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短暂的动荡生活里,没有一个人逃得出去。如同行将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落日,在最边缘处被迫释放着强烈的金光,却仍旧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个固定的结局。
那样的日子里,他费力而稳定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警觉地观测着这个世界里被无限放大的声音。从最广阔和深远的声音来源分辨起,街道上车辆的发动机轰鸣着呼啸而过,夹杂着机动车、非机动车、行人们的窃窃私语,间隔太远,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延续声。偶尔有尖刺的喇叭,刹车的摩擦,街道上一定处处布满危险,才会使得这些声音发生得合情合理。这些声音的起源和他相隔了几十幢楼房,它们高低不一、形状各异,每一个轮廓里都布满无数家长里短的声音和故事,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只能略过这部分,跳到他生活的小区。院子里有老人在聊天,应该是在讲什么秘密,故意压低声音不想被人听到,于是只有一阵毫无意义的嗡响。那是成年人,甚至是老年人专属的无意义,从秘密的发生到展开传播,都只是他们自己的想象,一切发生在日光之下,这个世界本没有秘密可言。顺着纱窗进来的声音,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空气紧绷着,一言不发。即便他们互不说话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轻松的时刻,于是在他们中间的空气中,盘子和碗会发生碰撞,丢失的东西和得到的东西会冲击,家具会被莫名地撞伤,手指头会流血,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有声的,而有些事情则是无声的。这或许是他们三十多年来形成的某种默契,只需要一点点外界旁观就能够出现稍稍缓和的假象。至于伴奏和底音,来自楼道里的电表箱,一刻不停地在嗡鸣。
只有他,离开再回来,身上带了更多异质的声响和习惯,不适应这里的一切。空气的凝滞突然被打破,他感觉到那种震动的波纹由远及近,却无人应答,他打开门说:“妈,你的手机响了。”
妈妈从厨房跑到客厅,打开她的手机,看了一眼却说:“没有呀,是你听错了。”说完她瘫在沙发上,顺势开始了唠叨。
他从不怀疑是他在幻听,也不会怀疑是妈妈在说谎。只是一定有什么环节出现了问题,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2
他走出家门,试图让自己暴露在更广阔的声音里,或者让身体达到某种疲倦,再回过头来反思面前发生的这一切。绕过那些埋头低语的人群,枯坐在太阳里的老人,街角三角形状的花坛,这些事物全都停留在原处,只有他自己悄悄离开。
他毫无目的地走,从熟悉的景观到不熟悉的景观,其实他都没有在意。他头脑中盘算着一些未可知、无答案、无意义的事情,以至于仅仅几秒钟之后,思维的痕迹就已经隐去。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一座立交桥的面前。他是回头确认了一眼他家小区的位置,才明白这是一座新修的立交桥。在他这样一个文科生的眼中,建筑的宏大和复杂无异于艺术。他很难想象这几根粗壮的水泥柱是如何平地而起,桥面上的每个路线是如何延展,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很狭窄的侧面,在绿化带和小树苗的背后,显然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从小生活的县城已经发展到需要立交桥的程度。在他根深蒂固的印象当中,县城那么小,只有一条较宽的马路,几座办公楼威风排开,路的一端尽头是高速公路口,另一端是街心公园和百货大楼,仅仅这些足够生活。但此时,他在小区后巷的岔路,竟然发现一座新修的立交桥。
他以为岿然不动的世界就这样发生着变化,或许这里出现了一座立交桥,那里被拆掉一座楼。这一切变化不在他的视线和关注范围内,但是同时发生着。
于是在选择岔路的时候,他选择了一个新的方向。他很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能有多陌生。
3
