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高向东的语气里听出,这位上师同他前些年从普陀山到峨眉山,再到九华山,一路追至五台山的那一位,并非同一人。
我不信教,但因为跟高向东是死党,曾有幸跟一位佛学院的教授共进晚餐。席间,那教授向在座各位讲述他每日教学所传授的内容,口若悬河,侃侃而谈。那些佛经术语,高深莫测,晦涩难懂,在我听来仿若天书,又不好意思问,于是只好跟随众人频频鼓掌瞎点头。
此时听见高向东这么一说,我突然就很想跟他去见识见识。说不定真能拓展眼界跟思路呢?我从单位辞职以后,完全靠卖文求生,需要多看多听多长见识,方才有可能写出有质量的东西。
我说,带我一起去吧向东,学海无涯苦作舟,让我也跟着提高提高。
眼下,我的小说创作正步入瓶颈期,停滞不前,思路全无,我觉得我应该打破闭门造车的写作习惯,应该尽可能地走出去,跟外面的人多接触,多参与一些曾经根本无可触及的领域。我的意思是说,我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法会意义非凡,说不定会是一次很好的素材搜集过程呢?而更为关键的一点是,我一下就记住了高向东只说了一遍的这位上师的名字——桑吉丹增。
我这人是个脸盲,只见过三次以下的人,即使面对面走过,往往视而不见,有人说我高冷,其实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太差,两百度近视,但除了码字,平时不戴眼镜,我怕一戴上就再也摘不掉了。但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个缺点。你想啊,人要是能把三岁以后的事情,事无巨细,历历在目,好的坏的逐一细数,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事?
我说,向东,活佛跟上师究竟有什么区别?你们这次的法会都有些什么流程,给我说一说行不?
高向东的手机在桌面上无声地震动,他瞥一眼,并不接,夹一筷子过油肉放嘴里大嚼。我们吃饭的这家店是个素菜馆子,鸡鸭鱼肉,生猛海鲜,一样不少,只不过都是由豆制品精工细作而来。高向东自打沉迷于研究佛学,四年多来,几乎不碰荤腥。而我属于无肉不欢一类,隔壁是一家麦当劳,赴约之前,先进去打包了一大份炸鸡腿跟麦乐鸡翅。
“不过是传法授法老生常谈那一套,你不懂,没兴趣的,去凑什么热闹呢?”高向东皱眉蹙眼看着我,确切而言是盯着我手中的鸡腿,仿佛它即将要跑起来。
高向东生得高高瘦瘦,大眼睛,眼白多,看人总好像目空一切似的,他比我小三岁,有那么句话,男人在四十岁之前都是未成年,他的生活这么多年来始终规行矩止,按部就班,研究生毕业后先是应聘进入一家公立学校当老师,先教化学,而后改教语文,然而他多年来所学的专业竟是物理力学。
高向东在学校里是独行侠,有课上课,没课走人,逢人见面笑嘻嘻,但几乎从不交谈,也就没什么朋友。老师跟学生都觉得他性格孤僻,有点怪,只有我知道此话然而不然。
比如说这样的法会,高向东永远有各种途径获取种种消息。都有什么人参加?何时何地?规模大小?他甚至对如何到达目的地的出行方式,亦了然于胸。公交乘几路,地铁是否可以直达,倒车的话怎么倒,这叫我十分佩服。你想啊,如果平日里没有联系紧密的同道中人,何从知晓?然而我实在想不出,高向东跟他的道友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五年前的他,一门心思专注于流体力学,研究流体(液体与气体)的力学运动规律及其应用,研究在各种力的作用下,流体本身的状态以及流体与固体壁面、流体与流体间、流体与其他运动形态之间的相互作用,我听着都头大。对于他怎么会突然对佛教产生兴趣,随即兴致盎然,我一直心存疑惑。
此刻看见高向东似乎并不愿意让我跟着他去,心想,那就别去了?惹人烦。再说平日里我最讨厌那些有事没事,总喜欢见庙就进的人,进去就烧香就拜,仿佛这一跪便可逢凶化吉,吉星高照。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跟着去看一看。我说带我去吧向东,让我也跟着提高提高。
高向东默无一言,腮帮子一上一下呈波浪式。现如今他吃一口饭,至少要咀嚼二十至三十下,恍惚的瞬间让我想不起来,他这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是因为佛学的功力浸染,还是由于几年来临睡前打坐而形成?
