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G也写小说。
有一天,我在深夜给G打了个电话,响了很长时间,G恹恹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来。我时常担心G会死在某一个我没注意到的时刻。这不是空穴来风,我从没见过G,但第一次和G电话聊天,我就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他身上强烈的抑郁倾向——虽然他极力保持着面对陌生人的礼貌和疏离。后来逐渐密切地交往,果真印证了我的判断。G不光有抑郁倾向,还患有神经衰弱。他说,时常感到脑子里有个齿轮,在不断消耗磨损……入睡是困难的,又很容易吵醒,外面落叶的声音都像重锤敲打在神经上。于是,对照着他的照片,我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年轻男人的印象:苍白、脆弱、敏感、多疑,时刻与世界保持着拉锯关系。但我始终相信他的纯粹和真诚,这也是我们的关系一往无前到今天的原因。
那个夜晚,G聊起了一列火车,一列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火车。G说想和我一起乘那辆火车,经过乌兰巴托,经过贝加尔湖畔,在一个下午抵达莫斯科。G说得声情并茂,可奇怪的是,这些丝毫没引起我具体的想象,反而另外一些事闯进了脑海。
他突然顿了顿,嗫嚅地说:“老废,等哪天我们都不写小说了,咱们坐K3次列车去俄罗斯吧,穿过蒙古草原、贝加尔湖,然后去莫斯科喝杯正宗的伏特加。”
我说:“好呀!我还没去过俄罗斯。”
他说:“可是……那一趟旅行,从中国到俄罗斯就得六天六夜,来回至少十几天,你能请得到这么长的假吗?”
我说:“应该可以吧,五一或者十一,再加上年假,差不多了吧。”
他说:“可是我不行。这事我想了很久,不论如何都不行。”
我说:“哪天我们都辞职吧,就像你说的,去漠河租个房子,再养几只狍子。想去哪都能去。”
他沉默了。
的确,G非常喜欢小说,对待稿子就像珍宝,细致入微,更别说舍弃。G像极了《月圆之夜再出发》里的老人,对中医的偏爱和追求,所以他才能一遍遍回想起父亲在俄罗斯行医的故事,而对自己没有完成“游医”这个成为行医者标志的任务而深感遗憾,他想要在临终之前完成这个纠结一生的使命。
G在大城市营生,而我在大别山山区的县城生活,因为疫情,我们一直靠微信联系。我发现,他对大山里发生的故事特别感兴趣,那些我司空见惯了的事,他却一遍遍让我复述。比如,我们这里如果下了大雨,等雨停了,男女老少会专门去河岸边看河水上涨,在我们这里叫做“看水”。G会问我,他们好奇怪,为什么要去看河水。我说,怕是担心发洪水。G说,这男人去看就行了,那小孩子和女人去看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去看什么。
就这样,在G的好奇追问下,我也开始对在小县城的生活进行梳理反思,那些平淡无奇的路人,三言两语的闲话,口中的奇人怪事都成为我留意的人事物。
有一次,我给他讲,我们县城在明朝出过一个出名的医生,名叫万密斋,与隔壁县的李时珍齐名。俗话说,李时珍的药,万密斋的方。晚年,万密斋把自己的药方整理刊印,他的著作不仅在中国流传,还在日本有专门的研究。G问我,万密斋也是历代行医的。我说,是的,他祖辈就是行医的。G说,他为啥要刊印药方,那个时候行医是家传的行当,祖传秘方、家藏灵药都是不会轻易示人的。
他又一次把我问倒了。是的,为什么万密斋要把药方公开呢,我翻了很多本地资料,在一篇文献记载中,总结起来,我猜测,大概是万密斋因为儿孙、徒弟医术都不是很高,他担心后辈砸了自己的牌子,才将药方公开的。真实原因也不得而知。但是通过翻资料,我发现大别山区一直有“游医”的传统,游医就是出门远走他乡行医,春天带着药箱出门,冬天带着米面油粮回家,这对于医生来说既是一种必要的历练,也是生活的一种方式。正是游医这一个小细节,成为贯穿小说的重要细节。
同时,在创作这篇小说时,G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脆弱,也渐渐具象成一个衰弱孤独的老人,然后是第二个老人,第三个,以及一个连机械臂都没有的廉价的机器,还有一个远方的外国病人。莫斯科、火车,演变成了永远也无法抵达的精神远乡。而和G一样的是,小说的主人公也只能困在自我的迷障里,永远与真实的世界遥想凝望。
小说构思完了,我讲给朋友听,反复讲,G给我指出其中的缺漏之处,慢慢地完善。
“老废,你在听吗?”
“在的。”
“没去乘坐K3次列车去俄罗斯,我始终觉得遗憾。”
“不遗憾,你还有机会的。”
我关掉手机,打开窗户,那也是个月圆之夜。一匹疾驰的白马正从黑暗处跃出,奔向最光亮的地方。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