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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605
迟 迟

  间生生了一张小圆脸,一双眼睛中有一只是斜视的,与人说话时常常使人弄不清楚他看的是人还是别处,如果正看着人也不明白他看的是这人的嘴还是眼,或是脸上的其他什么部位。捉摸不透就多了一层神秘,一层可怖。看他的人也总纠结于他究竟在看哪里,在想什么,而无视他的脸的其他部位透露的情绪,比如鼻梁皱了一下、眉尖挑了一下、两颊泛红了或是黄了。

  他的身高在男人里面又算是很低的,大约有一米六五,顶多超不过一米六七。他的小圆脸,矮个子,斜觑的眼睛,常常使人忽略了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和家里的一株盆景的另一株,一把椅子的另一把,一幅挂图的另一幅没什么区别。如果说他的脸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出他的福气所在,那就只有肉嘟嘟的嘴唇和圆下巴了。他笑的时候厚嘴唇咧开,圆下巴骨也张开,像是弥勒佛瘦了两圈以后的样子,你会恍然觉得,哦,间生生得并不是没有什么福气的,他的福气就在这里。

  间生排行老二,他有个大哥叫守生,取“首生”的谐音。有个小妹叫婉生,取“晚生”的谐音。他在他们俩的中间出生,于是就叫了间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他才有了这个听起来稍微正式的名字,连小名也极其简单。母亲叫大哥“生孩儿”,往往在尾音上添一个哟字。叫小妹“生娃儿”,除了添一个呦字,还要再添一个子字。她这样喊:

  生孩儿呦……生孩儿开饭了呦!

  生娃子哟……俺生娃子开饭了哟!

  轮到他不知该叫什么,顺嘴单叫一个“生”字。她这样喊:生……生……

  间生回应“嗯”,也是极其短促,轻微的一下子,仿佛是对那个极其简单的称呼的报复,不拖一点音,也不少一点音。他也想过,母亲若唤自己生宝贝儿哟,或生疙蛋儿哟,他肯定会报以一个又响又长的回应。

  这样叫着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偏偏成绩也是不上不下的,倘若父亲上山砍檩条卖了些钱,回来要带礼物,肯定给大哥买最时兴的笔记本,间生和婉生看了哭着也要,父亲肯定会说:

  他是你们大哥,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给咱们老方家长了脸,笔记本是该得的,你们下次考第一也给你们买好的。

  等第二次婉生考了第一,父亲就又上山挖幼笋卖了,给她带回来一条三层绿珠子的项链,间生也哭着要礼物,父亲就会说,妹妹比你小,你要爱护她,凡事让着她,等你下次考了第一,也给你买好的。

  然而间生从没考过第一,礼物就从未得到。有一次考了第二,已经是他最好的成绩了。他想要本《林海雪原》的小人书,那时候痴迷杨子荣那孤胆英雄的气概,又是哭喊了半天,终不得所愿。好像在礼物这件事上,父亲母亲总想不起他来,非但如此,干活的时候却总能想起他来。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喊他给客人端饭,他正在屋后池塘里捉泥鳅玩,只嗯嗯地应声,人偏偏不过去。母亲揪了他耳朵拽回厨房,母亲会说:让你大哥多看会书,让你妹妹多玩会儿。说着就会不容分说把碗朝他面前一递,他自然地捧起手来。在从厨房穿过滴雨廊到客厅的路上,他总要低声地抗议:不公平,不平等!可是下一回,母亲还叫他。