“你可得绝早起床出门,别让我等。”他终于咽下那口过油肉,又说,“五点半准时到桥头街车站,拜会上师得心诚,我们必须赶太阳高升之前最早的那班车。”
从我家到桥头街车站,起码要步行半个钟头,我租的房子位于城乡结合地段。当初辞了职,本想着靠稿费生活的日子自由自在,不必再朝九晚五,日日定时定点刷脸按指纹,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写的小说被一退再退,只好把原先租在市中心的房子退了搬来此地。房租倒是省了大半,但出行的难度大增。
我说,放心吧向东,我肯定不会迟到,今晚早早睡。
实际上,辞职以后,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入睡慢,且睡眠浅,稍有點风吹草动便骤然惊醒,浑身冒冷汗。用医生的话说,这是长期精神压力过大而导致神经衰弱,明显的症状便是“睡眠障碍”。但我自己清楚,我其实是因为单身久了,一个人在黑暗中不敢闭眼,担心这么一躺下去,便有可能长睡不醒。这种无形的恐惧感日积月累,且有增无减。
我曾经跟高向东提及失眠的苦恼,他给我的建议是,睡不着别硬睡,在床上盘腿打坐,阖眼默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我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上网问过度娘后方才得知,此乃道家九字真言。然而事实是,念经并不比数羊灵验。我总结了一下,觉得九字真言的功效之所以在我身上失灵,症结就在于我没能顿悟,没领会真谛,自然就没有心得体验,于是更加觉得有让大师给指点指点的必要。
高向东喜欢穿夹克,今天他穿了一件宝石蓝的CK春夏最新款,衣领竖起,翻卷着朝两边微翘,像一艘即将扬起的帆。里面是一件浅蓝色圆领短袖,已经洗得微微泛白。他穿衣一向讲究精干,即使是大冬天,也顶多在羊绒衫外头套件皮夹克。为了能在上师面前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出现,他昨天才理了发,虽然头发本来也不长。我注意到,他的鼻头正中间的一颗粉刺,已经十分饱满,泛红透亮,露出白头,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应该及时把里头的脓挤掉,不然任由其发展下去,会化脓发炎,等到不得不挤的时候再挤,会留疤,最终导致毛孔永久性变大,俗称“酒糟鼻”。
“我现在看见别人吃荤就反胃。”高向东面无表情地说。我愣了三秒钟方才回过神来,此时我正从塑料袋里拿一根鸡翅递到嘴边,给他这么一说,那翅膀仿佛将要飞起来,我把鸡腿鸡翅跟没吃的汉堡一起塞进塑料袋。
“垃圾食品吃了皮肤老得快。”高向东的嘴唇在灯光下泛出隐隐的红,带点紫色,他比我小,却总显得是我哥似的,总喜欢教育我,此刻他夹一筷子香椿炒鸡蛋慢慢嚼着,“那些走哪都手拿佛珠捏数的,未必就是信佛之人。”
我脱口而出,“鸡蛋是鸡下的,”说完立刻后悔了。
“真正的信徒,的确不吃鸡蛋。”见高向东并没生气,我紧张的神经方才松弛下来,他眼皮不抬道,“我认识一个姑娘,几个月不吃任何东西,活得好好的。”看我一眼又说,“有记者二十四小时追踪纪录,片刻不离跟拍,就想知道她是不是貌是情非。但几个月跟下来,人家不但没偷吃,日日打坐念经,还给寺庙里的僧人做饭呢。”
我说,“不能吧?没有科学依据能证明,人可以从空气中获取身体所需的能量。喝西北风真能长大?”我听说过道教辟谷跟印度瑜伽高僧,但他们也并非完全不吃东西。
高向东不苟言笑道,“饥饿是一种病,所谓的饥饿感是种情绪。人为什么要吃饭?因为身体会消耗。为什么会消耗?因为你我皆凡人。凡人的妄念一直在活跃,吃进肚的东西,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消耗在人类难以自抑的纷乱念头之中,故而有时脑力劳动者反而要比体力劳动者更容易困乏。”停了一停,“得道之人正因为已然回归本性,四禅八定,念念皆在定中,因此根本不会产生消耗,自然也就无需吃饭睡觉补充能量。”
我竟听得无言以对。也许跟高向东同为道中人的“他们”或“她们”当中,真有人能靠意念活着?
