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姚雪合上书本,才发现弟弟已做完作业,拿着羽毛球拍在门边等她。
姚清九岁,姚雪比他大三岁,许是女孩早期长势快,竟比弟弟高出半个脑袋。两姐弟一到楼下坝子上,就同步做出猜拳的手势。姚雪手背与弟弟的小拳头轻轻一碰,人不晃臂不动,手随对方手势而变;姚清则拳藏背后,一出拳便向前一蹦,喊声响彻楼宇:剪刀!布!锤子!
姐弟俩连出三拳,姚清脑袋一扬,锤子砸剪刀,我发球!
这个坝子嵌了地砖,姐姐不远不近地弯着腰,弟弟趁姚雪不备,随手“送”出一个近球,见姐姐中招,“嘿嘿”一笑,就弓着小腰防姐姐报复了。
姚雪也不生气,缓缓拾起球,“啪”一个长球打去,姚清早有准备,奋力一跃,怎奈人矮手短,脸一掉,不行不行,姐姐发赖皮球!
姚雪哈哈一笑,好好,重发重发。
他们是十个球一局,三局定输赢。约过三十余分钟,到第三局尾声,姚清输一个球,脸倏地晴转阴,姚雪忙给弟弟右边发去一个“方便”球。瘦瘦削削的姚清眼前一亮,一个斜扣,打向姐姐左方死角,姚雪故意慢半拍,姚清眉开眼笑,我赢了,我赢了!比赛结束,明天再打!
姚清收起球拍,连球装进袋子,一步三跳在前。姚雪拿着粉色水杯在后,见同学郑白娇与另一个姑娘有说有笑过来没看路,一步上前挡住郑白娇——郑白娇左她右拦,郑白娇右她左挡。当郑白娇发现挡道的是姚雪,两人不约而同一击掌,哈哈一笑,聊起来。
郑白娇两只羊角辫忽闪着,人在悠闲地微晃,姚雪,刚才我妈说,我大摇号到九中了。
一中、三中、九中系锦都市三所顶尖中学(俗称“一三九”)。姚雪一听,原本甜润、悦耳的声音,一下变得小心翼翼:我们班还有人摇到吗?
只有我一个。不过,你那么优秀,说不定被东川贵族学校(小孩不知“贵族”二字意味着天价)录取呢!郑白娇意识到姚雪的失落,兴奋中掺着同情,见到家了,又有几分不舍:姚雪,再见!
Good bye!
姚雪和郑白娇是同班同学,都住在幸福苑。姚雪一进门,边脱鞋边问姚大民:爸爸,郑白娇大摇号到九中了,一中、三中有没有我的消息?
放心吧,咱女儿这么拔尖,没问题的!姚大民嘴里这样说,眼底却闪过一丝慌乱,心想,2000多万人的锦都市,就一三九三家名牌中学呢,想进的还不挤破脑壳?孩子哪知社会的复杂呀……
其实,姚大民也看到了大摇号的信息。他隐隐有种命运的恍惚,难道真有这一说法?郑白娇的父亲当年和自己一个班,那时的郑万能连名字都写得像“曲蟮滚沙”,每次作业发下来全班数他错得最多。可谁也没想到,初中毕业郑万能竟然进了县上的师范,不几年还当上校长,调到机关。而自己作为学习委员,成绩在全年级数一数二,却怪怪的连考高中都落了榜,不得不跟着远房亲戚学了木匠。这些年,虽然自己和郑万能同住一个小区,两家的孩子也在同一学校,但人家买的是“楼王”,孩子是“正读”,一学期只交二三百元书本费,而自己却是“租客”,一个孩子一学期得交一万多“议价”。平时,每当看到郑万能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上下班有公车接公车送,就觉得命运不公,并暗下决心,不能让自己的悲剧在孩子身上重演。再苦再累,只要一想到姚雪、姚清那么争气,成绩那么优秀,就浑身是劲,哪怕有一天起得晚了点,都觉得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妻子,没当好“顶梁柱”。哪知,眼下人家的孩子又进了九中……
见父亲正收拾工具,姚雪把球拍放在书柜顶上,觉得有点偏斜,又伸出一根食指拨正,才到厨房里打上火,开始择菜做饭。
自从有了弟弟,她也多了看管的任务。爸爸在姚清六岁的前一天,专门把她喊到面前,问她想不想弟弟将来手无缚鸡之力,她赶紧摇头,姚大民才郑重其事交代,要她帮爸爸、妈妈完成一件大事,每天做完作业之后,把姚清带到楼下打半个小时羽毛球。如果吹风,就去坝子里踢足球;要是下雨,则到小区文化室打乒乓球。
从此,姚清刚满六岁就撅起个小屁股跟着姐姐,在小区十分引人注目,跑得最欢,喊叫最响。现在打羽毛球,高两个年级的都不是姚清的对手;而姚雪三岁多就参加了舞蹈、绘画兴趣班,六岁就学羽毛球,尽管换了四五个培训班,学习、文体她都是班上的“1”号。
今天回来,姚清一如平常,按他与姐姐的约定,“哇啦哇啦”读他的英语去了。姚雪则拧开温热水,把刚从冰箱拿出来、已解冻的一截五花肉洗起来。妈妈昨晚说,咱雪儿的粉蒸肉做得好,妈妈都想得流口水了呢!
姚雪的妈妈在超市上班,天天早晨不到七点出门,一直得站到晚上九点才回家,比给人干装修的爸爸,还晚一个多小时。妈妈常常说,一个女孩儿,除了得有点才外,打小还要养成爱劳动、爱卫生、吃得亏的美德,千万别鸡肠小肚,今后才阳光,走到哪个单位、哪种人家,才比别人优秀,才受人尊重!
姚雪要让爸爸妈妈一闻到粉蒸肉的香味儿就眉开眼笑。她洗完几根红苕,择了一把茼蒿菜,把肉切得不厚不薄,拌上食盐、豆瓣、香油、花椒,撒了两把炒米粉、一点辣椒面,刚把蒸笼放到锅里,弟弟就在喊:姐姐,这周的英语、语文,我都朗读五遍了。
行啊,看童话,耍玩具,你自己定吧!姚雪回答着,麻利地洗了高压锅,盛上水,正要压绿豆稀饭,姚大民挟着黑色仿皮“鳄鱼”包推门进来:雪儿,少煮一个人的饭,爸爸出去办点事。
正玩着“甲虫大战”的姚清,趴在地上像在对“甲虫”说话:爸爸早点回来哟!
