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这家医院前厅,没有挂号,守候在门口的导医员就带常乐直接来到三楼,在一间诊室的门口停下。心灵感应一般,里面出来一位白大褂,只见两人相视一笑,单手击了一下掌。像体操或跳水团体比赛项目的运动员一样,已经结束的一个给后者以鼓励与期许,即将上场的一个给前者以赞美或安慰,顺利完成了交接。白大褂目送导医员走开,指指门口的长椅对常乐说,您坐这里稍等,里面还有一位病人,一会儿就好。
常乐坐好,放眼看去,走廊里来去匆匆的人不少,各个门口摆放的长短椅子上也很少有空的地方。是平时也这样,还是因为是星期天北京的专家来了?正琢磨着,诊室的门打开,刚才见过的白大褂招呼常乐说,您可以进来了。
大夫笑容满面地迎接他这个陌生面孔的到来。
大夫贵姓?常乐边坐边问。
免贵姓汤,清汤寡水的汤,我出生的年代,没有干饭吃,只配喝汤。大夫微笑着自嘲。
常乐跟着笑了,高兴自己遇到了一个幽默风趣的人。
招呼常乐进来的白大褂说,这是我们汤主任,将近四十年专注于治疗三叉神经痛、面神经痉挛和面瘫。
汤主任微笑着前倾了身子,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平常的常,家常便饭的常。大夫前面都那样说了,就没好意思把自己的名说出来。不然,人家喝汤你常乐,怎么好意思?
汤主任亲切和蔼,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两只电光闪烁般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常乐的这张脸,几年了?
两年半?都两年半了,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常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想着合适的措辞。至少是认可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早一点来,自己活该承受这么长时间的痛苦。
汤主任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手机对准了常乐的面部。那会儿,常乐的脸讨好似的,正在剧烈地抽搐。
你自己看看,抽成了什么样?你——你怎么就不早来找我?汤主任把手机递给常乐。
看对方的神情,常乐觉得,急患者所急,痛患者所痛,作为惩罚,人家给自己一个耳掴子都应该。抽搐发作的时候,平时也常常对着镜子左瞅右瞧,现在看汤主任拍下的视频,确实惨不忍睹,半张脸的里面,仿佛有无数根绳子向着右上角一齐发力,抽搐的幅度和形成的表情有一点吓人。
汤主任要回自己的手机,问是不是这样——
常乐惊讶于汤主任居然把自己训练得那么出色,像视频的回放一样,用自己的一张脸,把刚才发生在常乐面部的抽搐模仿得神形毕现,奇丑无比。
幽默和风趣,又加了肢体语言,常乐忍不住笑了。心想,汤主任一定给自己也录过同样的视频,要不,怎么会那么自信地表演给前来就诊的人看。如此这般与患者交流,此地无声胜有声,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问答,拉近了彼此的情感距离,事半功倍。没有多年的积淀,哪里有这个功夫。四十年,谈何容易?
问过了常乐的姓名和年龄之后,汤主任开出了一张检查单,经验归经验,我的目测不算数,请常先生先去做一个面神经肌电图检测,拿到科学依据,咱们再确定该怎么办。
科学依据,正是常乐希望得到的,是啊,经验固然重要,靠不住的时候不是没有。从凳子上站起來的那一刻,常乐的目光被对面墙壁上一幅书法作品吸引了去:医逢信者但可救,道遇无明枉费心。甘露不润无根草,妙法只度有缘人。常乐知道,语出明末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不久前,一家医疗机构的广告词里见到过。
汤主任笑着问,怎么样?说得好吧,常先生今天能到我这里来,迟是迟了点,说明还是“但可救”的“有缘人”!
常乐说,谢谢汤主任的吉言,但愿是这样。
在窗口交费的时候,陪常乐一起来的白大褂说,自己姓朱,朱红色的朱,是汤主任的助理。常乐说,谢谢小朱,麻烦你陪我!
交过了费,小朱领常乐来到同一层楼的检测室,里边没有别人,当下就给做了,带着那张纸片,小朱领常乐重新回到了汤主任身边。
你看——几项指标都超过了正常人的一倍,就目前的情况,做介入式微创,是最佳的选择。汤主任用碳素笔指着检查单上的数据说。——当然,不做微创还有别的办法,去省人民医院可以做开颅,就像这一位——汤主任从他的手机上调出一幅照片来。常乐看到,一位男士后脑的一侧,至少有三寸长的地方,有非常明显的术后重新缝合印记,好多地方都没有长出毛发来,粉红色的疤痕特别抢眼,看上去有一点瘮人,那是开颅留给患者的永久纪念。虽然年纪大了,自己可不想那样,开颅,听着心里都发怵。
你再看这个——汤主任又调出了一组影像,一一指给常乐看。常乐扭过去头,上面的人眼里没有一点光亮和神采,术前术后都是呆板着的脸,木头人一样,只是后者看不到了抽搐。
最多二十分钟,不需要住院,做完直接回家。现代科技,就这么简单!
常乐犹豫着问:需要多少钱?
汤主任说,让小朱你给算算。
小朱拿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开始写下手术费、纳米养护费、药费等几项,报出的数不到两万。两万?去北京做,好像需要四万,是翻了倍的。
可以报销多少?
