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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坪修辞学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861
谭功才

舂碓

有石碓舂的地方,一般都产大米。盛产大米的地方,舂碓几乎就是一件日常事。于清江边的人而言,能全年吃上大米,才算过上了好日子。到了鲍坪则降了几个层次,只要逢年过节有,好日子必定无疑。

  尽管一河的清江水与能否种水稻毫无半点关联,地势较低且相对平坦,还是让清江两岸不少地方受到了大自然的恩泽。鲍坪是九百多米的二高山,看到大米简直就是个稀奇,但并不代表这里就没有石碓了。二高山产小米,也产高粱,这种东西石磨是对付不了的,得用石碓舂。而鲍坪杨柳坦唯一的石碓就在机匠包。

  我曾在《鲍坪》一书开篇写到过,鲍坪和杨柳坦实际上是两个生产队,只不过外界知道杨柳坦的并不多,在外我们常称自己是鲍坪的,等于是一棵小树靠了另外一棵稍大点的小树而已。

  关于机匠包的历史和来由,县志上当然查不到这个小得没法再小的山包。前些年恩施知名教授龚志祥去鲍坪做田野调查,找到我健在的族房幺伯,总算大致厘清了机匠包的历史。说,机匠包地处建始县南向驿道的关键位置,因此曾兴起过织布业和造枪业,得名机匠包。织布机匠负责生活所需,造枪机匠负责村落防御。至于究竟何时兴起的,仍没法弄清楚,将来的人估计更是无能为力。

  我记事时的机匠包的确有幢比较古老的木栅子屋,靠山那排住着陈姓人家,转角厢房加上拖檐的,就住着幺伯和另外一家。而陈家与谭家的结合部,中间有个通道,靠上边是其中两家人共用的厕所和猪圈。即便大白天,光线也不是太好,空寥寥的楼锁和檩子上牵着蜘蛛网,还有几副漆得黑糊糊的寿枋。

  那时的机匠包住着好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身穿青色长衫,头裹青色头巾,面布纵横沟壑,走路颤颤悠悠。我每次去戴家坡树琪伯伯家,都得穿过这个巷子,都得看那几副黑漆木寿枋,联想到那几位老人,天然就产生了恐惧。那时对机匠包的恐惧,还与那附近的一堆坟墓有关。从我住的麻岩包到机匠包,得经过一片杉树林,那里埋的全是机匠包过往的先人,浓密的林子弥漫着阴森和恐怖的气息。同样是大白天,如我一般胆小之人经过那里,自然也没几个敢的。大概十岁左右时,机匠包的阶哥英年早逝,在那片林子里又隆起了一堆格外惹眼的黄土堆,就更是不敢单独前往了。

  去机匠包确实有时候又不得不去:要么去东姐家借盐,要么去那里舂碓,要么去机匠包半山腰的水井挑水。鲍坪三两户人家就占据一个山头,出行不是上就是下,唯去机匠包几乎都是平路。每次妈要我去东姐那里借盐,都得拉着其中一个弟弟搭伴。妈说,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啊?为此,还被妈揪过好几次耳朵。对于舂碓这事,有妈在后面心里就踏实多了,倒是帮妈舂几个小时石碓,那种单调和寂寞有点忍受不了。至于挑水,也只有干旱季节里麻岩包的水断流了才去,且一去就是几兄弟一起。

  鲍坪几乎没什么水田,仅有的几块地就在机匠包水井下面,每年分到户的谷子就那么十来二十斤,再加上一点小米或是高粱之类的,基本上只够过年塞个牙缝。说是去舂碓,似乎更像是一年一度必须要走的过场。

  我估计机匠包那个石碓,是后来才安置在牛栏圈那里的,牛圈的泥墙很新不说,与老屋场还有点距离。那时自然不知道整个杨柳坦就机匠包一个石碓,更不知道当年驻扎在那里的织布匠和造枪匠,是他们置了这个石碓。按照杨柳坦人户的分布和集中程度,设在生产队保管室更合情理。如果机匠包的由来可以肯定的话,我们甚至能估计得出鼎盛时期的机匠包,一定不是我们后来见到的形状和样子。

