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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655
许变变靠在床头,一双眼睛盯着卧室窗帘上那片不规则的橙色,那是被城市里各种高楼大厦切割过后才来到这里的阳光,是许变变屋子里唯一的一处光亮。现在是傍晚,下班高峰,不知道目光呆滞的她能不能听到窗外人们的交谈声:“爸爸你回来了!”“来,儿子,让爸爸抱抱!”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溜了进来,那片橙色随着窗帘轻轻打的一个冷颤漾起了涟漪。此刻她的目光落在手里的照片上,照片上搂着她的男孩子她刚才梦到过,可是梦里他却用一样的姿势搂着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孩,正是这一幕把许变变惊醒了——她掀开被子,闭上眼睛把脑袋向后坠向床头,赤身裸体地等着身上冒出的汗一点一点被风吹干。

  毕业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就这样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见过的光除了窗帘上的光斑就是灯光,见过的人除了照片就是姥姥。

  “许变变,毕业时候让你给泊远买的玩具你买了吗?是不是还在你屋里放着?快拿出来,等泊远放了假过来好拿给他玩。”离国庆假期还有一段时间,姥姥就已经开始给泊远打扫房间了,扫地、拖地、开窗通风,日日都必不可少,甚至桌上仅有的几本书、几个玩具,都要每天不放心地摆弄来摆弄去。

  姥姥的孙辈当中只有这一对姐弟,许变变是唯一的女孩,孙泊远是唯一的男孩,“而且是宝贝孙子”,姥姥说。

  姥姥进到许变变屋里时,脑袋还是朝后扭着,笑眯眯地看着对屋里她精心布置后的樣子,门彻底敞开的瞬间,穿堂而起的冷风一下子就扑向了许变变赤裸着的身体,她赶紧把被子扯回身上。

  “玩具呢?”

  “我没买。我忘了。”许变变感到抱歉,低下头的时候目光落在照片上立马就被黏住了。

  “你忘了?临走时候嘱托得你好好的,你忘了?我能指望你什么呢?”姥姥罗圈着的腿往床边逼近,一根满是皱纹的指头更先一步地敲在许变变手里的照片上,“我就指望你早点嫁了,早点走就算了,跟上人家跑吧,衣服也不穿,还抱着人家的照片,你贱不贱啊?”窗帘上的橙色光影才走,黑色的阴影就拼命往上爬,可窗外的楼亮起了灯,楼下的路亮起了灯,煞白的光又重新洇在窗帘上,黑色的阴影连连后退,爬到墙根,爬到床底,爬到姥姥脸上,爬到许变变脸上。

  许变变听了这话气不过,抓起枕边的毛绒玩具摔在地上,那毛绒玩具的造型是一只兔子,摔在地上以后又不声不响地向前弹了两下,不合时宜地表现着它的可爱,“你闭嘴!你出去!”许变变能喊多大声喊多大声,嘴巴能张多大张多大。穿堂风越吹越响,金鼓连天,越吹越急,把窗帘掀了起来,把许变变的头发也掀了起来,兵荒马乱里它们像是士兵抬手挥舞着的刀戟。

  姥姥从来没有见过许变变如此疯狂的样子,一时间竟害怕地后退了半步,站稳后没过多少工夫,她又仗着养育之恩壮起胆来,“好你个白眼狼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活大,你现在都开始拿东西砸我了,我是管不了你了,我告诉你妈去,让你妈管你吧。”她挪动着罗圈腿转身时,上半身一摇一晃的,像是马上要洒出来一地苦水,“白眼狼,白眼狼,瞎了眼才能看上你。”

  “你滚啊!”几缕胡乱飞舞的发丝钻进了许变变的嘴里,扰得她一阵恶心,话音还未来得及落下就大声地咳了起来,眼泪鼻涕在脸上一塌糊涂。

  彻夜失眠的许变变从昨晚开始便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进食,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两点才睡着,可穿堂风越吹越凶,越吹越狠,她觉得胃里一阵恶心,赶紧掀开被子冲下床去抱起垃圾桶,眼泪哐哐地往桶里掉,鼻涕哐哐地往桶里掉,苦汁儿哐哐地往桶里掉。

  “你上来管你女儿吧,我是管不住了。”姥姥拨通视频电话,迈着她罗圈的腿从过道走到许变变卧室门前,她个子矮矮的,此时此刻却举着手机自上而下地用摄像头转播许变变抱着垃圾桶赤身裸体的画面,许变变想骂,可嘴里苦,苦得每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便又要呕出些什么来,“看见了吧,你女儿现在就这样子。我是没办法管了。”许变变蹲在地上,雪白的瓷砖贴着她光溜溜的脚底,染白脚心、染白脚踝,接着是腿,是右手捂着的小腹,是一起一伏的胸口,是暴起青筋的脖颈,是合不上的扯着丝的嘴唇,是冻死的红花一样的脸颊。

  “你是要干什么……”许变变听不清电话那头妈妈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她很着急,来不及分辨是非的着急。她的身体蹲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雪白纤细的左臂从雪白纤细的背上伸出来,用中指不停地尝试去勾门边,手臂就那样娇滴滴、病恹恹地举着,尝试着,一下、两下、三下,她的绝望终于撑出一点点力气,盈盈一握的腰也终于向左边弯下去了一点儿,四下,“砰”的一声,过道的灯光应声从她身上滑落,屋子里适才狼狈的黑影帮她扣上了门,又饿虎扑羊般的整个儿吞下了她。