药费可以从医保卡里支付,因为不需要住院,其他均需自费。
常乐说,手术费是大头啊,出来的时候,只是想来你们这里咨询一下,听听专家怎么说,没有做其他的准备。马上就做,太突然了。
汤主任说,前面已经做了九个,现在正在做第十个,你要做,就是第十一个,后面还会有。专家六点的飞机票已经买好,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在哈尔滨的手术台上。
这时候,又有患者进来,常乐说,我到外面想想吧,浑身上下只有千把块,要做,还得筹钱。
二
每天早上醒来,常乐有翻手机的习惯,翻着翻着,一条微信吸引了他的眼球,是这家专科医院发布的消息:今天是星期天,来自北京的专家在我院会诊、做手术,有需要的患者请现在就预约,名额有限,机会难得,切莫错过!
从网上得到帮助,常乐想法久矣,不是要找相关的医院,而是想了解国内外治这个病的前沿成果。大致的过程是这样:百度上输进“面神经”三个字,屏幕上就跳出来许多相关的词条,满怀期待,去点第一条“面神经痉挛最好的治疗方法”,屏幕上出来的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而是现在就诊的这家医院全称。
记忆当中,许多年前,不少患者吐槽,称网上推荐的医院,人去了,钱花了,上当了。事情逼到李先生不得不亲自站出来给一个说法,他坦承患者的诟病有一定的事实存在,他们所推荐的医院,确实并非治疗该病最好的医院,因为最好的没有在他们这里做广告,他们也不知道谁家最好。李先生态度真诚谦卑,恳请同胞给自己的民族企业以理解宽容和成长的时间。
因为心里有这样难以抹去的阴影,虽然早就加了微信,常乐却没有认真关注过这家医院发布的信息。今天早上关注了,是因为上面有“北京的专家在我院会诊、做手术”的字样。
迷信北京的专家,常乐毫不隐讳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发现自己面部不对劲的时候,咨询一位大夫朋友,知道抽搐不是由中风引起,而是血管挤压了神经。前后两次住院,输液、扎针、各种各样的理疗,服中西药。最多的时候,面部、胸部、手部,足部,上上下下一次要扎进去将近六十针。大夫名气很大,享有各种名号和荣誉,大家都喊他教授,医院的走廊里张贴着国家领导人和他握手的大幅照片。常乐庆幸自己运气好,曙光就在前面,康复只需假以时日。
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一个月快要过去,抽搐的频率和幅度都没有降低,康复的迹象不曾出现。每次扎针的时候,教授身边的实习生都要围上一大圈,认真不认真,认真;上心不上心,上心。但认真上心和效果是两码事。一针下去,教授问:好一点没有?常乐说,没感觉到;换个穴位再扎,这回好一点不?常乐回答还是没有。还没有?我倒不信了——啪啪两巴掌,那是下一针要扎进去的地方,教授念念有词:通——通——通——嘴里这么喊着,又一针扎了进去。这回还没有?常乐紧咬着牙,只觉得后面几针一次比一次疼得厉害,有一点挺不下去了,话里带了感激和兴奋,——有了有了,这回感觉到了。教授爽朗地笑了,对围过来的弟子说,我还不信——
最后一次扎完,常乐不无遗憾地对教授说,已经来了整整四十天,再住下去费用就超过了报销上限,医院让明天办理出院手续,扎不成了。教授说,你还没有完全好啊,半途而废,可惜了。等常乐出了门,教授跟出来悄声嘱咐,办手续的时候,让他们预收了费用,带一个疗程出去,我在自己的诊所接着给你扎。
常乐说,好的好的。心里想的是,假若再在这里扎四十天,仍然没有效果,不知道教授会给出一个怎样的说法。教授那边志在必得,他却想的是人家的口碑和体面。办手续的时候,常乐并没有提出教授教给的做法,他得到的信息是,那样做等于恶意套取国家的医保,窗口里面不会答应。不会答应,教授为什么要提出来,难道还有别的变通办法?常乐懒得去再问。
出院后的一次饭局,认识了一位给父亲治过同样病的朋友。朋友说,再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钱了,去北京做手术,简单得很!给我父亲做手术的专家已经做过三万多例,手到病除,万无一失!
疫情过去是春节,要去北京就给耽搁下来。这就是常乐为什么见了这家医院今天的相关信息,一反常态,即刻行动的缘由。心里想着,要是北京来的就是朋友推荐的那位专家呢?错过了,岂不可惜?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走廊里有的白大褂已经拿到了外卖,常乐的大脑也在权衡利弊飞快思考。去北京,安全可靠,保险系数毫无疑问最大;可是一起一落怪麻烦,花费也不成了四万?常乐是一个凡事图简单,不愿意在自己身上花过多钱,又有一点冒险精神的人。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然敢登手术台,关乎患者的身家性命,手上的功夫想着应该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眼见的自己前面已经有那么多人做了,还有一个从宁夏那边慕名而来,难道人家都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百分百的信任是一件比较吊诡的事,就这么定了:做!