  盖着石板的牛圈偏水飞出大约一米半左右,勉强能为石碓遮挡一下雨水。严格说来,稍有大雨或是飘风雨,都是经不住的。石碓平时自然少人用,东姐就用包谷梗子给掩了起来,直到年关逼近的腊月,杨柳坦的人才会来这里对她亲候一段时间。按照那时舂碓的频繁程度,远不至于将那个石碓的石臼舂得光溜溜的,依稀照得见当年机匠包红火时期的影子。在以包谷洋芋红苕为主食的鲍坪,机匠包这个备受宠溺的石碓,该过着何等光鲜幸福的日子啊。

  石臼的深度约摸三十公分,如果按照模型倒出来,有点像大炮的弹头,只不过没那么尖而已。石臼与碓头合在一起,不免使人联想到男女之事。如果我们再做进一步的思索,人类生命的延伸,除了男女之外,剩下的就只有人类与粮食之间的摩擦了,就像谷子之于石碓,就像包谷之于石磨。它们要么经过石臼与碓头的反复撞击,要么经过石磨不厌其烦地摩擦。

  母亲将背篓放下,拿出毛巾将石臼抹干净,将谷子倒进簸箩里,再用升子舀出来倒进石臼,然后开始舂碓了。质地坚硬且厚重的碓头,同样光溜圆滑,只不过这种运用杠杆原理做成的跷跷板,着实费力。每踩一下尾部,碓头便高高扬起,像一匹昂首嘶鸣的野马,随着踏板的放空,重重落下的碓头,一头钻进石臼里的谷子里,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混合声。这声音并不大,犹如一块石头被投进一汪绿茵茵的水塘,极短时间内就几近完全消解。相反,连着碓头那根又长又粗又重的圆木尾部的两个支撑架,因多年反复承受重力摩擦而产生的缝隙,与埋在地下的两个支撑点,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即便有“坎坎伐檀兮”的节奏感,我听到的却是母亲沉重的叹息。

  母亲曾多次拿舂碓的谚语给我们比喻人生,她说人这辈子就像顶起碓窝子唱戏,人又吃亏完了,戏又不好看。她说的戏不好看,指的是咱家的日子从来就没好过。也许,我那只活了五十多岁的母亲,在她刚为人妻人母的时候,也曾有过人生的憧憬,也曾有过片刻的欢愉,自我懂事以来,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却很少见过她的欢愉和笑声。

  与一年一两次的舂碓相比,需要长年累月地推石磨,才是鲍坪人与生活对抗与拉锯的悲剧人生。即如我这个六口之家,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在堂屋角落里的石磨上消磨至少两个小时。年少时我和哥哥其中一个就给母亲搭把手,另一个就端着升子往磨眼里喂包谷,每隔两转就趁着空当喂那么十来颗。有时候帮着帮着实在忍受不了瞌睡虫的侵袭,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直到母亲感觉越来越吃力时,才发现身边的我居然睡着了。母亲就呵斥,就骂人,就揪耳朵,甚至动用过竹条子。没办法啊,父亲在生产队当会计,总是在深更半夜才能摸回来。年幼的我常常在想,何时才能吃上一口轻省饭啊。

  这些情景,多半都是我在母亲舂碓时,用棍子一边机械地翻动稻谷一边胡思乱想的画面之一。想起一年四季推石磨的辛苦,顿感舂碓实在算不上一回事。与推石磨的手上功夫相比,舂碓用的是脚力,再加上巧力。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用力踩踏板,还可以交替互换达到休息的目的。为保持身体平衡,母亲找出父亲的打杵作为支撑点,这样又可以减轻身体的不适感。

  母亲自然也不愿意一直这样沉闷着,那样只会既枯燥乏味,又倍感脚下力量的后继乏力。于是,她就与我天南海北地聊天,很显然,没读过多少书的母亲,翻来覆去就是家里那摊子事。忽然某一天,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与舂碓多少有点关联的故事,就原原本本做了一次二传手。山里人本就不多,或许是孤独感较强,衍生出了一种逢人必亲候的喜悦文化,尤其在路上擦身而过的情况,一般都会主动亲热:您尔家到哪里去啊?或者您尔家走亲戚啊?有两个人中的一个就这样开始亲热起来了,孰知连问了两遍,或许是对方的毫无表情让主动方懵逼,于是,将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耳朵有点闭啊?”“嗯,是的,隔壁有张碓!”答非所问啊,便更加恼火,紧跟着就是质问了:“你耳朵有点聋啊?”“哦,你舂了我舂!”

