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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余音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494
蔡泽宇

  亲爱的辰:

  展信佳。

  很难相信我们居然已经一年多未见了,自从相识以后,似乎一两天的分别对我们而言都是少有的事。你近来还好吗?我很想像别的朋友通讯时那样问候你,写下一些循规蹈矩的问句——我总是很向往能那样严肃认真地写信,你知道的——但我总觉得这样同你说话太过生分了。所以,请问你近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吗?如果可以,请全部告诉我,无论是悲伤的、快乐的。我非常想要得知你将给我的一切消息。

  我这儿天已经凉下来了,可能夏天就要过去了吧。真是个不幸的消息,我们都很喜欢夏天,不过你现在在南方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抓住夏天的尾巴吧?对于回来的日期,你现在有所把握吗?我很期待和你一同重复我们曾有过的无数个秋天。

  还记得你曾跟我说的那句玩笑话吗?“想要提升自己的心性,想要获得鲜活的创作能力,最好的方法,就是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你询问过我,是否拥有过一段爱情,而你也应该还记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但我必须承认,我直觉自己也曾离坠入爱河仅有一步之遥过,可一些杂乱的事物和复杂的情感让我难以认定那是否就是爱情。辰,你此时大概会想起我们在你走前不久讨论过的那个话题:如何去分辨友情、爱情和亲情。我面对的困境要超过这个问题许多,当各种重要的感情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理顺时,便达成了我所需要度过的如今。

  现在,在我动笔写下这封信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这个时节的雨已经不像夏天的那样,盛大而狂乱了,秋雨总是这样不大不小的态势,夹着微小的凉意,把夏末残存的热气洗净。我感到寒冷,辰,并非病因或天气的骤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冷,好像有一滴冷汗从我的脖颈流到肩上,一路向下,顺着脊背流动,不仅没有被我的体温感染,还夺走了我身上不多的那些热度。我写信给你常会告诫自己不要诉苦,但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心境,我所写的东西必然会带上苦意吧。也许,我该在信的封面写上“请在雨天打开这封信”;也许,在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这儿落下的水滴,恰好已经升腾到你的上空,重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我不知道在这个时代,人类的通讯速度是否能超过我心意的弥漫,但在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即刻奔向你,一同坐在雨幕的屋檐下,对着一壶热茶缓缓而谈。

  抱歉,我总是止不住去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重读了一遍我已经写下的这些文字,请你不要把我表现出的过度依赖当作负担,可能是最近的胡思乱想让我有点过于敏感了,我会学着调整自己,你知道的。总之,我觉得应当开始陈述我的故事了。雨势渐大,风也呜咽得更加悲切,这是个很适合讲故事的环境,就像当初我们在雨天躲在被窝里说话那样。

  两天前,我得知了我童年好友陈辙的死讯。

  我记得我和你提过我家乡的模样,辰,那是一个乡下的小村子,大部分人的谋生方式是种植玉米和甘蔗,顺便在植物之间养一些鸡鸭,我家也不例外。自出生以来,我就和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连同我父亲的其他几位兄弟和家眷住在一起,在几间凑在一块的砖瓦房里。那是一大家子人,挤在低矮的房间里,只有在院子里乱跑的时候我才能喘几口气。与我同龄的几个孩子只有我一个是女孩,我爷爷把这视为家族的荣耀,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好运,但对我而言这意味着鲜少的关心、陈旧的衣物和额外的冷漠。很多时候,家里的男人会带着男孩上山摘果,或者去水库那碰碰运气,我只能坐在板凳上看我的母亲和姑妈们喂鸡喂鸭,或者坐在缝纫机前踩吱呀作响的踏板。

  我并非想抒发我对此的不满,我已经宣泄过无数次了,只残留了一些不解和更多的无奈。幸运的是,我家不是独户而居,村里几户人家都有女娃,甚至有些有三四个女孩,我能和这些“招娣”“胜男”们玩耍。我们会跳皮筋、编花环,偶尔地,偷摸一些家里做工剩下的线头来,尝试做一条发绳。辰,你是城里的孩子,可能很难想象我们当时如何把这些贫瘠的娱乐视作最宝贵的时间。可悲的是,我们连这些时间都无法经常拥有——另外几家的女孩经常会被家里使唤着学些手工做些劳务,只有我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外游荡。这是因为我爷爷觉得家里的劳力已经够多了,所以他允许我不用学习那些消耗体力的工作,只需要跟着我母亲学些女工,“以后嫁个好人家”就行了。他把这视为他思想开明和家族幸运的产物,不止一次地向外人炫耀过,我不知道他们是觉得他先进还是愚蠢,或者二者都有。