  大家对于他的忽略最能给他观察人和揣摩人的机会,他在不断看别人的脸色和揣摩别人心思中逐渐长大,他能把自己和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他晓得凭自己的努力这辈子都赶不上大哥和小妹了,年轻的时候就瞅准了女同学里家世最好的穷追猛攻,作出从里到外的低姿态来尽心照顾她伺候她——作低姿态是他的日常也是特长,终于夫凭妇贵,到城市里来生活和工作。在家庭里一味地驯服使他的媳妇总觉得亏欠了他,乐于在外人面前给他一定的面子。在工作中这种态度赢得了领导的喜爱,他便也顺理成章谋得了一点职位,紧跟在局长和副局长们之下的一个位置,叫做办公室主任。他的大哥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小妹嫁了个温顺的丈夫,一家人聚会时大哥小妹夫总是打下手做饭的那个,就连家庭晚会也是大嫂子主唱,大哥负责配里面的嘟嘟或啊啊之类的音,小妹主唱时,小妹夫负责举话筒或录像。而间生两口子却不,他们俩要一递一句唱,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唱,或你唱一句完了把话筒递过来,我唱完了再递过去,形成了这样一种相敬如宾的局面。间生觉得自己的老婆已经给足了自己面子,回到家里无论做什么都行。他是她的司机,他的时间点都是以她为准的,她上班时他也上班,她下班时他才下班。他是她的厨师,她说今天中午吃韭菜炒鸡蛋,他也绝不会换成韭黄炒鸡蛋,她说阳台上该摆发财树,他绝不去摆富贵树。间生觉得,虽然表面看起来自己是恭顺的,什么都听老婆的,但他那老婆到后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不管了,完全放权给他,实际上是全都听他的了,他获得了一种绝对的话语权,总比大哥和小妹夫看起来要好得多。在别人当着他的面夸他老婆有福气,嫁了个好男人时,他通常会在心里偷偷地乐上一会儿,在他看来,生活的满足完全是自己无私付出的回报。

  但他的这种态度也只是对老婆和单位里的领导,还有生活中所有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对于下属,他有另外一副模样。他常常在办公室里保持沉默,不吭不哈,就像小时候,他用一种不表态来让他们捉摸不透,看着他们摸不着头脑费劲猜他心思的样子,因为一件小事手忙脚乱做出好多种方案拿给他定夺时,或者用斜觑的眼睛盯着他们看使得他们心里发毛时,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对面是局长办公室,局长办公室旁边是间空屋子,但门口的墙上也挂着某某科,里面的隔墙上开了个门,门朝局长办公室这个方向放着一盆散尾葵,棕褐色的枝干直长到屋顶上去,羽状的叶片舒舒展展遮蔽后面那道门,没有人注意那还有一道门,那门的后面无人办公,自有玄妙。无人办公也不一定就完全空着。里面放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台饮水机,隔开来修了个小型卫生间,可以洗澡。其他副局长们的办公室散落在二楼或者一楼,在楼层的高度上没有能超过局长的。间生办公室的地理位置很容易让人产生局长之下非他莫属的错觉,不仅是他,连别的副局长,别的科室的科长,下属单位的一把手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在局长不待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可以随意进出这个门,开个水,泡个茶,打扫一下卫生,送个报纸,给里面的花浇个水什么的。通讯员和保洁能做的事情都是他来做,他做这些有长期经验,已经得心应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开门打扫,什么时候该开水泡茶,什么时候该更换饮水机里的纯净水,他的每一个举动,旁的人都能窥视出一点什么来。比如他进去打扫卫生倒烟灰缸了,就说明局长已经下班走了,他进去开水泡茶了说明局长快要来了。他也不具体说局长到底来了没有或是走了没有,刻意让旁的人通过他的这些举动来猜,旁的人总会在猜测之余对间生生出很多钦佩来。间生听局长说话时双手垂在小腹前面,右手心搭在左手背上面,整个上半身微微向前倾,侧着脸做出认真倾听、努力记忆局长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种语气的样子来。但当他一离开局长办公室,走出那扇门,他的上下交叠的手便自然地松开,头像蜥蜴般昂起来,两只肩头略微舒展,别的人只看到他那斜觑的眼和略微上扬的下巴了。

  他从办公室出来以后,如果看到门口有等候被局长召见的人,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在脑子里迅速把这些人的职务级别从大到小排列,以此为标准开始安排他们分别进入。进去后又出来的人对他感激万分,还没进去的连他们自己也心甘情愿一直等,直到自己的级别可以等到的那个时间点。他们毫无怨言,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现代人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所以谁先进谁后进就成了顶重要的事,间生的重要性就又得以酣畅淋漓的体现。

  他在工作上的得意事情除了会打扫、会泡茶、会排序以外,还有一样就是他有个储物箱,里面放着雨伞、指甲刀、眼镜布、湿巾、创可贴甚至口香糖,凡是你能想到的这些零零碎碎他都有,这些东西也并不是为他自己或者同事准备的,而是为局长准备的。外面起风下雨了,局长下班走出大楼屋檐走向专用小汽车时那毫无遮挡的几级台阶上,间生会适时宜地撑开雨伞,举过头顶,往局长那边尽量地举着。看见局长的指甲长了,他就会抓住局长正清闲的那几分钟把指甲刀递过去。局长的办公室门口等待接见的若是女子,或者说是有些姿色的女子,他就会提前把口香糖递进去,所以他那箱子里的东西总能派上用场。同事们称那为百宝箱,局长也因此非常满意他的工作,时间长了,大家就有了共识,会照顾领导的间生,成了整个单位工作的优秀代表。