忽然意识到,汤主任明显本地口音,所谓会诊,莫非就是他和他的两位年轻助理?拉大旗作虎皮,虚假宣传无疑。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环境就是这么个环境,十个条件里,只要最关键的一条是真的,其他都不必太多計较,只要那个北京专家不是冒牌货,这一宝就押对了。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就见怪不怪,学会了坦然面对,成熟老到是一次又一次付过了学费。
要不要和老伴以及孩子们商量一下呢?毫无疑问,一百个应该。可是一商量,以他们各自的性格,即便是同意在这家医院做,也不会同意今天就做,不知道专家下一次什么时候才来。更大的可能是明明北京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去找技术最好的那个专家?怕花钱?你自己不舍得,我们舍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来不及了,事后解释吧,定了。
接下来的事是筹钱,这个不难,怕露了馅,不能向老伴和孩子亮明,两个电话打出去,朋友很快给打进来两万。
常乐给女儿发微信,中午我不回家吃饭。什么原因,没有细说,隔三差五,没迟没早,他在外面会有饭局,家里的人都习惯了。
三
常先生看着就是一个痛快人!汤主任放下了正要打开的外卖,接着说,凡事最终求的是结果,下午回到家里,脸上不抽不跳了,给全家人一个惊喜,大家该有多高兴!
汤主任的“凡事最终求的是结果”,说到了常乐的心坎上。
助理小朱开始开单子。汤主任拿出一页打印好的纸来,是《手术患者须知》。是为了节约时间吧,他没有让常乐自己看,而是挑其中的几项读给常乐听。汤主任说,手术做完,有三四天时间,你半个嘴巴进食会有一点困难,一只眼睛会有泪水渗出,过几天就恢复如初了。常乐平时就大大咧咧,是一个粗人,笑着说,这个没关系,一边困难还有另一边,饿不死的。在最后的一栏里,签了“同意”和“常乐”四个字。其他条款的内容是什么,既然汤主任没有念出来,想来无关紧要,常乐就没有再问。想起来都有一点后怕,假如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万一手术失败,患者要独自承担一切后果”这样一条呢?
手术室灯光昏暗,专家个头高高,年龄在五十岁左右。
大夫北京来?
北京来。
常乐的心放了下来。贵姓啊?
专家说了一个姓,不是朋友推荐的那一位。
常乐安慰自己说,这么大一个中国,会做这个手术的,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人,对方即便是那位专家带出来的徒弟,不也很好?
看看,正跳着呢!专家指着常乐的脸说。常乐也感觉到了,这张给自己争气的脸总是在最适合的时段,不失时机地展示给需要看的人看。有几次饭局结束要集体合个影,它却是偏不配合,照片上自己的“尊容”没有一次不是口眼歪斜,不人不鬼。
按照女助理的引导,常乐躺上了手术台。
专家走过来说,手术过后,半个月的时间,您的半边嘴巴会进食困难,一只眼睛会有泪水渗出。一边的脸,会有一点下垂。三个“会”,没有一个是危及生命的,对一个面部长期被抽搐困扰和折磨的人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常乐感慨北京专家的诚实,不遮不瞒,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丑话说在了前面,有良好的职业道德。凭这个,就值得托付,值得信赖。三楼的汤主任为什么要把半个月说成是三四天呢?怕说多了,患者拍屁股走人吗?他太不懂病人的心理了,良药苦口,疗毒刮骨,担心纯属多余。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多了,还真会把一部分胆小的人吓跑。吓跑了,不就是把本来很好的机会给错失了?汤主任那么说,也许是迫于无奈,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患者好,等到手术后彻底恢复如初了,他们自然会理解所以那样说的苦衷。
手术开始,专家在右面耳朵下边切开一个小口,常乐闭上了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血管,进入了皮肉,肿胀,肿胀,还是肿胀,肿胀到难以承受。常乐开始支撑不住,嗷嗷地叫了起来。没有打麻药,疼到两拳紧握,额头冒汗,两位助理死死按着他的手臂怕他乱动。专家的两只手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一直在将一个什么物件强行往皮肉的深处塞……
下了手术台,常乐突然发现,嘴里像含着什么,舌头打滚,说话不连贯了,吐字不清晰了,要對专家说谢谢两个字都变得特别困难,不得不反复说了几遍。不放心,最后又抱了抱拳。好在再次回到汤主任身边的时候,已经有很大的改善。想着,可能自己刚才太紧张了。
见到术后的常乐,吃过外卖的汤主任更显亲切,怎么样,现在感觉还抽不抽?神奇不神奇?佩服不佩服?是不是后悔没有早一点来找我?这么说着,他就又开始对着常乐的面部录像。你看——这是你现在的,还抽吗,一点都不抽了。常乐的眼角有泪水渗出来,一边用手去抹一边伸过脸去看。其实,看不看他都知道,自己的脸理所当然不会再抽了。汤主任将几块折叠好的纱布递过来,用这个,小心感染了。
汤主任说,接下来要做的是输液和纳米修复,每项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常先生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了。
正午时分,打吊瓶的人依然很多,没有床位,护士指给常乐一只凳子,让他坐在那里。患者多,出出进进的护士也多,门口光导医员就安排了一摆溜,这么多的人开工资,看来指靠的就是北京的这一位专家。平日,所有的广告宣传,枕戈待旦,都是为了今天的全力以赴。一家自身并没有多大实力的医院,要生存,何其艰难!