好的,幺儿。
这种“出门必打招呼”的家风,是姚大民和妻子曹勤从农村带来的。每当姚大民听到儿女们的叮嘱,心头就当喝了几碗蜜,一种做父亲的荣耀与责任感也在提醒自己:得做好孩子们的榜样。
2
姚大民来到小区门外,挡了一辆的士,他要去见一个重要人物。这人业余时间在小升初衔接班,偷偷摸摸地当老师,姚大民送女儿参加培训时,听管理老师透露,一中、三中、九中的老师,每年手上都有一大把名额,并暗示易老师就是一中的,年年都参加出题、改卷和招生……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份上,姚大民趁接送姚雪,就要了易老师的电话。不过,他又犹豫起来,年年招生市上、区上都有纪律,每个学校也有分数标准和不少规定,别说教师,就是学校或市区领导,也不敢任性,何况,时下各级纪委像全有透视镜、千里眼——早让人噤若寒蝉!
思来想去,姚大民抱着试一下的想法,拨通了电话。易老师让他今天下午6点半,在“桃李居”见面。
“桃李居”茶楼在衔接班对面。姚雪下午没有衔接课,显然易老师还负责了其他班的课。姚大民担心自己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民工,让师生、熟人小看女儿,趁中午专门去正街一家高档理发店花60元理了个干部式平头,出来再购了个仿皮水货“鳄鱼”包,里面塞进一摞餐巾纸,才一副小包工头模样,走进“桃李居”大厦电梯,顺手摁了18楼茶吧。一同进电梯的还有两男两女。从年龄看,两个男人,均在四十多五十,一胖一瘦,胖的眼睛眯成一线,瘦的一对眼窝发青,都着装不俗;两个女的,一个唇若桃花两瓣,旗袍包裹出美妙曲线,雪白的长腿若隐若现,一个淡眉如蛾,白色短裤紧得前后沟壑分明,叫人浮想联翩。姚大民赶紧退缩到角里,从电梯不锈钢壁映着的影子看,自己这头型还真不错,但拿着“鳄鱼”包的手指满是裂口,格外扎眼,一套皱皱褶褶的西装也明显是地摊货。
随着“叮咚”一声提醒,姚大民忙逃出电梯门。哪知,他的“鳄鱼”包,把“白色短裤”半扣的网状短衫“噗”的一声给挂拉了下来,两只水肥丰沛的大葫芦挂着两小片嫩叶连同雪白的小小腰在姚大民眼前一晃,他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脚下再被电梯门一绊,一趔趄就摔倒在外。恍惚听见那女人骂了句“土包子”,电梯就带着“白色短裤”上去了。
姚大民拾起“鳄鱼”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平静片刻,才走进“桃李居”。见易老师还没到,便按对方的喝茶习惯,给泡了杯“雀舌”,正要给易老师打电话,对方挎着黑色方包进来,已热情地向姚大民伸出手。姚大民像见到救世主般,哈哈腰,递上一包“南京”,易老师撕开一角,掏出两支,姚大民说不会抽,顺手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燃举到对方面前,易老师吸了一口,见姚大民包口拉着、手机也没放在外面,无录音迹象,才感叹道:学校考录清华、北大比例太高了,也不是好事啊,大多学生还有一两年毕业,一个个家长就明里暗里忙活开了,省上的市里的,有的孩子才上学就打招呼,没门路的就几十万地砸,比钱多比关系铁。老姚,你不知道,在好学校当老师,累呀!
待易老师说完,姚大民才小心翼翼问:易老师,按目前姚雪这个学习状况,进了你们一中能考上个什么学校?
哈,你那女儿那么勤奋,又乖巧听话,只要进了“一三九”,按现在这个学习劲头下去,100%考上清华、北大,到时啊,月薪五六万,年薪七八十百把万,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易老师把读了“一三九”,去考名牌大学,说得像进菜市一样容易。姚大民听得两眼发亮,忙试探,那进你们学校,得要多少活动经费?
这个呀,想进我们学校的家庭,在钱上都不是问题(指不差钱,姚大民囫囵了),问题在于是否找对了人。旁人至少要二十七八万,看你老姚是个直人,家庭也不宽裕,孩子又是个好苗子,你只给二十万吧。
姚大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二十万?
易老师立马露出不满:怎么?这点钱你还嫌多?
不不,易老师,这样吧,我眼下手头有点紧张,先交一半,三个月内,工地上给我一结账,我就给你交清行不?
易老师微微一笑,不行,必须先清款后办事!
姚大民心想,前几天新闻报道,假冒军官、纪委的事都有,万一碰到骗子咋办?就担心地问:那假设进不了一中呢?
我给三中或九中对换指标,都会保证你娃进同等学校——这个行业,讲诚信。不然,谁给介绍业务啊!
那,我回去用房子抵押贷点款,一周内给你行不?姚大民想回去和曹勤商量一下,又担心易老师变卦。
一周内可以,再拖就来不及了。
好,我回去就办。走,一起吃个夜饭。
不不不,我晚上还有事。
那,等几天见。
等几天见。
两杯茶泡上,易老师那杯水喝了一半,姚大民只顾说事,竟一点没喝。
姚大民回到家里,曹勤已先回,正在和姚雪、姚清一起围在桌子上吃夜饭。姚雪见爸爸这么快就回来,知道还没吃饭,赶紧舀出一碗稀饭,摆上一双筷子,爸,你先吃到起,蒸肉热一会出来,稀饭今晚也煮得多哈。说着,进厨房打开灶火,把拨在一边的粉蒸肉又热上。
曹勤怪怪地瞟了丈夫一眼,你看你女儿好心疼你,对我这当妈的总是没心没肝的。
妈,你又得了健忘症啊!你一进门,鞋就递到你面前,一坐下电扇就给你开了,妈怎么又白眼狼了呢?
就是,你妈像白眼狗一样乱叫唤。姚大民说着,也瞥了曹勤一眼。
姚清立即纠正:不对,我妈是仙女!
姚大民眼睛一转问:那我呢?
姚清想了想,你,是帅哥!
姚雪嘴巴一撇,错,我爸是牛郎!
姚清眨眨眼问:为啥?
这个吗——你要喊声姐姐,我才告诉你。
姚清装得可怜兮兮,姐姐。
姚雪有点不屑,声音小了。
姚清放开嗓门喊,姐——姐——!
姚雪才装模作样说,记到哈,爸爸天天下了班,都要开着摩托去超市对面等妈妈下班,一见到妈妈,爸爸就像牛郎飞奔到“天河”对面,像我们老家农村那头大水牛驮着仙女回家。
姚清大笑,哈哈哈,爸爸是牛郎,妈妈是仙女,我知道了,姐姐说妈妈是爸爸的好朋友,耍得好!
