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七十多岁,老来瘦,下巴颏处长着几根稀疏的花白胡子。衣服多补丁,却干净利索。虽然天天挨饿,精神却矍铄饱满。
四爷长着一只比狗还灵敏的鼻子。谁家好不容易做个豆腐,蒸锅黏豆包,或杀猪杀鸡啥的,他准能嗅着香味寻了去。反感他的人就拿白眼球一眼一眼地剜他,他也不理会疼。谁家盖房搭屋垒墙苫房啥的,他也不请自到。到谁家也不干活,只是吱溜嘴儿,借吱溜嘴儿上炕吃饭喝酒。全庄的人都不待见他,但脸上却硬要挂着尊敬他的表情。不单单因为他是生产队长的爹,还因为他确实有一副热心肠。
四爷人也奇怪,农村的活什么他都懂一点点,什么活都会干一点点,先天的百事通。凭这,就成了他上桌吃饭喝酒的通行证了。
那年我家垒院墙四爷便不请自到了,习惯性地不进屋,在外面先与帮工的一起摆弄会儿石头,见到我爸我妈,扯了几句没用的闲话,瞥见屋里放上了炕桌,便张罗:“上屋吃饭,吃完饭铆劲干活啊。”他把自己当成带班的工头了。
吃饭四爷还算有自知之明,就卡在炕沿上,把炕尖让给帮工的。喝酒时,还没端盅他就先发禁令了:“都少喝啊,早晨喝酒一天醉,别耽误干活。”
四爷属于“官身子”,心里惦记着集体的骡马驴牛那些大牲畜,酒喝两盅,饭扒半碗,就忙他的事去了。走时还撂下话:“看透世事,早晚二十四块坯,早干完早喝酒!”这些话东家听着舒服,帮工的听着却反胃。有敢说话的则催他:“走你的吧,我们会对得起东家。”
中午吃饭时四爷又出现了,进院先拿眼睛吊线,看垒的石墙是否有石头凹了或凸了,若有,他会动手给正过来。
晚上吃饭四爷就不客气了,自己坐到炕尖的位置,酒过三巡,他就撺掇划拳打杠子。谁都知道划拳是八匹马五魁首,打杠子是杠子老虎鸡虫。杠子对老虎老虎输,老虎对鸡鸡输,鸡对杠子杠子输,鸡对虫虫输,虫对杠子杠子输,翻过来调过去就那几个结果,却能把人灌得五迷三道。
有一年我家苫房四爷又是不请自到。苫房就要请人帮工,请人帮工就要做好吃的,他就嗅到了黏豆包的味道。早饭前四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家房檐下,先把搭的架子木伸手用力晃了晃,然后就大声嚷嚷:“这架子绑得不结实啊,再绑绑!”那天正好架木不够用,他就說:“我家有,上我家扛去。”就领着两个人上他家扛木头。我父亲母亲见了四爷,先是反感,后见四爷这样上心帮着忙活,就换上了笑脸让四爷进屋一起吃饭。四爷嘴上一边谦虚着说不了不了,腿却迈进了屋里,说饭就不吃了,喝盅酒吧。当然不是只喝一盅酒,还吧唧吧唧吃了菜,又扒了一碗高粱米饭。
吃中午饭时四爷又来,站在房下仰脖向房上观看人们摆弄谷草苫房,一边看还一边挑毛病:“这边厚了,再拍两下子。”“那边薄了,再加把草。”吃饭时,滋儿一口酒,吧唧一口菜,边喝边吃边分派下午的活计:“早干完早喝酒啊!”
太阳还老高时,四爷倒背着手又出现在了我家房下,左歪着脖儿看看前坡,右歪着脖儿看看后坡,就看出了端倪,大声嚷嚷:“你们这活是咋干的,这边明显比那边薄了,咋回事?”房上人就说:“草不够了,只得匀和匀和。”四爷急赤白脸说:“那哪行,薄了漏雨,找草去呀。”房上人就呛四爷:“站着说话不腰疼,要能找到草早找了。”父亲也赶紧凑到四爷跟前表现出无奈:“是啊四爷,草不够只好对付了。”四爷一拍胸脯说:“找我呀,跟我走,去生产队扛草去。”父亲就犹豫:“那得队长同意呀!”四爷就瞪眼呵斥父亲:“我是队长的爹,队长是我儿子,我说话敢不好使?”
苫房圆满完活,太阳半竿子高就喝上酒了。喝酒时,四爷底气十足地对我父亲说:“今儿喝你几盅酒,你不吃亏吧!”
【作者简介】曹铁山,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小说选刊》《特别关注》《百花园》《小说月刊》《当代人》《小小说月刊》《芒种》《山西文学》《广西文学》《金山》《短篇小说》《天池小小说》《小小说大世界》《荷风》《承德日报》《承德晚报》等报刊,有多篇小小说入选各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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