  窗帘停下所有动作,沉默地立在窗边,隔住了屋外的灯光、隔住了月落日升、隔住了许变变逃亡,或者说逃生的窗。

  被倒扣在枕边的手机振动起来,一连几串的“嗡嗡”声瘫软得像是被捂住了嘴,一圈光亮也从屏幕里液体一样流在床上,一连几次,没有顾忌,屏幕终于没再亮起,谁都筋疲力尽了。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过道的灯光涌进去,黑影惯犯一样逃得干净利落,母亲的眼前只有许变变一个人双臂抱膝倚在床和床头柜形成的那个角落里——她把手藏在白色卫衣的袖口里放在嘴边,一口一口地咬着指头,一口一口地把咬破的皮肉撕进嘴里。直到母亲布着老茧的坚硬的手像干泥巴裹住玉笛那样抓起她的胳膊往外走,许变变才逐渐暴露在灯光之下,先是星星点点血迹的白色袖口,然后是她的身体,可这时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那种干涸的红色,像是戈壁上的太阳,不停地炙烤着她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力,头发输了,嘴唇输了,乱蓬蓬的乱蓬蓬,干巴巴的干巴巴。

  许变变被甩在沙发上,丢了魂儿似的呆坐在那里。

  “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毕业了不找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养老呢还是等死呢?”母亲坐在邻近的另一张沙发上,累得气喘吁吁,气话累累如珠,越说越难听,越说越没有希望。

  “还有这,这是什么意思?”母亲伸手把一个写着三唑仑片的空药罐拍在茶几上,又用力地拍了好几下茶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许变变的眼神被拍打声叫到茶几上,这瓶三唑仑片原本是姥爷吃的,姥爷去世之后还剩了些,一直放在柜子里,不知道哪一天姥姥发现它成了一个空瓶子,也不知道姥姥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我和你爸每天起早贪黑在县里打工,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这么大,你是到处找死。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母亲的手是不怕疼的,她拍完茶几,又拿起药瓶来拍,像是永远不会裂开的干泥巴一样。

  “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你们就知道我在家,我在家就是在享福吗?”许变变猛地从沙发上抽身起来,眼前突然涌上一片黑影,感觉像是又回到了某个辗转难寐的夜里,她出来喝水总觉得沙发上坐着一个黑影在冲她笑,“就是这儿,”许变变用手指着沙发,“我每天都能看到这里坐着一个人在冲我笑,我知道这是假的,但我还是要往卧室跑,跑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可我一闭上眼睛,我又看到那个人站到了我的床头不停地冲我笑,我的衣服也和活了一样,不停地挠我,不让我睡,让我起来……”许变变越说越激动,干涸的眼眶里有水打起了转儿,蹭在血丝上面,红红的,和血一样恐怖,那水转着转着就掉了下去,落在她白色卫衣上,她的手随着她的话不停颤抖着,牵连衣服,每一滴水都落在不一样的地方。

  母亲看着她,看着她手指的那个地方,沙发上有一个陷坑,可上面根本没有人,只有她的手腾空晃着,白色的袖管,星星点点地沾着血迹,和鬼一样恐怖。

  “胡说八道什么!”母亲也猛地抽身起来,一个耳光打在许变变脸上,“那陷坑是你姥爷坐出来的,什么黑影!什么鬼!胡说八道!”是的,姥爷去世前有将近十年的日子坐在那里发呆,也是什么话都不说,也是什么事都不做,家里人都说他中了邪,被鬼怪拿走了命。

  “你就知道维护他们!”许变变收回伸出的那只手捂着脸,“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们和你说过给我吃过期的东西吗?他们和你说过我病了他们不带我去医院吗?他们和你说过你和我爸看完我走了以后嫌我哭个不停就拿绳子把我拴在楼道里吗?”许变变越说越委屈,右眼里溢出的水沿着她圆润标致的脸颊滑了下去,左眼里溢出的水翻山越岭,越过指尖,越过受伤手指上翘起的皮肤,越过关节,坠进指缝里,等着下一滴水到来后又开始翻山越岭,越过手背,越过尺骨茎突,越过前臂,最后摔死在地上。

  她当然知道这些事情,因为她曾经在电话里无数次地和她抱怨过,她却总劝她,“反正都過去了。天下没有不对的大人。”后来没再接到这样的电话,她也就真的以为过去了。

  母亲沉默了,刚刚打许变变耳光的手掌也紧紧捏成了一个拳头,四根手指向内抠着自己的掌心,虎口的皱纹很深,像是干泥巴开裂的纹路。

  “那个人你看不到,可是就有!就有!”许变变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脸上,两只眼眶里的水都开始翻山越岭,赶一段很辛苦的路,只是为了早点摔死在地上,“就有……就有……”她的停顿越来越长,声音也越来越小,两只手掌心把嘴也捂得死死的,她除了蚊子一样弱小的“嗡嗡”声,再也发不出别的求救信号了。

  客厅里只点着一盏灯,角落里的黑影伺机而动,它在等着这片寂静里的心跳声慢慢低下来,在等着母亲把灯熄灭,“22:46”,只有事不关己的它在看着万年历上的时间,即便再迟,母亲今晚也要走,因为父亲心重,即便再迟,也都要等着她平平安安回去才肯睡。

  又剩下许变变一个人。母亲离开前顺手关掉了客厅的灯,黑影飘然而至,坐到沙发上那个陷坑里,坐进许变变的身体里。许变变抖擞了一下精神,把头往起一抬,鼻子用力一吸,又把散乱的头发捋回耳边,用嘴呼出气来,用嘴吸回气去,手指弯回抵到掌心时,被咬破的几处伤口疼得厉害,十指连心啊,可越疼,她越用力,可再疼,也没有人来搭理她。

  许变变重新回到那个只有黑影会等她的屋子里。这一次门是“砰”的一声被她自己甩手关上,这一次也是她甘愿自投罗网。

  凌晨三点钟,微博弹出消息某过气明星抑郁自杀。“和我们家哥哥抢戏,活该过气,活该抑郁!”许变变躺在床上不停地滑呀滑,满是恶评,直到看见淹没在恶评里唯一一条表达遗憾的话,评论用户的ID是“树上的猫”,他是她的老朋友了,也是她在微博上唯一的朋友,其实除了“树上的猫”这四个字以外,她对他一无所知——但人有时候很奇怪,偏偏越陌生越信任,越遥远越亲近——她给他的评论点了赞,很快树上的猫就私信回复了她:昨天一整晚都没见你,是不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呀?