高向东有事要走,我说我来买单,他走后我独自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想起昨天夜里做的梦。
梦里的我在浴缸里躺着,身体给水吞没。水蒸气上升,凝结,对面墙上的镜子雾蒙蒙的。我在水里屏住呼吸,睁大双眼。我想看看自己能憋气憋多久,到再也憋不住的时候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同样的梦境,复而又复,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记得高向东曾经说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你去照镜子,如果在镜子里能看见自己的脸,那就是梦,是幻觉。……浴室的窗户没关,一阵冷风,我透过窗户望出去,看见对面楼上的人家,窗子里透出一团温暖的黄光,人影幢幢间分明听见胡同口有人大声地吆喝,“烧土,烧土喔——”。如今只有在城郊结合地带,还有人拉车卖烧土。
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从饭馆出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潮湿的路面给路灯照得异常白亮洁净,又那么昏暗。雨已经停了。我站在街边打车,身后是一家爱情主题酒店,二楼的一个房间开着窗户,没拉窗帘,我站的角度看过去,是一张大床,圆形的,靠墙边站着一个女人,正把一条玫瑰红的床单当空抖开,收于胸前再极速地抛出去,眼前一抹红光。
隔日绝早起来,出门时还不到五点钟。此时虽已进入初夏,早晚仍有点寒意。昨夜的雨,使得沿途经过的白粉墙上留下了半干的水渍,空气中的土腥味让我觉得踏实而又舒坦。
清晨的风在灌木丛中不经意地吹过,这个时间,路上车稀人少。马路两旁成排的银杏树的叶子,三片两片,悄然落下,摇曳沉浮仿佛一尾一尾金色的小鱼,纷纷游向手持扫把等候在街角尽头的清洁工。万物静寂,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跟脚步声。几只麻雀在树梢枝头蹦上跳下,叽叽喳喳商讨着去何处觅食。
我没注意高向东是从什么地方跟上来的,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吓一跳。
“天还没亮,你怕黑么。”他说罢递给我一块巧克力,“知道你没吃早饭。”
我没吱声,但显然有点动容。
我们走过一排低矮平房。临街的一个窗子开着,一个男人就着水龙头在灯下洗头。他只穿件汗衫,光腿穿着裤衩,看得见他背上的肋骨。那汗衫在他身上一荡一荡,正把头伸到正对水龙头的位置下面冲洗头发上的泡沫,整个人弓成一只烤虾。
“桂花香味的洗发水。”高向东轻声地说。这一瞬间我觉得,这注定会是美好而清新的一天。桂花香味的一日之晨。我心情愉悦,脚步轻松。本来还在为没换双运动鞋而穿了猫跟鞋出门懊恼呢。
不远处,正在新建的商品楼的楼顶呈半圆形,庞大而突兀的巨型蘑菇群建筑,黑暗中有点骇然。我指给高向东看,说,“总觉得那像陵园,膈应人。”
高向东并没接茬,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我于是不再开口,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并肩走下去。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疾步而来,超过我们往前去了。他在打电话,声音很响,是听不太懂的方言,不时停下来前后左右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我发现他的西装背后有什么东西挂在屁股上,仔细一看是吊牌,不知是忘了摘还是从洗衣店取出就直接穿上身。
到车站时车还没来,早班车六点整,我们五点四十已经到了。站牌下面站着一个女人,头发用条纱巾彻底包裹起来,戴着个没镜片的眼镜框。女人钉眼看着那个西装男,她分明也看见了他西装后面的吊牌。