  说完这个关于耳朵有点问题的故事,母亲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一点喜悦感都没有,这让母亲多少有些失望。不过,那个阴沉沉的下午似乎是在为第二天的记忆埋下伏笔。我清楚记得是1977年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我们一家人正在推小磨打豆腐,生产队长跑来逼催我们交缺粮款,将我们推了一半的豆浆给掀翻泼了满地。那时,做小队会计的父亲与生产队长的过节,已导致了生产队长在团年当天还要催缴缺粮款,可以看出仇恨的种子早已长成了大树。

  生产队长与母亲的对白以及推搡等情景,父亲自然不在场面,腊月二十几里那段时间的父亲,几乎每天都奔走在借钱的路上。如您所知,家徒四壁者借钱,一般都是空手而归。有心借者自身难保,有钱借者担心你还不上。

  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机匠包那张石碓还在不在,生产队长和父亲早已作古多年,当年那个拿着斧头要砍死队长的人,他也过了知天命之年,不仅成功扔掉了斧头,更是拿起了笔头在为鲍坪树碑立传。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如今都变成了满满的乡愁,和难以述之于笔端的回忆了。

  这个出版了一部《鲍坪》,还在继续书写鲍坪的人,不用说就是我了。

  2022.02.13龙斜口

火钳

火钳的前身是火筴,像筷子,用来给风炉添加炭火。唐·陆羽《茶经》有关于火筴的描述是这样的:火筴一名箸,若常用者圆直一尺三寸,顶平截,无葱台勾锁之属,以铁或熟铜制之。

  我一度认为中国许多工具的前身都是极其简单的。这种简单不仅包括制造方法,更包括制造技术和材料。比如鲍坪家用的火钳,前生必是火夹。这里的火夹,用的原材料是竹子。将竹园里的竹子砍伐回来,截取底部段一破为二,经过简单的修整,然后在火苗上烤一烤中间段,趁着竹片柔软之际将其两端慢慢弯曲,向内合并成几欲平行的状态,用细绳绷起,或找合适之地将其稳固起来,待竹片完全冷却,一副竹制的火夹就自动生成了。

  百度上说火钳的前身是火筴,而我则认为鲍坪火钳的前生是火夹。音虽相同而意则相去甚远,有点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鲍坪不产煤,几十公里开外的高辽或是邻镇官店,以及清江北岸更远的大里都是有的,只不过那时通过手扶拖拉机或者东方红拖拉机运到鲍坪,虽不至于豆腐捧成肉价钱,买得起的家庭的确也不多。

  火钳与有没有煤炭,或者买不买得起煤炭有什么关系?当然有,还是很直接的关系。煤炭燃烧的温度高,竹制的火夹耐不住煤炭的火力,通常一把火夹用不了多久。再且,通常买得起煤炭的人家,买把火钳自然也就是小菜一碟。我说的是改革开放前的鲍坪,他们为叫起来方便干脆就叫夹夹。此火夹与百度上的彼火筴,虽说差距不小,功效上大致也就是那么回事。

  竹子做火夹,简单方便快捷,成本还很低,并不是说鲍坪人就不想买一把铁制的火钳了。相反,她们想买想疯了。她们,自然是指婆娘们。鲍坪的婆娘刚迎娶回来还叫媳妇子或女人,娃们一旦稍稍长大,就变成他(她)妈了。孩子面前既不能直呼其名,也不能叫媳妇子,有伤大雅,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婆娘们一旦接进门,主要任务就是看猪养狗,服侍一家老小。这里的看猪,远没有看那般轻巧简单。这个看,就像一条无形的绳子,会捆住一个女人的一生,直到她死去。如果说看猪养狗是女人的主要职责,那她们的次要职责一样得肩挑背磨犁田打耙,只不过在分量上有所减轻而已。快到开饭时间,女人得先回家做饭,熟了,在坎上或是包上大声一喊:“回来逮饭喔!”