  间生让宁馨到自己办公室里来当助手绝不是件偶然的事情,她也属于那百宝箱里的一件。间生觉得局长该有个私人打字员,而不是每次讲话稿都叫文印室打,而他自己又缺乏这方面的耐心,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该做这样的下等事,给领导打字跟给他打扫卫生是意义不同的两件事。于是就在下属单位打字员里踅摸,挑中了宁馨。

  宁馨是一张银盘大脸,冷白皮底下满满的胶原蛋白,嘴唇左下角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她怕一开口说话那痣也跟着动让人嫌恶,所以嘴唇常是闭着的。一双刚做过双眼皮切割术的眼睛就代替了嘴巴的功能,时时转动起来,还特意把头发在脑袋的侧面编起来,由于头发并不丰茂,那小辫子像老鼠的尾巴细扭扭的,不知道怎么,里面像是缠了钢丝,硬硬地翘起,跟嘴角的那颗痣迎合着。你说她美,也不美,那大脸盘多了一些俗气。你说她不美却也不对,盯住了仔细瞧瞧倒又有几分俏皮。

  方间生选这样的人进来自有他的道理,除了样貌里的几分姿色,他还觉得宁馨那颇与自己相像的圆下巴定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尤其是他知道宁馨也是有所求的。她出生在一个并不贫困也不富裕的乡村,年轻几岁的时候靠了她丈夫给某个领导当司机给自己办了打字员这个工作,谁知领导半中间生病瘫在了床上,她丈夫也就没了依靠到社会上去混。他是个不成气候的人,胡乱做生意,败光了仅有的一点积蓄,每天只是喝酒,找生意,败钱,回家发脾气。宁馨已对他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心,一心想着怎么才能摆脱这个负累。当然对于他们夫妻俩的现状间生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她是想尽快找个靠山,改善一下目前困境的。

  刚来的那天,宁馨戴着一顶帽子,遮住了额头、眉毛和眼,还披散了头发在里面,穿了一身橘红色套裙裹住微微有些圆润的身子,嘴唇上搽的是新流行的斩男红,浑身散发着香水味。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很奇怪,打扮得有些用力过猛。方间生哭笑不得,又不好发脾气,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说了一句:像以前那样就好。第二天宁馨就换回了以前的装扮,一条长及脚踝的碎花裙子,脚下一双小白鞋,鞋口至裙边处露出一小片白生生的皮肤,走动的时候那一小片白皮肤在裙角下面若隐若现,时不时闪人的眼。擦掉口红露出略微苍白的唇,又把散乱的头发缠成硬翘翘的小辫子,一颤一颤的。只是那为了来这里上班而刚刚纹好的眉毛和眼线还没有完全长好,那顶奇怪的帽子就又多戴了几天,方间生自然是看出了帽子下面的端倪,借口熟悉工作,把宁馨多留了几天,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就领进对面去。

  方间生给她找了张小课桌,把她的小课桌安排在自己的大办公桌侧面,看起来就像是老师讲桌旁边坐了个坏学生,这坏学生整日在老师的注视之下,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举动上都会收敛很多。是的,她坐在他的侧面,挺奇怪不是?她的小桌子中央没有电脑,左边搁着一盒子笔,一盒子订书针,一只水杯,右边搁着方间生的一摞材料和一个充电器。看起来她和她所处的整个氛围都是他的附属,她的座位是他的临时置物架,他的眼睛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情变化,他也可以随时使唤她。他的办公室并不是拥挤得放不下一张正儿八经的办公桌,而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凭她是谁,只要到自己办公室里来的,就都得服从自己,就像自己服从领导那样,而自己掌控她,就像领导掌控自己那样,当然,她一定要是甘愿被自己掌控的,那才是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宁馨倒也很乖,每天来得很早,不仅把局长办公室打扫干净,而且还把方间生这里也归置得整整齐齐,他每天上班总能看到办公室的新气象,水磨石地板新鲜湿润,文件柜和沙发表面泛着温润洁净的光,窗台上、柜子顶上的吊兰和桌子上的金琥,还有饮水机后面的橡皮树被收拢在地板的正中央,摆成一个扇子弧形,叶片喷过了水,枯叶被摘掉了,到处都欣欣向荣。特别是凡是宁馨走过的空气里,打扫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这香气里带一丝水蜜桃的甜,又含有一点绿茶的清新,尤其是在他半上午或者临下班肚子饿了的时候闻见,总能产生想要咬一口什么东西的欲望,产生这样的欲望就伴随着唾液由两腮、舌下、双腭分布的大大小小腺体中渗出来,而且越聚越多,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偷偷吞咽一大口。