他曾在各种旅游城市里留恋,做过最多的工作是客栈民宿的管家。刚开始迷恋在路上的感觉,总以为一段段的旅途是自我個性的印证,后来认清了这不过是一种无谓的矫饰,这种行为并非发自本心,而是来自他人的目光,通过别人的羡慕获取最简单的意义。但这种方式对身体和心灵的损耗都很大。后来他只要遇到舒服的地方就想办法留一段时间,做服务是个轻松而又简单的选择。但偏偏过段时间又疲惫不堪,同时重新焕发新鲜和好奇,便寻找新的目的地。如此往复,看起来他好像在不停地流动。
体能最好的时候,他在户外徒步了整整一天,天不亮就启程,天黑了之后才抵达目的地。中途过河滩的时候,整个鞋子和小腿都湿透了,以至于后半段行程双腿犹如脱离身体,那种酸胀的麻木感一直默默地蔓延,那时候他以为,灵魂出窍应该也不过如此。到现在他也记不清路边的风景,也不记得那种身体的极端疲惫。是脚下行人道上砖石不稳的感觉,让他不自觉想起徒步。踩上去发出“咯哒”的轻微响声,这个声音比起偶尔经过的大卡车简直不算什么。但是这个声音被踩在脚下,一部分经由骨传导,以另外一种形式呈现在大脑的处理系统中。他才意识到他已经不间断地走了很久。即便脑海中只是简单地想了想过去的行走,便无形中把时间拉长了,在这种时刻,时间本身的刻度变得那么没有意义。他只能用自己的生理感受来衡量时间。其实并没有到那种极端疲惫的程度,可能是短期缺乏运动的原因,才让他感到累。心脏像攥成一个小小的拳头,不间断地收缩,每一次心跳的间隔越来越短促。他才意识到,他一直在低着头走路。
再抬头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不知名的工地,门上写着“施工”,但望进去并没有任何人在工作。而正是这种荒凉,激发着他的大脑神经。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早已被揉皱的一包烟,抽到还剩半根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保安大爷。
“小伙子,这个地方不好抽烟的,没看到是工地吗?”
他立刻猛吸了两口,然后把烟头狠狠踩在地上,说:“真是对不起,我以为这儿已经停工了呢。”
“现在午休,工人们去村子里吃饭了。你一个人在这儿附近干吗呢?”
“随处逛逛,看看风景,看看房子。”
“到处是马路和村子,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你要是找房子的话,我们村子里有。”
他正一个人闷得无聊,巴不得有人能说说话,于是顺着大爷的话聊下去:“对啊,我就是找房子,您要认识就带我看看。”
4
虽然当时他觉得自己是无意识说出这一番话的,但事后他仔细想,其实他心里早就有搬出来的打算。说是压抑也好,潜藏也罢,这颗干瘪的种子总是存在的。可能他以为,它已无法破芽。
跟在大爷背后走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这颗种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出现的?或许在搬到这个小区之后,或许一直都有。他记起,更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平房里,木板大门被涂成黑色,推开门就是一个方正的院子。厨房和茅厕盖在左边,正对着的是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很小的时候他和爸妈一起住在卧室,没多久,他就被赋予了独立空间,而那所谓的独立也仅仅是在客厅的一角放了张小床,拉了圈帘子。但他印象中那个院子特别大,大到他跑几圈就会累。可是爸妈说没有,他们说房屋一共只有三十坪,院子也差不多。可能是记忆的偏差,也可能是他当时太小了。
妈妈一直说,搬到楼房里是全家人的理想,住到楼房里才是真正的体面。他并不知道妈妈口中的“全家”是如何把他排除在外的,他从来不这么觉得,也好像从来没有话语权。大概因为爸妈从小都在院子里长大,和兄弟姐妹们挤在大炕上生活,对这种独门独户充满了憧憬。可他常常觉得,搬到楼房里,他生活在一个几近透明的玻璃房子里,虽然二十年如一日,但还是反复被监视着,在电视荧幕上反复播放,始终有人为此哀叹或欢呼。他几乎想象得到,窝在沙发最深处的那个醉鬼,只是趁着酒意的兴奋,被大脑无情地驱使,只想着怎么打发时间,于是只好跟着电视荧幕上的背景音做出反应。他并不想用“束縛”那个词,那好像是被外物包裹着负重前行,而那时,他总觉得是自己的内心沉重、懒惰,没有任何人强迫他,可他就是难以兴奋起来。
说是透明的玻璃房子也并不夸张,十几年前的房屋开发商说:在次卧和阳台厨房之间设置一个玻璃窗户,既能够满足阳台厨房的大空间,也能够满足次卧的采光;十几年前的装修师傅说:房间门不需要实木,有纹路的玻璃门会让房间更明亮。他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了那么多阳光,他的房间却仍然冰冷如窖,以至于每个假期回到家,他都会毫无防备地感冒一两个星期。
