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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花饼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3902


  我常常要做这样的梦。梦境里有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旷野,旷野的田垄间种植着密密麻麻的薰衣草,微风一过,薰衣草摇摇晃晃,传递着芬芳清香的气息,整个视野立马变成一汪紫色的海洋。我和向阳会朝着薰衣草的方向走去,我们走不了几步,便会相视而笑,然后我把身子轻轻靠近向阳,向阳则拿他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们携手在薰衣草的世界里欢快地漫步、嬉戏、追闹,无忧无虑仿佛一对蹁跹的蝴蝶。

  能和向阳在一起,我的心里踏实多了。

  我的潜意识里,始终有种悬在半空的不安全感,生怕这美好的景象会是镜花水月,生怕向阳会抽身离开不知去向。我在梦里牢牢抓着向阳的手,向阳以他刚劲的臂弯用力搂着我。我们在甜蜜的梦幻间相依相偎,相守相望。向阳轻微地咳嗽几声,我平复自己的心情,努力去辨听这声音的真伪。梦里面向阳活蹦乱跳,一身精壮,肯定不会是梦里的向阳在咳嗽,那么必是躺在身边的向阳发出的动静。明明知道向阳躺在身边,我心里却难以安稳,他在咳嗽,难道是哪里又不舒服,我该不该起身照看他一下呢?我的思維异常清醒,明白此刻自己是在做梦,梦里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向阳,梦里的向阳青春、活力、阳光,梦外的向阳老迈、伤残、病痛。我想尽快从梦中醒转,胸口却好似被一块大石压着,喘不动气急得一头冷汗。

  梦里的画风忽然变幻起来,一阵狂风吹袭,薰衣草消失不见,向阳也被刮出去老远,趴在地上艰难地向我挪移。我清楚,家里有一把向阳专用的轮椅,睡前才把轮椅放在床边,向阳如果坐着轮椅,手扶着推圈很快便会来到我跟前。可是轮椅并未出现在梦中,向阳费力地爬着,一寸一寸体态蹒跚,每往前挪动一丁点都会耗去巨大的体力,以至于他爬行了几十步,倒如同熬过了几十年,他的老态尽显,须发皆白,脸庞上布满皱纹和斑点。看得我心头全是心酸和担忧。但我离他尚有一小段距离,我动弹不得过不去,只能朝他送去鼓励的眼神和大声的吆喝,他在我的鼓舞下,执着前行,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终于爬了过来,笑着对我说:“秋香,我饿了。”

  我的脸上挂满泪花,为他的不容易,为他的不放弃,我蹲下身子,把他拉拽起来,问他:“你饿了,你想吃啥?我去给你做。”

  他说:“只要是你做的,吃啥我都喜欢。”

  我跑到厨房,乒乒乓乓一阵忙活,不多时便做出了美味的饭菜。我把饭菜盛在碗里碟里,嘴上喊着向阳的名字,但一回身,竟怎么样也找不见向阳,这下可把我乱了方寸,在梦里大喊大叫,到处寻找着向阳。

  “啊!”地一声,我从梦魇中惊醒,捞摸着打开床头的台灯,看到向阳就躺在我身边。他神态安详,呼吸均匀,酣睡得犹如一个婴儿宝宝,我观察他许久,发现他并没有半点咳嗽的迹象。我从恍惚的梦里回过神来,一再宽慰自己,没事的,一切都没事,向阳好好地就在这里,他一直未曾远离。

  二

  1976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年份,神州大地发生了好几件大事,每一件都值得后世铭记。