也许那是租来的新衣服,穿完了还得还回去?我想起自己以前在星级酒店里做司仪,遇到有客人订喜宴寿宴,要求酒店帮忙客串主持,我就经常临时去租一套晚礼服,穿完还回去,但要注意别弄脏。
我心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啥?不禁笑起来。我这人有时就爱瞎捉摸,西装男说不定是个大老板呢?加长型凯迪拉克就停在街角,司机一到,他径直奔过去,车门自动打开,男子躬身钻入,西装吊牌瞬间就会给悦目的茶色窗玻璃吞没。他知道我在注意他吗?人家压根儿都不会瞥我一眼。
公交车来了。
等我们到寺庙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围聚着,且说且笑,很是热闹。
我发现这寺庙与平常所见的不太一样。门口没有那种叫賣各色廉价小吃跟兜售本地纪念品的小摊。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一个老头披件黑灰色道袍,膝头上放着一个盒子,用黄色的纸罩起来,身后的木牌上写着四个墨色的字——“门票十块”。老头寂然端坐,他脚边的喇叭里传出一个男音,“门票收好,会后可请上师签名留念,一位一百。”
高阶之上的门楣上方,大红色的横幅高悬,用黄色的纸写好字贴在上面,“热烈欢迎桑吉丹增上师……”
土黄色的院墙边,一个男孩跟在一个女人身旁,见人就磕头,手直伸出来,“幸逢上师,共修佛缘”。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下极淡极淡,模糊一片。我紧步跟在高向东身后进门去,没给他们一分钱。
进院右手边,是一个荷花池。前面一只两人多高的香炉大鼎,占据前院的中心地带。专供插香所用的大龛已经备好,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人们三五成群围拢于此,不论男女,自己的衣服外面一律都套上一件黑灰色的粗布罩衫,肩膀一侧斜挎着个黄色的香袋,阳光下十分耀目。
我踏上台阶正想绕过去到正殿去看一看,站在香炉鼎背后的一对男女朝我们招手,叫一声,“小高,高向东。”
“是梁工跟他老婆。某高校的副教授。”高向东已经朝他们走过去,我紧步跟随。
“这次你可来迟喽。”梁工的手已经直伸出来,高向东紧走几步过去握住那双手,说,“我们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近看才发现梁工已不年轻,戴副金丝边眼镜,穿件类似造船厂工人穿的那种橘黄色制服,袖口上有三个半圆弧形商标。我心说,还是个潮人呢。
高向东侧过身来介绍我,说,“这是金小枣。”
梁工在我伸出去的手上蜻蜓点水般握了一下,掉转身来介绍,“我太太。”
“没听小高说你要来,”梁工说,“幸会啊幸会。”
我微笑着点头表示同感,漫应着敷衍一句。我正寻思该怎么更好地融入,就见梁太近前几步,附耳道,“小枣你好福气噢,这种机会。”说罢又站回她丈夫身旁去了。
此时,正在排队烧香的人们,自动站成两列,有专人带领着依次进入大雄宝殿。门内侧站着两个僧人,土黄色的僧衣外面也披一件黑色罩衫,双手合于胸前,进来一个人行一次合十礼,口中喃喃,听不见说得什么。
高向东说,“路上特顺,一路绿灯。”
梁工说,“昨晚一夜风雨,今儿太阳真好。”
微风将细碎的日光,从人们脸上扫过,落叶纷纷,色彩叠加了阳光的温度,我闭上眼睛,仍能感受到给一片金橙色紧紧包围。
偌大的庭院内,迎面立着一面大镜子。此刻客满,是一片人海,我站在这里看过去,是人海上面又叠落一个人海,人潮汹涌中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寂落得让人胆怯。
“可不么,已经很久没出过这么好的太阳了。”高向东把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并不点,就那么叼着。他抬头望天,梁工跟梁太也跟着仰起脖子看,“绝对跟上师的到来有关。这是吉兆。”
我不时地掉转身来望向正殿方向,看今天的主角来没来。
木鱼声声,诵经声从殿堂内传出来。我看一眼高向东,悄声说,“我们要进去吗?”