打完了吊瓶,接着做纳米修复,小朱事先有过交代,今明两天各做一次,每次半个小时,也可以合起来一次做,常乐的家离这里远,就决定一次做完。纳米修复,如同做核磁共振一样,人躺在一个仓里不动,头部有粉红色的光照着。机器一开,人民币以每分钟三十多元的速度开始流出流进,一个小时,流走了常乐将近两千块。能不做吗,纳米修复,听着就前沿。
有意思的是再回到诊室发生的事。汤主任说,后三天打吊瓶的药可以带回去找地方输,还需要带一个月的口服药,这样才能确保后期的正常恢复。要带那么多啊?常乐问。这一问,汤主任的话匣子再次大开:我们这些老年人啊,一个比一个没出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生病了,还舍不得上医院,舍不得买药,可是给儿孙花起钱来,从来都是要星星给月亮,二话不说,心甘情愿。人家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一本明明白白的账,就是算不过来,犯得着这样亏待自己?
意识到像赵本山和范伟演的小品《卖拐》一样,此时此刻,汤主任的目的是卖他的药,常乐还是频频点头,表示认同对方的说法,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我怕没有那么多的钱了。汤主任说,我刚才的话等于白说了,你啊,还是不会心疼自己!你原来不是有一千多?朋友那里借来两万,前面花出去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八,你不是还带着医保卡?够的,足够的,手术做了,我们要负责到底,三分治病,七分保养,不能保证恢复期的用药,算我们的医疗事故?还是算你自己没有吃该吃的药?旁边的小朱也说,常先生,我们是专用药,外面不一定买得到,汤主任是为您好。
交费窗口接过单子报出一个数,常乐先递上医保卡,让把上面的钱全划了,接着又付了一千块现金,加上手机里的整数,仍然欠着二百多元。小朱说常先生该是看花眼了吧,我帮你看看,没等常乐同意,就将手机拿在了她的手上。看过后对里面说,老先生确实没有钱了,把单子递出来,我每样减去两盒。
两只鼓鼓的塑料袋,分别装了胶囊和固态片,都是中药。另一个袋子里装了后面三天打吊瓶的药液,常乐可以满载而归了。回头和汤主任告别,汤主任递过来一张他的名片,嘱咐常乐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发觉有了什么问题,再来多少次都免费。记住了,千万不要吃狗肉,那个东西发病,也不要吃辛辣的食品。
四
从医院出来,走走停停,停下来是因为眼睛着了风,泪水渗出来更多,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三只塑料袋去打理。这个时候,常乐开始感觉到干渴得要命,肚子也在咕咕叫。去看手机,都下午三点半了。平时,去到工作室里,一上午要喝满满两壶水;平时,吃过饭,一觉都睡醒了。好在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常乐是一个明白人,应该说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包括可以一次不买那么多的药。
提着塑料袋来到街头,走了一截,马路两边见不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饭店。前面高高的台阶上,有一家副食品店,常乐知道,里面一般会有热包子热玉米,还有热饮。
进得店来,发现照看这里的店员居然是一个年龄十一二岁的男孩,常乐顾不得说话,就地放下塑料袋,迫不及待用汤主任给的纱布去擦拭眼泪。还没有等到拿开纱布,就感觉到又流出来了,只得接着继续擦拭。男孩一定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带着拘谨和腼腆,怯怯地问,大爷,您怎么了?我给您拿个凳子。常乐摆摆手,拿开纱布,没事的,大爷刚刚做完手术,一只眼睛合不严了。
谢过男孩,常乐在凳子上坐了,继续用纱布擦拭他的眼睛。男孩抽来几张纸巾,大爷您用这个,不要老用您的纱布。常乐感激地接过,连说两声谢谢。男孩有着泉水一样清澈的眸子,略微弯曲的鼻尖,再加一对浅浅的酒窝,手和脸的皮肤嫩得像要溢出水来。哦——他右边耳朵下面靠后一点,还有一块铜钱大小、呈咖啡色的胎记。
有两位顾客进来,原本窄小的空间就有一点回转不过身,常乐从凳子上站起来,去取回地上的塑料袋。男孩一把将他的手按住,大爷您不要动,我替您拿!——大爷,里面有一个小间,您坐那里清静!
男孩将凳子放回到那个小间,扶着常乐过去坐了。两位刚才进来的顾客见没人招呼,不耐烦的样子,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常乐好生内疚,因了照料自己,男孩把自己的生意给耽搁了。
单间实在是太小了,一张细长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脑,还有一本打开的初中一年级英语课本,再就是屁股下面的这只凳子。常乐说,孩子,有热饮吧,给大爷一杯,看你有包子,也给大爷拿一个。
热饮放在了条桌上,包子直接递到了常乐的手上。随后,男孩将三只塑料袋提过来,放在了小间外面的墙根,常乐被伺候了个妥贴。
五谷打成的热饮温度正好,常乐大大喝下一口,要咽下去的时候,却从右面的嘴角溢出来一股;咬一口包子,上下嘴巴不停地咀嚼,进到右面的部分,在腮帮子里面赖着,怎么也去不到喉咙,这才想起来汤主任提醒过的话。对着男孩不雅,趁他不注意,顾不得卫生不卫生,赶快伸进一个指头去抠。
小口小口吃着包子,小口小口喝着热饮,常乐问男孩,今天星期天,是替父母來看店吧?男孩点点头。常乐又问,那么多商品,每一样的价格是多少,怎么都能记得清?男孩说,大爷,价格都二维码打着,用不着记。常乐拍着自己的脑袋,感叹人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还想问,不时有客人进来出去,课本你能看进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自己的问题,已经证明是废话,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既有礼貌又十分懂事的男孩。自己家里的那几个孙辈,一有空就抱着手机在上面玩,饭凉了热,热了凉,怎么也叫不应;衣服脱下来随便扔,自己没有洗过一回。都说,孩子是自己家的亲,常乐却觉得,眼前的男孩更加招人喜欢,招人怜爱。从小看大,八岁至老,老汉我不会走眼,这孩子啊,长大了了不得!