  那一年,于我来说,也是一个命运转折的重要关口。春天的时候,我随向阳来到矿山。之前零星来过几回矿上,对矿上处处充满新奇,特别是跟向阳到矿俱乐部看过两次电影,一次是《闪闪的红星》,一次是《青松岭》,令我这个农村出来的姑娘心生向往。向阳是当兵复员分配到煤矿的,经人介绍我俩处起了对象,一来二去,你情我愿,双方家长也都同意,我俩便把婚事给办了。婚后,第二年生了儿子,我觉得一个人在村里带孩子挺辛苦的,关键是向阳在矿上,十天半个月的不回一趟家,我这心里想他想得慌,便央告他能不能把我和孩子带到矿上。向阳好似一个闷葫芦,我跟他说的时候,他一声不吭不表态,等他下次再回家时,却告诉我他在矿区边上的村里租借了一孔窑洞,跟房东谈好了价钱,让我和孩子陪他到矿上。我当然求之不得,满心欢喜,跟着向阳带着孩子一块来到新家,简单收拾一番,置备起锅碗瓢盆,铺盖被褥,开始了属于我们的新生活。孩子那时候才一岁多一点,他和向阳天生的血缘,孩子每天在家里和我哭闹的时候多,向阳一下班,逗着孩子玩,孩子被逗得乐呵呵的,因此更愿意同向阳亲近。

  房东家院外有一道山峁,山峁顶上栽着些桃树。那时节,桃花正开得红艳艳,就像我火热的内心一般。我不怕吃苦受累租房子条件差,只要能跟向阳在一起,那便比什么也开心,说不定再苦再累的生活因为两个人在一块而能搅拌起甜蜜的涟漪。有一天,向阳下班早,他知道我爱看电影,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悄声问我:“晚上矿俱乐部有新电影,你去不去看?”我到矿上后知道矿工的娱乐活动很稀缺,俱乐部每个月只演几场电影,那也需要矿上给队里的工人发票,看电影时凭票入场。我以前跟向阳去看电影,那必然是牺牲掉他工友的权利,这次再去看,指不定谁又看不成呢。但心里又有对电影强烈的渴望,便问向阳:“你有票吗?”向阳神秘一笑,说:“当然有了,我跟卫国商量好了,我替他多扛几根木柱,他把他的票给我。”我听完心里一紧,有些心疼向阳,瞪了他一眼,说:“你傻呀!电影咱不看,以后别干这傻事了。”向阳呵呵傻笑,把两张票递到我跟前。

  等我们吃过晚饭,抱着孩子往俱乐部走时,向阳跟我讲,今晚演的电影是《金光大道》。我其实对演啥不太在意,就是单纯喜欢电影里那种光怪陆离的感觉。进俱乐部大门时,门口站着一个检票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能前两次也是他,只不过我那时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这次他有意拦了我一下,告诫我带着孩子看好孩子,别让孩子在里面大吵大闹。我不由多看他一眼,只见他年纪轻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最显著的特点是上衣的两条袖子,拦我的那条胳膊囫囵饱满,另一条袖子却空无一物,干瘪瘦长,像一截倒掉粮食的米袋子,垂下来没个分量而来回晃荡。我和向阳走进俱乐部大堂,还不忘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他独臂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可他工作的神态又是那么认真,一板一眼。

  电影还未开演,我们坐在座位上等,孩子在我身上扑闹着,我心烦把孩子塞给向阳,奇怪这小家伙一跟向阳便老实下来。我心不在焉,问向阳:“门口那人咋回事?”向阳想了想,说:“哦,你是说三反吧,那人叫三反。”我说:“他胳膊咋回事?”向阳说:“工伤过,三反他工伤缺了一条膀子,领导才安排他来看俱乐部。”向阳说得轻描淡写,我听起来却不是个滋味,本想再追问几句,电影冷不丁开了场,大礼堂安静下来,幕布上闪现出许多人物,新奇的画面连我家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我因为心里想着三反的情况,第一次对电影剧情没怎么上心,有一搭没一搭看着,只希望电影尽早结束,然后我可以详细问问向阳。电影确实够长,孩子没了最初的兴趣,趴在向阳肩头已呼呼睡着。

  电影终于演完,我们借着一天星光,轮流抱着熟睡的孩子往回赶。向阳很兴奋,仿佛仍沉浸在刚才的电影情节里,说这好说那好,我没怎么理他,突然朝他来了一句:“那个三反的胳膊是怎么没的?”向阳被我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懵了,好在他刚看完电影的兴致没减,顿了一顿,问我:“你真想知道。”我说:“那肯定啊。”向阳说:“好吧,你听我说。”

