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下车,还早,路边的酿皮摊才开始摆凳子。老掉牙的长条桌,油迹斑斑,乌黑,坑坑洼洼,上面蒙了一块塑料桌布。长条凳子坐上去吱呀吱呀响,让人担心随时可能坐塌。小镇上行人稀疏,几间杂货店,两三家饭馆。
“干草道是牛车路,我可不敢坐车。步行费力一些,但是省着力气干吗呀,出来不就是遛遛弯嘛。”吃酿皮的时候,老冬说。
“唔,那就走路。不用给柴春枝打电话了。顺便看看山野里的花草也挺好,反正没事干。”我立刻回答。
我们爬上小镇对面的大山,太阳爬上山头。山路不宽,留下深深车辙,羊肠子土路,七拧八翘。现在是五月,路边的田地里有村民在拔草。偶尔能遇见牲口贩子,赶着牛羊翻山越岭。
山坳里有村落,十来户人家,老房子,古树,花丛。院子被树荫遮蔽。看不见人,村子里寂靜无声。村外的菜畦围着一圈树篱,连着几片豆子地。
“可以掐一点豆苗尖烫火锅。”老冬建议。
“最好不要偷庄稼。这是旱地,长点豆秧子不容易。”我咕哝。
老冬城里长大,动不动挖苦我:“你个乡巴佬,鼠目寸光。”然而她手欠,每次和她搭伴出门,不空手。遇见土豆田,摸过去抠几个土豆。遇见青笋田,掰断青笋塞进衣袖里。她家里不缺吃喝,甚是富裕。我疑心她窃东西就是个癖好,一看见庄稼田就贼头贼脑。
如果独自一人出门,不免寂寥。再说荒山野岭走路,最好拉上她搭伴,路上有个壮胆的。然而她的胆子未免过分。
嫩绿的豆苗掐不到手,老冬痛苦地呜咽几声说:“漫山遍野都是,掐一把怎么啦?山里人又不少这几棵豆苗。”
“这是青苗,花都没开。”
“那我不管。豆秧子是大自然的。”
老冬垂涎三尺,不计后果,果断跳过地埂,去掐豆苗尖。我加快脚步,万一被主人发现撵过来骂,不要拖累我。
山路拐个弯,路边出现一个废弃的破屋子。茂盛的打碗花扑到窗台上,一串一串粉白的小花朵开得繁密清澈。齐腰深的荒草几乎能淹没废弃的屋子。杂草有一种气势汹汹的力量,能把一切淹没。肥硕的老鼠在草丛里旧屋子里可劲儿乱窜。
我坐在路边休息时,老冬追上来。她咿咿呀呀,愉快地欢唱,衣服里鼓鼓囊囊,绝不是掐一把那么少。也不知偷了多少豆苗尖。她退休了,过糊涂了这种日子。
穿过一大片油菜田,走过野草遮蔽的一段细瘦的地埂,沿着干草道一直走。老冬四处乱窜,走得慢,大概中午才能到达石窝窝村。
路边土豆田里,蹲着个挖苦苦菜的老阿奶。老冬跑过去热情地打招呼,拉家常,甜言蜜语说个不停。大山里空寂,遇见人不易,老阿奶慷慨地给了老冬半编织袋苦苦菜。
老冬掠夺式的遛弯,很令人惊诧。但是老冬反驳说:“漫山遍野都是苦苦菜,她薅回家喂牲口。我拿一点吃怎么啦?”
