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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是不行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314
阿微木依萝

  

  我们两个蹲在山岗上,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天还阴着,但肯定过一会儿会出太阳。好大一片树林把我们围在中间,好大几只鸟飞过林子,后来窜出一只喜鹊。

  我们准备去借钱。

  我们谁也不打算先开口借钱,甚至走在对方的前面都不肯。

  我们开始“谦让”。

  “你去吧,就说我派你来的。”

  “凭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生的。”

  “那你还是我妈呢。”

  “是啊,我是你妈,所以我有资格派你去,你要听我的,不是我听你的。”

  “你天天说我像个闷蛋,一点儿屁用没有。”

  “那都是气话。你最有用了。去吧,只要你把这件事办好了,以后有了钱,你想买什么我都答应。”

  “我们什么时候才有钱?”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会有钱。你相信谁会穷一辈子吗?”

  “我相信。”

  “你就这点儿出息,倒是跟你爹差不多。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喜鹊在你坐的那边叫,说明你运气好,你去比我去运气好。”

  她竟然会相信一只鸟能给我带来好运。一只鸟,它除了带着一坨毛自己瞎飞,能给我什么——能给我鸟屎。

  “这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一件小事。”

  “我觉得挺大的。”

  “人没长大,脾气倒是长大了,你是不是想挨打?”

  瞧,又要发火了,她也就只会这一招。我看向那只喜鹊,它冲我叫了一声飞走。

  我们这次借钱不多,也就二十块,借多了,别人怕我们还不起,所以每一次,我妈的办法都是老一套,如果她需要五十块,她会分散了去借,这儿十元那儿二十元。这一片山上的人都是我们的债主或者曾经是债主,走在这些人面前,最怕的就是他们让我带话给我的妈妈,让她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去把钱还给他们。我哪儿敢说,我妈有的是时间,就是没钱。

  我们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借债和还债以及躲债里度过。有时候大过年的,都有人跑来要债。

  拆了东墙补西墙,这会儿我俩去借钱,也是为了还给上一家。换一个债主而已。可是走到这个地方,我妈不愿意往前走了。像往常那样,她又准备把这个事情交给我完成。让我去跟一个年纪挺大的老婆婆借钱。

  “老人家心肠好。”她说,“你不要怕,家里就她一个人,也没有养狗,只有一只白鹅挺凶的,你绕着走,不要给它发现就行。它要是发现了,我也相信你打得赢,比起狗,鹅还是没那么狠。你去吧。”

  我不。我怕的不是老人家,也不是那只大白鹅,也不是狗,我怕的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虽然我已经被她“训练有素”了,每一次“上场”之前我都怕得要死,不知如何说话,可是一到债主跟前,我那临时发挥的天赋就被激发出来,我总是会被逼到“绝境”突然爆发出社交天才(也可能是无知而无畏,又无依无靠,豁出去了的心态)。我可以把老奶奶哄得很开心,不管是哪一位,几乎所有的老奶奶都喜欢吃这一套,会说好话的孩子她们就是喜欢,到最后不仅会借钱给我,还会给我弄一些好吃的。只要我肯把正在学的六年级的课本上那些小故事讲给奶奶们听,那么,不管是谁家的奶奶,最后都会成为我奶奶,她们会恨不得我才是亲孙女,把我的手握在她们的手里,一遍一遍抚摸手背和手心,跟我说,年轻就是好啊,小孩子就是好啊,恐怕只有这个(我)孩子愿意跟我们说话了,之类。我自己的奶奶就不太好对付了,她不爱听我讲故事,她自己就挺会讲故事,我一开口,她就知道我在瞎编,我得瞅着她心情好的时候才能与她多说几句,察言观色,我是在大人们的生活中学来的。可我也不是特别有心情跟她说话,我也是个心情时好时坏的人,而且我很记仇,一直放不下她说我是个赔钱货,拿我跟她的孙子们比较,说我这样的孙女也就值一块钱,她的孙子值一万块。我不服气。但如果我愿意跟亲奶奶说话,她是很开心的,我其实也很开心,在那会儿我会发现,我其实并不记仇,而且我还挺爱她,她也会忘记我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会忘记我是个一块钱的货,上一次我跟她借钱,她就把她藏在谷缸里的腊肉笑呵呵地翻出来让我带回家了。我妈都怀疑我是不是去错了地方,或者我是不是把我奶奶的腊肉偷回来了。我怎么可能会干偷盗的事呢,即便我偷盗的话,可能会干得挺漂亮,成为很有名气的江湖大盗也说不准。我时常做梦要去行侠仗义,飞檐走壁身手了得、劫富济贫。反正那一次,我和奶奶都表现得挺好,一个像极了当孙女的,一个像极了当奶奶的。就我妈充满了疑惑,就是她,眼前这个怂货,想去借钱又不敢去的这个人,她当时看着那块腊肉反复地疯了一样说:“怎么你奶奶这回倒像是你奶奶了?”谁会高兴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那块腊肉可是很好吃的,被谷子给“熏”得更像是一块腊肉,比以往吃到的味道更好。我是不能在她们任何一个人面前表现出态度的,就是说,我在奶奶跟前,不能表现出特别爱我妈妈那种意思。她们两个和别的那些婆婆妈妈一样,闲了就吵架,吵完又忘了,忘了又吵。有时候我不搭理她们任何一个,只要她们吵架,我既不喜欢这个,也不喜欢那个,哪一个都戳我的眼睛。