曹勤看了姚大民一眼,那意思是,你看咱们这一儿一女多可爱。姚大民放了碗筷,把妻子喊进里屋,说起和易老师谈的事。
曹勤听说进一中,活动经费要二十万,只差点没吓晕倒,一肚子苦水如决了堤:这八万,都攒了整整九年,按这样还攒二十年,都买不起四五环路的房子,这点钱是存着买房子的呀!咱十八岁就跟着你出来打工,好不容易才存这几个钱,难道你想东租西租打一辈子游击?假设像你说的,把老家的房子抵押贷款,你干一天才有一天,吹风下雨吃老本?凭你一年三四万块钱,租金一万多给了,人情世故、家庭开销一除,你再还本挡息,我这两三千块钱够四张嘴巴吃饭打杂?我妈一年才给三千,你爸一年才给两千,假设有个伤风咳嗽,现在的医院,一个感冒都要两三千块,姚清还有四年小升初、姚雪还有三年初升高,不要大把的钱?——不行不行!
小声点,别让孩子听着,打击了学习的积极性,回头你我都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说完,姚大民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骑上电摩转悠去了。
3
曹勤发了一会呆,便开始搜索锦都市第一中学的信息。原来一中已有百年办校史,年年考清华、北大都有四五十名,至少有50%的学生考全国顶尖名校,不少院士、哈佛科研人才,都是从一中走出去的。她再百度三中、九中,其教学实力、进名校的比例,也旗鼓相当。特别是一中,90%的211、985呢!
看着看着,曹勤叹了口气,不禁想起小时的女儿。那时的姚雪,几乎是从学说话、走路、举筷子,就养成了好习惯。刚一岁多,一拐一拐时,姚雪扯餐巾纸,不会像别的小孩抓一沓,只尖起手指取一张;吃饭时掉一粒饭,立马捡起放进垃圾桶;掉一滴汤,则撕下半张纸擦净。记得第一天进幼儿班,发现一个同学吃饭,将落在餐桌上的一片菜赶在地上,她连忙抽了一张纸,连菜带湿印给拾走搌干,顺手还把别人扔在桶外的一点纸屑拾进桶里,然后洗了手才回来接着吃饭。当天下午,老师就任命姚雪当卫生监督员。
姚雪的聪颖与养成,和家庭分不开。姚雪的奶奶,是六十年代农村的老高中生。那时读书,正好遇到学工学农、以劳动为荣的高潮,都把玩麻将、睡懒觉、怕吃苦、做事不认真视为懒惰,姚雪一出生,她就义不容辞进城,给儿子儿媳当免费保姆,一双手脚歇不下。尽管儿子家一直是租房住,却比很多别墅家庭卫生,连厕所、厨房都打扫得窗明几净;遇上邻里门前放着垃圾袋,一转眼就被她“带走了”。时间一长,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无不刮目相看。
每个周末,老人都要拿上羽毛球拍,带着两个孙子到凤凰山上去打一两个小时的球。孙子们呼前跑后,一个高喊臭婆婆、一个欢叫笨奶奶。龙河小学招收新生那天,老师交给姚雪一张纸一支笔,让姚雪写自己的名字。哪知,姚雪竟流利地写下一段话:
老师您好!今天有幸走进龙河小学,是我多天(日)的梦想,在这样优秀、闻名jǐn (锦)都的学校,我一定勤奋向上,努力做一个好孩子!
一年级新生:姚雪
老师们见那一手清秀、规范的楷体,还会拼音,满眼惊喜,一个老师竟悄悄对另一个老师小声说,这孩子的字,比我们有的老师都写得好啊!
从此,龙河这所名牌小学的墙上,每期的钢笔字展览,第一排准有姚雪的笔迹……
曹勤想到这里,不知甚时,眼里已满是泪水,她擦了擦,平息一下情绪,拿起手机,拨通了大姐曹静的电话:大姐,姚雪小升初,她们班上好些家长都在跑关系,几个平时成绩很一般的娃,在第一轮随机派位中都抽到了几个好学校的辖区,说是要进一三九呢!如果姚雪成绩一般,读个差点的学校算正常,关键是娃的成绩一直科科都是前一二名,万一到时读到太差的学校,对孩子就不公平啊。大姐,听说姐夫的三姐在市教育局,你看能不能带我们去拜访她一下?那,一会你问了告诉我哈。
约过半小时,曹静打来电话,说肖元的三姐肖雅今晚在家,但肖元今晚单位有事,只好她陪曹勤去了。
曹勤买了两瓶“飞天”茅台、两条“大重九”,大姐曹静提了一袋水果,两姐妹有礼有节走进了肖雅家的单体别墅。
4
肖雅见晚上9点了,曹静带着妹妹还提着酒、烟来,才知道不是她说“过来坐坐”那么简单,顺手就把礼物放在进门一旁的茶几上,给倒了两杯水过来。
曹静、肖雅两家平时来往密切,哪知,曹静还没把侄女小升初的事说完,肖雅就嘴巴一撇,曹幺妹,你还不晓得哟,今年的小升初,自从那个十七中弄出食堂食品事件后,我们教育部门就是馋媳妇和歪嘴婆婆过日子——一个不偷吃了也说你嘴痒,一个总把正的说成歪的。哈,好笑?上面追我们责,说我们收了红包,有包庇放纵毒害学生之嫌;下面的家长比暴力老公还暴力,吃饭跟着,睡觉跟着,上厕所都不自由;网上竟骂我们德不配位,对不起百姓,官官相护……唉,以前需一三九的指标,只要孩子成绩差不多,我们局一个科室领导打个招呼,一年给两三个指标小事一桩,现在一个副局打招呼,也不好办了。
一听“不好办”,曹勤以为还有点门路,忙问,你看给点钱行不?
给点钱?肖雅眼睛一转,多给钱都不行,还是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曹勤一听,就成了拔掉气嘴的轮胎——没劲了。曹勤、曹静出了门,一边蔫绵绵地往回走,一边商量办法,两姊妹把亲友想遍,也没想出道道儿来。
见曹勤回来“咣”地一下倒在床上,姚大民知道她白折腾了,安慰说,你站了一天的摊,又跑这么大一晚上,快去洗了睡吧,咱姚雪成绩好,说不定有学校早就盯上了呢!