  我单调的日子结束在一个夏天的傍晚。辰,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几年前关于夏天的讨论,那你应该也记得我当时说,除去炙热的阳光、闷热的空气、夸张的高温,夏天其实也是有温柔的一面的。这种温柔可能是夜幕降临之际偶来的一阵凉风,可能是暴雨倾盆后澄蓝如洗的天空,但最直观的,是夏日入末后,黑暗之中、草丛里,那一点点闪烁的荧光,星火般飘飞在眼前。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萤火虫,因为母亲曾在热得难以入睡的夜晚偷偷牵着我的手跑到屋外乘凉——那是一种背叛般的冒险行为——在丝缕的月光下,母亲指着那些青绿草叶间的萤火虫,悄悄在男人们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下跟我讲提着小灯笼的仙子的故事。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变得越发沉默,所以那晚她细碎的话语对我而言显得越发珍贵起来。所以每当夏天走到尽头,晚风凉意愈盛,我已经习惯去寻找闪着光的小小身影,看着它们在村庄浓郁的黑暗里划出梦幻的光轨。

  而在那个傍晚,在高至我膝盖的草丛中,我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期待遇见萤火虫的影子。我找了很久,看见蚱蜢和甲壳虫在土壤和草叶间爬动,却一直没有那些仙子的影踪。

  于是我决定往更远的地方走,远离村庄的灯火,在更暗的地方萤火虫应当更容易被发现。辰,此时我不知道该为当初的这个决定感到庆幸还是后悔,我确实在更深的草丛中找到了两点光亮,但那不是萤火虫,而是一双眼睛,明亮的眼睛。

  我认识那个同样和我在草丛中寻找着什么的男孩,他叫陈辙,是村东头陈国庆家最小的孩子。我见过他几回,在每年村里的祠堂大会上,他很安静地坐在他父亲身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在桌席边上窜来窜去。辰,我应该和你提到过村里的习俗,每年村里所有人都会有一天聚在一块,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摆满圆桌,先祭祖,然后聚餐。我不明白这样的行为意义何在,祭祖应当肃穆,而聚餐往往最后会落入男人们喝酒哄闹的场景里,有一次他们甚至砸塌了两张桌子……总之,陈辙这样的孩子在那种环境里显得分外特殊,像荒地上的一片云影。

  陈辙的爷爷是县里的一个小官,因为一些琐事离开,后来又在村里任职。他的父亲则是一名军人,退役后成为一名警察,在县里的派出所工作。这样的家世在村里是很受尊敬的,有些大小事情,比如东家占了西家的地、某某家丢了只鸡,解决不了的,最后都会去找陈辙的爷爷评理。我父亲的兄弟也曾找过他,来我们家里,具体什么事不是当时的我能了解的,我记忆里只有那位老人叼着烟袋,眼睛微眯,满脸皱纹堆叠的样子。这么说一位老人可能不够尊敬,但我本能地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的妻子早逝后,他又为他的孩子们找过好几个妈。

  辰,有些职业是我们不能妄加非议的,比如老师,比如军人,比如警察。但事实上,我常觉得,光辉的只是职业,而不是担任了这个职业的人,他们可能掀开这层皮,其下是污浊不堪的人格……我可能一下说得太远了,我们继续讲陈辙的事。

  显然,当我和陈辙在黑暗的草丛里看见彼此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可能惊叫了一声,陈辙则为此做出了一副惊惧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这个表情,是因为它和我曾经见过的那些“陈辙”不太相符,非常有趣,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候仍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当时我们俩还是孩子,在草丛里面面相觑,四下里只有拉长了声调的虫鸣,我的心脏一定跳得很快,既是因为惊吓,也是害怕被家里人发现。我们一直没说话,直到我闻到一股清凉油的味道。

  后来我找过很多次那个味道的清凉油,但都无果而终,我十分想念那种带着轻微刺激感的薄荷香气。回想起来,陈辙在夏末的夜晚悄悄跑进草丛,撞见陌生的女孩,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给她递清凉油……他真的非常可爱。我当时能做的事当然是接过那个圆形的小盒,抹了一些在脚踝上,然后还给他,说一声谢谢。这种突然出现的好意真是让人难以拒绝。我问陈辙,你在这干什么?他不说话,憋了半天,才嘟嘟囔囔地挤出一句,来找萤火虫。