  一夜一日的疲惫,一夜一日的委屈,许变变觉得自己被生活狠狠地羞辱、蹂躏了,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碎片,但树上的猫突然的一句关心又让她拼拼凑凑地把自己粘了起来。

  “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好了。”她只能用这样一句话向他作最后总结。

  “唉。我确实能理解你。我的原生家庭也很差劲,我有一个哥哥,有一个妹妹,所以我总觉得我就是他们那个‘多余的儿子。和你一样,每次他们高兴的时候,我就都躲回房间里,后来也越来越孤僻,越来越阴晴不定。”

  “我男朋友和我分手时也是这么说的,大学四年他见过了我所有的样子,临毕业却说他已经没办法继续忍受我了,说我一会儿是个爱哭鬼,一会儿是个大炮仗。可他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啊,为什么他不能理解我一下呢?”

  宽慰别人是一项技术活儿,树上的猫做得并不好,但他却是一个很优秀的倾听者,在许变变失眠的一段时间里,他不厌其烦地听着许变变讲她的家庭,一起生活的姥姥对她如何不好,她又怎样对一直不在身边的父母失去信任,讲她怎么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没有办法管理情绪。今天夜里,他又不厌其烦地听她讲大学恋爱时候的点点滴滴,好的、坏的,白天的、夜里的,可以炫耀的,让她羞耻的。

  许变变心底有片海,一场动荡过后她把咸苦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拍在他的沙滩上,她在网络上把自己赤裸裸展现给他,她太信任他了。他也足够好,就那样温柔地听着海浪,就那样温柔地托着她,托着她摇啊摇,把她摇进孤立无援的梦里,又任由她惊醒在崭新阳光下依旧破烂的生活里——她这时候又会埋怨二人相隔太远,埋怨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还能睡得着!你看看你妈,打着石膏,整个胳膊都动不了了!你还在这里睡觉!”许变变的被子被姥姥掀开的时候,风又吹来了,她这次穿了睡衣,没有急着把被子扯回来,所以第一眼就看到了姥姥几乎要举到她脸上的手机,母亲右臂打着石膏,白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挂在脖子上。“妈!妈!”这两声并不是许变变喊出来的,她还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手机里又喊:“妈!你怨变变干什么?是我没有和变变说……”

  “你没有说,你没有说她就不晓得主动问问吗?”姥姥自觉有些理亏,也不好在女儿面前发作,如果不是她转过身去一边离开卧室一边对手机里的女儿说话,声音传到许变变耳朵里时想必还会再大一些。

  许变变也不顾姥姥是不是在和母亲视频通话,从枕边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卧室门没有关,听到母亲和姥姥讲的理由是:“妈,有个电话打进来了,我先挂一下。”

  接通电话前,许变变起身去关门,拖鞋也没有来得及穿,“妈,你胳膊怎么了?”

  “没事,就是工作的时候走神,不小心被砸到了,稍微有点儿骨折,不碍事的。”

  “怎么会走神呀?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和你说那些话……”许变变从来不愿意和任何人视频,但尽管只是语音电话,越来越重的哭腔也让母亲听到了女儿的自责和愧疚,“没有没有,你不要乱想。就是搬东西的时候别人叫了我一声,我扭头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就被砸到了,不严重的。”

  “很快就会好的,等我好了再去看你。叫上你爸一起去。”母亲急着要挂电话,她答应姥姥很快就会回过去电话。

  挂断电话以后许变变感觉自己喉咙那里卡着一股不上不下的气团,不停地旋转着,呼吸之间气团越旋越大,甚至让她有些窒息。她跑到窗户前,拉开窗帘,对着屋外大口大口地呼吸,但那股气团还是卡在那里,呼吸的颤抖带动了她整个身体的颤抖,她心底那片海又从眼眶里拦不住地渗出水来。是啊,她本来就是一堆碎片粘好的人啊。

  许变变拨通父亲的电话,颤抖的手紧紧攥着手机贴在耳边,“嘟……嘟……”,电话那头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这次竟然主动开了口,传进许变变耳朵里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许变变更急了:“爸!我妈怎么了?伤得严重吗?”她把另一只手也压在手机上,圆润的脸被手机摁下去,隔着一层皮肉紧紧贴着颧骨。父亲那边稍稍顿了顿,说道:“伤倒是不严重。就是昨天回来以后她一晚上没睡,我问了好几次,她才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她觉得,不,我们都觉得对不起你。”

  许变变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声“没有”,但她不知道又该在后面接上怎样的话,那些事情她不想再和父母提,也不想再和自己提,可它们却又偏偏阴魂不散地纠缠起了自己的父母,又变本加厉地裹挟着愧疚与自责重新回到她心底,地震,海啸,海底的火山爆发,一个普通人的天就那么大,是可以塌掉的。

  “沒事,等你妈伤好了,我俩一起上去看你。”见面可以牵手,可以拥抱,甚至可以亲吻,这些事情在遭遇沉默时是可以长时间进行的,是可以反败为胜的,但电话里不行,电话里的话是有尽头的,跳动着的计时器是在算钱的,许变变家境一般,父亲兼着好几份工,断然是不肯打一通沉默的电话的,“变变,就先这样吧。”

  “嗯……”

  “挂了。”

  “嗯……”

  手机还贴在许变变的脸上,手也僵在那里迟迟没有放下,她也不知道放下以后该干什么,就这样一直举着,沉默着。

  大约十多秒,电话那头还有声音:“那我挂了……变变……你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可许变变的天已经塌了,她怎么好好休息?天塌的时候太阳也坠进了她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无迹可寻。她在飘窗上坐到夜里,月亮没有升起来,天上也没有白白的云,白白的云也在天塌的时候坠落了,有的坠进海里变成了盐,有的落在海边砸伤了沙滩上的人。

  这一晚,许变变把手指上的创可贴都撕了下来,十根手指咬了一遍又一遍,指甲甚至秃到了指尖以下,按在手机键盘上生疼。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这样下去哪儿行呀?树上的猫劝她。有病,或者没病,这两种结果我感觉自己都接受不了,她说这是她最大的担心。