曹勤以为他让洗了睡,又想做那事,“腾”地一下扔个背脊给他,又没哪个叫你莫睡!我一天搞销售,还不知道批发价都分一批二批?
姚大民疑惑不解,啥一批二批的?
曹勤一下翻身过来,亏你在搞建筑,直接从甲方拿工程,叫一包;从乙方手上拿工程的,叫二包。你们不是也从一些竣工项目,打听前面承包商或者甲方是谁吗?
你的意思,从前一届升上去的大哥哥、大姐姐中了解?好啊,我有两个同事的儿子在一中、九中读书,我问问!姚大民一巴掌拍在曹勤那结实的屁股上,马上拨通同事的电话:老熊啊,问你个事呢!我那女儿马上小升初,虽然有政府保证九年义务教育,可你知道她的成绩,万一给我摇号摇到个烂学校,不就亏了孩子一生?你女儿小升初,找人遭了十万?你看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事成了咱兄弟俩好好喝两杯。啊,对方被纪委调查过?纪委考虑到孩子是无辜的,才没让退校?那,我问问朱聪明。
朱聪明和姚大民在一块干活,姚大民把电话打过去,朱聪明说,他前年找的一位姓何的,那人是专门做这买卖的。姚大民立马说,那你把电话给我一下,行,行,我这是急要,等你微信啊!
怎么样,不是顺藤摸瓜,见效了吗?都像你死脑筋,还不把咱娃亏了?说着,曹勤得意地瞥了眼姚大民,起身洗澡去了。
看到这个洗澡间,曹勤想起租房时,姚大民认为,这和工地上的洗澡棚没区别,简直像个猫耳洞,万一娃娃不小心,把脑袋碰个窟窿咋整?
曹勤则觉得,租房又不是买房,房东都不瓜,多三四十平方,一个月都会多要七八百元租金。现在挤点,十几年就省俭十几万,买房时多买十几平方米不更划算?
这洗澡间,是洗脸、洗衣、厕所“三用”,挤得连一壶洗衣液、几个漱口盅都得放在外屋。孩子洗澡,还凑合,大人稍一弯腰,不抵着洗衣机,就会碰上脸盆。
孩子的事没着落,曹勤也没心思细洗,只冲湿一下身子,抹了点洗浴液,几搓几搓一冲洗,连头发都没吹干,就匆匆出来了。
这边姚大民点开微信,约过十分钟,朱聪明才发来何某的手机号,姚大民不知微信可直接拨号,寻来纸笔抄上,一个字一个字对了三遍,才拨过去。显然,朱聪明已给何某做过交代,姚大民一说是朱聪明的同事,何某就直接进入主题:进东川,去年二十万,今年最少得二十三万;进一三九,去年十二万,今年风险大打点多,得十八万;进金狮、锦实、锦外一类中学,今年得十三万。要读,活动经费先一盘清;他们好按相关程序操作,年年都是越迟越难办……
这个价,把姚大民吓傻了。姓何的第二次问怎么样?姚大民才如梦方醒,我和娃她妈商量商量,如果要办,我们给你打电话。
曹勤见要价太高,忙安慰丈夫,她不相信活人会被尿憋死,明天她去找郑白娇她妈妈,这些年,郑白娇她妈妈在超市买东西,没少给她低价货,有的还是狸猫换太子给她的。
见一贯点子多的妻子信心满满,姚大民才一声叹息,睁着一双大眼躺下。
5
第二天上午,曹勤让同事去顶了她的班,自己借送姚雪,老早来到学校门前等郑白娇,要她妈的电话。哪知电话打过去,刚说个开头,郑白娇的妈就“关门”:哈,老乡太高我看了。我们一家人都是普通职员,一点门路也没有,纯粹是郑白娇撞上狗屎运;再说,我和郑白娇她爸想砸饭碗吗?违法乱纪的事,不敢不敢!
若不是自己的手机,曹勤恨不得砸烂,气得她在心底骂了句:B婆娘!
骂归骂,女儿是自己生的,办法还得想。曹勤把这事向姚大民一说,这个整天干粗活、晒太阳和锯子、木头打交道的男人,大大咧咧道,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早上我遇到几年前请我装修的一家主人,又来请我去帮他儿子装修一套婚房。他在市上教书,我给他说了一下姚雪小升初的事,他叫中午去找他。这不希望就来了?莫气莫气,有我呢,夫人!
姚大民爱在妻子面前说大话,曹勤从来不揭穿。男人嘛,谁不爱在女人面前逞能,总比那些连逞能的勇气都没有、整天耷拉着个脑袋过日子的男人强啊。这样一想,她照例没忘给姚大民打气:要是第一个孩子都没出息,你这个爸爸可不光彩啊!
上午不到十一点,姚大民请了假,在水龙头下洗了脸,把衣服一换,因对方知根知底,这次他没夹那个仿牌“鳄鱼”包,就专门把那台有点科技含量、平时不轻易带出去的多功能红外线测量仪挎上,顺便还带了个卷尺,上了去锦府苑的公交车。
这家主人姓刘,新房在锦府苑11幢17楼,水电安装和地面砖,已近尾声,姚大民刚一到,刘老师也到了。姚大民连忙递上一支“玉溪”,刘老师说不会,反给他一包“硬中”。
刘老师年约五十,瘦瘦的脸上,被刮过的络腮胡子,依然隐现着幽幽的旺盛,一副白边眼镜戴上,硬朗中显得几分清癯。姚大民是干木工的,装修卧室和两厅是他老本行。这次刘老师请他来,一是让他设计个方案,二是请他装修。
看了几间屋,姚大民问了他主卧次卧主人的年龄、文化、职业,问了书房的放书规模和对餐厅、隔断、酒柜、橱柜想要的效果,又问了对灯、阴角、顶的要求,姚大民心想,一般装修是包坨坨,得力求简单快捷,才省工省时省料有效益,但这家必须例外,雪儿的事得靠人家帮大忙,自己若不尽心尽力,最终吃亏是雪儿。于是,他牙一咬,破釜沉舟道:设计决定工时,对你家我肯定会以最大的诚意。你们家都是知识分子,你这年龄见多识广了,活路一开工就瞒不过你的眼,这房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长住,要让你看着满意、孩子住着舒心,我想了三种方案。
第一种新颖省事。除两厅实木加石膏板、石膏线造型外,四卧都用石膏阴角,顶灯选简洁、大方的LED变光吸顶灯。
第二种玄关、隔断、电视墙都造型。玄关用白底、红花、绿叶凹凸墙或取山溪、岩石、田园风景;客厅、餐厅之间的隔断,配欧式或中式镂空实木双面雕刻;电视墙从厂方定制大理石背景墙;所有灯具用法国仿白玉,选偶尔在灯架、罩裙点缀了点异色的款式。
第三种费工费料。两厅四卧的材质,全部用……姚大民把用材的质量,做工的细节说完,才表示:虽然后一种所需工时至少是前面的两三倍,但我的工钱一分不要;来协助我的两个师傅,也是我的兄弟伙,你可偏低点开工钱,他们会一个顶几个的干。整个装修,若选一二个方案,只两三个月、五六个月,如选第三种方案,得八个月左右。不管时间长短,和市面上的工人一样,全程不要你管饭管宿,你每天只提供点茶叶,给两包烟就行。装修风格你自己选,不满意我再设计。
刘老师点点头,方案,我回去征求一下孩子们的意见,至于工钱的事,该多少,我一分钱不会少,只要做得好,完了还会有点奖励。你女儿小升初的事,实话实说,从教这些年,我也推荐过不少优秀学生。可自从教育市场化后,即便平时科科满分,也考不上锦都的一三九。原因在于,这些学校考的都不是课本上的内容,除了考课本上没有的奥数,还得涉及初高中的内容。这样吧,我兼了几个辅导班的课,我给培训学校打个招呼,你只交点资料费。你家孩子本身就是个好苗子,作为教师,也是我的职责……
6
今天星期六,姚大民回到家,女儿正在看书,见中午很少回家的父亲回来了,一下露出几分惊喜,老爸中午吃啥子?