冷还不是主要的,更让他难受的是透明。早上起床之后,他必须把窗帘拉开,接通与阳台厨房的联系。即便闭上房门想自己待一会儿,也能从门和窗的玻璃上看到家人来来回回的身影。他们看似无意的举动,都像极了“监视”。那种囚徒感越发严重,直到他和父亲争吵的爆发。争吵的源头已经模糊不清,大致所有的争吵都是如此,从很细小的事件开始争论,言语的激愤会不断持续,直到放大成为原则性问题,再最后各自转入无可救药的空巷,直至以死相逼。那一次的争吵是他所见最为激烈的一次,即便从小到大见到现实中的打架他都会远远避开,那一次他却怎么也躲不开。他记得他只想关紧房门,试图让自己停止战栗,停止吼叫,却眼睁睁地看着那棕褐色的拳头砸进来,变成一颗心脏,一动一动地收缩、放松,维持着这个家庭的生命。
5
那位大爷在前,他在后,一路走着,他发现这个村子大约也只有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也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荒凉,每家每户都在卖些什么,水果、小菜,还有个杂货铺。大约都是这些工地上的工友们,才让这里有了生气。保安大爷说,每周三是赶集的日子,村子里才热闹点儿,平常都没什么人。的确,杂货铺里暗淡无光,货架上的易拉罐和色彩鲜艳的方便面把光反射到白墙上照出零星的斑驳。绕过那些在小餐馆里吃面喝啤酒的工人,走到路的尽头,再左拐,走进一个农户家里,又被带到二楼。走廊很窄,密密麻麻排布了几个小门,将这里区隔成不同的空间。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一张床、一扇窗而已。在他以为这次小插曲就这样结束的时候,大爷说楼上还有个露台,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他在第一眼看见这个露台的时候,强忍着内心的悸动,使之不显露于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累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梅,同时开口问那个房东:“有没有热水?喉咙忽然有点疼。”
他并没有那么强大的控制力,生理的反应早已出卖了他,他能够准确地分辨出心跳在一瞬间疯狂吠叫,撕裂般的吼叫声充斥胸腔,让他觉得呼吸已经被阻塞,无力回天地被宣布死亡,而聆听到死讯的那一瞬间,他感到后背一阵短暂的酥麻。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抖动,瞳孔是否扩张或缩小,更不知道体内的激素如何在这样复杂的处境中还能维持平衡。他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绝对不是因为抽烟的原因,显然他抽烟更多的时候也不会嘶哑。是刚才胸腔里的吠叫钻了出来,干扰了他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肯定不仅喉咙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刺激早就击垮了他。这个露台像极了他梦中出现过的那个。
他常常在梦里走很久很远的路,那一次也不例外。那是一片拆迁之后的废墟,到处都是灰白杂乱的砖块和墙皮,很难找到下脚处。即便是在梦中,脚步并没有变得轻盈,每一步都比现实中还要沉重,他必须精准地找到每一个结实稳固的落脚点,保证身体不晃动才能继续往前走。那像是一段没有终点的路途,过程模糊,极其疲惫,直到走到一栋房子面前。同行的人告诉他,这是他作为房东最后一次看这个房子了,已经卖出去了,买家很快就到。慌忙中,他直接走上三层,屋里的装修是老旧的深色木纹装饰,应该是老人住过的样子。顺着光的方向,他往外走,即便眼前看到的仍旧是一片废墟,但就在窗户外面,是一大片空旷的露台,一条大约五米的浅木纹长桌摆开,长桌中央整齐摆放着三瓶鲜切花,鲜嫩如水的洋桔梗盛开着,他清晰地记着,那浅木纹的样子让他想到某种古老的语言,那是初民的表达方式。开始他以为那是个营业的餐厅,甚至试图坐下来等待有人服务。但随后惊觉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露台。然后就醒了,醒来之后不得不叹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因为梦中的虚假而叹惋。
此时他也瞬间惊觉,这就是属于他自己的露台。远处的工地和面前的灰白露台就这样像舞台一样降临到他面前,除了现实中多了灰色的铁栏杆之外,仿佛其他都一样。或者说,梦境中的露台已经被此刻的意识改成面前的样子,让他心甘情愿地坠下去。
他又问:“这里平常有人用吗?”