  于是,我侧起耳朵,开始听向阳的讲述。

  向阳说:“三反是根红苗正的好同志,无论干什么工作都兢兢业业,保证让领导放心。三反原来也在部队上,从事什么兵种,他没说我也没问,复员后他早先也在掘进队当工人,干活不惜力气,是一把掘进的好手。后来矿上的领导不知如何得知他在部队负过伤立过功,怕他旧伤复发照顾他到二线开皮带,就这他还不高兴,嚷嚷着不去二线。

  “到了二线,三反开皮带,他也比别人操心,别人是马马虎虎日鬼一个班,他呢,一刻也不得闲,别人开皮带都睡觉,他从来不睡,眼睛盯着皮带转,时不时还会听听滚筒、电机有没有异常声音,查看皮带卡口有无破损,临到下班交班之前,他总会把机头的责任区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用水管冲洗一番,到处显得明光水亮。别人开皮带交接班时都想早跑,都要早跑,他是绝不会的,他是去得早走得迟,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手对手,口对口;你不来,我不走,和接班的人交代得一清二楚才会离开。

  “出事那天,三反照常开皮带,快下班时,他看到主滚筒下方堆积着一堆浮煤,他拿起大锹清煤,皮带里帮的煤不好清,他探着胳膊用锹往外刮,也是合该有事,他的袖口被飞旋的皮带卡口钩住,一下子便把一条胳膊带进滚筒里,亏得他拼命挣扎,一条小命才保住。被绞断的胳膊血淋淋地躺在底板上,身上的断臂还在冒血,这个时候,三反做出惊人之举,他用好手找来一截铁丝,在断臂上来回拧几下止住血,又把那条断胳膊捡起来放在开关上,他忍住疼痛,人并没有走,还在原地坚守岗位,等着下一班的人来接班。”

  向阳讲的故事把我震撼住,我一阵心惊肉跳,好像三反当时的疼痛在我身上蔓延开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假如不是向阳抱着孩子,我早就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

  井下的工人干活劳累,还身处险境,每每想起,我都为他们捏一把汗。三反在二线尚且如此,向阳在一线,那岂不是更加繁重,更加危险。想到此,我真想为向阳多付出一些,全心全意搞好他的后勤,让他安心上班。

  我隔几天会为向阳改善一下伙食,做最拿手的拉面让他饱餐一顿。在我们村里,小媳妇大姑娘人人会做拉面,人人擅长拉面,谁要是做不出一碗可口的拉面,那是要被人耻笑的。我估摸着时间,先把孩子哄着睡下,然后拿出面盆,在面袋里搲出雪白的面粉,用冷水开始和面,并不停地揉面,搋面,使面团有了筋骨,表面柔软光滑,我把面团放在面盆内再饧上半个小时,这期间抽空炒点臊子,或是蒜苔炒肉丝,或是西红柿炒鸡蛋。向阳差不多也该进门了,我往锅里添上水,把面团用擀杖摊开,拿刀切成一条一条的,抓住两三条连扯带拽在空中挥舞几下,面条上下翻飞,如几根白色的皮筋弹跳抖晃,变细拉长,我把它们放入沸水中煮几个来回,捞到碗里,浇上臊子,一并摆出精盐、韭花、香油、黄瓜、芫荽、芝麻酱等五六个小碟子的佐料。向阳端起碗,“哧溜哧溜”大快朵颐吃着面条,倒好像吃着什么稀罕的山珍海味,只吃得满头大汗,筋脉尽开。

  看着向阳吃得这么痛快,我心里挺欢实,问他一句:“好吃吗?”

  向阳一抹嘴,不假思索地说:“好吃!”