  “没关系,看完以后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能接受的话你可以和我说,我在。”好像连许变变指尖的疼他都能感同身受,他一直劝许变变早点休息,一直劝许变变明天一早去看看心理医生。

  “好。”

  许变变居住的这座小城只有一所大医院,但是还没有专门开设关于心理健康的门诊。所幸省城离得不远,一个小时左右的城际公交就可以解决许变变的麻烦,既然可以解决,那就找不到别的理由逃了。

  等许变变站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真的动了心思,她想看看,想要人救救她。

  “等一下,还有这几张单子,拿上以后先去走廊尽头的小屋子里填问卷。”心理卫生科诊区里排队的患者比许变变想象中要多,护士也远比她想象中要忙,当护士开口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有机会抬起来一下。

  填问卷的小屋不大,但很私密,对外只留着一扇从里面上锁的门和一个很小的窗口。“许变变是吗?进来。”一个女护士从窗口接过单据一边看一边起身给许变变开门,“来,坐这里先填一下问卷。”护士站在许变变旁边,躬下身子,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操作着她面前的鼠标,“……PHQ、GAD-7。好了,就这五张问卷,你先填,填完以后叫我。”

  许变变一只手操作鼠标,另一只手一会儿搭在椅子扶手上,一会儿放在腿上,一会儿又拿起来放在桌上,除开这只不自在的手以外,还有眼神也在一直左顾右盼。问卷上都是只有选择题,而且不存在对错这样的顾忌,无论怎么讲这样的题都是很好做的,但许变变却越做越紧张,“在当时情况下,我感到做事更加迅速和/或更加容易”,怎么就算容易?“在当时情况下,我希望接触很多人,和/或的确结识了更多的人”,我很希望,但我没有,没有人愿意理我这个外孙女,没有人愿意听我这个女儿讲话,也没有人愿意理我这个爱哭鬼、大炮仗……

  题终于做完了,那些题目虽然对她耿耿于怀的事情只字未提,但它们所追问的情绪、状态、想法却由不得她把事情桩桩件件地重新回想。“我是,我是病了。我治不好了。”拿到问卷结果的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结果:“艾森克个性测验成人版……被测者性格特点为内向不稳定型(抑郁质)。”“轻躁狂量表(HCL32)……阳性,存在躁狂发作。”“抑郁症筛查量表(PHQ)……可能有重度抑郁症。”“广泛性焦虑量表(GAD-7)……可能有中重度焦虑症。”“90项症状自评量表(SCL-90)……总分331,均分3.68。”尽管中文系毕业的她很清楚“可能”意味着什么,也尽管她作为一个外行根本不理解这些分数意味着什么,但她已经认输了,她倚在一个所剩无几的角落里,垂下手中的问卷结果来看着整个精神卫生科诊区,银灰色的长椅上独自前来问诊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剩下的患者有父亲或者母亲陪着,有爱人陪着,有朋友陪着,她多想树上的猫可以在身边啊,他不是说“我在”吗?她又怨,怨远水救不了近火。

  “许变变。许变变在吗?”一名护士招呼她进二号诊室。

  她原本倚着的那个角落距离诊室尚有一小段距离,她不敢跑,怕别人笑她,她只低着头往过走,可她还是觉得别人正在看她,正在笑她。她像是老鼠一樣钻过病区的走廊,又像是老鼠一样把二号诊室的门打开一条刚刚够她通过的小缝钻了进去。

  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许变变对吧?”然后接过她的诊断记录本和问卷结果看了起来。医生看上去和许变变的姥姥年纪相仿,看上去很慈祥,但她并没有想到这样的词,她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她唯一熟悉的老人就是自己的姥姥,但和慈祥一点儿联系不起来,她只觉得医生打着卷儿的短发蓬蓬的,像棉花,不像刀。

  “第一次看心理门诊吧?为什么决定来的呀?”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

  “就是……”许变变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腹微微地隆了起来,但一桌之隔,这个细节只有许变变看到了,也只有许变变在意,在意她的丑态,她又赶紧把气呼了出去,“就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办法正常睡觉,正常生活了。”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是急着说,可又觉得自己答非所问。两只手在腿上放着,左手把右手指尖的创可贴撕开,右手又把左手指尖的创可贴重新贴上,她的目光,她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都在这个上面。

  医生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抬起头来看着她,要她搬起凳子坐在她的旁边。许变变照做之后,眼神自然而然离开了自己的手,手也自觉地停下了动作。医生在记录本上写着她的表现,字迹流畅、娟秀,这一连串的细节让许变变不由地对医生产生了好感,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事实上她也的确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甚至在不停的追问中展示了她的眼泪,她的破碎。短短几十分钟里,她的过去像是重演了,她心底的海又一阵一阵地翻起浪来,她越说越激动,两只胳膊也不知不觉间抬到桌上,她甚至恨不得把自己扔进那海浪里。她把自己的碎片一片一片递到医生面前,医生也看到了她手指上或贴着创可贴,或未来得及贴上创可贴的伤口。

  医生转了转手腕,挪了挪胳膊,用笔杆的末端指了指许变变的手指,“这是你自己弄伤的吗?”

  “嗯……”最后一根稻草来了。却是落在许变变心底的那片海里,它在海面上漂啊漂,在风急浪打里漂啊漂,许变变拼了命地往过游,拼了命地要抓住它,“嗯!”她干脆利落地回答,而且还点了点头。她抓住了,可在海里,稻草是救不了命的,稻草跟着她一起被浪吞掉、吐出,跟着她一起在礁石上磕得头破血流。她又哭出来了。

  “没事的,孩子。我先给你开些药吧,等吃完了你再过来,我们再聊聊。至于你姥姥那边,暂时先避免直接接触吧。可以吗?”