  宁馨的到来不仅减轻了方间生的工作量,而且让他觉得赏心悦目,他认为这都是他眼光好,调教得也好,或者说是自己的个人魅力和做事风格深刻地影响了宁馨。于是,他总要通过肯定宁馨来肯定自己,他经常在人多的时候大声表扬她,他说,字打得不错,格式排得很好嘛,继续努力。或者说,这花这么摆,看着就心情好!宁馨听了高兴,就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有一次她把他的杯子用牙刷仔细刷过了上面陈年的茶垢,还有一次她为他缝了一个棕黄色绒布面的椅垫,还有一次她把她做的菜盒子带给他请他品尝。那菜盒子的面皮是软糯的,不似自己做的那般硬,馅里面韭菜鸡蛋粉条肉末都切得细碎匀称,火候烹饪得刚刚好,没有失了任何一种的味道,混合起来又有一种别处吃不到的异香。间生体验到了在家庭中和在单位里从未感受过的被照顾,一种由女人带来的无限美妙的享受。于是他也想方设法回馈她。一开始是单位里发的厨具、四件套什么的,后来是别人送的水果、茶叶,再后来是他自己的笑脸。他看到她就自然地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能想到两个圆下巴和四排白牙齿在镜子里的模样,那是多么的相似。两厢互动使办公室的氛围变得很愉悦,日子变得很轻松。

  一天间生对宁馨有意无意说起孩子上大学后自己很孤单,想捉一只小猫或是小狗来养,他的话其实重点在前一句,可第二天宁馨就把自己家里的小猫送给了方间生。它是一只拥有纯白色的猫咪,披着银色光泽的长被毛,眼睛似两只中间深邃边缘通透的海蓝石,显得神秘而魅惑。这让间生很是惊喜,他给它起名字叫小星,每次他喊小星或是星星的时候,都觉得是在喊宁馨,每次小星见到陌生人就把头埋在间生臂弯里寻求安慰,就像是自己用宽厚的胸膛为宁馨遮风挡雨。间生和宁馨之间也为此有了更多除工作以外的话题可交流。方间生觉得,宁馨是完全忠于自己了,即便是到了局长身边也是自己的人了,方才带她去见他。

  那天,宁馨先是在局长办公室门口站着,等里面传来方间生的声音说进来吧,她才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她低着头,两只手像方间生那样上下交叠放在小腹前面,听到他向局长介绍说这就是宁馨,她方才抬起头自下而上去看局长。她看过了他的伸在桌子下面的半截子腿,褶皱在大腿根上的裤料子,顶得衬衣像个圆球的肚子,松了两颗扣子露出松弛皮肤的脖子,长满隔夜胡茬未来得及刮的下巴,硕大的令人惊讶的有一双粗鼻孔的鼻子,再往上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而他的那双眼白过于多而显得凸出的眼睛正紧盯着看她,也就是说从她自下而上看他起,或者从她一进门起,他就这样一直紧盯着看她。这个神一样的人物背光坐在写字台前,宽大的肩膀挡住了半个窗口的光,宁馨站在这一片阴影里,看着面前这个肥脑袋和秃脑门,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两只肩膀不由得往一起缩,胸脯不由得往后退。她莫名地有一丝害怕,于是赶忙把脸低下。然而低下了头还是觉得头顶热辣辣的目光没有移开,那目光毫不避讳又毫无遮挡地射在宁馨脸上,她先前在方间生那里获得的些许尊重和自信纷纷剥落下去,好像露了个赤条条的自己在台上,供局长和方间生看。恍惚中她好像听见局长说出去吧,或者这句话是方间生说的,总之她好像听到了这样一句让她离开的话,她转身出去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间生坐到座位上,他操作着鼠标并不看宁馨,先是唉了一声,音调自上而下,自高而低,把说话之前吸进去的那口气又都吐了出来,有两三秒那么长。这声哀叹既表示了无奈,又隐隐含着那么一点点喜悦,它的尾音不是那么落寞与低沉,而是转而稍稍扬起,两个从圆唇到扁唇的元音没有一落到底。就是这一点点的变化,显示了他全部的心思与想法,他先是责备的,后是欣喜的,最后则是无奈的。在那前一秒钟的责备里,有一小部分是真责备,剩余的大部分则是夹杂在之后的欣喜里的,他为宁馨在局长面前无声的反抗而庆幸和欢呼,又明显地感到局长对宁馨的好感,感到之后自己将对这个女人无能为力。

  他这样对她说:你总是不愿意接触领导也不是个办法,这不行呀,这哪能行呢?!