一个人正在琢磨魔方的姚清,连忙抢先叫喊:姐姐,我要吃包面,清淡点哈!姚大民哈哈一笑,好好,听我姚清的,煮包面,清淡点。
约过20分钟,姚雪在厨房里喊:姚清,端饭!
姚清放下彩色魔方,声音更响:老爸吃饭饭了——!
一家四口,除曹勤在超市吃工作餐,姚大民和一女一儿,就围着一张桌子,吃起午饭来。姚清问: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呀?
姚大民本来想暂时不透露的,但为了让女儿开心,故意和儿子绕圈子:你猜?
姚雪假装不知,嗯,是我老爸怕太阳晒!
你看你爸是那种人?
姚清看了看父亲刚放在柜上的卷尺,我知道,是包活路去了!
姚大民摇摇头,猜对了一半。
姚雪心里一喜,嘿嘿,爸爸多半是帮我联系学校去了!
哈哈,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啊!
姚清见姐姐要用钱了,心头不高兴,“当当当”敲敲碗边,警告:吃饭不准说话!定规矩的人,怎么总是犯规呢?
好!听姚清的,老爸知错就改!
桌子上只有三人吃饭的“哧哧”声和碗筷碰到碗边的微小声音。姚雪吃得慢舀得少,见父亲狼吞虎咽,一大碗几下就没了,提醒父亲:爸爸,锅儿里还有,我和弟弟都够了。
姚大民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碗里还剩下多半,才进去盛了一些,说:两个小宝器(川渝方言:笨得可爱)吃了,一个还舀两三个啊,多吃一个多打一分!
姚清赶紧声明:我够了。
姚雪也说:我这点都吃不完。接着,还给父亲灌迷魂汤,爸,你要多吃点哦,我们这个家全靠你遮风挡雨呢!
好好好,爸听雪儿的,为咱姚雪、姚清,咱努力地吃!姚大民连菜一下捞进碗,三下两下把干的一吃,咕噜咕噜几口一喝,带上卷尺、草帽出去了。
姚大民刚走到楼下,刘老师来电话,经小两口商量,老伴也同意第二个方案,材料自己买,师傅只负责技术,到时按工天给结算,问姚大民,要多少钱一天?
姚大民想了想,这样吧,咱手艺人说话算数,哪怕是做六七个月,我也不要你一分,另两个师傅,外边是320到380元一天,你给280一天,活路做完了,如果你满意,请工人撮一顿就行。我孩子辅导的事,那涉及到培训学校的利益,我会按时交清一切费用。这,你就别为难培训学校了。
姚大民怕培训学校歧视孩子。
刘老师也爽快,好,你把需购的材料单发给我,我买回来了,定了日子,你们按时进场就行。
下午姚大民把材料详单发过去,刘老师的儿子喊上一个曾经搞过几天批发的亲戚,两天就买回材料。第二天晚上,刘老师发来微信,姚雪第二天可以直接插进英才班,同时告诉姚大民,进场时间定在下周的二月初八,这天他刚好没课。并提前两天把一直舍不得喝的两盒特级巴山“雀舌”茶,连同烧水壶、几条15元一盒的“黄鹤楼”一起,放在新房的窗台上,茶杯一人一只,洗脸毛巾一人一条。
入场这天,天不亮姚大民就喊来一辆三轮,空压机、电锯和斧子、凿子、铇子,拉了满满一车,他只能和司机挤在前面,其余两个师傅大多是小型工具,但也背着满满一大背,手上还提着各自随时要用的射枪、电钻一类工具。
三位师傅抽完烟,八点刚过,就分头干起活来。姚大民长于设计,和一位年轻师傅负责客厅;另一位老师傅长于斗榫、角缝的精密加工,则专攻几个卧室的门柜……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几个卧室、厨房,已基本完成,三个师傅集中火力突击餐厅和进门的玄关造型、打底、绷面,这被行家称为脸面的活,既关乎设计的思想性、艺术性,又得面对显眼处的精雕细琢。俗话说,“木匠怕漆匠,漆匠怕灯光”,说的就是都怕细看,再过硬的技术活,在过往人多的地方和灯光下,都会轻而易举看出瑕疵,比如细小的缝隙、不明显的凸凸凹凹,甚至还有小缺口,或明明端端正正一条直线,但在灯光下,退几步一瞧,就出现了弯曲,内行不管你是因材料变形或是墙体歪斜,都会视为师傅技术不精,不懂诀窍。刘老师是这个区首家装修户,三个师傅都明白,这是亮绝活、出精品、显名声的地方,一开始就做得格外用心。
再说姚雪进了英才班,刘老师坚决不让交费,但一听培训学校老板娘假惺惺地说,“哎呀,不要哈!”曹勤便知道是客套,当场就把一期的辅导费交了。
培训不到一个月,姚雪参加了锦大附中的考试。那些题,是百分之几的选萃拔尖,刘老师明白虽然姚雪在前十名,一千多人参考,但那是老套路——考给局外人看的,一为学校宣传造势,制造紧张气氛,学校好提高选校费,二为培训机构、招生串串(又称:招生贩子),帮忙提价码添生源。
一个半月后,姚雪又参加了一中招考。这次,超过三千人报名,考题的难度更大,姚雪依旧进入了前十名。但有家长说,即或学校收几十上百名,实质差不多,既要成绩拔尖的,又要顺势卖指标,不收费的是哪类人,大家都懂。
到了6月下旬,三中、九中和次一点的锦都外国语学校、锦都实验外国语学校,也一拨紧跟一拨为学校招生造势,一家比一家搞得声势浩大,尽管姚雪一直在前三与前十之间徘徊,但凭多年培训经验,即便他把姚雪的成绩抓实抓牢,最多也只是创造了分数这一条件,而学校这一块,年年公开拿出来照顾“摇号”的名额非常少,自己虽在三中教了二十五六年书,但只是一个副主任,还比不上招生串串一个脚指头的能量。唉,像姚雪这样好的成绩,十年难得一遇,还有半个月就拍板了,这怎么办?