  在我们俩长大之后我有问过陈辙,他说他当时觉得很难为情,一男的晚上跑出来找萤火虫。我说没事,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我见过很多人把“他还是个孩子”当作逃避责任的托词,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孩童时期的陈辙用他那些任性或者不假思索的行动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一种突破性的快乐。辰,我的姑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从小被我的爷爷牢牢掌握在手中,辍学、耕地、去雨伞厂工作,而后在一个很早的年龄就陷入一场包办婚姻。她的丈夫赌博酗酒,把家庭和经济的担子都砸在她身上,甚至连她的孩子都是个骄纵的男孩,妄自尊大、不负责任。可她却没做过任何事,她可以改变,可以离婚,也可以干脆一走了之,但她没有,她被驯服的童年抓住了她,紧紧扼住喉咙,让她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我大概也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在那个压抑的院子里,可是我没有,因为陈辙,因为我们那些胡闹的行径。我很感谢他,他让我的童年叛逆起来,现在它还如同一颗心脏在不断搏动,让我有力气去反抗更多视线的锁定。

  我又跑题了……总之我和陈辙是在那个夜里熟络起来的,孩子的友情就是这样简单:你喜欢萤火虫,我也喜欢萤火虫,好,我们就是朋友了。当然,那个年纪的我也带有一些对异性的好奇,因此不自觉地想要了解陈辙。辰,我常庆幸我的运气很好,遇到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喜好相类,而恰好又性格相合。同样的,当初我和陈辙的关系就犹如你我之间这样,无话不说,或者更像“两小无猜”的情景。但我和他未达到萌生情愫的地步,我只是觉得这个男孩看起来很顺眼,乐意和他一块玩儿,小孩么,没有深究背后的原因。我说不上来现在感到后悔还是其他情绪,可能天命自有定数,我和陈辙相遇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自然也难以因相互取暖而走到一起。

  我和陈辙的友谊在那时候一直是一个秘密,我俩之间的秘密,重点是不为大人所知。我们把这当作一个游戏,比如在一年一度的祠堂大会上,我们会偷偷看对方,强忍着笑,陈辙坐在他父亲边上当一个难得安静的男孩,我则在父母身边做我的乖乖女。等男人们都喝醉了,女人们边小声抱怨边扶着,或者说,扛着他们回家,我会偷偷溜到祠堂后的小山上,在最大的一棵龙眼树下和陈辙会合。我们也有一年一度的后山探险,在那个不高的山丘上,找一些虫子、捡一些石头,沿着土石的纹理寻找隐蔽的山洞和土坑,试图发现很多年前的宝藏,当然也从未成功过。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是真正自由的,父亲喝得很多,母亲忙着照顾他,其他所有家庭都是这样,于是在一间间洋溢着酒味和骂声的屋子边我和陈辙逃逸而出,奔向一个清新而浪漫的远方。辰,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男人总是会找些机会和理由来把自己灌醉,喝过头了还好,就是一摊烂泥,没有自我意识,自然也难以危害到周围的人们。但如果他们没有失去行为能力,那多少会导致一些难以控制的后果——每年的祠堂大会后我总是会看见村里有些沾亲带故的姑妈伯母之类的女人,身上多出些青紫的伤痕……我不该说这些。陈辙和我在山上找到过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玻璃样澄澈的紫色水晶,不知是被人丢弃的廉价人造物还是价值连城的真正宝石,但无论如何它都给我和陈辙大把大把的幻想。我们坐在龙眼树的树根上讨论,如果能把这块石头卖个好价钱,我们该干些什么。我想买漂亮衣裳,因为已经穿够了那些哥哥弟弟留下来的旧衣服,上面总有些洗不掉的臭味,还有乱七八糟的补丁。陈辙说我想得太少,要是他有这么多钱,他肯定会从村子里出去,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买一栋好大好大的房子,里面只能住他喜欢的人,带上一些猫猫狗狗,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但连那时的我都知道,陈辙家的条件很好,不止是因为他当官的爷爷当兵当警察的爸爸,他祖上也出过十足的名人。他的家是村里唯一一栋三层的小楼,现在看来称不上漂亮,但起码对我们而言,很大。所以我问他,陈辙,你家已经很大了,为什么还想要一栋大房子呢?