男孩一定是担心对顾客招待不周,希望客人谅解,解释说,自己这个学期刚从乡下转学来到父母身边。
常乐说,乡下的孩子啊,就一个淳朴!
男孩不好意思笑了。自己刚才的话,可不是为了得到表扬。
讨厌的眼泪又渗出来了,孩子,你再给大爷一杯热饮,一个包子。大爷,热饮还有牛奶,包子还有素的,要不要给您换个样?怎么都行,大爷一整天光顾了这个手术,渴得厉害。
男孩将一杯热奶和一个素包子取过来。大爷,纸巾在这里,您自己拿——
孩子,快去看看有没有客人进来,不要光顾了招呼大爷。
大爷,我留心着,您慢慢吃,我再给你拿一杯开水。
常乐的眼泪这一次真的流出来了,他受了男孩的感动。一张白纸,纯洁无邪,童真的心水晶般透明,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差不多也是这样,有饭吃有衣穿,别的什么都不想。花花肠子都是后来才有的,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像刚刚离开的那个小朱,与她的汤主任一唱一和,甚至要过了自己的手机,查看里面还有多少钱。一个女娃家,全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和形象,就不怕别人拿什么眼睛看她!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遇到一个不算计自己的人,一个和自己正常交往的人,常乐倒变得有一点不习惯,由不得要怀疑到对方的真实用心。他对自己这么好,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是内心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和表达,还是另有他图?常常是怕自己占了对方的便宜,担心人家会吃亏。这样,凡要和不曾打过交道的人遇事,往往提前就做好了给对方某种好处的准备。
新要来的热奶和素包子都进到了肚子里,常乐开始翻自己的口袋。刚才在窗口交费,连平时不装钱的地方都翻了,剩下的几个零钱反倒忘记放在了什么地方。男孩看出来常乐要做什么,走过来按住他的手说,大爷,没几个钱,您不要付了!孩子,这怎么行?你把大爷招呼得这么好,大爷这么大年纪的人怎么能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
听他这么一说,男孩显得有一点手足无措。刚才的话,他可是真心的。
连男孩给的一杯开水都喝了,肚子胀鼓鼓的,常乐的心情也愉悦起来,他忽然想逗一逗男孩:孩子,刚才要是不收大爷的钱,爸妈回头问起来,你怎么回答?大爷,不要他们问,我自己会先说。我说是一位刚刚做过手术的老爷爷,连家人都不见陪同,不停地流泪,挺可怜,我就没有要他的钱。
男孩的回答实在又得体,常乐忍不住笑了。大爷不可怜,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对大爷好。
大爷,你怎么舍不得拿我的纸巾?拿上——你拿上!一会儿路上用。
尽管自己的知识鸡零狗碎,常乐常常好为人师,就想开导开导男孩。孩子,你还小,许多事情不太懂得,大爷退休前当老师,上课的时候,天天给我的学生就讲这个,顾客是上帝,理所当然要为他们提供热情周到的服务,前提是咱们自己得有钱赚,是利润的最大化。利润最大化你能听明白吗?常乐看见男孩忽闪着一双大眼,用心听着自己的话,受到了鼓舞,按着既定的思路继续说,利润最大化,你的爸妈才能交得起店租,你才可能有一个供自己安静学习的单间,你的爸妈才有钱带你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旅游;钱多了,你爸妈将来才能把你送到国外读书;钱多了,扩大店面,多开几家连锁店,你们家才有机会给更多的顾客提供物美价廉的优质服务,因此啊,你不收大爷的钱是不对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常乐自信自己的话对男孩有启蒙意义。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孩子,需要补上这一课。
大爷给谁讲课?是大学生吗?男孩投过来的目光充满了仰慕。
常乐摆摆手,大爷在干部学校给大人讲课。话刚说出去就有一点后悔,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值得在男孩面前显摆?好在,男孩没有提出新的问题,好在,终于在后面的裤兜里找出来那几十块零钱。
男孩不再犹豫和推让,照价把钱收了。
自己的话男孩都听进去了,常乐作严肃状,孩子,你这就对了!往后店里来了人,咱得想办法让他们把口袋里的钱一个不剩,全都掏出来。是不是啊,孩子?说完,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自己先笑了。
男孩却是没有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担心他将来在社会上吃亏。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常乐心满意足,起身准备离开。
大爷,您再多坐一会儿,等我出去帮您叫一个出租。
出租叫到了,男孩提起三只塑料袋,扶着常乐下了高高的台阶。
正要替常乐打开出租车的门,男孩发现身后有一位顾客进了自己的店,大爷您稍等,说着就快步返回到店里。
常乐自己打开出租车的门,将三只塑料袋放上了后座,打开前面的门对司机说,麻烦师傅稍等,我得等那个男孩出来告一下别。
刚刚进去的那个顾客出来了,只见他手里拿着两样商品,男孩跟在他的后面也出来了。
常乐正要挥手和男孩再见,却见又一个顾客进到了店里。男孩甚至来不及往这里看一眼,重新回到了店里。
等了一会,不见那个顾客和男孩出来,司机就有一点不耐烦,鸣了几声喇叭,常乐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让师傅久等了。
又等片刻,男孩和顾客同时出现在了门口,顾客手里提一只塑料袋,鼓鼓囊囊,里面塞满了商品。另一边的腋下,还夹了一件什么东西。常乐庆幸男孩及时补过,没有再错过找上门来的生意。高兴地挥动自己的手臂,孩子,大爷谢谢你!