  吃第二碗的时候,向阳放慢了速度,慢慢咀嚼,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他看着我,忽然冒出一句:“其实吧,烙饼也挺好吃的。”

  我知道,向阳有点馋了。可我真不会做烙饼啊,想到这里,我低下头默不作声,寻思着怎么样才能学会做烙饼。心里有了事,向阳再上班的时候,我偷悄悄往矿上的食堂跑过几回,远远地看人家大师傅是如何做烙饼的,往面饼上刷油,撒葱花,来回揉搓,抻卷,摊开后放进一张大鏊子里,不多时葱花烙饼的香气溢出来,大师傅拿铲子给葱花饼翻个身,两面俱是金黄香脆。架不住诱惑,我用饭票买过一回葱花饼,这饼的味道确实地道,取过刀把饼切开,饼是一层一层清清晰晰的,怪不得大伙称大师傅的葱花饼为“千层饼”,咬上一口,皮酥内软,葱香浓郁,真可谓是人间美味。

  趁向阳上班不在家,我自己琢磨过葱花饼的做法,试过几次,每一次都不成功,不是面硬了便是烤焦了,总是感觉差那么一点火候,不过数次的失败也积累了经验,我做葱花饼越来越摸着门道。这一天,晚饭我计划就做葱花饼,顺便熬点绿豆米汤,给向阳回家来一个惊喜。

  谁知,左等右等等不来向阳,却等来一个噩耗。

  三

  消息是向阳一个班的卫国带回来的。

  卫国慌里慌张地跑来,见了我面,大呼小叫着,“快,快,你们家向阳出事了,在井底下工伤了,现在人还在医院抢救呢,你快点去医院看看吧。”

  我一听,整个人天旋地转,瞬间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向阳一定情况不妙,要不然怎去了医院,要不然怎还在抢救?这可如何是好,向阳离家时明明还好端端的,咋这一刻竟躺在了医院里,我当真不知他在井下受了哪样的磨难,他一个人要在鬼门关前徘徊多久?我好似被人抽掉主心骨,一下子松垮下来。抱着孩子,脚不听使唤,一路跟着卫国来到矿医院。

  醫院的走廊里,聚集着一大帮人,有矿领导,有队领导,还有他们队里的伙计们。我起身欲往手术室里闯,可他们硬生生把我拦住,他们前呼后拥,像一张网,似一面墙,将我和向阳近在咫尺地隔离开来。他们七嘴八舌纷纷向我劝慰,还把事情的经过说与我听,我听了个大概,基本知晓事情的缘由。向阳在井下的一条老空巷道作业,班长让他和工友架设木垛支护,这条巷道年久失修,寒气阴森,用头灯往里一晃深不见底,像怪兽的血盆大嘴,巷道的顶板是坚硬的岩石,但又极不平整,高高低低的,几块破碎的石头已经开裂,探出的部分摇摇欲坠,如凶猛的獠牙利齿,铁掌尖爪。向阳他们紧操心慢注意,还是没想到一块大石头会轰然垮落,向阳眼疾手快推了工友一把,工友跑掉了,向阳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石头砸至弯着腰的向阳后背,向阳闷声倒地,石头压在向阳的腿上,紧接着,许多小石块、煤粒瀑布般坠落,激荡起的煤尘又像烟雾般升腾,巷道里转眼间啥都看不清楚。工友们反应过来,向阳已没了意识,大伙赶紧把他抬了出来。听到这里,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可怜的向阳啊,你到底咋样了?你为什么就不知道躲闪呢?众人变着言辞安慰我,劝我冷静劝我克制劝我先别难过,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孩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见我哭得厉害,他也跟着撕心裂肺地哭喊,现场顿时一片乱糟糟。

  等我见到向阳时,向阳总算摆脱了危险期,可仍在昏迷,手臂上插着管子输着液。医生告诉我一个残酷的事实,说是向阳受伤严重,造成脊椎和神经多处断裂,胸椎以下高位瘫痪,即使保住性命,恐怕双腿也会失去知觉,将来的结果必定会是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终身残疾。我的心里一阵悲痛,恨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恨向阳干活为什么不长眼,恨医生没有华佗的本事,恨世间没有特效的灵丹。看着眼前躺在病床上的向阳,一动不动像个熟睡中的人一般,我内心却乱成一团麻,想象不出向阳醒来后我该如何同他解释,又该如何一起去面对今后的生活,真希望这是一场荒诞的梦啊,又或者是谁同我们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然而,怎么可能呢,无法逆转的现实,向阳能苏醒过来就不错了,怕是醒过来连站都不能站了。我除了在心底默默祈祷,别无他法。

  向阳醒了,我的眼角涌起了泪花,为了不让向阳看出什么端倪,我只有强忍住泪水。向阳出神地看着我,他想翻一下身,用了用力,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困惑地问我:“我腿呢?”? 我赶忙掀起被子,拿手摸着他的腿,跟他说:“在呢,都在呢!”说话的中间,泪珠已断线似的滴了几滴,我怨自己的不争气,提起袖子边擦拭边掩饰。向阳不是傻子,他有自己的感觉,他痛苦地抽搐一下,一声长叹:“这可叫怎么办呢!”

