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的时候,老瞒就已是村里的会计,也是村子里对我最好的乡亲。他中等身材,衣着得体,紫棠色国字脸上和蔼中透着一股英气,算得上俊朗而稳重。那时,我们村大概有六十多户人家,二百多口人,编成了一个生产大队,统一核算。大队会计的工作量很大,每家每户都是财务往来账上的一个户头。一年365天,谁家出了多少工,评定为几等,一个工分值多少钱,按工分的比例应该分多少粮,按人头比例分多少粮,谁家欠了口粮款,谁家借了队里的粮,过年过节分了几斤羊肉或牛肉,扣除口粮款后谁家能分多少钱,等等,都在老瞒那里记得一清二楚。每年的年中和年底,村子中央的一面大墙上就贴出了公示榜,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工整隽秀的字迹,清晰漂亮的阿拉伯数字,有序排列,就像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吸引着社员们凑上前去,围成一团,仔细地审看着自家的账目,也捎带着看看别人家的情况。我看着墙上的图画和围观的人群,心里充满了对老瞒的崇拜。
在村子里,我们家是小户人家,父亲去世得早,我们孤儿寡母显得势单力弱,一家人处处需要小心翼翼,隐忍求安。但在老瞒面前,却无需这样忐忑和卑微。他好像心底里天生就拥有爱幼助弱的正义,也好像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总是平等友善甚至有些偏爱地对待我这个“小朋友”。老瞒喜欢看书,也不知从哪里弄到很多的书,即便在擂粪等许多劳动的场合,他都要带着一本书,每每到了休息时间,就聚精会神捧起书看几页。我总是很好奇他在看什么,就凑过去看,看着看着就被书里精彩的内容迷住了。他从来也不嫌我小,不嫌我烦,总是一次次友善地调整姿势,方便我和他一起看,甚至和我讨论书里的内容,还答应等他看完了借给我看。浩然写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还有短篇小说集《喜鹊登枝》等,都是上高中前在村里与老瞒一起看的。在和老瞒的接触中,我平添了一些知识,也增加了许多自信。
早在上小学时,我就开始了干农活。放了学,除了给家里担水、拔猪草这些家务外,还给队里放牛、拾粪。上了初中、高中以后,每个周末和寒暑假期,我都要回村里参加劳动,想多挣一些工分,以缓解家里的困难。那时老瞒好像已经担任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还兼着会计。我回村里参加的很多农活,或是老瞒帮着安排,或是干脆跟着老瞒干。除了随同众人干大宗农活外,还有些临时小活儿老瞒也会惠顾于我,比如下雨天别人休息,我在大队院子里从小平车上往队部办公室卸煤,卸一车记二分工;晌午时分,社员们回家吃饭午休,我在选捡山药蛋准备入窖的场地上照看,一中午二分工;下雨冲毁了哪个地段的田间道路,我去整修,半天记五分工;晚上社员们用脱粒机加工莜麦等秸秆作物收工后,留下大队干部和少数几个人往仓库里起运粮食,我也参加;按照上级要求,往街上显眼处的墙壁上刷写标语,等等。这些零星小活给我提供了多挣工分的机会,虽然又忙又累,但是很充实很乐意。有一年大队在村子的河槽西边新建了几孔窑洞,准备做粮库,需要把窑洞的地面用水泥料铺出来。正好我放暑假回村了,老瞒就带着我一起给窑洞的地面打水泥。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一项技术活兒,也可能是我们村里第一次使用水泥,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做。老瞒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技术还是无师自通,很自信很从容。他当大工匠我做小工子,我们两人推着个小平车,从河槽东边大队部的院子里,一袋一袋把水泥搬运到河槽西边的窑洞里,从几百米外的井口挑水过来,按比例将水泥和水倒进一口大铁锅里,搅拌成稠糊状,我用铁锹铲着堆到地面,老瞒拉绳吊线,舞动着一把泥瓦工用的铲子刮压抹平。我看着老瞒娴熟的动作,心想他什么都会,真能干!由于是要做仓库存放粮食,水泥需要抺得稍厚一些,工作量比较大,我俩好像干了半个多月才完成。在和老瞒一起干活的过程中,他就像个兄长一样待我,没有嫌我笨,没有嫌我弱,更没有颐指气使、埋怨指责,他对我充满了信任、关心和尊重,总让我感到很愉快,干活也很有劲。
高中毕业后,我就不得不回到村里,心想着积极参加生产劳动,争取被推荐上大学。所以,我在方方面面都很上进很努力,得到村里干部和社员们的好评。而老瞒,也一直不动声色地继续关心我帮助我。先是推荐我接替他担任大队会计。一天晚上,社员大会后支书留下我谈了这个问题,让我考虑。当时大队会计在村里的地位很重要,人们普遍高看一眼,我心里很想当,就回家征求母亲的意见。由于母亲担心我记错了账承担不起,又担心一旦有个机会能出去工作时被拴住了走不开,就没有同意。后来支书说不想当会计当个保管吧,我就当了保管员。当时大队设有三个保管员,一个掌秤,负责粮油等各种实物入库出库的数量确认;一个掌印板,粮食堆放在场面或入库之后要盖上印记,印记动了就说明粮食被动过;一个记账,把粮油等实物出库入库的情况记到账本上。三个保管员都到场的情况下才能动用仓库的实物。我是负责记账的。当时保管员是兼职的,没有一个工分的补助,完全尽义务,但由于能显示出一定的地位和价值,大家都乐意干。
这一年春耕开始后,有个犁把式生病了,队干部让我试着去顶工。我从来没有犁过地,但小时候跟着犁把式在后面溜化肥、捡山药蛋都做过,地头休息的时候也扶着犁走几步玩耍过。就大胆地承揽下来。我向老农讨教知道了犁地有两个要点,一是墒口壕要直,二是翻过去的土要匀。做到这两点,眼要向前看,手要执稳犁。我按照老农教给的要领,赶着一副牛犋,三天犁了十几亩地,社员们在上地和收工的路上驻足观看,纷纷夸赞说:“双喜耕得好地!”大队就决定让我正式执掌一犋牛,成了村里最年轻的“犁把式”。到了秋收的季节,大片大片的莜麦熟了,田野里铺满了金色,收割莜麦成为工作量最大的任务。社员们在干部的带领下一字排开,一个跟着一个弓腰舞镰挥汗大干。我弯腰时间长了,腰疼得厉害跟不上趟,就笨鸟先飞,以时间换进度,午饭后大家都歇晌睡会儿觉,我不歇晌提前到地里割起来,社员们出工到地头时,我已豁着垅子(在连片的莜麦地里割出通道)割到半地或另一头。我不怕苦不怕累干啥像啥的表现,获得了大家的认可,评工分时给我评的“顶子工”(最高等级),县上和公社的下乡干部还经常表扬我。老瞒顺势而为,积极联系大队支书、主任推荐我入党。在他的努力和下乡干部的帮助下,1974年冬天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再过一年,我就是“光荣在党50年”的老党员了!