大爷再见!男孩也挥着自己的手臂。常乐又一次看到了他耳朵后面那一块铜钱大小的咖啡色胎记。想着,再过那么几年,假如两人有幸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相见,自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真是一个让人喜欢,让人难以忘怀的孩子!
五
吃饭的困难容易对付,毕竟还有嘴巴的另一边,眼睛合不严,不停地向外渗泪,让常乐不胜其烦。回家第三天晚上去照镜子,发现右眼的内侧红肿得厉害,找出汤主任的名片,把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是助理小朱,让拍一个眼部的照片给她发过去。后来小朱回来电话说基本属于正常,提醒常乐每天保证有足够的睡眠,不要长时间看书看手机,自己去买一种眼药水,每天早中晚点几次,过段时间就好。
点了药水,口袋里还剩汤主任给的纱布,折叠好,固定在了右面眼镜片的里面。这样,泪再渗出来,可以被纱布自行吸收,重要的是保证了全天处于休息状态,一举两得。
家在北京的儿子问清了常乐的情况,不放心,专门拜会了那位做過三万多例手术的专家。专家说,可能涉及医患矛盾,并且没有见到患者本人,不便多加评论,手术出现面瘫,通常一到三个月会恢复好。至于术后用药,给列了三样。
看到北京专家开列的三样药,常乐吃惊不小:汤主任给自己开的,怎么会没有其中的一样?马上去查,其中的一样,几乎是面肌手术后营养神经的必用药,另外两种维生素也都营养神经,利于修复。常乐不能不去想,不管自己这次给那家医院贡献了多少,只有药费里面的提成,才可能是属于汤主任自己的,因此,他才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了钱眼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西药见效快,中药见效慢,中药西药都给我开上怎么就不行?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医院要生存,员工要养活,无可厚非;利润无限化,对症不对药,就少了医德。许多公家的大医院,为了一个床位周转率,病人没有完全好还往外赶呢,自己一栋楼的两位女同胞,得了带状疱疹,住院只让待一个星期,先后多次辗转,耽搁了病情。其中的一位,一年了没有痊愈。
常乐同志心胸开阔,遇事达观,不屑于得理不饶人,秋后算账。认为继续深究是自寻烦恼,折腾了别人,也折腾自己。从古至今,适者生存,让人一步,海阔天空。儿子的补救来得及时,去药店买来了那三种药,总共还没有花去一百块。
一个礼拜过去,又一个礼拜即将过去,给自己做手术的北京专家说过的话并没有兑现,常乐的右眼仍然离不开纱布离不开纸巾,吃饭仍然劳累和辛苦左边的嘴巴。女儿就提议,爸,咱们去一趟给你做手术的医院,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星期天这天,想着北京的专家可能来,常乐由女儿陪同着就去了。楼道里人来人往,看来北京的专家真的又来了,要不然,不会是这样一番繁忙景象。
进到诊室之前,女儿问,爸,忘了提醒你带病历本,你带没带?
女儿把常乐问了一个愣怔,病历本?是啊,大小是一个手术,花了两万多块钱,应该有一个病历本的。可是——可是上次就诊的时候,压根就没有看到过那玩意,从始至终没有见过汤主任在任何地方写下过一个字。
汤主任笑嘻嘻地说,恢复得不错嘛!
常乐说,进食仍然困难,还在不停地流泪。
因人而异,情况复杂。年龄大小,身体状况,饮食睡眠,甚至心情好坏,都在起作用,哪一个环节都不能疏忽大意。你像我这样——汤主任边做示范边说,没事的时候,巴掌由下而上,反复搓这边的脸,促进血液循环,助力恢复,这样快好一点。
常乐说,谢谢汤主任,我回去就照着做。
汤主任接着说,该着常先生加快康复,待会儿你和女儿回家的时候,出去我们医院大门,左拐,向前走六十米上去七八个台阶,有一家副食品专卖店,他们刚刚引进一种饮品,有利于神经系统术后康复,功效奇特,在咱们这里做过手术的人,都争着去买。
常乐意识到,汤主任说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上回去过的那家食品店,心里同时有了警惕,待会儿一定得到店里给男孩的父母掏掏耳朵,提醒他们进什么货,进谁的货,要多个心眼。
女儿问,北京的专家今天在没在?我们想见见。
汤主任喝一口水说,手术室里正忙着。安徽,河南,山西,还有我们本省各地,都是慕名而来,我这里排着队呢!随后又一脸苦笑:有什么办法?眼看着中午又得点外卖,连星期天都得搭上,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说的可是真话?常乐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对方,只是打哈哈陪着干笑。
小朱说,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专家。
上四楼等了片刻,北京的专家戴着橡皮手套从手术室出来了。没错,他就是两个星期前给自己手术的那位,看他的表情有一点懵懂,似乎不记得来人是谁了。常乐想,这个难免,昏暗的灯光,那么多的病患,多数还是丑巴巴的脸。对方忙,能够出来相见已经感激不尽,赶快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
专家让常乐反复把眼睛睁开闭上,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手术,恢復期很慢,一般要等三个月,您这个基本属于正常。您自己想想,脸垂下去了差不多一厘米,怎么能指望十天半月完全恢复?
