金玉;后四个字里,深藏美好愿望。

  何等雅古,比照当下普遍的粗鄙文化氛围,实在无言,现今的我们活得热情而粗粝,一味地活下去,生生不息。

  2006年吧,一行去常熟,看过芦苇荡,于村里游逛,遇见一舞台,正播着《沙家浜》,胡琴锣鼓喧嚣地起了节拍,一个个人物渐次出場,女主角尖声细嗓响彻云霄……一向反感这种命题艺术,站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瞟着字幕,慢慢地,慢慢地,竟觉出唱词之美,美在音韵、对仗,以及内在的张力。原来,并非那么恶俗?

  多年后,方知,执笔者之一便是这位汪老先生。

  不得不惊叹,纵然命题作文,他也能凭借扎实的功底,把它的完成度提纯了又提纯,大才。

  历史上最著名的一首马屁之诗,是李白写给唐明皇的爱妃的,空前绝后。以现在的语境说,分明是跪舔,可是舔到了艺术高度,叫人刮目相看了。李白的人格,并未额外地受到折辱,不过仗着才高。

  【作者简介】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 《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读画记》《万物美好,我在其中》《植物记》《四季书》《一人食一粟米》《我买菜去了》《等信来》《以爱之名》《河山册页》等二十 余部。现居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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