“这是日常的早课。”高向东说,“法会要到未时才开始。”见我一脸惶惑,又加一句,“下午一点半到三点。”
法会要在下午才开始,但我们九点钟不到已经站在这里。高向东去撒尿,在厕所门口遇见一个熟人,原地站着聊起来。
我现在又开始后悔,出门时穿了双猫跟鞋,院子里的地面是鹅卵石,走路尽管已经特别小心,但稍不注意会崴脚,要不鞋跟就嵌入石头缝里。我想我得找个地方坐下。往身后看看,走回到荷花池边,靠着石头边缘,把鞋脱下又穿上。想起那次去缅甸,进寺庙一定要脱鞋,上香先净手,但此地不是缅甸。
荷花池里不见荷花,水是死水,浮层厚厚一层绿藻,给阳光镀上一圈金色,金芒刺眼。角落里,围栏上晒着几条旧棉胎,一只猫躺在上面,肚皮朝天。
我打手势给梁工跟他太太。高向东仍站在原地跟那人聊得起劲,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对面是个小二楼。底楼正中间的一扇门上写着“游客止步”。走廊的水泥地板上是新铺的大红色地毯,一个穿黄色袈裟的小和尚悄然而来,拾级登楼,跟什么人说着什么,上二楼去给摆在走廊尽头的一张方桌上铺上亮黄色的桌布。隔一会儿,又端来点心跟水果摆上,始终笑吟吟的。
距离我不远的水池边,坐着两个人,一个跟另一个说,“上师住在二层最里头第一间房。”身旁的人点点头,拿出整串念珠默默捏数。
梁工跟梁太走过来挨着我坐下,他们头碰头彼此悄声说了句什么话。我注意到高悬在楼梯边上的四个华盖是丝绸做的,依次排开,已经给太阳晒得褪了色。我看一眼梁工,本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梁太正把一瓶盐汽水打开递给他。
我继续望向二楼尽头的那张小方桌,桌子后面的墙上,在原来的白粉墙面上钉了一块木板,挂着一幅画,颜色鲜焕的图案十分繁琐,我琢磨半天也没看明白是什么,只觉得它们此刻挂在那儿,也自带一层神秘的色彩。
“小枣,随便聊聊介意不介意?”梁太跟梁工调换位置,紧挨我坐下来。
“不介意不介意。”
“听小高说你在医院干过一段,现在在写小说?”未及我开口,她又说,“医院的工作多好,怎么说辞职就辞职,是为体验生活?”不用问,这都是听高向东说的。
我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忖度道,“就是个急诊室护士。统共也没干多长时间。医院试用期时间太长,我们这种编外实习生,属于机动后补队员,哪里需要去哪里,加班是常态。经常连夜给挂急诊的病人进行紧急处理。每天跟各种各样的病人打交道,车祸断腿的,喝酒胃穿孔的,斗殴挨了刀子的,有的急症病人送到医院已经快不行了,我就得被家属臭骂,甚至挨打。你想啊,一个人天天耳畔充斥着叫嚷跟呻吟,尤其夜深人静时分,那声音简直让人抓狂,没多久我开始失眠心悸。有次值大夜,凌晨时一个病人死了,我得负责处理尸体,用裹尸袋把尸体裹了移至太平间,然后通知排队等床位的下一位病人可以住进来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人生真无趣,这么下去我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决定改变。我必须改行。所以辞职了。”
梁工跟梁太釘眼看着我,仿佛从未见过似的。梁太说,“这做人啊,最重要就是开心。那怎么才能开心?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你见过有哪个大夫能治好他自己的癌症?不得病最好,一旦得了,去医院就是烧钱,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医院能给你治好绝症?”嗤地一笑。
梁工接过话题道,“再有名的专家也白搭。钞票散尽,到头来换来一张死亡通知书,家属还必须得在上面签字。临了跟你来一句,节哀顺变,人生无常。”
“可我们生了病,还是得去看医生。挂专家号还得通过黄牛呢。”
“那是。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别动不动就知道找医生,万事不求人,求人不如求己。”他指一指胸口,“人的命其实就靠一口气提着,你要是相信点什么,有了病病灾灾也不怕。”
他看着我的表情,好像眼前这个人愚不可及。
“禅宗以心印心,上师的造化,无人可及,崇拜他就要无条件服从,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不懂别瞎问。当你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自然也就解脱了。”
“真的?”