常乐说,您这样说我就明白了,我有这个耐心。我就简单问问,打扰您了,您快去忙!
告别了专家,女儿责备,你怎么说走就走,他不是说半月就好?还有,咱们是不是该再去问问那个汤主任,究竟该吃什么药?
常乐说,费那个口舌干嘛,记不记得给我联系顺风车的事?
去年的这个时候,常乐遇了急事,需要回老家一趟。因为疫情,大巴停止了运营,乘火车担心人多被感染。女儿就主张搭乘顺风车,并且给了他一个联系电话。常乐将电话打过去,对方很热情,让现在就去汽车站找他,正好赶上八点的一趟。常乐兴致勃勃去了,找到了那个接电话的人,电驴子带他到了一个相距不到三百米的僻静处,那里有一辆商务车在等着,常乐庆幸来得正好,时间刚八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开电驴子的不直接告诉他商务车的停车位置,刚才打出租不是就过来了?商务车启动,车上连他一共三位乘客,年轻的司机不停地打着电话,围着火车站和汽车站兜了几个圈子。半小时后又拉到一位,再过半小时,第五位上车,后排座位上,还空着一位,商务车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司机有足够的耐心,继续拨打电话,谢天谢地,十点一刻,终于等到了第六位。心里想着,这下该走了,只听司机说,不好意思,再拉一位,坐满了咱就走。常乐是坐在副驾驶位的,扭头去看,这不是已经满了?司机看出来他的疑惑,就说,中间一排的过道,折叠椅子放下来还能坐一位,疫情期间,生意不好做,请各位理解。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到了这一步,方向盘由司机掌控,知道得听他的。等人的空隙,车上下去两位烟鬼,一边抽着烟,一边给什么人打着电话,告知对方自己不可能在说好的时间赶到。快十一点的时候,第七位乘客仍然由那个电驴子带来,商务车这才上路。
下车的时候,常乐将提前准备好的两百元交给司机,这个数目是往日大巴的四倍,女儿事先有过交代。司机微笑着对常乐说,对不起老师傅,您还得给五十,得付给那个电驴子带你过来的人。常乐就带着歉意赶紧又去掏自己的口袋,明白人家有自己的生意链,怪只怪女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是偷偷摸摸的“黑车”,若是提前知道还有五十元的“摆渡费”,或许就改变主意不坐了呢。
六
从医院出来,常乐急着想去食品店会会那个男孩。当然,如果真的只是男孩一个人在,就不能让他把自己准备要说的话带给他的父母,他还是一张白纸,不能小小年纪就去知道社会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上了台阶,来到门口,刚踏进一只脚,就听得里面有热情的话传来:欢迎光临——没错,是那个男孩的声音。上一次,他还没有学会这样。
大爷是您啊!一只眼镜片上蒙着纱布,您眼睛还流泪?您是来医院复查吧?这里有椅子,快坐快坐!男孩热情又大方,没有了拘谨,也没有了羞涩。
孩子,又在替你爸妈看店?
我爸去了批发市场,一会儿就回来。
凳子换成了椅子,服务在改进。常乐心里感叹,为他这样的老年顾客想得多么周到!这样的店,回头客不多才怪!要是开在自己家附近,要买什么,哪怕多走几步,它都是首选。
常乐看到,店面已经重新装修过,比上次来扩大了许多,宽敞了许多,货架上琳琅满目,有各样食品,也有其他生活用品。包子和饮料加热的器具单独占用了一张台面,连自己屁股下面的这把,一共摆了三把折叠椅子。其中的一把上坐了一位年纪五十左右的男子,他的一只眼镜片上居然也蒙着纱布,想来和自己一样,做过相同的手术。同病相怜,遇着了难兄难弟,就感到多了几分亲切。男子的手里拿一只专用纸杯,正在小口喝下里面的热饮。
大爷——您也来一杯热饮吧,我爸刚从北京引进的,专门为您这样做过面肌手术的患者设计。您不是流泪不止和吞咽困难?这个汤叫“止泪复位汤”,做过您这个手术的人都来买。我爸说,原料由藏红花、三七、冬虫夏草等名贵中药,再加核桃仁和藜麦,科学配方,原材料货真价实,连锁店遍布全国的各大中城市。
男孩最近一定被他爸训练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来一杯,你给大爷来一杯!大爷要热的。
好嘞——大爷您稍等!
取着饮料,男孩问,大爷,这一位是您女儿吧?我叫她姐姐好吗?姐姐要不要也来一杯尝尝?
谢谢,我不渴。
要不来一杯鲜奶?我爸说,我们的鲜奶直接从新西兰进口,原汁原味,口感很好,喝过一口,终生难忘!
不等女儿说话,常乐说,来一杯来一杯!早上急急忙忙出来,还不知道吃东西没有。男孩的“喝过一口,终生难忘”,让常乐意识到,替爸妈看店,他算上了道。王婆卖瓜,就得自夸!