  陈辙难得什么都没说,那个瞬间,我记得很清楚,他好像一下从我的朋友又变回了认识之前的那个,坐在他父亲身边安安静静的男孩,对谁都很疏离。他摇摇头,拿着那块紫色的水晶,呆呆地望着它出神。我也安静了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在太阳要落下之前,我和陈辙说,那你到时候也带我一起出去吧。

  陈辙又回到我朋友的样子,说,好呀。

  辰,我们生命中总是会出现一些难懂的沉默,来自我们父母、朋友,或者自己。很多时候,我们只有在事后回想的时候才能真正尝试了解沉默中的意蕴,但陈辙的那次沉默,一个孩子沉默,比我想得还要沉重很多。小时候的我和小时候的陈辙做了一年朋友,从夏末一丛长出萤火虫的草丛开始,到第二年的夏天。这短暂的一年里,我们笑的可能比过往所有的时间里加起来还多,但我后来才发现我从没有了解过陈辙,无论是他刻意掩藏了自己还是我没能自己注意。那个夏天,一个夜晚,那天晚上我和陈辙约着要去找萤火虫,这是我们每到夏末都会做的事,比起玩耍,我们好像只是在默不作声地坚持着一种共同的梦想。我偷偷从院子里溜出来,跑到一边的荒地里,秋天已经临近了,不只是晚风从凉爽变得有些微冷,夜色也浓重了很多,墨绿色的草叶在些微的星光下几乎掩去了身形。辰,那时候的我是不怕黑的,一个大胆的女孩,能在朋友错过约定的时间后还在深至膝盖的草丛里等他好久。甚至在连星光也淡去,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心的时候,我还想着陈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在草丛里摸索着往前走,走到我家到陈辙家那条路上的一块石头边上,伸手去摸那块石头。我和陈辙约好如果晚上不能来就在石头顶上划一道横,可我触手之处都是一片平滑的冰冷。

  辰,我那时候真的胆子很大。在不知哪家传来的犬吠声里,我决定偷偷跑到陈辙家外面,看看他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夜色很黑,我顺着记忆里的碎石路往前走,月亮挂在桦树尖尖的树梢,地上泼洒着凌乱的影子,仿佛有好多小虫在胡乱爬着。农村的夜晚和城市是不一样的,夏末,聒噪的虫子都死净了,风也不大,村里人的屋子不像城里的单元楼那样亲密地挨着,而且间距不小,所以四下连人声都没有,静极了。我就在这种捂住了口鼻似的寂静里往前走,偶尔踢到一块土块都会嗒嗒地响一阵。

  我小声地哼歌,哼的是《外婆的澎湖湾》,我还记得。现在我想起那段小路,具体能记下的除了这首歌,只有幕布样的黑暗和安静,像一处黑色的死角,紧紧嵌在我的脑海里。我正哼着歌,能听见周围我自己的回声,那种尖锐的童声,细嫩地响。忽然背后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像骤然起了一阵风刮过树丛,然后有什么东西,步履沉重地踏在我身后,停了一瞬。我止了声音,不敢回头,僵硬地停住步子,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耳朵那儿涌,然后那脚步声猛然急促起来了。

  辰,我当时感觉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胸腹,我不会尖叫,不会回头,只会跑,发疯似的跑。那脚步声,好像在一弯漫长的回廊里,重重地激起四壁的回声,一下又一下,恶狠狠地敲在我的耳膜上。然后,还有那种喘息声,愤怒的公牛,濒死的老狗,都有这样的呼吸,残破的风箱一样难听。紧接着是一些呓语,我记得我当初听得清清楚楚,而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像是有一道厚重的帷幕遮住了它们,剩下的只有那些野兽般的声响。

  辰,我在发抖。我现在很冷静,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姑娘了,一个人走在寻找伙伴的夜路上,但我在止不住地发抖。我能用一双眼睛去审视自己,我没有害怕,可我身体比我的思维更快,它抢先一步做出了该有的反应,我甚至拿不稳笔……抱歉,无意让你担心,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告诉你,到底为什么这一切对我的影响持续到了今天。那只野兽,它追着我,在碎石路上,我摔倒了,膝盖疼得发木,几乎感受不到,我的手臂也擦伤了,感觉如同冬天用一块最冷的冰直接贴上皮肤。我很疼。辰。但我爬起来跑,我继续跑,我的指甲也碎了。辰,我还在跑。我只是个孩子。辰。我只能跑。

  我跑,在碎石路上。我终于,快到陈辙家了。我记得,我能看见明灭的灯火,陈辙和我说过的,他家院子里的灯坏了,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萤火虫,我就是来找陈辙,我们要一起去找萤火虫的。所以那是他家,我快到了,陈辙能看见我,然后帮我赶走,赶走后面那只不知道是什么的,狼或者狗。

