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江,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啊!
王弋王老板意外地接到了驻军师部送来的一封关防。
是国军五十二师刘秉哲师长的亲笔信。
王弋捧读信笺的一双手有些颤抖,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叠好信笺,仔细地放进衣袋,他连忙招呼管家,通知下人,把沧浪池里里外外清理打扫干净,要纤尘不染!另把三姨太送回娘家小住。即日起,我沐浴焚香,斋戒三日,闭门谢客!
老管家见东家突然少有的神神道道起来,一头雾水,却不便多一句嘴,一一照办去了。
要知道,王弋王老板可是赤滩古镇上出了名的浮浪公子,三姨太小桃红是他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的绝色佳人啊!谁见过王老板有过这么正经八百的时候?
王弋祖辈都是在扬州做茶叶生意的,经营家乡泾川名茶“汀溪特尖”“涌溪火青”。买卖那叫一个火爆!到了王弋手里,他对茶叶生意几乎不闻不问,任凭伙计们打理,一天到晚只沉迷于两件事: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可怜一个老字号,在激烈的商海竞争中风雨百年,屹立如磐,却轻而易举地被扬州浴和扬州汤包击垮了。王弋倒并不怎么惋惜,他领着原班人马回到泾川赤滩老家,很快就开张了一家高档澡堂子,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横匾:沧浪池。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王弋望着滔滔东去的青弋江仰天大笑。
赤滩古镇是三百里青弋江上最繁华热闹的码头,各色人等往来络绎。沧浪池日夜人满为患,王弋赚了个盆满钵满。抽大烟、赌钱、捧戏子、纳妾,浮浪公子的名声越发地叫响了。
沧浪池是王弋用自家的一幢临江的徽式老宅改建的,形制和陈设完全照搬扬州浴室。但设有一间密室,里面摆着清一色花梨木的太师椅、烟榻和案几,供王弋抽烟、品茗和会见贵客之用,一般人是断断进不去的。
王弋从扬州带回了两个师傅,一个专门做汤包,一个负责给浴客搓背。
来沧浪池洗澡可不便宜!洗一次澡五十个铜子,搓背价钱更是吓人,搓一次背一块大洋。
爱搓不搓!扬州师傅搓背那才叫享受,快活似神仙!这话成了王弋王老板的口头禅了。
王老板每天早餐吃一回汤包,晚上泡一下澡搓一搓背,小日子过得比神仙还美三分。
据说,王老板得乎高人真传,搓背功夫一流,谓之“摸爬滚打,吹拉弹颤”,平生只给两个人搓过背!一是他的老父亲。在父亲的寿诞这天,王弋都要恭恭敬敬给父亲搓一回背。一是他的发妻。在他俩的花烛纪念日,王弋总要跪着给她搓一搓背,说,夫人为我生儿育女,接续香火,劳苦功高啊!
一次,国民党第三战区唐司令长官来泾川视察军务,在沧浪池沐浴,指定王老板为他搓背。王弋先是婉谢,后是坚拒。唐长官恼了,让副官取出一摞大洋立在王弋脑袋瓜上,说,本长官打最底下那块大洋,打中了,钱归你,打不中,命归我!话音未落,枪声响了,那摞大洋叮叮当当滚落一地,王弋居然纹丝未动,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唐长官悻悻而去。王弋捡起那些大洋,一使劲,扔进了青弋江里。
沧浪池之大幸啊!这一天,终于等来了。可整个赤滩古镇都被荷枪实弹的军人戒严了,沧浪池对面的屋顶上还架了两挺机关枪。
王弋王老板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恭立在浴室门口,目迎着一位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中年男子,沿着麻石巷道铿然有声地大步走过来。
叶将军,浴池的水烧热了,今天沧浪池有幸为您一人而开。
您是王老板吧?谢谢,谢谢!我虽是个楚囚,但绝不可以蓬头垢面地活着!蒙刘秉哲师长“恩准”,我可以痛快淋漓洗个澡了。来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王弋忙低下头,扭过脸去,抹了抹眼睛,转回头,说,叶将军,王某已在內室备了几样酒菜,是您最爱吃的红烧琴鱼,最爱喝的云岭米酒。
谢谢了!谢谢!来人紧紧握住王老板的手,一同进了里间。
王弋王老板觉得时间过得太匆匆,他恋恋不舍地送将军走出了沧浪池。
将军在门口给王弋行了一个军礼,哈哈笑道,这个澡洗得太爽了!王老板堪称搓背圣手!
王弋低下头,扭过脸去,惭愧!惭愧!您不是坚持给过钱了么?
王老板目送着将军昂首挺胸地踩着麻石巷道一步步走远,王老板的视线渐渐模糊,他脱口吟出了一首诗:
沧浪有幸浴楚囚,
征尘未扫反蒙羞。
天地自有正道在,
铁军风流足千秋。
沧浪池突然关门了。王弋王老板不知所往。
数十年后,“他”回来了,——骨灰撒在青弋江里。
【作者简介】袁良才,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在国内外报刊发表短篇小说数十篇、小小说千余篇。出版《俗世奇谭》等小说集5部。微小说《卜白》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最后一只苍鹰》获武陵杯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年度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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