我瞠目的表情或许正是梁太希望看见的,梁工已经把随手拍下来的照片发送九宫格朋友圈,立刻收获十几个赞。
庭院里的阳光,像水一样浸染吞没掉了每一个人。我忽然觉得又累又饿又乏,恍惚的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我有点烦躁,高向东一直没跟过来,于是在熙来攘往的人海中探寻,漫无目的的眼光落定在一个高个子女人身上,身旁站着高向东。看得出他们说得正起劲,他偶尔趴她耳边说句什么话,她抬手捶他,捂着嘴笑。我今天没吃早饭,饿得前心贴后背,给太阳晒得有些目眩头晕,闭上眼睛再睁开,看见满地太阳。我深呼吸,把手垫在大腿下面,石子硌得我屁股疼。然后继续盯着高向东。高个子女人穿了件血红色的长裙,准确地说是袍子,阳光下那长袍给镶了一层金,仿佛一只巨型火烈鸟,即将要燃烧起来。
而就在这时,钟声当当而起。我听见梁太说,该吃午饭了。
正殿里那些诵经声跟木鱼声,戛然而止,穿黑罩衫的人鱼贯而出,走出来在庭院内自动分开,男左女右,重新组队。我在这里望过去,雾蒙蒙仿佛乌塘深处落满了鸦……
众人排着队,依次缓慢而有序地走向后院里的一间大屋。我跟在梁工跟梁太身后去吃饭,却总感觉不是去吃饭而是去参加一场追悼会。梁工跟梁太一旦加入队伍,便不再开口说话,表情肃穆,我则埋头跟在一旁往前移步。听见身后有人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走进那间大屋时,高向东正抬起手臂朝着我们挥舞,他已经在一张长桌跟前坐定,边上坐着那位血红火烈鸟。
梁工跟梁太紧走几步赶过去,挨着那女人落了座,我的身后是个窗户,我看见膳堂前院后屋,晾晒着一匾一匾的黄花菜与蘑菇,那匾比市面上卖的大许多。高向东说,“寺庙里提供斋饭。这些花菜与菌类,是僧人每日凌晨上山采得。”
竟然有一道“肉蒸饺”,当然不是肉,我跟高向东在素菜馆子里吃过这道菜。只取蘑菇的梗,剁碎后加一点酥油,拌拌就得。馅足皮薄,咬一口,齿颊留香,觉得比馆子里烧的味道还要好,不禁一口接一口。我说,“出家人不吃荤,却能把素菜做出肉味来,了不得。”见高向东一个劲地瞥我,我方才噤声。想想真神奇,蘑菇这东西全国各地都有,一下雨就探出脑袋,说不准在什么地方等着呢。我见到过房梁上长蘑菇。
就在我大快朵颐之时,一张湿纸巾递过来,我这才发现别人正在给碗筷调羹细细擦拭消毒。血红火烈鸟把消毒纸巾递给我,说,“疫情防控,长效长治。”此刻我突然间怔住,跟她瞠目而视,我说,“你是……?”她左边眼角上的那颗痣还在,只是比上高中时有变大的趋势,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最好能立刻叫出她的名字,然而却死活想不起来。很明显,她也并未能及时想起我叫什么,只好彼此呵呵呵。
世間事,往往就这么妙不可言,许多人一辈子擦肩而过,而有些人时隔多年,却能在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地方邂逅,预先什么迹象也没有,就只是从长桌的一头向你递来一张湿纸巾,然后就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
我跟血红火烈鸟面面相觑,都笑起来。高向东说,“你认识夏冬?真没想到。这真是太巧了。”
“瞧,小枣,我说什么来着?你真是有福之人。”梁太对着丈夫重重点一点头,再次得出这个结论。然而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尴尬,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上高中时,夏冬坐在我身后,同学三年,十几年后遇见,眼前的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只知道夏冬中医学院读研,想不到你们认识,竟然还是高中同学?”高向东笑着摇摇头。
“我们前后座。”
夏冬突然说,“没想到金小枣今天会来。”我觉得她也是才刚想起我叫什么。记忆中,夏冬是老师的专宠生。成绩优秀,要求进步,还是班干部,我记得她当年是保送上大学的。我说,“你不是去航天学院了吗?怎么学了中医?”
我高中毕业后上了卫校,去医院做实习护士,没多久就辞职。要是给夏冬得知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会不会嗤笑?