  借钱也挺戳我的眼睛,就像长乱了的眼睫毛,仿佛一大片倒刺。我愿意当一个小穷光蛋,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只要不去跟人借钱说好听话就行,我如果是一条狗,不到饿极了,绝不开口“汪汪”叫。但我妈不甘心当一个老穷光蛋。她的愿望是当一个饭馆的女老板。她差点儿就有这个机会了,要不是我爸从中作梗,她的愿望没准儿就实现了呢。可是他们狠狠地吵了一架,我爸像一条穿裤子的鱼,每天把自己套起来就往外面的“河”里溜了,却不高兴看到我妈把这个山上的老房子扔了也溜走。他的世界可以大,她的世界不可以,她也确实似乎没办法办到,没有这个条件和能力,她有时候显得极其柔弱,优柔寡断,顾左顾右,最后不了了之。

  我妈觉得她应该是可以把我爸打死了丢到河里去的,如果她这么做不引起任何麻烦的话,如果打得赢的话,她就这么干。她说的。

  我爸觉得他也可以把我妈一脚踹到山那边去,用我们吉克家族的飞毛腿,他说的,我们吉克毕摩家族本事很大,飞毛腿肯定好用,可惜他没有继承到老祖宗的本事,不然他就这么干了。他说的。

  现在的问题不在我们家族到底有没有“飞毛腿”这一套功夫,以及我妈那种恨不得打死我爸扔河里的决心是不是坚定,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颓废的妈,她不一定打得赢我爸爸,但她肯定可以随便打我,对于这种突然的攻击,我总不能还手吧?如果再喊几声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她就要生气了。

  他们两个都有打死对方的雄心,但是一到穷处,需要去外面借钱的节骨眼儿上,两个都一起颓废,一个比一个废。总的来说,我爸更废,但他喊我借钱的时候极少,不怎么管家,也经常不在家。他可能都要在外面四海为家了。我妈已经给他取好并且一直喊着这个法号:“和尚老者”。如果这位四海为家的人有个时候经常在家的话,需要钱办什么事,他就会派我出马。我就像一杆红缨枪,他俩指哪家,我就戳到哪家去。有一次派我借米,家里已经只剩下四面墙壁了,老鼠都不来光顾,我爸递给我一只麻袋,让我去借米,我就扛着它,像个长了脑袋的空口袋似的飘出门去。但那也是唯一一次我刚出门就被叫回来,没有成功借到东西的一回。

  “风也大呀,怎么办呢?要不,我们先回去了,不借了。”她说。像是跟我商量,其实是在自言自语。

  一颗风都没有,都不知道她瞎说什么。不敢去就说不敢去呗。

  我要站起来伸个懒腰了。刚站起来,她立马将我盯着:“你想好啦?都记得我教你说的话了吗?”

  我又赶紧蹲下。

  “我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说你,一个小孩子要什么脸?小孩子都是不用要脸的。你先去开口说出第一句,我跟着你去,你说完我马上接过来说,这样配合一下。我主要就是开不了第一句口。”

  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谁想开第一句口呢,又不是跟人家说:“我们给您送点儿好吃的来了。”

  她都开始气得要冒烟了吧,头发打散了再绑起来,绑了又打散。不管她怎么表现得六神无主,这回我就是不去开这个第一句。至少今天不行。今天我格外地想要面子,自尊心一直就像一块破布,借一次钱就像打一次补丁,这回我想少打一个,或者今天先不打。

  一只散养的黑猪“哼哼哼”地从深林中冒出来,莽撞而无畏,四脚都敷着黄泥巴,头顶和屁股上也是,快成为一只花猪了。它的嘴巴又长又黑,嘴唇也厚,声音也厚,脸皮也厚,就连眼睛都是厚的,整个儿就是那种非常饱满和抗打击的样子,我都想指挥它去帮我们开口借钱。如果猪能说话就好了。它只要负责帮我们说完第一句就行,我们“帮”它收拾后面的“残局”。

  猪在那儿拱土,随后又隐入林子。我妈想靠我,靠不住,我没有人可以靠,我想靠猪,可是就像我妈靠不住我一样,我也靠不了什么,荒唐的想象还没收拾干净,黑猪夹着黑尾巴逃走了。