  可我又跌倒了,辰。我疼极了,但是我终于想起来,我还有喉咙,我可以喊。我一边往陈辙家里爬,一边抬头。我从未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嗓子、声带、扁桃体,在喉咙口,小小的一颗。我喊、大喊,它们都震动起来。我回头看见,在那个一闪一闪的灯光里,那个追着我跑的,他有一张人脸,一身人穿的衣裳,还有发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冲过来。我在灯光里爬,他在黑夜里跑,他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声,喘息声,终于靠近了,我在灯光底下看见他的脸。他是陈辙的父亲。

  然后酒气,辰,我讨厌酒味,我讨厌酒臭!酒气,浓重的酒气,扎人的胡茬,粗糙的手指。他胡乱动手,就像我某天起夜偷偷看见的,我父亲对我母亲做的那样,动作粗暴,蛮横。他搂住我,像要掐死我一样收紧手臂,他身上,酒气,恶臭的酒气,一股脑地冲进我的鼻腔。我忍受不了,辰,没有任何一个女孩能忍受,我打他,用我裂开的指甲抓他的脸。他居然对着我笑,辰,他对着我嘿嘿笑,眼里一点神采都没有,像一只野狗。我踹他,我摸碎石头砸他,可他不是真的狗,他不走,他越来越用力地搂我,身体压上来。我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我的头碰到地面,杂乱的石头,很疼,但没有身上疼。他捏我的脸,伸手握住我的脖子,恶毒地盯着我,他的脸,比我见过最坏的人还要扭曲,他撕破了自己披着的皮。他的呼吸就拍在我耳边,他的那些呓语,我听不清,辰,我很疼,我转身往那一点一直在闪的灯那里爬,但他扭着我的肩要我转回去,手像一把铁钳一样箍着,我没办法,辰,我只是个孩子。

  陈辙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

  我不记得了,辰,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只隐约想起一些,沸腾的声音、扭曲的痛感……还有天空,我的眼里只有天空,夜晚的天空,漆黑一片,我躺在炽热的土地上,身后仿佛有一万个太阳在燃烧,能看见的却只有寂静的黑,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我身上,一只蛆虫在扭动,他长出细密的菌丝,缠绕上来,要把我包裹。我逐渐感到窒息,我紧紧抓住身下的土地,我必须让自己清醒,而不是坠进连自己也看不见的黑里。所以我让他蠕动,我仰头避开他的头发,我把裂伤的手指摁在尖利的石子上让自己保持疼痛,我在他埋头的时候抬起了我的手,我用尽所有力气狠狠给了他的脑袋一拳。

  我听到一声不似人的吼声,身上的力道骤然轻了。我胡乱蹬着地爬了出来,灯光里我看见陈辙的父亲团起来蜷缩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哼。我感觉不到我的膝盖,我的手臂好像被刀子划了无数道口,一开一合地在尖叫,但我迈开步,甩起手,我逃离了。在火烧似的风里,夜晚一股脑地把浓黑的墨水泼在我身上,我逆着夜色狂奔,穿过破碎的道路,穿过深深的草丛,我看见萤火虫,一闪一闪,在夏末的夜里,它们骤然坠落,而后死去。

  抱歉,辰,这封信可能要比我想得更久才能寄出。

  我平复很久心情才能继续动笔,希望你不要等得太急。我的本能在抗拒我去看已经写下的那些文字,所以我另起一页,请不要介意。

  在那之后,我有很多年没见过陈辙。虽然我们住在一个村里,屋子也隔得不远,但见他对我而言是比见萤火虫更少的事了。一年一度的祠堂大会,我会说自己病了,不去,母亲知道原委,摸摸我的头,说好。父亲则是阴沉着脸,嘴里低声骂几句,也就当作默认了。我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拿着我曾经从后山捡回来的石头仔细地看。我从石头缝里看见陈辙的脸,想,他和他父亲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原以为我会一辈子再也不和陈辙见面了。我们的友谊很短,一年时间,现在看来像是夏日里吹来的一阵凉风,也许让人很舒爽,让人充满渴望,可终究只是一阵风罢了,吹过便没了,你会感叹自己的幸运,也能克制自己不去依赖。但事情变得不同了,因为陈辙的父亲去世了。