常乐看见,女儿狠狠剜了自己一眼。后悔进来之前没有给她讲讲,并不只是因为那个汤主任的推荐,自己才要到这里。
喝着止泪复位汤,常乐意识到,汤主任刚才推荐过的一定就是这个。男孩热情地给自己推荐,当然不能拂了他的面。进来的时候就想过,孙子辈那么多,他们平时又都喜欢吃零食,今天一定要在这里多买一点。不为什么,就为这个男孩,至于这个汤的作用到底如何,不必要当下就弄明白。
店里自己上次小坐过的单间,条桌还在,代替电脑的是一尊财神的塑像,塑像前面的供品,是接了电源闪闪发光的塑料仿制水果,香炉里的香头明明灭灭,也是通了电的仿品。男孩的英语课本倒是还放在上面。
爸你回来了?
循着男孩的声音,常乐抬头去看,店里进来一位中年男子,展脱脱挺拔的身材,明亮亮有神的大眼,稍稍弯曲的鼻尖,脸蛋上浅浅的酒窝,感叹遗传的厉害,男孩就是从他模子里脱出来的。
旁边椅子上那位男子大口把杯里的热饮喝下,抹一下嘴角,扶正眼镜戴了口罩站起来去吧台结账。男孩的父亲走过去问,这个汤您喝着怎么样?我兒子给你介绍过它的独特功效吧?您带几疗程回去?多买我们打折。每个疗程十二天,第一个疗程二八折,后面的疗程三七折。咱们市里,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没有听到男子说话,只见他伸出一个指头向着男孩的父亲晃了晃。男孩的父亲读懂了他的意思,把钱全收了,递一箱“止泪复位汤”给他,男子提着匆忙出去了。常乐本来准备和他说说话,交流一下手术的感受,没想到他像有什么急事,这就走了。
别说,这个“止泪复位汤”味道还真不错,口感也很好,除了有淡淡的核桃仁味外,还有一点薄荷的清香。常乐对男孩说,孩子,你给大爷也准备一箱。
话说出去了,看到一边的女儿又剜了自己一眼。常乐暗中打一个手势,让她闭上嘴巴。你爹心里明镜一样,买一箱,不是因为姓汤的推荐,是为了还男孩的人情。买了这个就省得买别的了,再说,要是真管用呢?
大爷,您慢慢喝,我先回去了,您要的一箱让我爸待会儿给你拿。男孩拿了英语课本过来和常乐告别。
孩子再见!
大爷再见!
见常乐的两只眼睛一直盯向儿子离开的背影,男孩的父亲说,他得回家写作业。
我上次来,就是孩子看店,羡慕你生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懂礼又懂事。
刚从乡下来,就一个老实!
我啊,就喜欢你儿子的干干净净!
老先生,看您就是个正派人,这年头,干干净净有什么用?吃亏上当等着他呢!
这时候,看见男孩的父亲一顿足,突然想起了什么,冲到了店外。
发生了什么呢,常乐站起身也跟了出去。
他娘的,让龟孙子跑了!男孩的父亲收回四下追寻的目光,我怎么琢磨着都不对劲,就是他,上个礼拜在市场上,卖给我三十件假饮料!
常乐一脸惊讶,你怎么事先不尝尝?
好我的老先生,他们拉来了两卡车,我还多了个心眼,搬开上面两层,从中间抽出一件,亲手打开喝过了啊!怪不得龟孙子见我进来就连忙戴了口罩,话都不敢说。他娘的,我没有认出他来,倒让他认出我是谁了!男孩子的父亲狠狠抽了一口烟,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眼镜片上蒙了纱布,一定刚做过手术,汤主任那里一定有他的电话!前几天,我给汤主任介绍病人的时候,还一起吃过饭。他娘的,怎么吃进去,我得让龟孙子怎么吐出来!
男孩的父亲骂骂咧咧,事搁在谁头上,都咽不下这一口气!
人之常情,因了男孩的原因,常乐的情感由不得要往他这边靠,上当受骗的事就发生在他身上。店里再没有人进来,常乐赶紧把吊在自己心上的问题提了出来:看你跟汤主任熟,我刚才喝过的那个汤,是他帮着进的?
男孩的父亲愣一下神,脸上恢复了笑容——老先生,是我自己从北京进的,饮品的研发总部在海淀,研发团队由留美博士姬教授领衔,生产基地在昌平,我亲自去考察过,他们直接给我发货。
这就好这就好!要是你自己到市场上进,就不保险。吃一堑长一智,小本生意,往后千万要小心。
两人说着话,就见有顾客进来,其中一位年纪大的,不停地用纸巾擦着眼睛,和自己一样,该是做过面肌手术的,显然由汤主任推荐过来。常乐不想再听到男孩父亲对“止泪复位汤”的介绍,他若是又把冬虫夏草说出来,自己会难为情。能不相信?有其父才有其子,他可是男孩的父亲。就让女儿结了账,打招呼告辞。
当天晚上,常乐做了一个梦:白天,提了“止泪复位汤”送自己出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男孩父亲右面耳朵靠下的里边,居然也长着一片铜钱大小的咖啡色胎记。原来——原来他就是那个男孩!——你——你——怎么回事啊?你这是吃了什么药?
大叫着醒来,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冷汗……
【作者简介】 张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赵树理文学优秀编辑奖。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