  宁馨听来,间生疑问的语气被他说得斩钉截铁,有了很多赞许的意味。宁馨想说,自己没有不愿意啊,相反,自己的内心是十分愿意的,难道自己来这里就单单只为了接触一个方间生?只不过那局长的眼神太直白了些,如果能含蓄点,讲一点情调自己当然愿意接受。她又听出了方间生话里话外的意思,她知道,他对于她的反抗,无疑是满意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肯定了她的猜测,方间生心里对她是怀有占有欲的。也许无关感情,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就像人吃饱了还想把剩馒头装回去留着下顿吃,人穿暖了还想买一件更漂亮的替换着穿,是一种本能。她在心里轻蔑地笑了一下。

  间生知道,局长是见惯了那些抹脂抹粉的,见宁馨这样素净别致的还没有,就像赏多了芍药牡丹,也觉得矢车菊和野蓟别有一种美,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刚才的宁馨到底是哪里让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是她方才的胆怯与尴尬吗,是吓得苍白的嘴唇还是低垂着小辫子的头,还是大眼睛里除了胆怯还隐藏着的什么。他是不怪宁馨不经局长允许就转身出去这个不礼貌行为的,他从局长的眼神里看出他对这个拗女人是满意的,间生突然觉得空气沉闷极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事情总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了什么心思是拦不住的,接下来的几天,宁馨有意无意打听局长的消息,有时候她问,局长来不来?有时候她问,局长在不在?或是,局长今天有什么行程?问第三遍的时候方间生便觉出了什么。最近的宁馨显然特意打扮过,有一天她竟然穿着低领的黑色紧身裙,她用方间生的电脑打字时候,方间生像往常那样站在她身后,他念一句,宁馨打一句,间生一低头便看见了她半露的胸脯,并没觉得美好,他心里清楚,她并不是要刻意露给他的,她有要显露的人,他还是喜欢先前那个羞涩的、胆小的、知道分寸,一心向着自己的宁馨。

  宁馨对于来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有一定的预料,心里早已打下了一些主意,但又不那么很清楚,她原以为要有个过渡和过程什么的,没想到局长的目光那么直接和赤裸裸。一天方间生早走了一会儿,很难说方间生是不是刻意早走的。下班的时候楼道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宁馨拿了打好的材料主动进到局长办公室里去,局长也说正好要找她,让她留在办公室里修改。后来,他把他那粗糙的手从宁馨衣领里伸了进去,一路向下,宁馨吓得浑身软弱,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半推半就地被扶着穿过散尾葵,进到了里间,她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耳朵里除了伞叶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见。

  第二天间生一早来到办公室去对面打扫卫生,发现里面的浴室尽管经过整理,但很明显是昨天晚上用过的,淋浴房的玻璃上挂着一道道干涸的水痕,床单被揉皱了的折痕,被子叠得也不是原来的样子。

  那是一个阴天,屋内较室外有些暗,宁馨比平时迟来了一小会儿,方间生刚打扫完走到办公室门口,从半掩的门往里看见她坐在桌前,只给自己留了一个更暗的背景,较之前瘦削了的肩膀,低发辫上垂下一缕头发,他的心被那缕弯弯曲曲的发梢拴紧了,一阵一阵地酸痛,他觉得自己仿佛要有眼泪流下来了。他快步进了门,穿过盆栽,绕过宁馨的背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宁馨嘴上打着招呼:主任来了?眼睛也没看他,依旧盯着自己面前的手指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羞愧。方间生把座椅往后滑得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默默凝视着她,良久未动,他觉得,她是不会为他而羞愧的。