  喊逮饭的,必是半大还下不了田地的小伙子。这个年龄段的除了上学外,一般都要帮忙家里做这做那的家务琐事。比如刮洋芋皮,比如帮忙往灶膛里添加柴火。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位母亲而言,必然是难得的幸福时光。更多的时候,却是忙了这头忙那头,灶膛前连个添柴火的都没有,常常忙晕了头才发现,灶膛里的柴火早已奄奄一息。如若柴草干枯倒还顺趟,一旦遇到水淋淋的枞树之类的柴枝,免不了要用吹火筒一阵猛吹,直吹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就是不见多大效果。这种情况下还不冒火的婆娘,一定是性子疲的那种皮拐棍。通常情况下,起码也得发一阵牢骚,边骂骂唧唧边捯饬着灶膛里的柴火,然后拿手里的火夹夹或者吹火筒出气。火夹夹还好,吹火筒一扔或是一摔,十有八九就成了赶鸡赶鸭的响篙。

  男人见多了,当然会心生歉疚,就发誓明年情况再孬,也要去铁匠铺里打把火钳回来。竹子做的火夹夹实际上不经用,一把两尺长的顶多也就用个把两个月,而火钳的长处还在于用的时候稳准狠,不耽误工夫。尤其每年过年烧猪脑壳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第二种工具能够替代。

  那年月生活再艰难,过年还是要杀一头年猪的,管它大小,管它是不是光骨头,人家有猪脑壳煮咱家也有,娃们要核桃肉总有个下手的地方。一个猪脑壳寄托着两代人的期盼,大人要拿它敬亡人,娃们心里想的就是猪身上最好吃的那两坨核桃肉了。核桃肉好吃,猪脑壳难烧。这个时候,火钳就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母亲将火钳放在柴火上烧烤,烧得变了颜色,才拿出来将火钳往猪耳朵里面一插,伴随着嗞嗞嗞的声音,一股股青烟直冒,感觉那薄薄的猪耳朵立马就要被火钳给烙化了。以至于每次母亲切猪耳朵我都在旁边观看,很有些疑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火钳由两部分组成,两部分均由手柄、钳肩、钳臂组成,两部分在钳肩处相互交叉嵌套活动连接,钳肩上各有数目相等且位置相互对应的至少2只安装孔,两部分间在安装孔上由一字螺栓活动连接。乌黑的样子就像剪刀,一头也是两个豆瓣形的把手,中间有铆钉将其连接起来;另一头就与剪刀不同了,是长长的铁脚。铁脚顶端打铁师傅将其打成薄薄的圆形,这样更容易钳牢各类东西。这两根铁脚也非长些不可,不然手就得往灶坑深处伸,火就会烫伤握在把上的手。

  这段文字是百度里面的,应该说非常准确,按照我的叙述无非也就这样。不过,火钳被现实生活所开发出的多重功能,不是谁都能想象得到的。在我的童年或者少年时期,火钳不仅变成过母亲的暴力工具,也曾变成过我们兄弟之间打架的武器。我们通常赞美母亲,说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母亲上演更多的却是刀子嘴刀子心。现在我才深深体会到,对于生活的死缠烂打,尤其是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毫无保障的时候,母亲们唯有将那种绝望而窒息的怨气和怒气,一股脑泼向她们的孩子们。她们骂女孩子叫扫烂花、烂妲己,骂男孩子化生子、犯瘟的、搭飞岩的、砍脑壳的,那个恼火啊那个恨啊,不把最恶毒的话一股脑喷在孩子们身上绝不放过手。此时,最倒霉的孩子,无疑是母亲手中的那把火钳,一定会朝着你的腿部、背部,甚至头部袭来。

  表面上看,母亲们咒骂的是自己的孩子,实则是对现实生活无能为力的诅咒。因为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山林,一定不会引起丁点回音。咒骂过后,依然不觉得解恨,还得补上那重重的一火钳,来鞭挞生活的脚镣手铐。