  许变变点着头。像是不停地从海面探出脑袋吐出一大口海水后又被海浪摁了下去一样。她抓过医生递给她的问卷结果和诊断记录便起身离开,离开诊室,离开诊区,离开医院,她这才觉得自己离开了那片海。

  手里的东西被她捏得皱皱巴巴的,她两只手重新把它们展开,抚了抚根本抚不平的褶皱,“初步诊断:双相情感障碍。”许变变一时之间说不上来接受与否,她先是想到不会再有人说她无病呻吟,可这样的念头刚刚结束,她又想到父亲,想到母亲,想到姥姥,想到他们亲眼看见姥爷的那十年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抑郁了,没有一个人救他。“我也会那样死掉吧。”许变变这样觉得。她把东西收进背包,步履匆匆地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脚下原本红绿相间的地砖被人来人往踩得褪掉了颜色,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灰,对比之下她的影子显得更加漆黑,“我也会那样死掉吧。我死掉了应该也没有人会发现吧。就算发现了,他们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忘掉我吧。”她越向前走,她的影子被拉得越长。“树上的猫会不会发现,会不会记得我。他说他在的。”想到这里,许变变掏出手机,微博,私信,树上的猫,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开这个聊天窗口,像她当时想要抓住那根稻草一样迫切,迫切得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想那个一整夜一整夜陪她聊天的人白天是不是需要休息。

  “我看完医生了,她给我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我有点不舒服,不知道因为什么。”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回复得很快,和夜里一样。

  “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经把我能说的话都说了,我把我自己毫无保留地给她了,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她现在距离医院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她从海里爬了上来,见到淡黄色的沙子,见到海浪留下的痕迹,她以为她获救了,她以为她回到了那个始终温柔托着她的地方,她的天塌了,可她还有这样最后一片地,她脱下潮湿的衣服,赤裸着躺在沙滩上,毫无戒备地等着身上的海水蒸发,等着他再来轻轻地摇她入梦。

  “那你相信医生吗?医生骗人的伎俩多的是。说不定这个医生也是想把你变成他的长期客户。”许变变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揣测医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是怕自己并不接受才说了这样偏激的话来安慰自己。

  “我觉得这个医生人很好,应该不会这样。”

  “你看前几天那个过气明星,现在很多人不是在骂他的心理医生吗?要我说啊,该骂,收那么多钱救不了人,还有那个明星,也是傻,没疗效不知道早点儿换个医生吗,蠢!”许变变的眉头紧紧皱起来,步伐也越来越快,她不明白树上的猫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话,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消息发错了人,她点进他的主页,不停地滑,不停地刷,发现他几乎是一个二十四小时在线的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和不同的人互动。

  可在她心里,他是唯一呀。

  许变变心里的一点不舒服不仅没有在树上的猫这里得到治愈,反而变得越来越明显,她心底那片海又翻起了浪,一步一步地向着沙滩逼近,沙滩上赤身裸体的那个人赶紧起身逃命,可海浪一浪凶似一浪地追着,跑着跑着,沙滩变成了沙漠,灼人的烈日燃烧起来。

  许变变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她目不转睛地翻阅着他的主页,从今天到昨天,从这个月到上个月,从今年到去年。公交车上座位紧张,从上车以后许变变就只能手握吊环站着,任凭车上的人不停地撞她一下,挤她一下。直到再没有空间能让她举着手机。她的脑袋里不停地想着树上的猫主页里发表的内容,投票、提问、无主情话、转发的新闻、陈述客观事实,这些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在微博上公开发表过任何态度明确的内容,他只是不停地点赞,不停地评论,白天点赞鼓励恋爱,夜里点赞单身万岁,白天传谣疫苗阴谋,晚上坚持动态清零,他白天也在线,他夜里也在线,他同意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他偏袒这群人,他也偏袒那群人,没有人这么善变,没有人这么精力旺盛,没有人可以一年又一年地不睡觉。

  直到下了车,许变变才回复了他刚才的消息:“我也是微博上的过气博主,我也被确认是情感障碍,那你觉得我蠢吗?”

  “你当然不。每次我看到你的文字都会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童年,我几乎都能感同身受,所以才想和你交朋友啊。”

  许变变愣了一下,“你的哥哥妹妹不和你一起住吗?”她宁可破碎掉自己“越陌生越信任,越遥远越亲近”的原则,也要查清楚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树上的猫”。

  “哥哥妹妹?”一条,“我没有哥哥妹妹啊。”又一条,然后是一连数条疑问的表情,一个黄色的圆脑袋,上面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变变。

  许变变好像看清了那个从沙滩上赤裸着身体逃走的人,那人竟是自己,她就那样赤裸着逃到了陌生的沙漠,逃到了这个陌生人眼前。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甚至被出卖了,她和他说的点点滴滴,好的、坏的、白天的、夜里的、可以炫耀的、让她羞耻的统统都被出卖了,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一样肮脏,她听到在远处的,在近处的,在这站台上等公交车的人都在笑她。

  一片云飘来遮住太阳,地面上、人身上、站牌上,到处都是云的影子,是那么大,是那么黑,是那么讓她无处可逃。

  熙熙攘攘上车的人、熙熙攘攘下车的人、熙熙攘攘赶来站台的人、熙熙攘攘离开站台的人,不知道其中是谁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重重挨了一拳,黑影趁虚而入爬进她的眼睛,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瘫软地蹲在了人群当中。站台仅剩的几个人见状立刻散开。她听到别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可没有人上来扶她一把,“对,她们在笑我。”

  有好事者弯下腰把手机放得很低来拍摄。那朵云飘走了,高悬空中的太阳帮凶似的打下光来,她想到和现在如出一辙的那晚,过道的灯光,姥姥举着的手机摄像头,聚焦着、转播着她赤裸、狼狈的样子。

  她伸出手来,想再一次拨动那扇可以封闭自己的“门”。可是她的手臂抬到空中才刚刚晃了晃,周遭的人就又退了几步。

  “这女的有病吧?”“看样子是。”

  “你才有病!”许变变来不及起身,只是抬起头来,把手机朝人群砸了过去。她的头发就那样胡乱地遮在她脸上,她也不去整理,两只雪白纤细的手就垂在了地上,指尖贴着创可贴,她像是失去了锋利指甲的厉鬼。