  快要下班的时候,宁馨想提前回去,那时方间生正在打电话,嘴里传出嗯嗯啊啊的语气词,间或几下不大不小的笑,那笑声仿佛是冲着宁馨来的。宁馨站起来跨过去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头肚在间生肩头轻拍了两下。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宁馨怎么敢在方间生打电话的时候打断他,甚至还像领导对待下属那样拍拍他的肩头。他微微扭头瞟了她一眼又把头扭了回去,紧接着再次扭过头来,这次的幅度要比上次大一点,意味着回转的时间也会长一点,宁馨就抓住这个空当指了指门口,示意他自己有事要出去。间生扬了两下头表示同意。他不是点头同意,而是扬头同意,一只斜觑的眼看不出什么来,另一只视线正常的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在宁馨看来,这股子嫌恶由那只正常的眼球的底部呈伞状发射出来,一下子便笼罩了她的周身。

  方间生知道,即便是这样,她也还是要出去的,说不定外面有与局长有关系的事情等着她,而他是断然不敢阻拦与局长有关系的事情的。

  间生目送宁馨顶着来自自己的伞状嫌恶出了门,他紧跟着她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这嫌恶像透明的罗盖扭动着穗儿走到哪招摇到哪。他想象她穿过侧廊拐进正廊,南北两边的办公室门口各站了一些人,皆穿着黑色或者深蓝色的套装,露出白色的衬衣领子,个子也都一般高低,像在两侧走廊之间又建起了一堵新的墙,黑压压一片无尽头,尽管这是大白天,尽管顶灯都开着。他们在等候自己为他们排序。这堵墙向宁馨压过去,她加快了步伐,墙倒得更快了,她开始跑,刚跑过去就听轰隆隆一声巨响,荡起一阵烟尘。他又走到窗户跟前,趴在窗台上向下寻找宁馨那顶着伞的背影,他仿佛看到中央大厅门口站着的那两个保安,他们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眼窝深陷,腮帮子泛出乌青,他们看见宁馨跑过去,就伸展出四只指甲尖长的手去抓她。她往后退,被逼到了墙角,后背紧贴着光滑冰凉的大理石瓷砖,在尖指甲的阴影漫过头顶时,她瞪大两只惊恐的眼睛发出啊的尖叫,那尖叫声好像是宁馨在喊自己:间生救我!间生救我!

  几天后,局长把间生和宁馨叫到一起,当面告诉他,以后打扫卫生这类小事都交给宁馨来做,说他辛苦了这么多年,从今以后上班可以晚点来,早点走。局长交代完这些事情,间生和宁馨从那间办公室出来,刚好天快黑了,楼道里亮起了吸顶灯。方间生走在前面,宁馨走在后面,却被灯光拉得间生的影子又小又锉,宁馨的影子又细又长,长到对面的白墙壁上去,又折了回来,黑压压得压将在间生的头顶。间生明白了,原来之前的那堵墙是倒向自己的,那两只细长指甲的黑影也是扑向自己的。

  他不甘心结果会是这样,于是挣扎着做了几件不光彩的事情,比如他刻意到值班室的人堆里和下属单位来人里去说,他说,那宁馨实在不会干工作,不过魅力却很大。又比如,他把小星带到宠物医院做了绝育手术,他看着这只猫从麻药劲里苏醒过来用带倒刺的舌头清理自己的绒毛,舔舐到两腿之间时发现那里少了很重要的东西,惊讶得瞪大了双眼,睁着蓝眼睛直呆呆地望着他,他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他把这只猫还给了宁馨,并告诉她,这种白毛猫之所以是蓝眼睛,是因为它们的虹膜没有色素,而没有色素的猫一般都是瞎子和聋子。这样的做法明摆着是要透露点事情出去,搞点事情出来的,很快就有了风言风语。局长找了个由头把他派到别的岗位上去,把宁馨的人事手续转正,接替方间生的位置。

  宣布的那天,间生把桌子上的水杯笔记本什么的收拾进一个袋子里,装好了又想这里面没有一样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连水杯也是单位里发的,于是又掏出来把它们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他站起身来快速朝门口走去,像往常那样,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弯曲擎在肚前,路过宁馨的小课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这是他的惯常动作,他摸一摸口袋里的钥匙,或是那里的一盒烟、一个打火机还在不在,他只有这些了。这个动作的过程和揣摩的时间足以支撑他走完全程。到了门口,他的动作做完了,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忽而觉得应该拿点什么,于是他折回身来又朝里面走。他边走边换了一只手去摸另一只口袋,他明明知道另一只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他坐定了看看在昏暗之中端坐的宁馨的背影,她自始至终一动也没动。没有两秒钟,间生又站将起来空着手再一次走出办公室的门,望了望黑黢黢的楼道,这次他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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