刘老师有些坐不住了!眼见装修快完工,不说总觉得对不起姚家。这天下午,趁姚大民抽烟休息,刘老师把当下小升初和三中的现状,给当面挑明,说这几天三中就要招考了,和考其他学校一样,估计姚雪的成绩不会差,但在录不录取这件事上,他真的无能为力。还一再提醒姚大民,要广找门路,做好多种准备。
姚大民一筹莫展了,自己下苦力的,整天接触的除了工人,就是小包工头,能认识刘老师,已是幸运,哪还有啥人脉啊。还是请刘老师想办法,或者给介绍一个人帮忙。
刘老师想了想,这样吧,我有一个学生,他的一个亲戚,不知任什么职,每到下半年,他在专门弄这事,你和他接触一下,看能不能帮忙?
姚大民像又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刘老师和对方说了情况后,顺手把电话交给姚大民。那人似乎不太关心成绩,只一个劲问是不是决定走这个模式?
姚大民说:孩子习惯好,平时也听话,我们早就想给她选个好学校了。
对方立马道:三中,刘老师在那里,我们一般收的十八万,鉴于是刘老师的地盘,你们这么好的关系,少你两万;一中、九中,这几天涨到二十万了,少了十八万,谁都做不出来。我和刘老师之间,是知根知底的师生关系,你百分之百放心!
姚大民问:能不能少两万?只少五千?那,那我回去跟老婆商量商量,晚上回你话吧。
回到家里,姚雪带着弟弟到楼下踢球去了。曹勤与店长吵了架,下午在家休息。姚大民将这事一说,曹勤把刚收进来抱在手里的衣服,向姚大民一掼,姚大民,我嫁给你都倒了八辈子霉哟!人家的婆娘年纪轻轻就秧(养)起,天天打麻将玩手机,吃香喝辣住别墅,披金戴银不上班,娃儿读书开销就业,老公打个喷嚏就搞定;你倒好,老子嫁给你十四五年了,连个屙屎的棚棚儿,都得租人家的,一个细娃读个书,还要提着一大坨钱求爹爹找奶奶,这是人过的日子?你不觉得窝囊吗?
姚大民“腾”地站起,我不是人?窝囊?我一个月挣五六千,你一个月才两千来块,还站到黢黑才落屋,我一天粗的重的高的危险的干了回来,还做家务搞卫生管孩子,你简直是狗眼看人低!姚大民一边骂,一边拿上房产证和银行卡要出门。
曹勤一个箭步,挡在前面,姚大民胳膊一掀,曹勤“咣当”一声,撞在门墙上,脑袋随即鼓起一个青包。她迅即爬起,冲进里屋,拿出一个衣架,“嘣”的一下打在姚大民头上。姚大民一侧身,躲过了第二下,就势抓住衣架不松手。曹勤夺不过,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我怎么要变个女人啊,我这命好苦哦,嗯嗯嗯……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姚清的歌声。
姚大民一惊,顺手把脸巾往曹勤面前一塞,赶紧跑去开了门。姚清看看正在洗脸的母亲,又瞧瞧父亲,爸,妈,你们在吵架?
没有哎,和你妈开玩笑。姚大民忙岔开儿子的话问,姚清,咱娃今天还没温习课文吧?
姚清疑惑地看了看父亲,才进去拿起书读起来。姚大民拿着“鳄鱼”包刚想溜,姚雪出现在门外。姚大民拍拍女儿的肩,爸去办点事,在家听妈的话啊!一侧身,就下楼了。
曹勤怕女儿看出端倪,只盯了姚大民一眼,就躲进里屋去了。
姚大民出去落实好了担保人,几个人喝了点小酒,聊一会天回来,已到深夜。哪知,他走得匆忙没带钥匙,任他怎么打电话,曹勤就是不接,他只好打女儿的手表电话。女儿出来开了门,见父亲这么晚打电话,有点奇怪,便睡眼蒙眬地瞥了一眼母亲睡的房间,见母亲已睡,才没多想。
姚大民上了床,知道妻子没睡着,借着酒意躺下,也没说话。哪知,身子刚落到床上,曹勤一下转身过来,猛地拧住他的耳朵——这是曹勤“报仇”的惯招,如果她白天吃了亏,晚上只要孩子在家,她就会等着姚大民上了床,突然下重手。姚大民痛得再厉害都不会还手,也不好喊叫。等到姚大民痛得嘴直歪、牙齿咯咯响,曹勤才松了手,抱着枕头撅着屁股睡脚那边去了。
7
第二天,姚大民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起了早床,见曹勤睡得正香,轻脚出门,一番洗漱,带上卷尺上班去了。
装修活已到最后一天。剩下的只是补角、清槽、上活页、安拉手一类细小事。两个人一上午,可轻松搞定。快到11点,姚大民向同事打了招呼,就办借款去了。哪知,银行那边不给办理,说房产是夫妻双方的,得两口子同时到场。还说农村都十家九空,抵下的老房子卖给谁?考虑到你家孩子争气,最多贷五万。
姚大民想把大头凑上再想法,便来到超市,涎着脸给老婆道歉,好言敷哄。开始,曹勤冷着一张脸,见不时有顾客来往,脸色才缓和下来。姚大民开始讲,女儿小时的乖顺,在班上的出色,考试成绩的优异;接着又说,将来孝顺心细,多半都是女儿;还说,也只有亲爹才这么傻,自找苦吃加担子。姚大民一肚子好话搜肠刮肚说完,曹勤才请了假,脱下工装,不声不响随他来到银行。谁知,业务人员找领导签批,领导看了看房产证,说偏僻的农村民宅,没有抵押价值,问他乡镇上是否有亲戚的房可抵押。姚大民听了,一屁股坐在营业厅的不锈钢椅上,几乎瘫软。曹勤跑出去买了一瓶水递过来,说了句“你等一会”,就兀自离开了。
约半个小时后,曹勤的大哥大嫂拿来了他们在镇上的房产证,给姚大民贷了五万。回家路上,姚大民问曹勤,你怎么突然舍得下来脸,向你哥哥他们求情呢?曹勤狠狠剜了姚大民一眼,就你喜欢姚雪?