“当时给保送上航空学院,读了一年就转校了,因为我更喜欢学医。在中医学院读了五年。”夏冬说。
好多没吃饭的人就站在一旁等座,我们加快速度吃完,起身来到后院。梁工跟梁太已经走前面去了,高向东拿着手机不知在给谁发微信,我和夏冬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夏冬说,“我们去正殿瞧瞧。”正殿里的佛像应该新上过色,十分鲜活,供桌上的香炉里没有香烟袅袅,点的是电子蜡烛。
夏冬的一只手自然地搀住我的胳膊,侧身道,“我家中医世家,我太爷爷就是当地非常有名的老中医。只不过学起来太费劲儿。本科五年,本硕连读七年。一入校,基础科目是习字。”我说医生的字都是飞龙文,她又说,“一般人都看不懂医生写的字,但医生却能看懂其他医生写的病历单,就是这个道理。”我不置可否,听她继续说,“书本里的知识是死的,如何学以致用?说到底靠的是医生个人的经验。仰观宇宙,俯瞰人体,相面决生死。脸色好不好?吐舌头瞧瞧?见微知著。不觅仙方觅睡方,长什么肠子吃什么食物,那学问可大了去。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极快,无声地笑着。
这还真是头回听说,觉得新鲜。我说,“听说现在去看中医,医生要病人先去医院拍片子,抽血化验之后,方才给你把脉问诊。”
夏冬说,“正常。难不成你还指望有人能一眼看穿你五脏六腑?我不愿意让病人这么看我,我立志要成为那凤毛麟角者。虽然听起来有点夸张,但绝对是真的。我爷爷说的呀……”
一个侧殿的门敞开,没有人,地上一只椭圆形的蒲团已经很旧了,边上的藤草支棱着。夏冬凝立不动。我犹豫着,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跪下磕个头?
我其实想说我也一直很努力,如今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但我并没说。既然来到此地,既然突然遇见一个熟人,况且是十多年以后。我更想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
“我这人命算不错的。我是说,当年没参加高考直接被学校保送,然后又转校,换专业,一切都很顺,太顺了。”夏冬掉转身来望向别处,“毕业后直接留校,多少人羡慕,男朋友是初恋,一毕业就结婚,校领导还特批了我一套婚房,一室户,小虽小了点,可多少人得红眼病呢。”
我瞪大眼睛往下听,她偏不说了。
侧殿的门前一排塑像高耸着,面目狰狞的四大金刚,手上握有琵琶、宝剑、赤龙、宝伞。我望着其中一尊怒目金刚的脚,墨色的靴子已掉漆斑驳,厚底足有两尺,灰尘在阳光下飞雾般迷蒙,我忖度道,“然后呢?”
“结婚之前我已经怀孕了。”夏冬轻声笑道,“顺势逆势,人生就是如此,万事皆大欢喜之时,尤其要小心。辛苦怀胎十个月,到头来难产,孩子落地就呼吸微弱。搁保温箱里抢救,只活了两个钟头。医生说,新生婴儿的死亡率一直就不被重视,千分率的百分比,偏偏我中了彩……”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表示同情,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只好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再多的话都显多余。我现在能讲给你,就说明都过去了。”
此时我们恰好走过正殿的后门。门开着,一个小和尚端坐在阴影里玩手机,他的面前是一座千手观音,像身耸入五彩的云中,大殿内烛火昏暗,灯下看去仿若一艘巨大的船,冲破茫茫浓雾,直朝着我们逆向驶来。那泥塑的五彩裙裾,看久了像是在抖动,那桅船的帆在风中哗哗作响。
“知道吗?你现在的状况,可以看出你前世的修为,而你今世所为,亦可预知你后世的境况。你得明白,有些灾难它本来就在那,你无处可逃。”
“真的?”我将信将疑。
夏冬双目阖起,嘴角轻扬,听不清念叨了一句什么话,说,“我是那年在峨眉山认识向东的,一拍即合,特投缘,向东在这方面悟性极高。上师特看好他。”
就在这时,高向东跟在梁工梁太身旁转到我们这里来了。高向东不停地记录着什么,用手机备忘录写下来,梁太则对着菩萨像三鞠躬,我听见梁工说, “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实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我站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大殿后面的一间屋子。此刻院门紧闭,窗子开着,有几尊尚未完成的泥塑,三四米高的弥勒佛,原木色的木制胚刚刚打磨过,上过清漆,很浓的漆料味道越窗而来。我在想,“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接下来就该刷金粉了。”
高向东他们已经从正殿里转一圈走出来,我跟在他们身后,经过一条小径,两旁竖有暗黄色的矮墙,墙头覆盖污暗的陈旧屋瓦,墙内的藤蔓上结着手指粗细的黄瓜跟茄子,原来是一畦菜园。
法会开始以前,众人从寺庙的各个角落搜罗而来的高矮凳子,已经在院子当中摆得满满当当。夏冬已然恢复常态,笑眯眯挽了我的胳膊,走到水池边站定。
“高向东人挺好。”夏冬说。
我笑笑,觉得这法会有点像小时在乡下赶庙会。
一个小和尚走得小心翼翼,双手捧着个木头脸盆,水溅出来打湿他的袍子,走过身旁才看清里面躺着一尾鱼。
我以为是法会需要鱼来祭祀。夏冬说,“要放生。”
那小和尚已经把鱼倒进荷花池。我说,“死水。鱼活不了。”
我突然有点迷茫,又有点难过,而这脆弱的情感刚才在夏冬告诉我她的不幸时好像并没出现。此刻那一池死水里的鱼,拼命扑腾,溅起金色的水花,我忽然很想和这个昔日的旧友聊一聊,我们读书那时的事。
我想起学校门口每日准时会挂出的小黑板上,一笔一画写着,“阴转晴。午后小雨。东南风3-4级。最高温度29度,最低温度18度。早晚温差大……”
那时我跟夏冬专门负责出板报,她的粉笔字写得好,横平竖直,工工整整。我则负责配图,画一朵云,画一个太阳,或者几滴雨。
我说,“你那时是怎么获悉第二天什么天气的?”