往前走了一阵,老冬身上揣的豆苗和肩上扛的苦苦菜拖累得很,走不快。我打定主意一渣渣忙也不帮,让她可劲儿造。
老冬坐到路边,把怀里揣的豆苗一把一把掏出来,和苦苦菜装一起,扛着编织袋隐没于不远处的荒草里。她把编织袋藏进草窠,覆盖一些树枝子做记号,返回时再携走。老冬身材细长条,眼尖,做事手快,敏捷利落。
曲里拐弯的干草道悄悄向前延伸,孤寂地在大山里绵延。偶尔有农用车浑身颤抖,大声咆哮从路上跑过去。野鸟杂草庄稼陪伴着干草道,半天也遇不见人。石窝窝村还看不见,倒是遇见一大片老树林,很迷人。老冬打量半天,没啥可弄走的东西。除了干柴。一到旷野里,她天性中潜藏的东西就摁不住冒出来。这家伙上辈子可能是江洋大盗。
她终于发现了一棵杏树,结了一些稀疏的青杏子。老冬爬上树,把那些酸涩得碜牙的青杏果摘了一捧。不能吃,仅仅就是手欠。
老冬婆家有个园子,种了几棵杏树。每年杏子熟了时,她回一趟老家,拿来很多杏子,分给朋友们。后来,大家都不要她的杏子,酸溜溜的,一点也不好吃。
老冬的内心隐约有点儿不快,几十里路上拿来的,好吃不好吃的有什么要紧,主要是情分。有一回我在大风天里遇见老冬,拎着两袋杏子,短发被风吹得像龇毛的火鸡。她顶风缓慢走着,骨瘦如柴的身子朝前探,脖子勾着,样子古怪得很。
跑了一圈,杏子一颗也没送出去,老冬失望到快要哭了。她掂掂分量,坚持要把轻的一袋给我。我高低不要,撒谎说要去亲戚家。
现在,她咬了一口青杏子,酸得直皱眉,却不妨碍提起往事,絮絮叨叨。言辞之间难免有些愤懑。她之前有很多朋友,但是现在越来越少。
更年期的女人总是喜欢回忆,唠叨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老冬也不例外。说着说着,一些哀愁笼罩了她的心,眼角滴出几滴泪。
虽然并肩走路,但我觉得距离很远。我们的分歧早就出现了,从前几年她送杏子那时开始。源头大概是她留下小袋酸杏儿之后,眼神里那种施舍气息,等着人家千万分感谢她,又小气又砢碜。
也不仅仅是杏子的事。如果谁不走运,遇见啥事儿,老冬的目光里就会出现蔑视讽嘲,说些风凉话。别人一旦觉察出她这种轻蔑,她立刻又非常亲密地拍人家的肩膀,表现出贱兮兮的,神经兮兮的那种敷衍。
后来,她从老家拿来的杏子一个送不出去。她原本指望这些杏子拉拢人情,然而没有人领情。朋友们聚会时,假装想不起来她。老冬觉察到自己的孤零零。但她不顿悟,整个人似乎飘在虚无的孤独之中。
我一直不搭腔,老冬带着怨恨的神色,直起腰板,大步朝前走。她叨叨的全是些没头没脑的东西,整个人抠抠搜搜,可怜的小资俗人。是的,我们彼此都深深瞧不起,彼此攻击。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沉默就沉默,谁也懒得找话题。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支撑她的内心,反正能感受到她内心渐渐暗淡,腐朽,剥落。
越往深山,林木越多。我们走到了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上。幽谷小径,老冬突然粗声粗气唱歌,声音在山林里回荡。遇见了一小片草地,青草齐刷刷摇曳,点缀着零星野花朵。老冬兴奋地叫喊,扑到草地里,打滚,吼叫,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过草地,压倒草尖。尽管那些青草看上去硬铮铮的,但老冬的身板也不轻。疯了一阵,她四仰八叉躺在草丛里,身上那件灰不溜秋的衣服上沾满花瓣草屑,爬了好多红蚂蚁。
我发现从去年开始,做事一根筋的老冬陷入了更年期怪圈:碎嘴子,说话颠三倒四,压根找不到主题。动不动沮丧,疑神疑鬼,把朋友们一个个猜忌一遍。眼神飘忽不定,看见田地里的农作物就想伸手。张口就是一些拉拉杂杂的琐碎事,好烦人。现在,她像孩子一样兴奋打滚,猛烈地过分,确实有点突兀奇怪,更像烦躁的一种表现形式。
我发了个朋友圈,一句话溜到嘴边,想想不妥,又摁下去。老冬疑心重。
石窝窝村就在小路的尽头。很多人家搬走了,留下空院子。村子里不见人,鸟儿倒是多,叽叽喳喳。猫在墙头上逡巡,冷冷看着我们。柴春枝家在村子中间,我来过两次,蓝色的铁皮大门。没想到门上挂着锁子。老冬把脸贴在门缝里朝院子里瞅,确定没人在家。
我给柴春枝打电话,不接。走了半天的山路,筋疲力尽,老冬就地瘫倒,坐在门槛边的树墩子上。她有些生气,原本以为有柴火鸡手擀面野菜,进门就可大吃一顿,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我也累得够呛,幸好大门边有个破旧的架子车,先坐上去歇口气。老冬脖子伸长,身子东倒西歪,嚷嚷着快要饿晕了,腿肚子抽筋。的确,她的嘴边泛起白皮,口渴得嗓子要冒烟了。
大概半小时后,电话打通了。柴春枝是个庄稼人,忙得晕天转地,记错了时间,以为我明天才来。大清早,她送婆婆回娘家,又要去小镇上兽医站给牛看病,天黑才能赶回来。
“我的天哪,”老冬几乎要冒火了,“你的朋友咋能这样?放鸽子嘛。乡巴佬。你骗我白跑一趟,连口水都喝不上。难道要我去吃路边的青草吗?”