  火钳给予鲍坪人的,当然不仅仅只有辛酸和苦辣,而甜的部分虽少,但鲍坪人懂得去寻找。就像再烂的红苕,他们一定会小心谨慎削掉那些极为糟糕的部分,然后再去品尝那一小坨即便仍有苦味的部分,甚至还能咀嚼出那苦中带甜的生活。这种甜,犹如稀释剂,让原本暗无边际单调乏味的日子,或多或少有了生气。

  像大多数国人一样,鲍坪人也热衷于将黄色如添加剂一般,适量楔进每一个日子,火钳无疑也成了最合适的道具之一。他们常常拿公公和媳妇或者嫂嫂和小叔子的关系来调侃。尤其媳妇做饭,公公一般是不会往灶膛里添置柴火的。鲍坪人称之为烧媳妇的火,有点像北方公公扒媳妇的灰。哪怕公公坐在火塘边,手里若握有火钳,十有八九会被来人来客说事:“他大婶啊,公公手里有家伙呐!”

  而火钳作为经典段子则是偷情了。说的是一男一女在大集体生产时眉来眼去,便趁了男主人不在家时夜晚去厕所边的厢房偷情。女在内男在外,中间隔着一扇穿孔的板壁。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被男主人发现了隐情:每每子夜时分听到外面有毛狗的叫声,媳妇总要去解溲。发现惊天秘密的男客也不吱声,便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佯装约会,一把烧得很烫的火钳便直入穿孔板壁。后面的故事变得极为隐晦,媳妇受伤谎称不舒服,缺德的男客不仅若无其事一般,还编了一段顺口溜:半夜毛狗叫,屁股往外翘,我“嗞”的一火钳,烙得乌烟冒。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当然值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表面看来似乎是鲍坪人对于黄色段子的痴迷,实际上折射出了他们物质文化的极度单调和贫瘠。在一个连基本温饱都难以解决的时代,他们唯一的乐趣恐怕也就只有两性关系那么点事情了,即便毫无实质性的东西,起码过了一下嘴瘾。

  鲍坪那里的土灶、石水缸、木水桶、锅盖、水瓢、汤勺、刷竹,还有簸箕、筛子、筲箕、背篓、花筐、粪桶等等,这一路数下来,唯有铁质的坚、硬、冷,让火钳做了一次全权代表,在我们青少年时代烙下了清晰而有颗粒感的疼与痛。无论是哪种颜色给予我以记忆,火钳在那个时代自然充当了一种道具,同样给予了鲍坪一个时代以烙印。

  2022.02.09龙斜口

遮盖

我一直认为“遮盖”这个名词是鲍坪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不错,遮盖在鲍坪它就是个名词,而且是两个动词组合在一起的名词。我无法确定鲍坪就是原创,但我敢确定整个中国将雨伞之类的叫遮盖,肯定不多。

  那时候地处武陵山腹地的鲍坪,应该说经历了一个不确切而极其漫长的饥饿期,鲍坪人念叨得最频繁甚至咬牙切齿地,不外乎包谷、洋芋、红苕、麦子、油菜这些名词,与此同时,他们熟练而坚毅地运用背、挑、抬、登、爬、挖、砍、剁等动词,来完成对生活艰辛的挑战,这是鲍坪人生存技能中的一门必修课。而像“遮盖”这类动词异化成的名词,就显得异常轻飘甚至轻浮了,但它们由动词成功演绎为重叠式名词后,更能形象表达出鲍坪人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生存生活窘态,倒是不可忽视的。

  遮盖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工具,有点像生活中萝卜白菜之类,永远没法与主粮相提并论。因此,很多时候它们都安静地或挂在或躺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比如墙角,比如晾衣竿上。只有起风了,或者变天了,我妈就会临睡前提醒我们,明早上学记得带遮盖啊。这个时候,我们往往要找好几个地方,平时我们将它太不当一回事了。

  那时我正在好几里外的粟谷坝念小学,山路崎岖如草绳,随着山形和地势一直蜿蜒到一个稍微平整的地方。那个叫粟谷坝的小盆地,有着太多鲍坪人没法比的地方。往大点说,公社革委会和众多公家单位就设在那里,全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学也设在那里,而我们村小学就紧靠在中学旁边。

  妈说的遮盖,笼统而又具体。或者斗笠帽,或者油纸伞,甚至是用胶纸缝制的,只要能遮住雨水盖住身子的,都叫遮盖。只有蓑衣好像有点羞于与遮盖为伍,或者说鲍坪人对遮盖的定义非常精准。虽说蓑衣与遮盖有着相同的功能,但蓑衣的实用性则更为突出,可以披着它在雨天里干农活。有这样的实用功效,鲍坪人哪里舍得让它与普通的遮盖为伍?