夏冬愣了一下,说,“不过是把网上搜来的气象预报抄到黑板上而已,百度上可以查到十五天以內的天气情况。我哪有那本事?”我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提及那么遥远的事,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说,“知道吗?高中班主任邵亦培死了。死好几年了都。”我啊一声,她又道,“我们毕业那年,他被外派至新西兰进修,三年后回来妥妥的副校长,谁承想头一年就病了,客死他乡……”
高向东递过来一个长条板凳,我跟夏冬肩并肩坐下,高向东掉转身又回到最前排,紧挨着梁工跟梁太。
“人生一场幻梦呵。某个你特熟悉的人,好端端冷不丁哪天走在路上,有人跑来告诉你,那人已经死了,已经死多年了。什么感受?好比你我现在正好好地坐在这里闲聊,而有一些人,正在某个地方悄然死去。”
夏冬算得上是个好看的女人,只是左眼角的那粒黑痣总让人觉得她在哭。我想告诉她,我认识医院的人,可以帮她把那颗黑痣点掉,激光一秒钟就能解决的事。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
寺庙大门前有人放炮。响鞭噼噼啪啪,隔着老远一阵金星,乱落如雨,忽而一团炙火猛然窜出,直升入天,迎空炸响,黄烟氤氲浓郁,良久不散。
待火花俱寂,法会即将开始。
夏冬侧身趴我耳边说,“人人都一样。此山看见那山高,总想着下一个一定会更好。到头来呢?”我正欲开口,她忽然说,“早上我跟高向东聊那么久,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法会正式开始了。
一个青年大步流星而来,由一侧的台阶走上主席台。这是一个俊逸的男子。瘦削的脸上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眼神敏锐,笑容清澈,他穿一件深赭红色的袍子,一只手臂从袖筒里伸出来,手腕上的皮肤异常白亮,是没有给太阳晒过的颜色。
“桑吉丹增?上师这么年轻?”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总之跟我所期待的不太一样。
“上师喜欢高向东好几年了。他已经被佛学院录取了。全院唯一一个特招生。”夏冬的说话声轻飘飘地,仿佛来自天上。
春困秋乏夏打盹。我的眼皮直打架。
身后距离荷花池不远处站着几个半大孩子,一路追逐嬉闹,不住地被家大人在屁股上踹上一脚,他们一点不在乎,顾自嬉笑着跑开,不一会儿再次围聚过来。他们推搡搂抱着挤站在花池边沿或者踩上同一条长凳,叽叽喳喳,始终无法安静。
我看见原先在寺庙大门口跟着女人乞讨的那个孩子,此刻正斜倚着水池的栏杆嗑瓜子,个呸个呸,瓜子皮吐得飞快。那女人席地而坐,正一把一把将讨来的纸钞跟硬币一一掏出来清数,满足地笑着。
桑吉丹增的声音从主席台上空远远地传过来,隐隐听见他在念一段经文,声音低沉,舒缓而沙哑,仿佛来自太空。我学着旁人的样子双手合十,阳光刺眼,我喃喃念道,“桑吉丹增,万能的上师啊,我小说的结尾怎么写更好……”一语未毕,睡着了。
【作者简介】 王瑢,祖籍山西太原。现居上海。
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山花》《花城》《山西文学》《黄河》《西部》《诗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食事绘》,长篇非虚构《薪火》,小说集《告别的夜晚》,诗集《敲门的影子》,散文集《光影流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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