  山的脊梁把我和我妈驮着,像驮着两只突然不动的跳蚤。我觉得我们就是跳蚤,黑漆漆的,瘦骨嶙峋但又把自己裹得很圆:抱着双膝。

  我们的背脊都坐酸了,屁股也被地上的丝茅草戳得肉跳,但就是谁也不肯起身。这个时候谁先站起来,就像是被赋予了使命一样,要去改变我们的生活前景,或者,去改变我们一生的命运,将会带着如此重大的意义起身,有了这些心理负担,谁还敢随便站起来?就像被什么东西压扁了,我们安安分分地蹲在地上,抱着双膝,瞪着四个大眼睛,跟大街上面前摆一只碗的职业叫花子差不多。我们也就是缺一个碗罢了。可谁会承认自己是叫花子,我不会,她更不会。我和她都偶尔把眼睛放到四周去,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哪儿都很明媚,像是这一趟出门不是去借钱,而是来这儿欣赏日出。我们居住的周边风景不差,山高林密,百花齐放,百鸟翻飞,清风穿梭在树的身影里,小兽与家禽在青草上游动,这些所有生物,我们以前还没有好好欣赏过呢。我们连看白天的云和晚上的星空的时间都少有。这时候我们才注意到天空那么蓝,蓝得心惊肉跳,就像海水流在天上,白云洁净得像陆地上洗干净的羊群的衣服晾晒在那里。遥远而动人的一切抓着我们的目光。我们的目光像两只一无所载的贫穷的帆船,在天空上收割。这么一番张望之后,更感到了一种自身生命的贫瘠,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空的绵软的容器,什么都没有承载,但也同时仿佛真的收割到了什么,突然之间,我们将视线瞄向对方,发现了对面眼眶中的悲伤和哀怨以及难得的温柔,随之而来的,我们都一齐展开了眼眉,冲着彼此舒畅地微笑起来。

  当然,我们仍然蹲在地上,而且这回像是不带什么负担地蹲在地上。像是一切岿然不动或者正在流动的事物扩宽了我们的心胸,使得一种无形的神秘力量通过广袤万物灌入心中。主要是灌入她的心中。

  在我还没有把脸上的笑容收起,她突然摇晃一下,摇晃一颗原本钉入深处的钉子那样,从地上把双脚提了起来,高出我的头顶,站在天空底下了。

  “走。”

  她只说了一个字。

  我也把双脚从地上提起来了。

  “哪儿去?”

  我说了三个字。

  “我们去采药。”

  这回她冒出来五个字。

  她想起了自己还有一项技能:识别药材。她对药书的精通不亚于任何赤脚医生。这是从我外公那里继承来的本事,那位可敬的老人家,一生都在寻找药材,一生的脚步都留在了山林。

  我看出了她的企图。

  “你不是要跟我说,去找草药卖吧?”

  “有啥不行呢?”

  “我不去。”我想起我还更小的时候,曾经跟她趴在一个巨大的石头上,扯一种叫做“藤藤黄”(金钱草)的药草,从早到晚,扯了很多天,堆起来像一座山,在太阳底下晒了两日之后拿去卖,只卖了两块零几分钱。可是即便如此不值钱,现在也很难找了,凡是值钱的东西早都被人搜光。

  “你这也不去,那也不去。”

  她又坐下。

  她是什么草药都敢放到嘴里尝试的人,我做不到,我不可能接受她的想法。我不要天天在树林里薅草药,也不要当神农吃百草,更不要当赤脚医生。如果非要让我选择一种职业,那就让我去放牛,并且只放一头。

  她平时带我认的最多的就是草药,什么蒲公英,藤藤黄(金钱草),接骨丹,独角苓,鱼腥草,等等等等,她要把这些经验全部导入我的脑海,但那个时候我只图好玩,不知道她又要开始培养我了。她总是培养我。一会儿希望我是数学天才,一会儿又想我成为世界上最聪明的商人,而这两样都是我的弱项,尤其数学是弱项中的弱项,我都上到六年级了,还经常挨数学老师打呢,现在呢,借不到钱的眼下,她又开始培养我成为寻找草药的高手。她总是可以找到漂亮理由,并且在一阵悲观情绪之后突然乐观得就像明天就要发大财。她说,就是这会儿说的,站在明媚的阳光下,眼神温和地从麻花辫子之间流下:“如果你生病了我不在身边,而你又无钱看病或者想省它一笔,就自己去寻找妙方。”她提到了“钱”字。这个字把她自己震醒了,但是很快又泄气。因为,实际上,她已经把识别草药的技能传授给了周边的妇人,要不然,我们怎么会连一根“藤藤黄”都薅不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算了,我们继续蹲着吧。”她说。

  “我们坐够了就回家。等到屁股酸得受不了再回去。”她望着远处。嘴里居然叼着一根草。

  反正今天我们两个说什么也不去借钱了,哪天都可以,今天就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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