  医生建议我们到大医院跟进治疗,矿上支持这件事,队里还专门派出卫国去陪床。

  大医院的医疗条件确实要好,专家会诊,专业护理,住了小一个月,向阳脸上的气色恢复如常。不过,医院再好,终究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主治医生私下同我与卫国讲,病人伤得太重,暂时保住生命体征,但身体各个系统势必会受影响,像他这样的情况顶多再活个三两年了不得。卫国听了,一脸凄然,而我则是泪水涟涟,伤心欲绝。

  想起这一段时日以来的辛苦,却换回如此的一种结局,心中不由生出悲凉,像一眼即可看到向阳的归期,余下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向阳他还这样年轻,他和我的日子才刚起步便要戛然而止,我纵有千般的不舍,换到手中也只是心酸的无奈。

  这段时期,双方的父母家长,亲戚朋友得空到医院探视,带一些礼品说一些客套话便走了。矿上的领导前后来过几次,面对向阳的状况依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卫国倒是尽责尽力,一直在身前帮衬着干这干那。所有人的好意我全部心领,但我心灵上的创伤却是没有人能够抚慰的。卫国白天在医院里看着输液,传递个物件跑个腿啥的,黑夜是要回去休息,再说了,一些端屎接尿的脏活我怎好意思老让卫国干,只能是自己上手。孩子尚小,我还得拿着奶瓶照看儿子,一转眼向阳这边又大小便失禁,一片狼藉。我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简直有些招架不过来,但也得给向阳收拾,挖屎倒尿,翻身擦背,在沉重的生活负担面前,我是那样的渺小,欲哭无泪,苦苦抗争。

  卫国见我这般劳碌,趁向阳睡着的时候,把我叫出病房,指着向阳的方向跟我说:“你看,人都这样了,咱们也算尽全力救治过他,每个人都有命数,我看他的情形不容乐观,你呢还年轻,带着个孩子,不如趁早考虑一下以后的日子。”我不太明白卫国的意思,木然地点了点头。卫国又说:“你自己看吧,他这个样多活一天多遭一天罪,自己受罪不说还拖累你,你还不如顺其自然,等他哪天不在了,尽早给自己谋个好点的出路。”

  这下我算听懂了卫国的意思,脑子里嗡嗡乱响,有一种声音嘹亮地发出抵触的呼喊:“不!我绝不!”我不想再理卫国,倔强地返回病房。想起我与向阳一起走过的几年时光,我们结婚时不懂爱情的浪漫,也没有山盟海誓的约定,可我却想同向阳平平淡淡余生一直过下去,如今他有难,我怎能丢下他不管?爱是一份承诺,惦记在心里轻易不说出口,患难时刻见真情,我不知道我能撑多久,纵然前路再苦再难,我也要与向阳长相厮守一辈子。