  “你们才有病!”她又振作起来,向上折回来两只胳膊,手拼命地抓住衣领往胸口拽,揪成一团紧紧抓着,她摇起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跪着向前走了两步,遇上路缘石,把一双雪白的手撑在地上让自己站起来,还是摇着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头发越“要”越乱,像是窗帘一样隔住了阳光和她的眼睛,她成了大街上漫无目的狂奔的女鬼。

  如果是女鬼就好了,她就不会被人看到,也就不会被车撞倒。

  这世界让许变变觉得可悲的地方就在于它还有那么一点点善良。让母亲赶来医院的那通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来电显示是她的女儿,声音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许变变的父母是吗?许变变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但还没有醒过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有人把她的东西放在护士台那边了,你们去拿一下吧。”急诊科里的人都很忙,没时间赞美好心人的好心,也没时间同情可怜人的可怜。

  急诊室的门是加锁的自动门,需要护士用门禁卡才可以打开让人出入。“疫情期间有规定,我们也没有办法,最多只能留一个人陪护。你们自己决定吧。”许变变的父母商量过后,决定让暂时还不能工作的母亲留下来。

  母亲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把能流的泪都流干了。可在许变变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给她讲过童话,因此她不会知道一个吻之后沉睡的公主就应该醒来。她还睡着。

  一直到夜里,许变变的母亲才回过神来。她翻开许变变的包,在里面找到了那几张皱皱巴巴的问卷结果和诊断记录本。她和许变变一样是外行,一样不明白问卷结果上的分数意味着什么,但一个普通人,一个勤勤恳恳在汽配城里打工的人,一个被白昼里不断旋转的齿轮碾压到连梦都没有了的人,“双相情感障碍”这样陌生的词就意味着绝症。

  她打开网页去查,“神经递质功能异常”“脑功能连接的损害”,她越看越着急,越着急糊涂得越厉害。但至少“异常”和“损害”这样的词她是明白的,不好,总之就是不好。她想起运动神经元症,想起亨廷顿舞蹈症,她想起自己在电视剧里见到所有名字奇奇怪怪的病都是绝症,那双相情感障碍毫无疑问也是绝症。

  几张纸,一个本,母亲翻来覆去地读。书读百遍,其义不见。她带着她的绝望跑去护士台问护士,“护士,这个,你能和我说一下这个是什么意思吗?”可凌晨里一个接着一个的安瓿瓶早就把护士熬烦了,她斜眼瞅了一下问卷结果,“省立医院,你去这里问不就行了吗?”

  现在夜已经深了,她来不及启程,只能试图在女儿的手机上找些线索。

  从她第一次换上智能手机到现在,只会看微信和刷抖音,偶尔打开腾讯视频也只能在主页推荐的剧目里打发时间。可女儿微信聊天记录是空的,有未读消息的只是几个无关痛痒的群聊,抖音里也没有发过作品,相册里也只有一个命名为“头像”的文件夹存着几张图片:一头栽进仙人掌群的女孩儿、额头带着伤向前奔跑的女孩儿、停在滑板上抱膝哭泣的女孩儿……

  “我是许变变的妈妈,变变出了车祸,我在她包里发现了一份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书,我知道你们都是和她很好的朋友,我想知道她身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如果你们看到这条朋友圈,请麻烦你们告诉我,谢谢你们!”

  可母亲不知道的是,许变变在她朋友那里一次一次感到失望的时候,就把他们多数人都屏蔽了。现在又是深夜,不会有人看到这条朋友圈的,但母亲终于还是好受了一些,她的身体不能启程,但她的希望可以在四通八达的网络里飘啊飘。在她的印象里,有人和她解释过互联网就像蜘蛛网一样,这里连着那里,那里连着更远的那里,更远的那里连着无穷远的那里,她的希望有走不完的路可以走。如果许变变醒了,知道了,然后发现自己还是说服不了母亲,就又可以写句诗,走不完的路,就是走不到的路啊。

  第二天一早,护士检查过许变变的病情后,告诉母亲的依然是她暂时没有危险,但醒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母亲再三请求护士额外关照一下自己的女儿后,自己去了省立医院。

  “不管怎么说,看医生,就先挂号。”精神卫生科的医护人员们也很忙,也是忙到没有时间同情别人,可怜别人。过了很长时间,终于轮到母亲进这间二号诊室。

  “大夫,我想问问我女儿,哦,许变变。”母亲站在许变变搬着凳子坐过去的地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使足劲儿地重复着抚平诊断记录本和问卷结果的动作。可她的手不像许变变那样敏感,那样有想象力,她没有意识到纸张上那些凹凸不平的褶皱每次都从她干泥巴一样手掌上深深的皱纹处逃脱了。那几张纸怎么都抚不平,医生也怎样都不肯告诉她。“我说过了,医院有规定,病人隐私我们必须尊重。”

  “我真的是她的妈妈,你看,这是她的手机,我现在打给她。”母亲把自己的手机贴在耳边,桌上许变变的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妈”字。

  “这不是证明……”

  “我还有,你看,这是我和我女儿的微信聊天,你看。”母亲打断医生的话,举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凑到医生面前。

  医生显然有些生氣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两只手插进兜里,又掏出一只,往上推了推眼镜,指了指桌上的手机,又指了指那堆诊断记录,“这都是些什么呀?你这些东西还不如拿出一张你们的照片来给我看看!”