  我对那个男人的死因并不了解,只在听村里人说闲话的时候略略知道一些。他们说他死得很离奇,尸体在河里被发现,警察却说他不是因为溺水而死,他后脑深深凹陷下去,也许被人带到河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显然,这是一场谋杀,可在侦察走访周边的村民时,那些人却都口径统一,说没见过这个死去的男人,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辰,在农村,没有摄像头也没有通行记录的河岸边,一个男人死去,是一件不常见也难搞清楚的事情。可能他们时至今日还在调查,也可能他们很早就放弃了,让这件事沉在某处档案袋里腐烂,但这次死亡骤然的发生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和陈辙之间的轨迹——我们原本默然地因为一些外力从相交变成了彼此平行的两条直线,突然地,那股力量消失了,我们还习惯性地在往前走,但在悲伤之外我们必然地有了一些小小的侥幸,也许我们还能再相汇呢?我必须承认,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听着三姑二姨说那个男的可能是借钱赌博被追讨,说他可能是偷窥别家欢好被殴打,说他可能酗酒过度摔在了一块石头上,我的道德感告诉我不能为此感到一些欢快的情绪,但我很高兴,我由衷地高兴。辰,你知道我不是一个锱铢必较,不,这个词语不对,我不是一个崇尚以暴制暴的人,但恶人的死让我不得不感到畅快,特别是在我夜里常会梦见的那些场景随之逐渐消散后……除此之外,我更感到快乐的是我似乎能找回我的童年了,虽然陈辙只在我的生命中存在了短短一年,可这一年对我来说着实很重要。

  我不知道陈辙会不会有这种想法,光是去揣测他会不会这样想都显得很冒犯,无论怎样,他失去了父亲。可当我们再见面,一次偶然遇见的时候,我们会对视,眼睛追逐着彼此,即便脚步匆匆,也会温柔地致意。我们确实是还隔着一层膜的,可现在这层膜不是某个人、某件事,而是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虽然我们年纪还不大,但我们都怀疑如果我们再次成为朋友,是否就意味着某种背叛,对道德和亲情的背叛……然而人类最擅长的不就是闭塞自己的耳目,无视那些不好的,享受那些畅快的吗?某次见面,可能是突然浮现的一丝笑意,或者一道灼灼的目光,像宇宙爆炸一样的崩塌发生了,下一瞬间我们就并肩走着,开始像陌生人一样生涩地打招呼。辰,理性而言,我知道这样是没有问题的,甚至我们早就可以再次踏入夏末的深草,去像孩子一样寻找那些提着灯笼的小小仙子,但我还是感到一种令我微微战栗的叛逆感。叛逆……这就是陈辙给我的一切。

  总之,我们还是变成了朋友,更好的朋友,同样在一个夏天开始。夏天意味着炽热的空气、更少的衣物、裸露的肌肤,情感也变得更沸腾激荡,某个时刻,我意识到陈辙在阳光下的笑脸对我而言比那灿烂的光线更加耀眼。辰,我想你应该能理解这种感情,像一杯橘子汽水,气泡从杯底缓缓升起,越发膨胀,越发轻盈,最后在离开水面的一刻,啪的一下,炸裂开来。我就在那一个瞬间意识到,陈辙对我有着不一样的意味了,超越“朋友”这个词汇所能划定的范畴,远远超过……对他,我想要更多、更贴切的称谓。

  辰,如果现在你还在我身边,肯定是要闹腾着来问我,你对我而言又算什么了。辰,我们都知道对彼此而言,我们双方也都是超越朋友这个界定的,但我们更像知己,高山流水、琴瑟和鸣。可陈辙身上,那种吸引我的情感,带着新鲜的泥土气,即便我们当初一同追逐的是萤火虫,是和萤火虫一样璀璨的流星,那种不似人间的美好事物,但我们的脚步是踏在坚实的土地上的。我抓着他的手,扑向大片的草丛,早间的露水还残留在绿意深深的草叶上,我们身下的植物被挤压出汁水,散发出一种夏天的味道……辰,相比我和你之间无话不谈无所不说的关系,陈辙让我有了掩藏自己的冲动,和有什么困惑、不解就立刻同你说不一样,我对陈辙的感情让我想让他无论如何都能看见一个很好的我。可能就是爱情,爱情让人善妒、让人学会掩饰和撒谎,有时我甚至希望陈辙只归于我一个人,这样我就不用去在意他那丑恶的父亲。爱情滋长了我的阴暗,让我变得越发尖刻俗气,但它又是尘世间最光辉美好的感情。我陷入这样的窘境里,这可能就是情爱的本身吧。