  隔了没几天,我要求出院。我一个人回家照料向阳,我就不信,向阳会某一天不打招呼忽然离开我。

  四

  日子比树叶还要稠。我把向阳带回了家,才知道这是艰难生活的开始。

  向阳刚出院时,心里比较烦躁,总觉得愧对家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垂头丧气,甚至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候还不配合吃饭,搞绝食,想一走了之。我只能竭尽全力服侍他,给他宽心,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陪着他。孩子那时一点点大,见向阳躺在床上,他爬过来要与向阳一起玩耍。我跟向阳说:“你得活着,好好活着,不为我着想,也该为孩子着想啊!”我明白向阳在生活中帮不上我什么忙,只能是自己多承担自己多扛。照看完大人照看小孩,忙活完家里忙活家外,向阳见我这样含辛茹苦,又瞧孩子是那样乖巧伶俐,终于肯顺从我的安排,变得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般,我让他干什么他乖乖地答应干什么,我每天都给他擦洗身子,按摩双腿,我不求他健康如初能重新站起来,唯盼着他延长寿命与我不离不弃,给我和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好在,矿上按伤残等级每月都给我们发放补助,我们虽说过得清贫,却也感到知足,一切居家用度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知不觉间,好多年過去,孩子蹦蹦跳跳地入托,上学。矿领导照顾我们,把我们安置进家属楼里。搬到家属楼,窗明地净,环境变好,我和向阳的心境也跟着好起来,我难得地看到向阳的脸上时不时有了笑容。想起医生曾下得那个向阳活不过几年的论断,我不服气,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向阳护理周全。

  这么些年,向阳身体不便,在饮食起居上我得格外小心,不敢做硬的,不敢做油腻的,不敢吃冷的,不敢吃辛辣的,就怕他缺乏运动,吃得不对难消化。后来,怕他老躺在床上思想郁闷,我给他买了一台收音机叫他听着解闷,再后来,家里经济状况好转,我又给他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看。

  那阵子,电视里正演着《渴望》的电视剧,街坊邻居吃过晚饭,聚在电视跟前看《渴望》,看剧中的刘慧芳,深深被剧中刘慧芳淳朴善良、勤劳贤惠的美德所打动,有心软的女人还会为刘慧芳而落下眼泪。我陪向阳也看《渴望》,看刘慧芳的付出与所受的苦,我心里感同身受,特别让我产生共鸣的是主题曲的演唱。身边的人私下里说我具有刘慧芳的品质,我当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怎能同刘慧芳相提并论,只不过与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美好愿望,希望“好人一生平安”而已。

  有一晚,我扶起向阳,往他背后塞了一块靠垫,我们接着看《渴望》。看到动情处,向阳竟“呜呜”地抽泣起来,我慌忙问向阳怎么了,向阳也不吭声。我瞧见向阳脸色发红,上前摸了一把感觉有点发热,起先我并没太在意,以为向阳是看电视剧情绪波动所致。待到晚间睡觉时,帮向阳脱衣服,碰了一下他的身体,谁料竟如烙铁般滚烫,这可把我吓坏了,再看他的脸颊,红得好像敷了胭脂,我急忙拿出体温计,一边帮他测体温,一边问他哪里不舒服。向阳有气无力地说:“秋香,我冷。”向阳的体温高达四十度,我意识到向阳有可能是感冒,找出退烧药让他吃,又大量喂他温开水,半夜里几次三番替他盖被子掖被角,如此折腾了一宿。天亮后,向阳居然高烧不退,毫无好转的迹象,我没了主意,只得喊邻居帮忙往医院送。医生左检查右检查,抽血化验,打针输液,僵持了好几天,向阳还在高烧,医生查不明病因得不出结论,束手无策之下开出病危通知书。我快要急疯了,管不了那么多,也不信那个邪,只能是拼命照顾向阳,他大小便造成的污秽衣服和床单被褥勤洗勤换,听医生的建议用酒精擦拭身体进行物理降温。另一方面,有病乱投医,托亲友四处寻访有名的老中医,让老中医问诊把脉,开了药方,慢慢调理,我熬好汤药,怕向阳嫌药苦,每回都要连哄带骗喂他喝。这样中西医结合,坚持一段时间后,向阳的体温奇迹般开始回落,连医生都瞪大眼睛不肯相信,可向阳真的是回落下来,一点一点回落至正常。我抱着向阳一通大哭,所有的委屈伴着泪水顺流而下,所有的折磨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值得。

  没怎么感觉,孩子长大了,学校毕业后参加工作,家里的事多少能搭上一把手。有人给孩子介绍对象,对方一听家里的情况不太乐意,谈了几个都未谈成。我和向阳心里挺失落的,尤其向阳总认为是自己拖了孩子后腿,整天阴沉着个脸。我劝向阳,婚姻天注定,咱们再操心也不顶用,孩子是婚没开,婚开了必有人嫁他。果然,有个女孩相中了孩子,两人处朋友处出了感情,到后面情投意合,谈婚论嫁。