  “照片,照片我有!”母亲收回手机,指头在桌面上左滑一下,右滑一下,终于找到相册,她拼命地向上拨,2018年、2015年、2013年,没有了,滑上去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她替老板进货时拍下的齿轮型号,那张照片每被她拨上去一次,就坠下来一次,齿轮上的齿坚硬而锋利,一连几次的下坠扎得她的心很快就泄了气。“我没有照片。”母亲垂下头,再想不起什么办法。

  医生也看出了她的窘迫。可规定在那里,她也没有办法。

  “你回家取一趟户口本吧,不用到处跑开证明了。”医生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她为眼前的母亲多多少少地退了一步。

  “好。我去取,我去取,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母亲重新抓回桌上的东西,像是她女儿一样逃出诊室。可女儿那么瘦,瘦得身体里连希望都装不下;母亲却是那么强壮,强壮得像是穿了副盔甲。

  在路上,有人给许变变的微信一连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许变变没有给这个人备注,他的微信名字叫“蚜虫吃青草”,头像灰蒙蒙的,不清楚画着什么东西,“阿姨您好!我是郭诗,很抱歉现在才给您发来消息。我把我知道的,想说的都告诉您:变变虽然看上去每天都是笑嘻嘻的,但她心里藏着好多事情,几乎只和我一个人说过家里的那些不愉快,我感觉得到那些事情对她影响很大。我本来该治愈她的,但我自己也是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在一起两年半,可能她现在的情绪越来越差和我脱不开关系,她是我第一次谈恋爱的女生,有很多事情我做得不够好,惹她生气,惹她难过,一直到我们分开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能带给她快乐,反而把她脸上的笑嘻嘻都给夺走了,害她变得越来越负能量。我很遗憾她的遭遇,也很遗憾我确实没办法再继续帮她。她和我提过很多关于您和叔叔的事情,还有她的姥姥,她讲自己很不容易,也很无力,从她那些话里我越来越肯定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好到她凭着自己一个人托着我们所有人越来越好,好到当我们其他人越来越好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自己一个人向前了。我应该跟她说对不起和谢谢的,但我不该出现在她以后的生活里了,就在这里说给她听吧。您可以看看她的微博,里面有很多她自己写的话,您是她母亲,对照着日期应该可以想起来是哪些事情。”

  他还在说他自己,他还和分手时一样自私,母亲没有回复他。而是像是一只视力极差的蜘蛛一样,在网上爬来爬去地找女儿的微博。

  “我心里有处空间堆放着亲情和梦想的纸箱,和阳光久别重逢那天,我就跌倒在纸箱后面的阴影里,头破血流。”

  “热闹、彩灯、人间烟火,和我隔着门窗。”

  “我只觉得难,没有过。”

  “我吞咽悲欢,我肠翻肚烂。”

  “看全家福时发现自己当天走了神,站在最右边的我眼神飘向左边,现在和过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

  在许变变填志愿的那段时间,许变变打开卧室门时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们学文科的是不是就没有人家学理科的聪明啊?”她关上门,没再听母亲回答什么。

  下了城际公交又换乘市内公交,母亲在许变变的微博里体验着时光倒流。她或许忘记了她曾经和丈夫有过这样的对话,但对文科的鄙夷一直在她心里,她越来越觉得,那个曾经被她所忽视的东西,现在在用着无穷大、无穷多的力量来刺痛她。

  踏进家门,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女儿的卧室,她翻箱倒柜,可抽屉里、书柜里、衣橱里,争先恐后钻出来的都是许变变写在微博上的文字或者曾经发生的种种,这屋子是回忆的乐园,却是女儿的地狱。

  母亲替女儿收拾了一些日用品,想着再拿一身漂亮的衣服,等女儿醒了,出院的时候,要把她漂漂亮亮地带回家来。可衣柜打开,她看到自己的女儿衣橱里几乎都是黑色的衣服,她拨开挂着的黑外套,揭起叠好的黑裤子,翻来覆去才在角落里找出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她如获至宝般把它从角落里抽出来,点缀着碎花的裙边最后从衣柜里出来时,几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也被带了出来,掉在地上,“南京”牌香烟,一盒、两盒、三盒,落在地上时有的盒盖被摔得开出一个小口,有颗粒状的烟草屑掉了出来,四盒、五盒、六盒,都是空的。

  许变变有慢性支气管炎,年年冬天都要犯病,一犯就是好几天,咳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那她为什么要抽烟呢。母亲一下子想不明白。

  姥姥有些耳背,循着这些后知后觉的响动罗圈着她的腿走进来,上半身一摇一晃的,步子还没站稳就指着地上的烟盒骂了起来:“不学好!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女儿!毕业多长时间了,每天躺床上一分钱不挣,这倒学会花钱了!”她是个演说家,是个批评家,她批评了许变变十几二十年,她最清楚怎样最能激怒一个人,她声情并茂,她指手画脚,她伸出的那根手指远远地指着烟盒点了又点。

  “二十年了你还没说够吗?闭嘴吧!”母亲想明白了,也疯了,“你像个老人吗?像个长辈吗?有你这样的老人,有你这样的长辈吗?”

  姥姥当然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突然之间这样,她记得女儿从小到大都没有反驳过她一句话,她记得女儿一直是个听她话的乖孩子,她记得小时候十里八乡都在夸女儿,夸女儿孝顺,夸女儿不争不抢,夸女儿事无巨细都让着弟弟。

  “你是不是疯了?”姥姥又拿出她那副至高无上的姿态。她像是家里的一个皇帝,用一道“欺君”的罪名不停打压这个,打压那个。

  “我就是疯了!这家里的人都疯了!是你最先疯的!”母亲把收拾出来的日常用品连同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一起胡乱塞进行李箱。这个屋子是女儿的地狱,是母亲的刑房,她当然急着要逃,逃去见她受伤的女儿。

  往后一连几天,母亲都陪着女儿待在医院,父亲常常打来电话问问近况,可能说的就是那几句话:变变还是没有醒;我没事,进了住院楼以后我也能躺会儿;你自己一个人也多注意;我妈就那样了我也没有办法……一个人既要牵挂这,又要牵挂那,这边儿重了难免那边儿轻些,这边儿轻了又难免那边儿重些,可无论是这是那,来来回回跑的,一脚一脚都踩在自己心上,来来回回称量的,一件一件也都压在自己心上。母亲有时候也会被压得喘不过气,可女儿没办法回应她的自言自语,她只好跑到医院走廊里和丈夫打电话打到很晚,“你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行。你也是。”