  我沐浴在自己滚烫的感情里,夏天的阳光也无比炙热。我内外如一地升温,那段和陈辙再会之后的日子可能是我生命中波动得最为激烈的时光,压抑很久的感情全都维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才知道沉默的日子里我有多么渴望他。辰,这是一种不幸,它让我以为陈辙就是我全部的幸运。所以我越发贴近他,在后山上、在水库边、在溪流畔,我们都曾结伴留下过身影。我至今不敢轻易地说,关于陈辙这个人,我爱他,同样的,我也一直无法确定,陈辙是否爱我。我已经没法确定了,辰,他永远地沉默了,像在那个夜里一样,我没见着他,我以为我能见着的……我在喊,我在尖叫,但我没见着他,我不怪他,我也不贪心,但如果可以,那次,或者这次,如果我们能见一面,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我变得越来越庸俗了,辰,像我曾经和你一起嗤之以鼻的那些言情小说的主人公一样。可若不是因为痛苦,因为追悔莫及的疼痛,谁又会落入那些一遍遍在人与人之间重蹈覆辙的感情纠葛呢?我必须告诉你,辰,有过那么一次,陈辙可能说过他爱我——在夏天,又是该死的夏天,我和他在溪边的树下乘凉。那是一次出逃,陈国庆死后,陈辙的爷爷又在家里成了主心骨,可他似乎不喜欢自己最小的孙子,他年老的躯体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对家人施加暴力,所以他用凶戾的眼神和污浊不清的话语去侮辱儿媳和孙子,无端地疑心是他们害死了自己最骄傲的孩子。陈辙在平常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有我们一同出去玩的时候才变得鲜活,有时候这种鲜活会因为沉默的累积爆裂似的鼓胀,他会对着山脚大喊,或者捡起石子发狠地丢向水库深处,溅起大片大片的涟漪。我对此是曾感到过害怕的,但越害怕我越能理解他,因为我也被他的家人折磨过,陈国庆生前,他们为了他的名声,明里暗里地讽刺过我。我不在乎,辰,我甚至那时候有小小的庆幸,觉得这能让我更接近陈辙。我知道这是愚蠢的。然而,陈辙有时候的表情还是让我禁不住地颤抖,不论怎样,他必然越长大越像他死去的父亲,他偶尔皱起的眉头、抿紧双唇的纹路,还有笑起来眼尾细小的弧度,都很像。我安慰自己,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就比如,陈国庆在村里总是一副严肃或是阴狠的表情,但陈辙,在我面前,他爱笑、会闹,这都不一样。

  我跑题了……那天,我和陈辙站在树下,看着溪水流动。现在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水波之间粼粼闪烁的光点,大片碎钻似的漂亮,还有水底的鹅卵石,换在我和陈辙更小的时候,看到这么多五颜六色的石头是会高兴好几天的。可当时我们都是少年了,所以我们只是站在那,看蓝天、看绿草,看彼此在水面上微微浮动的倒影。

  我能看见陈辙的侧脸,他刚从家里跑出来,好像受了什么气,跑得很急,汗珠打湿了他的额发,又从面颊上滑下,我很想偷偷帮他擦掉。他还有微喘,胸膛起伏,乌黑的眸子好像紧紧盯着小溪的某处又好像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放空,于是我大胆地盯着他看,我还记得他鼻梁的弧度,微微开合的唇瓣。

  我们都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是很少的。我能感觉到沉默里有什么在酝酿着,虽然在树荫下,但有一层阴燃的火,从我站着的土地上蔓延到我身上,我感觉气温在升高。陈辙想说些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很急切地想说些什么,他的喉咙都几乎在震动了,但他就是没有说出口。我默然等着,好像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静谧的草丛,无星的天空,我等着。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陈辙悄悄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察觉到他传递来的力度、汗湿的手心,以及在这之后的,他的慌张、他的迷茫,他的沉默和我不一样,就像很多年前我在后山问他为什么要离开的时候那样。

  “陈晶。”他终于说话了,“你说过,会跟我一起走的。”

  这句话还反复在我后来的梦境里出现过很多次,很多张脸,很多种声音,一次一次地对我重复我曾经做过的承诺。我不止一次地感到肯定,感到迫切,但在当时,在那个夏天,在那棵树下,我被陈辙的慌张和迷茫感染了。我表现得好像他已经递给我一张单程的车票和一个没装上什么东西的行李箱,我慌乱地点头,说嗯,但我真的没想好我到底该选什么,陈辙,还是家乡。