  我清楚地记得,孩子结婚的那个月,恰逢北京奥运会申办成功。为办喜事,家里添置了一台大彩电,电视里滚动播放着北京申奥的喜讯,那个叫萨马兰奇的外国老头念出“北京”名字的时候,全中国人民欢呼着,沸腾着。于我们来说,国事家事,可谓双喜临门,向阳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好像压在他肩头的一副担子终于卸下。

  孩子办完婚事,向阳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精神状态也差,他常说小腹有阵钻心的疼痛。我对他不放心,带他到医院做了一次体检。医生说,病人年龄增大,平躺时间过长,内脏器官均有衰弱的趋势,特别是他不能自行排尿,尿液的残留物在膀胱中滞留过久,难免尿液反流到肾脏,使肾脏功能减弱趋向衰退,不及时采取措施,将有生命危险。我們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说,这得做膀胱造瘘手术,通俗点讲,便是往体内植入导尿管。向阳死活不同意,不愿意做手术,说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早活够本了,早死早解脱。我不想让他有悲观情绪,反复做他的思想工作,帮他解压,帮他解疙瘩,跟他讲,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咱都一起走过来了,难道以后的岁月你把我一个人撇下不成?再说了,孩子都已成家,马上会有孙子,你难道就不想见见孙子的面。向阳在我的劝说下,答应上手术台得以顺利做完手术。术后他减轻了部分病痛,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我听医生说,导尿管植入体内,很容易形成尿路、管道植入伤口的局部感染,于是在日常清理、擦洗身子时更是倍加小心,而且,每个月还得定时去医院更换一次导尿管。真是久病成医,一路陪伴向阳,在我眼里已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和护理难题。

  我心里有一个简单而朴素的愿望,有生之年,能陪向阳一直走下去,不管顺流不管逆流,不管风狂不管雨骤。

  五

  儿子挺孝顺,知道我一个人照看向阳不容易,给向阳买了一辆轮椅,没事时候,我推着向阳到街面上转转,晒晒太阳吹吹风,与街坊聊聊闲天叙叙旧。用轮椅推着向阳,我是不费什么力的,向阳也乐得如此,四处走走,他感受着阳光的和煦和邻人的友善,整个人仿佛都轻松下来。因此,这成了一项保留节目,只要外面天气晴好,不刮风下雨,不降温飘雪,向阳总会让我推着他出门一趟。推着向阳上路行走并不难,难的是每次从床铺往轮椅上挪移,还有回家之后再把他从轮椅倒腾到床铺。向阳到底是个男人,身子死沉,他尽管支起双臂撑住身躯配合我,可我得贴着身子卯足力气拖他,拽他,扶他,搀他,每一次都要忙活半天,方能打理合适。多年媳妇熬成婆,多年手上磨出功,我像个修炼拳术的武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常常演习着一套固定流程与习惯动作,渐渐地便觉得不是个事,一切轻车熟路起来。

  在一个波澜不惊的平常日子里,我帮向阳起床,洗漱,收拾,装备上轮椅出门。我挨得向阳很近,一抬头,瞥见向阳的鬓角竟已大半花白,忍不住轻叹一声,对向阳说:“你咋头发白了,还没好好陪你呢,你便老了。”向阳伸手捋顺我耳边的头发,深情地看着我说:“秋香,你不也老了,看你的白头发霜染了似的。”我们互相望着,望着望着,意味深长地笑了。向阳对我说:“衰老是自然规律,谁能抗拒?能活这么些年我早就赚了,这一路走来,真得感谢你呢。”我握住向阳的手,说:“真要感谢我,你便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不许耍赖,不许不认账。”向阳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和你一起。”

  我推着向阳出门,我们来到矿区的生活广场。广场中央围着一大帮人,我和向阳好奇,凑到了跟前。走到跟前才知是矿电视台在做一档节目,年轻的编导把机位摆好,示意手拿麦克风的漂亮女主持随机采访路人,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一听说要被采访发言,当下嘻嘻哈哈一晃而散。我和向阳来不及走开,被两个年轻人拦住。女主持笑盈盈地问我们:“大爷,大娘,能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我俩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笑着向他们点头。

  女主持俯下身子,问向阳:“大爷,您觉得您幸福吗?”