“吃草倒也不至于,”我赔着笑脸安慰她,“春枝正在给邻居们打电话,看谁家有人,我们去蹭个饭。”
老冬不停地抱怨,说她饿得浑身筛糠,腿子发软,眼圈发黑。
又等了半天,柴春枝抱歉地回电话,邻居们都在地里拔草。她让我们爬墙跳进去,房门开着,自己做饭吃。但是我趕紧回绝了,这不符合礼节。我和柴春枝不是很熟的朋友,一起开过几次会,住一个房间,聊得来,她邀请我来村子里玩。仅此而已,怎么可能翻墙跳到人家院子里。
最后,慌里慌张的柴春枝想起来,村子里有个小卖部,可以买到方便面。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她一再抱歉,并详细告诉那个小卖部在一片矮树林边,有狗。
老冬满腹牢骚,简直有些愤愤然。她说着说着,心情又恶劣起来,脸色发青。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乡村。
小卖部很不好找,我们在村子里拐来拐去。巷子尾,有一户人家门前,有个老汉子掺和一堆稀泥,搭了架子上房泥。老汉子热情地喊我们进屋喝茶。我还在寒暄,说是柴春枝的朋友,老冬却用胳膊肘暗戳戳捣我的腰,扯着我急急走开。
她扯着我一个劲儿朝前走,走过几户人家,才低声嘀咕:“没眼色吗?那老汉子眼睛里贼溜溜的,你敢进去喝水?胆子够大。”
我回头看,果然,那老汉子贼眉鼠眼,探脖子朝我们张望,这才想起来老汉子眼神猥琐。我向来不防备人,总是粗心大意。这次老冬的疑心是正确的。
小卖部在村外一片矮树林边,土墙屋子,老旧,墙上覆盖了黑苍苍的苔藓。门前拴了狗,但那条狗很懒,呼呼大睡。正午的天气怪热的。店小,很敞亮,门帘掀起来搭在门扇上,阳光透进来,一道飞舞着灰尘的光柱投在柜台上。货架老旧,东西倒是齐全。一个铁锈斑斑的炉子,煮着一锅土豆,快要熟了,香味弥漫。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妇人,脸色发黄,头发稀疏,很善谈。关键是开水足够热,泡面热腾腾的。
柴火鸡注定泡汤了,老冬自认倒霉,絮絮叨叨吃泡面,说再也不想和穷文人做朋友了,不靠谱。我摁住一肚子火气,恨不能扇她几个耳刮子。如果我能打过她。争执不可避免,我要立刻返回,而老冬不走,非要等柴春枝回来吃柴火鸡不可。可是,她已经把柴春枝奚落了无数遍,店主是一个村的,不可能不递话给柴春枝。关键是柴春枝忙了一天,哪有力气伺候人吃喝。
吵了半天,老冬吵不过我,只好灰溜溜地出了小店,打道回府。店主追出门递过几个煮熟的土豆,她冷淡地接过来,态度让人无比尴尬,好像整个村子欠了她的人情。
老冬一路走,一路责骂自己,说她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怪不得昨晚一直噩梦。她一直抱怨自己,压根就不该来,腿也走肿了,旧伤也复发了。她恨自己耳根子软,听不得一句哀求话,白瞎了一天时间,回去还要看医生调理身体,花钱又伤神。
我跟在她后面,闷不吱声地走着。如果接话茬,她的奚落谩骂会更加起劲儿,又要吵起来。其实本来也是出门散心,随便遛弯儿的,何必这么较真呢。她自己也说待在家生锈了,想到村庄里逛逛,出门溜达溜达,透个气儿。
真真儿是个糊涂人,以后再也不搭理她。我腹诽。
路过那片老树林时,老冬一个劲儿拿眼神瞟那棵杏树,不知道那棵杏树怎么她了。她爬上了杏树,摇晃着树枝子,嗓门粗大的近乎吼叫,不是对我,是对着树林子吼叫。她的声音粗野而狂浪,鸟儿齐扑扑吓飞了。我相信她的更年期综合征愈加严重,最好去看心理医生。
走出老树林的时候,老冬低落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她记起来藏着的编织袋,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那半袋野菜还可以慰藉心灵。