  说到蓑衣,想必不少人知道土家族的蓑衣饭,它的来源还真与蓑衣有关。位于长江中游一带的鲍坪,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常年多雨水,尤以春夏为甚。鲍坪虽山地贫瘠,数量却不少。鲍坪人说盆大刮稀饭,靠的是以山田的基数取胜。于是,常年在土里刨食不足为怪,尤其是披着蓑衣还要劳作,以至于回家吃饭都顾不得脱下,一碗包谷饭泡上一木瓢活渣,三下五除二搞掂又披着蓑衣下田干活去了。于是,土家人将包谷饭和大米饭的混合物称之为蓑衣饭。为何?披着蓑衣在山田和水田里来往穿梭,蓑衣饭这个形象的名字就脱颖而出了。

  鲍坪可谓山中有山,梅雨季节几乎出门必带遮盖,尤其是六月天,说变天马上就翻脸,一阵滂沱大雨可以在顷刻间落下来,坎上暴雨如注,坎下的土疙瘩却不曾润湿。我妈常说晴带遮盖饱带干粮,累赘还是其次,主要在于遮盖不是斗笠就是胶纸缝制而成,与许多同学的雨伞一比,总感觉矮人一等。这遮盖只能勉强遮住来自上天的淋漓,却无法遮住孱弱内心那种强烈的自卑。

  鲍坪不太盛产竹子,箬叶还是有的,会做斗笠这门手艺者并不多,难在上面圆尖形的帽子,不是师傅级别的就是整不出来。鲍坪坎下的河坡有大半坡箬叶,暑假时我们就去那里打回来,晒干,捋成一扎扎卖给供销社,再买回斗笠。那时我们哪里晓得簝叶就是箬叶啊,鲍坪人眼界之窄可见一斑。鲍坪少有吃粽子的机会,有句关乎粽子的歇后语倒是蛮流行:芭蕉叶包粽子——无聊气。芭蕉叶包出来的粽子哪里闻得到簝叶的气味?后来学张志和《渔歌子》里面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终于纠正了多年来读错的那个“簝”字。回头再看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犁水田的栗子坪人,一时间觉得画面感十足,有些许的诗情画意了。

  鲍坪几乎没什么水田,每年端午自然也少了包粽子的琐碎环节。艾蒿到处都是,随便扯几枝回来晾干,往木门框缝隙间一插了事,那半坡箬叶最后的唯一的归宿,自然只能是供销社了。

  油纸伞的遮盖好像买过一次。年轻时父亲患有眼疾,曾去州城做过一次手术。那时恩施自治州还是专区,我也尚属顽童一枚,其中的细节自然是一无所知,后来也不曾从父母口中得知一鳞半爪。成人后自我思忖,那一定是他们不愿意轻易说出口的痛。手术后的父亲虽说并无大碍,但一只眼睛从此蒙上了一层云雾,直到六十九岁那年带进了棺材,算是彻底治愈。

  于我而言,父亲去州城带回来的东西,除了一个金竹做的饭碗,就是那把油纸伞了。那个金竹碗我用过后,又被两个弟弟按照顺序用过,对于贫瘠年代的孩童而言,这种不会轻易打烂的金竹碗,也算是为家里做出过贡献。而那把红色的油纸伞,全是用竹篾片和油纸做成的,闻起来一股桐油味。撑开时比斗笠大得多,走在雨中格外显眼,自然也就成为我们几兄弟争相打主意的猎物。应该说是那把油纸伞在成为破伞之后,我们才有亲密接触的机会。哪怕一柄破伞了,父亲还在想尽一切办法修复。伞骨与伞骨间相连的是一种线,时间稍长就会断线或者脱线。伞顶部的油纸也因时间和雨水的交替侵蚀,而变得格外脆弱。