  向阳没想到女主持会问他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马上开口道:“幸福啊,当然幸福了!”

  女主持又问:“那您觉得幸福的日常表现形式有哪些?”

  向阳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当然是和心爱的人在一块,回家能吃一口熨帖的热乎饭,躺下能睡一个安稳的囫囵觉,不管遇到啥困难,两个人有商有量地一起扛着。”

  编导觉得很满意,眼神鼓励女主持继续。女主持接着又问向阳:“大爷,您能讲讲您的故事吗?”

  那一天,我没想到向阳状态极好,居然像流淌的河水一般,哗啦哗啦不断头讲了许多,把我们几十年的经历一股脑抛了出来。他说得线条较粗,相对简单,但照样讲了十来分钟。把女主持和编导听得如痴如醉,临到头竖起拇指为我们点赞。慢慢地,散去的人群竟也三三两两聚拢过来。年轻的编导很有才华,他等向阳讲毕,略作思索,说现场即兴要整一副对联送给我们,他说,上联是:太行雄漳水清,煤海伉俪同风雨;下联是:井架立天轮旋,矿山琴瑟伴晨昏。女主持闪烁着崇拜的目光问编导:“那横批呢?”编导想了想,说:“白头相守。”围着的人群不由跟着鼓掌,叫好。

  编导非常诚恳地对我们说:“大爷,大娘,真心祝愿你们永结同心,幸福安康。”女主持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大捧薰衣草送给我,那熟悉的香气如梦似幻,恍若隔世。

  我和向阳听着祝福的话,看着金童玉女一般的编导和女主持,开心地笑了。

  六

  回到家时,向阳忽地冒出一句,他说他想吃葱花饼。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尘封久远的记忆之门被瞬间打开,那一年关于葱花饼的遥远往事一一浮上心头。我对向阳说:“可我真不会做葱花饼啊!”向陽笑着说:“我知道啊,你还偷偷学了。”我说:“我去食堂偷学过。”向阳说:“我知道。”我说:“我在家里偷着做过。”向阳说:“我知道。”我说:“那一天其实我做的便是葱花饼。”向阳说:“我也知道,可惜没口福,没尝上。”我说:“那你现在想吃吗?”向阳说:“只要是你做的,做成啥样我都喜欢。”

  我眼里含了泪光,说:“好,你等着,我给你做!”

  我的心里充满愧意,一口葱花饼,竟让向阳等了四十六年。

  跑进厨房,我开始笨手笨脚地张罗起来。不知道该用冷水还是热水和面,我试着用温水活,水倒多了,面很稀,我只得添些面粉,使劲往一块搋,往一块揉。脑海里幻化出很多年前食堂大师傅做葱花饼的画面:乳白的面团拉抻成一张又大又薄的饼,上面敷上一层澄明透亮的酥油,再均匀地撒上油绿油绿的葱花,星星点点的如同麦田里长出新苗,烙好的葱花饼表面金黄,金黄中又透着翠绿,黄绿相间,煞是好看;更难得是一股熟透了的葱香味扑鼻而来,这香味里有泥土的清新,有葱条的辛辣,有八角茴香的芬芳,还有葱与面交融一处经油浸火熏过后到处弥散着的香醇;若是咬上一口,牙齿与酥皮碰撞,饼肉与味蕾交锋,顿觉柔软香酥,口感极佳,这里面既有面的劲道,也有葱的馥郁,一个人的精气神便被忽然提了起来,恨不得接二连三咬下去……

  我把做好的葱花饼端了过来,向阳却靠在轮椅背上睡着了,好像一个酣然入眠的孩童。桌几上的薰衣草静静不语。我犹豫着要不要将他叫醒。

  【作者简介】? 杜茂昌,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阳光》《山西文学》《都市》《海燕》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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