“在城里,野菜一斤十五块都不止。”老冬随意瞅瞅四周,似乎对我说。
“喔,那倒是。”我打破沉默附和。
从草丛里拖出编织袋的时候,老冬发现一条地埂,全是蒲公英,开满黄花朵。这可是好药材,岂能放过。老冬扑到地埂上,连根拔起蒲公英。掐掉枯叶,抖掉根上的泥土,一根一根捋顺。老冬做事仔细认真,也磨叽。编织袋渐渐塞满,连一棵野草也挤不进去了,老冬才住手。她的手指粗短,戒指深深陷入无名指。
老冬擦掉手上的泥土,说了句话,也许不是故意的:“没有戒指的女人纯粹就是穷,别说不喜欢那种鬼话。”
这句话充满了暗戳戳的力量,直接含沙射影。但我不在意,戴戒指并不能使人长寿。老冬的优越感过于夸张,倾向于无知。
俩人抬着沉重的编织袋,继续走到干草道上,走几步,歇口气。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云层慢慢汇聚起来,云雾蒸腾。如果下雨,这袋野菜是个负担。我催促她走快一点。
溜下一道坡,雨点掉下来。等我们急急忙忙跑到废弃的破屋子那儿时,大雨一股脑儿泼下来。站在屋檐下,后背紧贴墙壁避雨,打碗花全被雨点打歪,东倒西斜,看不成。
老冬不歇气抱怨大雨。大雨又不知道她今天走干草道。真是的。
“可别骂老天了。庄稼缺雨水。”我忍不住拌嘴。她没种过地,不知道五月天的雨水有多稀缺。
“那你让老天打个雷,把老冬一雷劈焦。”老冬不依不饶。毫无疑问,她的尖酸刻薄一触即发,最好别惹。
柴春枝打来电话,已经冒雨在返回的路上。我劝她不要着急,雨天路滑,牛车不稳当。再说我们快要出山,不去石窝窝村了。如果不是大雨,顶多半小时就能走到小镇。老冬在一边气哼哼地咳嗽了两声,发泄她的不满。
俩人继续沉默,除了滴答滴答的雨点声。看样子,这雨不是阵雨,打算下到天黑。我建议扔掉野菜,冒雨下山。我们不能困在这间破屋子屋檐下。老冬这个女魔头,绝不妥协,她有一股子倔强劲儿。可是山路太滑,抬着死沉死沉的野菜编织袋走路,几乎不可能,连人带菜都会滚坡。雨越下越大,干草道上一股一股的雨水在流淌。山野里阴沉沉,大雾扑面。
衣服全湿了,贴在身上。在屋檐下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后,柴春枝的牛车摇摇晃晃在山梁上出现了。老冬发出惊喜地尖叫,朝着牛车喊叫。柴春枝披着雨衣,脸上全是雨水,头发贴在额头。她一再抱歉,要把我们接回家。老冬反悔,坚持要下山。
“这鬼地方,压根就不是人来的。”老冬骂街不在乎人。
于是,柴春枝调转车头。大雨哗啦啦下,老冬披着春枝的雨衣,搂着她的宝贝野菜袋子,坐到牛车上。柴春枝前面牵牛,我压着车后的木头刹车板,防止牛车滑翻。我和春枝似乎都欠着老冬的,俩人拼命也得把她送下山。
下坡的时候,牛车歪过来歪过去,我心里一阵一阵紧缩,為牛感到难过。有几次黄牛滑翻,跪在泥地里,我们使出老力气,用木头杠子把牛撬起来。老冬哈哈大笑,脸上有了活泛气。我和春枝糊了一身稀泥,实在看不成。
好在春枝熟悉山路,虽然一路打滑,但也没翻车,连滚带爬到达镇子上。我们顺利搭上回城的大巴,老冬手里多了一只宰好的土鸡,一袋野蘑菇——春枝在小镇上买到的,并一再给老冬道歉,说记错了时间。应该是小卖部的老妇人给柴春枝打过电话。我估计得一点错都没有。
大雨愈加猛烈,天快黑了,柴春枝不能回家。她牵着牛,走过小镇,附近村子里有亲戚,住一晚明天再回。我从车窗里朝外看,春枝湿淋淋一身泥,牵牛走在公路边,疲倦孤单。那头牛是生病的,走得慢吞吞,也疲惫吃力。我开始自责,给她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是个闲人,可是她多么忙啊。