  电话挂掉的那一下,走廊里安安静静的,虽然有值班护士在那里忙来忙去,但她们特殊的鞋子在地板上踩不出一点响动,她好希望有一点响动。哪怕再是一个女儿的朋友发来微信说些安慰话,也挺好。

  母亲回到病房,看到女儿的手机屏幕亮着。梦想成真了。是不是诚心想就可以成功。母亲拿起手机,看到新消息是来自一条微博私信,尽管她对微博的认识仅限于点开“我的”,然后看看动态,幸好弹窗消息只需要点一下就可以替她跳过所有步骤直抵聊天窗口。

  “填写家乡问卷调查,抽手机好礼。”是一条微博小秘书发来的广告。但微博私信的界面让母亲发现了一块新大陆,她的希望又能继续向前飘了,她从列表第一个开始点进去看,置顶的是几个群聊,无关痛痒,然后是未关注人消息:“不出意料,我发在走饭微博下的评论又被吞掉了。从前常在那里见到姐姐留言,我们的树洞都消失了。”

  走饭,母亲在女儿微博的关注列表中见过这个名字,她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点着返回,小心翼翼地记下微博私信这个功能在哪里打开。

  再三确认自己记下之后才打开走饭的主页,主页里的置顶微博有“100万+”条评论。母亲一条一条往下翻,一条一条读,她想要在这里面找到自己女儿的留言,她想要穷尽任何蛛丝马迹来了解自己的女儿。

  她在海底捞针,实在捞不动了,才上岸休息了一会儿。

  天亮之后,吃过早餐,她用毛巾把女儿的脸、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坐在一边,一步一步地打开微博私信,继续一个一个聊天窗口地打开看。终于轮到了树上的猫。母亲发现女儿和他聊过很多很多,点点滴滴,好的、坏的、白天的、夜里的、可以炫耀的、让她羞耻的。但她没有办法再一条一条看下去了,当她在家发过那次疯之后,她已经知道了原因,就是她们自己不好,是她们自己坏,再看下去,只能是更不好,只能是更坏。

  母亲发给树上的猫一条消息,问他有没有时间。

  树上的猫消息依然回复得很快。母亲不停地问,他就不停地答。

  “阿姨,您得承认你们这一代和孩子确实存在代沟。如果您肯了解一下自己的孩子在想些什么,你们的关系自然也会好起来的。”树上的猫这副皮囊下有人有鬼,聊起天来也最会顺藤摸瓜,一句话就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

  “既然您愿意的话,我和您孩子年纪相仿,我说说我的想法,您姑且听之,我姑妄言之。我感觉这障碍那障碍的,说白了其实就是不开心,就是自己和自己较劲,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被困在医院里,困在这个白刷刷的天花板,白刷刷的墙,白刷刷的地板当中,她必须得有什么东西可以启程,她漫无目的飘动着的希望,跟着树上的猫滔滔不绝一段接着一段的话,亦步亦趋,“看心理医生能有多大用啊,之前新闻上讲一个明星,他看了那么久心理医生,花了多少钱,最后不还是自杀了吗?”

  这是母亲不能承受的结果,她迫切地想要带着女儿逃出情绪的魔爪,但她也承认自己不能明白女儿的心思,她越听越认真,甚至拿来纸笔做起了笔记,她决心要带着自己的丈夫一起改变。

  母亲左手写下的字歪歪扭扭,常常一个字就占了三个字的位置,但她的笔记本还是越记越厚。她像是一个大龄考生,陷进了自己的执着里,陷进了自己幻想好的光明未来里。

  令母亲感到意外的是在这段“备考”之路上,许变变的姥姥来了一趟医院。她进到病房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变变怎么样了?好些了吗?”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许变变的舅舅带着孩子孙泊远也进到屋里来。

  母亲突然明白了她这句令人意外的问候。好些?从什么时候算起,车祸那天吗?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她得留些颜面给她。

  “嘿呀。萍儿一直在医院顾着照顾变变,我一个人也来不了医院,得亏是你回来了。”姥姥把孙泊远拉到自己跟前,帮着他把外套脱下来,“屋里热,别出了汗一会儿出去风一吹再感冒了。”

  “姐,变变她怎么样了。”舅舅问。

  “医生倒是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就是一直不醒。”母亲回答。

  姥姥抱起泊远坐在邻近的一张空床上,叹了口气说:“孩子受了罪了。”

  见外甥女没有什么大碍,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一家人久别重逢,就在病房里唠起了家常,问问老的身体怎么样,年轻的工作怎么样,再小些的学习怎么样。这些都是许变变不爱听的,往常听到这些她都会钻进自己的房间。但今天她却不得不躺在她们几个人当中,任由着她们一言一语来来往往。

  “你说我孤家寡人一个,什么也不会,家里缺个这少个那的也出不了门,人家外面现在都是手机就把钱付了,我也不会,就算出去也没用了。我们变变在学校用手机就能买了东西,还送货上门。她就在大學城上学,有啥事打个电话就回来了。”姥姥的话任谁听了都要羡慕她子孝孙贤。

  但母亲实在听不下去了,随便找了句理由就出了病房。

  医院的天花板很低,母亲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沿着走廊到了窗边,太阳一点一点西沉,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走廊的地板上,一片不规则的橙色液体似的往前爬着,可走廊太长了,怎么爬也爬不到许变变的病房门前。

  母亲的目光越过那片橙色,走廊当中吊着一个数字时钟,时、分、秒都有。听说医院的表要比北京时间慢上一会儿,为的是如果有人不幸去世,抢救过后,时钟才会走到他离开的那一秒。

  可还会醒来的人呢?他们醒的时候需要抢救吗?那他们不是永远被困在从前了吗?人人都可以被过多空闲的时间逼成一个思想家,母亲也不例外。但她的这段空闲时间里的思想,除了恐惧,就只有那她认为还不够厚的笔记本——她从口袋里拿出女儿的手机,几夜如一日地什么都不做,只是囫囵吞下白天里树上的猫说的话。

  【作者简介】郭康鑫,1998年生,山西晋中人。2022年开始学习写作,在《乡土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四分之三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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