哈,世上只有妈妈好——不,老婆也好啊!姚大民说着,“啪”地吻了一口曹勤,顺手捏了她屁股一把。
曹勤嗔道:还不赶紧回去,给刘老师把剩下的活,都做得沉沉头头的!
姚大民回到装修屋,两个师兄伙,已把尾活做得妥妥帖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连柜、地面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刘老师看到新崭崭的新房,瞧着卧室、厨房,不住地点头。当他试完水、电、气开关,再次看完客厅的装修细节后,连伸了两下大拇指,几位师傅,走,兑现我的承诺,咱们先好好喝两杯,再给各位发工资!
大家有说有笑,到饭店把饭一吃,酒一喝,刘老师当着大家的面,全部按300元一天,一分不少给三位付了工钱,最后还每人多给了200元酒钱。姚大民将自己那一份钱原封不动推了回去,我这份,坚决不要。
双方推来挡去六七次,见刘老师满脸真诚,姚大民才收了两万整数,六千零头,怎么也不肯收。刘老师见实在没办法,把姚大民喊到一边,前几天,我那个学生来电话问,姚雪的事办不办?要办就抓紧给个回话,否则,真来不及了。
姚大民忙说,我正想请你约他出来,把这事说妥,将钱一盘现交给他,我姚雪的事也早点有个着落呢!
这种事即便是我的学生,他怎么会当着第三人收钱?鉴于你我是老朋友了,我可以喊他出来,至于给钱的事,我就不好在场了。刘老师说着,拨起了电话。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刘老师谈了姚大民的想法,摁下免提:刘老师,不好意思,刚才正在说这个事,现在不管是一中,还是九中,十八万办不成了,至少二十万。刘老师忙说,老姚这人不错,你看到我的面子上,给老姚少点行不? 对方答,那,十九万吧,一万的脚步费我不要。实在嫌高了,老师你在三中给她想办法吧。
这、这……都知道我是三中的,人家哪敢卖?我问一下老姚,再给你回话吧。刘老师说完掐断了电话。
8
姚大民回到家,姚雪做完作业正在厨房做晚饭,姚清一个人在客厅下五子棋,见父亲回来了,他立即叫起来,爸爸,来,我们下一盘!
幺儿,今天爸爸累了,想休息一会。
姚雪一听,连忙给父亲倒了一杯水,兑上一勺蜂蜜端过去,爸,老师说小摇号下周就出来,听同学们说,进好学校得给人很多很多钱,咱们经济困难,你就别难为自己了,不管在哪个学校,雪儿都会努力的。
女儿越是这样说,姚大民心里越难受。唉,多乖巧、懂事的女儿啊……
不知内情的曹勤,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女儿小升初的钱办好了,丈夫的活也已完工,女儿即将进名校,竟哼起了《对着月亮说声我爱你》。
回到家,看到姚大民一人在电视前发呆,姚雪忙而有序在煮饭竟丝毫没发现父亲的不快,曹勤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厨房里的姚雪,见母亲下班回来了,忙把晾着的稀饭连同一荤一素两盘菜端上桌,随即又给父亲倒了二两白干。
为了不让女儿看出端倪,姚大民大口地喝着酒,夸张地夹着菜,风卷残云般喝完稀饭,对两个孩子道,姚雪,姚清,走,我们踢球去。
姚雪放下碗,轻轻一搂曹勤,不好意思,又让妈洗碗了啊。说着,拿上足球和姚清下楼去了。
姚大民和儿女才踢几分钟,郑白娇边走边跳着绳过来,姚雪,来,跳绳。
姚清见姐姐去玩跳绳,也跟了上去,甜甜地打招呼,白娇姐姐,我们三人玩轮赛!于是,三个小朋友就轮换着两人舞绳一人跳,一个比一个跳得欢。姚大民见状,心想,唉,好天真的孩子啊,一个班的学生,要不了几天,就要跨进一天一地两种学校了。
姚大民又想到自己和郑万能的命运。
或许是上天有眼,好人真会有好报,几个孩子刚歇下来,不远处,从奥迪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直朝这边喊:白娇,回不回去?
要,姨父!郑白娇收起绳子要走。姚清嘟起嘴,有些不乐意,那是谁呀?
“嘘”,郑白娇竖起食指做了个小声的动作,那个呀,我姨父,帮我进九中的人。
姚大民一听,忙叫姚雪把弟弟带一边去,走到郑白娇身边,白娇,你和姚雪关系好吗?
好啊!
你把我介绍给你姨父,认识一下可以吗?
可以呀!
你姨父贵姓?
他姓张。
姚大民、郑白娇说着来到老张面前。郑白娇甜甜叫了一声姨父,才说这位是姚叔叔,他女儿和她是同班同学,叫姚雪,姚叔叔想认识一下姨父。
噢?老张微微一惊。
姚大民连忙伸出手,老张你好!我叫姚大民。
老张礼貌性地伸出手。
老张,打搅你一下,我和郑白娇都住在这个小区,白娇和我女儿从小就耍得好。我女儿连续六年统考,都在全年级前两名。这一晌,为女儿小升初的事,手上拿着钱都用不出去,想请你看在我家和白娇家是邻居的面子上……
你找错了人,我没那个能耐。老张立马打断姚大民的话,拉上白娇就要走。
白娇小升初,你的职务,我早知道了。姚大民委婉中似乎有种威胁。老张停下脚步,警觉起来:白娇,他是你同学的父亲吗?
是,是姨父。
他住在你一个小区?
是是,他住在7幢11楼1号,姚叔挺好了,姚雪我俩读幼儿班就在一起,姨父你就帮帮吧!
姚大民忙说,我也不会让你白帮,我知道怎么感谢你,该出的我一分不少。
老张听到这里,又问白娇,刚才你说这位姚叔的女儿叫啥名字?
叫姚雪,成绩可好了,我的偶像呢!