隔天,老冬那个秃顶男人打来电话,说老冬感冒了,以后再喊老冬出门玩,别怪他骂人。
我说苦苦菜败火,蒲公英消炎,老母鸡温补,让老冬多吃些就好了。
后来,大概是半个月之后,我又去了一趟石窝窝村,柴春枝在小镇等我,仍然是那辆架子车,换了头牛拉车。夏日的山里凉爽安静,满眼绿树青山,野蔷薇爬到半墙。柴春枝坐在车辕上驾车,吹口哨,我躺在牛车里看云,吃野草莓。草木长势汹涌,豌豆开花,干草道上的风景跟上次来完全不一样。
柴春枝的院子不小,开满花,蔬菜嫩绿,有一种新雨空山的质感。老婆婆新酿的甜醅,凉面,野菜饼,简直美味到无法言说。院子里的丁香花开得醇浓,繁花如雪,我们在花簇下喝茶闲侃。老婆婆得闲,过来给我们讲一些神神鬼鬼的民间传说。
我发了个朋友圈,忘了屏蔽老冬。老冬的电话追过来时,谁也没在意,我们也没做错什么。谁知老冬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咆哮,她大喊大叫,愤怒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她陪我淋雨,大病一场。可是现在,我竟然偷偷跑到石窝窝村,没喊她一起看花喝酒,关键是吃美味的柴火鸡。电话里大吵一架,我俩彻底闹翻,彼此拉黑。
柴春枝笑了很久,世上竟然有这么难缠的人。她打开土陶坛子,一股醇浓的野果子发酵的酒味弥散在院子里。果酒里掺进去一些冰块,很好喝。小卖部的店主拿来一篮子红薯,我们把土豆红薯煨到柴火堆里,一起喝酒吹牛。
隔天,春枝婆婆带我去看了一个神秘的古堡,雨夜里会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坍塌的土长城,废墟里有碎裂的瓦片。还有一口古井,苔藓长满井台。遇见一棵空心树,树干全空了,但树冠枝繁叶茂。土崖上的窑洞,据说藏过一个打不死的野人。红鼻子花,十年八年才开一回,此花一开,天大旱,庄稼歉收。深山是秘境,藏着各种不可思议的事物。
我在石窝窝村东逛西逛,住了好几天。返回时,大雨不期而至。柴春枝说,你可真是贵人,来一回下一回雨。山里的雨求都求不来。
我们披着雨披,穿了雨靴,在大雨里步行出山。干草道上,柴春枝给我唱一支古老的《耕田调》:
档格子那就架上者,门呀锁上了呦。山路弯弯曲曲到地边,毛毛细雨来。
鞭子哎那就撇开者,牛呀赶上了呦。吃了一袋烟呀,一早上犁地一亩半呀,毛毛细雨来。
小女子窗前梳头者,送早饭呀。前面梳上个瓜秧秧呀,辫子辫上九条龙,毛毛细雨来。
左手里提了个茶罐子呦,右手里拿上个油饼子呀,紧走慢走到地边,毛毛细雨来。
越望着尕妹妹越心疼,你不说话者我没胆量。尕牛娃赶上了地埂上转,毛毛细雨来。
我俩走在干草道上,雨雾蒙蒙,草木缀满水珠,像走在童话世界里。老树林那儿,路面一溜儿小水坑,柴春枝一边踩那些水坑,一边跳弹棉花舞,转圈圈,高兴得乱七八糟。她是个单纯又快乐的人。
手机突然响起,柴春枝看了一眼后惊呼,老冬打来的。然后她咯咯笑,这个老冬呀,纠缠劲儿十足,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作者简介】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在《芳草》《天涯》《散文》等杂志发表散文和小说。部分作品入选中考试卷,并多次获奖。著有作品集《芣苡在野》《草庐听雪》《骆驼庄园》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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