也是在1974年冬天,在各方面的帮助下,我进城当了县委机关的通信员。老瞒进城办事,就顺便看看我。有时碰上大礼堂里放映电影,我就买了票留下他看电影。不知什么原因,有段时间我失眠得很厉害,经常晚上睡不着觉。老瞒知道后,打听到宁武县一个村里有位民间医生医术不错,就带着我坐火车到宁武去找到这位医生开了几服草药。后来慢慢失眠症缓解了。
1979年我调到忻县地区工作后,和老瞒的接触少了。每年过中秋节过春节回家,都要见一见。老瞒提出村里没有电,能否帮点忙?我找地区计委的领导软磨硬缠列入了计划,我们村在周边率先通了电,家家户户安上了电灯,加工米面用上了电磨。农村改革初期村子分成了两个核算单位,老瞒和村主任各领一个队,听说因为划分土地两个人产生了一点误会。他俩原来关系很好,我和他们也关系很好,都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专门买了点酒菜回到村里,让母亲准备了一桌便饭,请他二人喝酒吃饭恢复旧情。
老瞒是个头脑灵活行动力很强的人。随着改革开放轰轰烈烈的展开,老瞒率先在当地离土经商,长途贩运过土豆、玉米,小本经营开过饭店,都干得如鱼得水,小有成就。1992年,我在五寨县工作的时候,有一天老瞒跑到办公室找我,说是通过五寨火车站往哪里发运土豆,交谈中流露出资金有点紧张。我理解他的难处,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和我说起这些的。我帮他安排了食宿,翻遍抽屉衣兜找出一千多块钱让他拿上。我知道这太少了不管用,但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一二百元,再多了也真拿不出来。那以后我又调到静乐县工作,又调到地区工作,和老瞒的联系渐渐少了些,听说他到朔州市朔城区街上开了饭店,挺火的。我为他高兴!1999年我从忻州调到了朔州工作,很快就找到老瞒的小饭店里,接上了头。他的饭店在火车站附近,门面不大,家常便饭,价廉实惠,回头客多。他和妻子做饭炒菜,端饭上菜,有时孩子们也会过来帮忙,很热闹很景气。我隔段时间想吃土饭了就跑过去解解饞。老瞒有空就过来陪我喝杯啤酒,有客人来了就出去应酬。他自称“高小姐”,意说大饭店里都有女服务员端茶倒水端菜上饭,他这里只有自己了。很多常客也知道他这个自封的雅号,我在他的饭店里常能听到有人高喊:“高小姐,上酒!”“高小姐,过来喝一杯!”老瞒是成功的,他靠着自己的聪明睿智和辛勤努力,全家从农村走进了城市,几个孩子都成家立业,日子红火。
2006年我从朔州调到省直机关工作,和老瞒的联系虽少了许多,但也经常打听着他的情况。听说老瞒又开了一段时间的饭店,就收拾摊子回归家庭陪侍老父亲去了。2021年7月的一天,我接到老瞒弟弟也是我要好的玩伴朋友高富国打来的电话,说老瞒生病了,你来看看他吧。我第二天就和妻子赶到朔州,去了老瞒的家里。只见老瞒坐在一个轮椅上,面容消瘦而眼神明亮,话语缓慢但低沉有力。他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俯着身子和他四目相望,互相说着些叙旧轻松的话题。他说也许过几天我还要到太原去再看看,到时咱俩好好说说话。我说你来时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给联系医院。我爱人也凑过去和老瞒说话,老瞒像往常一样开起了玩笑,指着我爱人说:“这是个孙悟空!”逗得大家都笑了。从老瞒家里出来的路上,富国对我说:癌症转移了,医生说不好治了。时过不久,老瞒走了!
老瞒作为一个神池县段笏咀村当年稀有的初中生,作为毛泽东时代的一名村干部,作为改革开放时代的一名弄潮儿,作为我童年的崇拜对象和一生的朋友,他是优秀的,成功的,值得怀念的,更是村里那一代人的骄傲!他参与村务公道正派,待人处事友善明理,聪慧睿智行事周全,紧跟时代上进努力,展示了最好的自己,活出了人生的精彩!
【作者简介】李高山,1957年生,山西省神池县人,曾经在中共五寨县委、静乐县委、忻州地委、朔州市委、省委政策研究室、省委党校、省委宣传部等单位工作,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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