  那把油纸伞遮盖只有在我们全家,或者有父母其中一个在场,还得在走重要亲戚时,才舍得拿出来。无论什么时候,一到屋檐下,他们就会尽量甩掉上面的雨水,找个闲地撑开晾起来。应该说是父亲手术后好几年时间,我们才有机会在下雨天带上油纸伞去学校。反正到我们能带去学校时候的那把油纸伞,并未为我们带来多少艳羡的目光,犹如打了无数处补丁的衣服,那早已不是它最初的颜色和形态了。大雨滂沱之下,那些细小的漏眼,争相将我们的身子逐渐攻下,回到家里只能说身上没被完全淋湿而已。

  要说小时候用得最多的遮盖,当然得数雨衣了。这里的雨衣自然不是从合作社买回的那种,更不是帆布做成的大雨衣。依稀记得最初的雏形好像是一件雨披,只是后来经过不断地缝补,其本来面目完全变成化肥口袋了。那阵子还是人民公社时代,我们县有了自己的化肥厂,每个公社都有相应的指标,公社分到大队,大队又分到生产队。父亲是小队会计,多弄几个化肥口袋尚不至于成为多大问题。

  受到用化肥口袋缝补雨衣的启示,不少鲍坪人开始将它们广泛运用在斗笠,甚至是草帽上面。每到雨季,尤其是春季下雨天割草,戴上这种草帽,披着蓑衣去割草,几乎成了鲍坪人的标配。

  早年有个说鲍坪人穷的笑话。当时除了胶袋装的化肥,后来还出现了尼龙袋的尿素,说我们鲍坪有个叫享享的二醒包,用这种袋子缝制了一套雨衣雨裤,下雨天去供销社赶场,不知谁看到了他的裤裆后捂着嘴巴偷笑,惹得旁边的人一起围观,继而也跟着笑。起初享享还一头雾水左看右看,有好事之人便一字一句地念道:净重五十公斤。这二醒包才如梦初醒,原来那几个字刚好在裆部。二醒包就是憨包,等同于广东人说的番薯佬,北方人说得傻×。

  每每回想到这事,就觉得发明这个词的先人恐怕从未料想到会出现这样经典的笑话。遮盖,遮盖,究竟要遮盖什么?如果说遮盖的目的就是要保护好身体免受雨水的淋湿,其最终目的则是用世间唯一可靠的身体,去对抗生活中将要发生的一切。

  想到了1976年小学三年级下学期端午节前后,天上的那个雨水哟,牵起线往下落,连续几天都是如此,不少地方田坎被冲垮,大路被冲成水沟,头两天长时间被雨淋的我去到学校发起了高烧。父亲披着雨衣穿着草鞋来到学校接我,将我用胶纸裹起来,然后背着我回家。一公里平路,两公里上坡,我趴在父亲背上,听着父亲爬上坡时的喘气声,几次要下来自己走,被父亲的一阵吼骂而作罢。我用另一种形式的遮盖,真切感受到了父爱的炽烈与坚韧。

  如今的鲍坪,与几十年前相比,不单单是都用得上最好的雨伞或者雨衣的问题了。前年我唯一的一次回老家过年,见到各种牌照号的小车穿梭在鲍坪的水泥路面上,我想:当雨水滴滴答答敲着车窗时,他们也只有在上车下车才用得上雨伞了,而“遮盖”这个名词恐怕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不仅如此,这些年哪怕是一把简单的雨伞,也在不断翻新花样,它原来唯一的功能,起码变成了两种以上,爱时尚的年轻人还将它当作一种陪衬,妆点本就美好的生活。而那些聪明的营销人也不失时机地在雨伞上下工夫,将自己公司的产品或者商标打上去,然后送给那些需要雨伞的人们。所以现在去到乡下,如果你看到那些打着形形色色广告的雨伞,一点也不奇怪。

  单一的社会从来就只有单一的生活,多元的社会不仅丰满,还诱惑着更多的人去创造。

  2022.01.29龙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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