房东说:“这里以前晒衣服,不过现在工地上的灰都漫过来,没法用了,平常根本没人过来。”
6
或许是脑子里一直幻想露台的风景,也或许是实在走了太远的路,等到他从农户中走出来想要回家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好从手机上打开导航回家的路,显示5.3公里。原来以自己居住的小区为中心,只要走5.3公里,就能到达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村口的垃圾堆里都是红色或白色的垃圾袋,凌乱地散在原地,建筑工地上的废旧砖和泥灰还没来得及清理,就堆在上面。只有大马路上偶尔出现的轰鸣大卡车把他的思绪从陌生中拽出来。他继续往回走。
仅仅用了5.3公里的路途,他就已经编织好了整个故事:因为突发的动荡,他已经在家停留了太久,现在一切平稳如常,在新疆的朋友开了新的民宿,邀请他去做店长。这个故事和他之前所有行走之前的说辞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不需要去遥远的新疆,只要走5.3公里。并且能够拥有一整个露台的风景。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优柔软弱的人,但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坚决和透彻。一打开家门,看到有人在家晃动的身影,他就大喊一声:“我要去新疆啦!”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也都发生过一样。爸爸和妈妈像以前一样重复着那些动作和神情。爸爸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胆量在这种情况下正视父亲,他说,你邱叔叔说了,会给你踅摸在单位工作的机会,到时候你就回来,玩够了总还是要有個稳定归宿的。妈妈的脸上先是有些沮丧和惊惶,接着叹气的频率明显增加,但她仿佛知道说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个顽劣的儿子,默默从厨房的壁橱里拿出一些吃食:大枣、果脯、当地产的挂面,易于保存,也能扛饿。以往每一次他都不会全部带走,因为那时的他也很惊惶,他需要告别,更需要的是面对未知的陌生。此刻他只想把所有家当和所有食物都打包好拿着,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远游。
也许是因为他的轻松,这一次的出门准备也显得很容易。家人其实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最初是激烈反对,但所有的反对只会让事情发生得更彻底,后来他们转变了思路,他们大概以为他总会有疲倦的时刻,会有像他们一样衰老的一天,到时候他只能再次回到这方土地上,和他们一样默默生活。
当他提着两个大行李箱打车的时候,他看见爸妈的脸上充满了担忧。这一次他看清了爸爸的表情,两个嘴角的皮肉向下耷拉,不知道是皮肤表层的老化还是心里不悦的下意识举动。妈妈的眼神则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拿着两个箱子可怎么过安检,会不会超重,到达的时候更不好打车了之类的。爸爸则说,他都这么大的男人了,这点小事还能解决不好?他们之间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这一次,他看见那些紧绷的神经拉起了弦,一颗颗小音符跳在上面,似乎故意在嘲讽爸妈之间的关系。但不论其间的音乐是荒唐的还是滑稽的,此刻他只想离开这场演奏,坐上出租车,远远离去。
道别的轮廓总是那么模糊,每一次都如此。但这一次的模糊结束得很快,当他把终点的定位给司机看了之后,司机就开始喋喋不休:“你就到这儿啊,这不就是新烈士陵园那个地方,我看你拿这么多东西还以为是去火车站,要么机场。”司机显然是因为无形中错失了大单而感到不平。
但他却捕捉到新的信息:“什么?烈士陵园?”