姚大民赶紧掏出一支“软玉”烟,老张摆摆手。此时,姚雪、姚清还在前面玩。姚雪见父亲和白娇一行到了跟前,便邀请道,白娇,走,到我家去耍!
白娇示意他们正在说事,姚大民忙提醒:姚雪,姚清,这是白娇的姨父张叔叔。
姚雪,姚清,立即响响亮亮喊道:张叔叔您好!
老张点点,看了看姚大民,略一沉吟,你有白娇她爸爸妈妈的电话吗?
有!
这样吧,如果帮得上,我会让他们给你打电话。如果帮不上,我们啥也没说,明白不?
姚大民连忙说,明白,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姚大民随即又叮嘱,张哥,我等你消息哟!
老张拉着白娇刚走,姚大民拨通了老同学郑万能的电话:老郑,我姚大民,刚才我遇上白娇她姨父了,你我邻居七八年,又是老乡,这回姚雪小升初,请兄弟在白娇她姨父面前给美言美言,帮一把哟!帮了忙,我知道感谢你的……
第二天九点刚过,姚大民正满心期盼,郑白娇的父亲来电话:昨天你向老张提的事,比一三九差一点的学校行不行?姚大民一口咬定,只选一三九。对方又问,是不是真的要办?得到姚大民肯定的回答后,才说这事也不是老张在办,但考虑到你我是老乡,姚雪和郑白娇从小在一起耍得好,两家又是一个大院,今后读初中互相有个照顾,老张才答应帮这个忙。目前,一中的校长是外地调来的,这种事不敢轻易开口;三中的校长,背景硬,平时区领导找到他,他都懒得理;最终在九中争取到一个名额。不过得要一点活动经费……对方随即把要联系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姚大民。
姚大民慌里慌张把那号码往手机上一输,主人竟是上次在“桃李居”见面的易老师。不待姚大民拨号,对方就打来了电话:多的废话不说,刚才一个姓张的给你说清楚了吧?清楚了?那,就去上次我们见面那里吧?但是只能你一人来,不要带手机,我在大厅里,你看到我点点头,你把东西放在那天喝茶的888房间,里面有一个四十岁左右戴金戒指、金耳环的女士,你给了她就离开,不准说一句话,各自回去等信息。我们之间,不准再有通话,我也是帮忙,连的士钱都没要你掏一分,你面子不小。好,十点半见!
显然,是因姚大民出的钱太少,对方没油水心里不爽。
姚大民却犯愁了,尽管对方说的数额,比三中还低,但自己连零钞加上,也还差3万缺口,回头一想,这事拖不得,既然有郑万能这层关系,先把大头给了,缓几天再补也不迟吧!
取了钱,姚大民用三张报纸,四万一捆包裹好,装进一个双层黑色塑料袋,和曹勤搭了一辆滴滴,离“桃李居”七八十米就下了车,他让妻子等着,兀自一人走进茶楼大厅。谁知,易老师比他还早,一杯茶已喝得半白。两人一点头,姚大民提着袋子走进“888”。
里面果然有一位着装高雅、保养极好的女人,似乎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姚大民一脸歉意递上装着钱的袋子,说他和妻子都是农民工,为凑这笔钱,亲戚朋友都找遍了,请大妹子发发善心,差下的3万,缓几天凑齐就送去。哪知,那女人轻轻一挡,那你凑够了再联系吧!
于姚大民,这无疑是个天文数,既然对方要凑够了一起收,钱不轻易送人也对。憨得可爱的姚大民,竟把讽刺当实话,还真提着袋子出来了。
出了“桃李居”,姚大民才想起,这个女人就是上次在电梯里打了她一耳光、骂他“土包子”的“白色短裤”,只是这几天气温下降,她穿的是一身秋装。走着走着,姚大民忽然意识到,刚才那目光、那语气不对劲,便一拐弯躲进对面的绿树丛中,开了手机的视频功能,哼,你不欠钱,我先拍照,到时按你说的数字给了,也不怕你溜!
约过了20分钟,那女人和易老师说说笑笑出了“桃李居”。易老师出来,朝斜对面的培训学校去了;那女人则走向前面坝子里的一辆奥迪。接着,那车闪着转向灯驶入车流。
回到家里,曹勤看了视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淡淡地说,你平时忙于揽活装修,去曹静家少,那女人就是曹静她丈夫的三姐肖雅;那姓易的,看样子和肖雅不在一个层次,但关系不一般。
姚大民想了想,这么说,易老师是个跑腿的?郑白娇的姨父,也只是肖雅丈夫的手下?
还用问吗?
见曹勤的回答十分肯定,姚大民才恍然大悟:看来,办这种事,即便沾点亲带点戚,若只给点好烟好酒,钱不“达标”也等于零啊……
3万啦,哪里借?姚大民走投无路了,一屁股坐在墙角,潸然泪下。正当曹勤也长吁短叹,说不怪别人,只怪咱们命不好时,刘老师打来电话,说姚雪的事,他已在三中解决,锦都市教育网刚公布。
姚大民没反应过来,说我正在筹钱,准备给易老师送去呢!什么?不用去?那,那万一姚雪的事被搅黄了咋办?只听得,刘老师哈哈一笑,这是他找到一位学生家长,让三中按“优生搭配”的政策上报,经有关部门合法合规批准,才公布的。这种事,谁都不敢轻易擅自变动……
开学那天,姚大民又理了个“干部式”的平头,曹勤则一身蓝色的超市工装,两个孩子仍然穿着干干净净、印有“龙小”字样的学生装,搀着奶奶来到锦州市第三中学,正和学校老师一起,站在校门口两边欢迎新生的刘教师见状,连忙把姚雪引到报名处。名一报,369元学费一刷卡,姚大民将刘老师拉到一边,顺手将装有10万元现金和两瓶“中华陈酿”的袋子递上去。
刘老师似乎早已料到,只优雅一挡,姚师傅,像姚雪这样的学生,这些年,我至少帮助过20多个,都没收过一分钱呢!何况,你帮我装修房子操那么多心?不送点礼你们一家人心不安? 这样优秀的学生不推荐,我才心不安,会悔恨一辈子呢!农民工?是功臣呀!你看这些高楼,地铁、公路、学校,哪样少得了你们?放心,只要姚雪她弟弟优秀,那时我还在岗位,我也会尽力的。那,那实在要送,我就收下这两瓶酒,去慰劳一下我那学生的父亲。哎,不少不少,两百多元一瓶,两大瓶呢。
刘老师说着,接过酒,向姚大民一家摆摆手,又迎接新生去了。
第26改:2022年2月2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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