“对啊,那边不是有个大工地吗?那里就是市政规划的新的烈士陵园区,据说旁边还会建新公园。”
7
和以往出行相比,两个箱子的确有点多。他一个人在外的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但想到住到这里之后短期内可能没有收入,还是提前多准备了些生活用品和食物。但放下行李之后,他完全没有多想,直接就去了露台。
他从二楼边缘的铁架楼梯往上爬,他的手摸着生锈的楼梯,那是梦中没有的触感。他突然感觉,这像是从现实踏入梦里的通道,经由这里他便能够打通这两个世界。
他在这里反复踱步,试图以某种自我的形式穷尽这一个小小的露台。尝试用步履覆盖所有的空间,他想要沉浸在这个世界里。走进去却发现灰茫茫一片,连时间和空间的坐标都没有构建。他在感到新奇的同时又有点害怕,不知未来的踪迹,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这里,这里像是一个完全被架空的领域,翻开手机甚至连信号格都只微微闪烁着一格。这种陌生的新鲜的环境环绕着他,可他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有点自在。
他一点点摸索这里的生活。
白天里,他大多数时间都在露台上。露台的大部分景观,其实都被眼前的工地所占据了。这片工地并非仅仅是对虚妄想象的模仿,灰迹和击打声反复回荡着,是一个正在实现的过程。像人类所有的文明一样,经由这个实现想象的过程而变得强大又令人生畏。一如站在工地面前的他,顿悟了人类文明的谜题,仿佛获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但这力量却太过短暂,喷薄的一瞬间已经开始消失。
有人和无人的工地,差别还是很大的。施工期间,工人们拿着工具来回游窜着,发出击打世界的声音;到饭点儿的时候,停滞的工地上没有了人的声音,各种原料和工具看起来杂乱无章。然而这都是砍向旧秩序的新鲜利刃,是抵达最终建成的必经之路。
夜晚,他会在村子里逛逛,仅有的一条街被附近的工人们占得满满的。他在喧闹中游走,穿过闪烁灯光的店铺、散发烟熏气味的烧烤摊,听到那些叫卖声、游丝般细碎但嘈杂的网络音乐。就在他即将跟着音乐哼唱出旋律的一刹那,他警觉起来,切断思绪望向四周,寻找到最偏僻的一条岔路,径直走入。那一瞬间的变化是令他撕扯的,身后是一小片朦胧的喧闹,面前的路通往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夜。他并不知道那条路是通向哪个方向,路的尽头是山峦起伏,还是另一个喧闹的小街。
此刻他只想回到露台,同时观察着前后世界的变化,以及自己的呼吸。
这次他才明白,露台真正吸引他的是那特殊的半开放结构,说起来它既是内部空间的延伸,又是外部环境的一部分,能够随时贯通内外。他渴望去看世界,但融入其中的时候却又退缩,这对他而言简直是最为适合的隐喻。
8
刚开始的一个月,他每天晚上都很累。他明明感觉自己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着,但一睁眼,也就天亮了。大多数情况下,他不知道那些思绪是在现实中发生的,还是在梦境中发生的。虽然这理应都是属于他的思维,但仿佛经由了不同的过道,在他大脑深处做了不同程度的停留,深深浅浅的思绪重新构造起他意识的大厦,这让他筋疲力尽。
不过很快他又能够区分现实和梦境意识的差别了,这才让他安心下来。现实中的意识无外乎是些确切真实的事件:爸妈偶尔会和他通话,询问他的近况,他只需随意截取过去生活的一些片段,拿出来说几句就可以交差;偶尔盗用几个朋友圈的照片,虚拟感受一下别人的生活维度;偶尔几天不和外界联系,他也会有些崩溃,那种崩溃的确是他无法控制的,但只要能进入睡眠,这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相比而言,梦境的意识要迷离也广阔得多,他很难确切抓牢梦境意识降临的契机,有时就是一瞬间的转换,他要等到第二天醒来时才能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这种分辨不同意识的情境成为他为数不多的乐趣所在。
有时候,连续一整天或很多天都没有外部世界的信息。那种寂静让他误以为自己一个人钻到了时空的小黑洞里,他仿佛蜷缩着身体,像个婴孩一样舒服,在啼哭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世界无人应答。他猜想他的朋友们都在忙什么,但是这些猜想让他逐渐失去兴趣。因为晚几个小时他就能得到确切的答案:在加班,在和朋友打牌,在宿醉,在接孩子放学……时间一长,他连原本的好奇心都没有了,只是在那个角落里。动或者不动,哭或者不哭,其实都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便是不存在。虽然他很想大吼一声:“你们都去哪儿了?这个世界去哪儿了?”
然后他再次走上露台,看看生长在这里的新秩序,看看街上的三两农人,才又平静下来。
9
他自己也没有料到,新鲜的感觉竟然消失地如此之快。接踵而至的怀疑立刻占据了他。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每一次逃离是不是都过于轻率,他光顾着逃离那个旧的世界,却并没有构筑起新的秩序。于是在这个看似空旷的露台上,他以为梦可以是那个新的秩序,结果却只是个短暂甜蜜的诱饵。而他一次次被这种体验裹挟着往前走,甚至有点像个被绑架的人,下意識里他只具备了逃离的反应,而不再有其他的选择可能。
他又抽出一支烟,无数次告诉自己的最后一支烟,然后看着面前的公园一点点建成的样子,如今已经初具雏形。一车车的建筑垃圾在往外运送,原本被挖掘开来的废墟场面如今已经整齐了不少,林地、道路的区隔划分清晰可见,只剩几个散点分布的施工场所还在进行,大约会有一个高耸的立碑,大约会有几个漂亮的花池。如果人的内心也能够像建筑这般规划整饬就好了,但是他只能一根一根继续抽烟。
住在村子里的日子,为了不让爸妈怀疑,有时他会盗用朋友们的动态,将那些异地的景观呈现在朋友圈里,仅仅设为亲人可见。他说不上这种欺骗行为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还是为了让亲人们心安。但是在他逐渐怀疑的时间里,朋友圈已经停了好久了。他甚至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喝醉了酒,醒来后却醉倒在爸妈的家门口。但他仿佛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于是告诫自己最近不要饮酒。
他在村子里闲逛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一方面是自己慌乱,另一方面是村子里人也开始变少,不像之前那么闹哄哄。之前的小餐馆里总是满满都是工人,现在可能只剩两三桌,不那么吵闹,这种人群的疏松程度刚好让他感觉舒适。有一次,他和一个工人拼桌,甚至还多聊了几句。
“你是这村子里的年轻人哦?”
“不是,我只是暂时住在这儿。”
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暂时住在这儿”对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说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
往后的几天里,他在露台上看见一车又一车的树苗、花种被运进来。它们从原有的土地被拔出,再迁徙至此,应该也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10
他还是会陷入对现实和梦境的反复确认当中。他在梦境中看到一个沉睡的自己,沉睡在一片山峦的窗景中,好像是在一个山间的透明房子里,只有窗子的景观,却打不开,因为没有门。
醒来之后,他想到即将搬来这里的英灵是奔赴着意义去死的,所谓的意义,应该就是他们内心坚定相信着的事物,他们为之而生,为之而死,可以说是全然的意义。而他呢?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确切的答案,一切模糊得像雾。但他好像突然愿意消失在这里。
伴随着施工的完毕,烈士陵园的迁址将会有一个巨大的仪式。在灰色的露台上,他已经能看到一层一层的新秩序全然整饬,最中间是高大的碑,碑后是一整片深绿色松树围绕的圆圈,现在还盖着防尘布,外围是一圈一圈的步道,被隔成几个小块,分散着一些花木的颜色。
他想象着在开启的当天,远远看到父母的身影。他想走上去拍拍他们的肩膀,然后编一个新的谎言,告诉他们这里是他新的生活地,他们一定会因为离家很近而感到开心的。只是人群真挤,喧闹声真有力,所有既定的线被现场的热闹冲击撞乱。他没有再次找到自己的父母,或者他们根本没来。或者,这一切还是在他的废墟梦境当中。
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露台。
【作者简介】林随,1992年生,山西阳曲人。毕业于山西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行政管理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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