  我不知道那是他的一次试探还是他真的想要永远离开这了,辰,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我无数次地反省我和陈辙之间的经历,到最后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我从未了解他。我没能与他剖陈心迹,也没能与他感同身受,所以,我也不知道在我怯懦地嗯了一声后,陈辙骤然转身抱住我,吻我,是因为愤怒还是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迫切。我能感受到他没能平静地呼吸,急促地打在我脖颈脆弱的血管上,让我感到近乎生理上的恐慌。他的皮肤滚烫,我被他触碰的每一处身体都感觉到火烧般的炙热,他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力度,他搂着我像搂着一把干枯的稻草,我又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疼痛。辰,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抱住他,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小溪流动的声音还在耳畔舒缓地响着,陈辙却像将要溺死在溪水里那样胡乱抓住我,宣泄着我不能解读的感情。我真的很疼,辰,我几乎是即刻想起了那天晚上,明灭的灯光、粗重的喘息、开裂的指甲、沉重的身体。我知道陈辙和他的父亲不一样,我知道,辰,我完全知道,但我的脑海混沌一片,先是迷惘,再是恐惧,还有爱意,我对陈辙的爱意,杂混在一起,轰然炸开。

  辰,我一把推开了他。

  他那时的眼神……辰,我不想再回忆,我不愿意再回忆了,那种眼神,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了我遮掩的内心。我该说些什么的,我该把我在害怕的东西在恐惧的东西都告诉他的,辰,我早该告诉他的,可那时候我只是在原地颤抖,我什么也没有说。陈辙应该是等了我很久,像我无数次等过他那样,他也在等我,为了我,也为了他自己,但他最后也和我一样什么也没有等到。在那个夏天,那棵树下,他转身,像他急着逃离家庭那样,仓皇地从我身边逃走了。

  辰,雨已经停了,还有些雨点在房檐上汇集,然后滴答落下。这一幕很美不是吗?我最爱的其实不是雨天,而是雨后初霁,那种万物新鲜的草木气和泥土气,让我感觉像灵魂都被洗过,身心都很干净。

  但现在我感觉很疲惫,辰,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可能又要纠正我趴着的坐姿了。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辰,我很想你,我还有好多想同你说的。知道陈辙的死讯后,我总感觉背后有什么在抓摄着我,紧追不舍,那可能是我的愧疚,我过往的错误,我已经逃了好久了,但我总得去面对它们,我把对你的倾诉当作我能走出的第一步。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我好受些,就像我一直不知道陈辙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更没法去弥补陈辙的痛苦。他和这个夏天一样走到尾声了,我可能能找到一个很像他的人,但我终究没法再找到他了。

  我的母亲和我通讯的时候说,陈辙其实已经离家很久。他做到了,像那天在后山他说的那样,离开,走远,不知道有没有搭起一栋高大的房子,可能上天赐给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我没做到我答应他的,辰,我无比清楚,是我太过懦弱了,但有时我也会想,如果他能不那么习惯沉默,如果他能抓住我的手就像那个夏天在萤火虫之间一样……我不该想这些的,辰,都是我的错。

  我母亲不知道,邻里乡亲也不知道,陈辙在离开那么久后回到家乡是想干什么。我大概是有些猜想的,可我不敢去想,辰,如果,如果他是去找我的,如果还有那么一线可能,但我不在那,辰,我不在那,我也离开了,像答应他的那样,只是没能和他一同前行……

  我宁愿是我自作多情了。

  辰,他们找到陈辙,在一个安静的傍晚,他就在水库边,已经没了呼吸。他是不慎落水,还是说,自己结束了这段旅途……他会凝视那片曾经倒映过我们的水面吗,我记得他黑色的眸子,愕然地看着我,小溪的水流在里面泛起荡漾的波光……他为我哭过,他父亲离世时都未曾有过。辰,他溺水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起曾经的那个下午,他逃出了用血脉捆住他的地方,他身后空空荡荡,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而我推开了他?

  辰,我还常在梦里和他相见,在盛夏的夜晚,萤火虫飞舞。

  辰,我不知道后来可悲的命运又对陈辙做了什么,可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雨又开始下了。

  辰,我昨晚做了个很长的梦,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浑身空落落的,好像在往一个很深的隧道里坠去。

  这封信写到这儿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过絮叨。我曾经很嫌弃我母亲在我耳边唠叨,现在我也学会她一天不给我发消息便慌乱起来了,人总是会变的。很多时候,在我终于因为某些事情改变了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去做的时候,我常会祈祷不要因为改变来得太迟而让我错过了太多事、太多人。不过我相信,只要改了便会是好的,即使过去再如何的灰暗,大抵也不会遮去未来的光华吧。

  你在你的城市,也请务必安好,不要因为我的期盼而仓促地结束你的旅程。若有机会,我会试着攒下一些积蓄,去你生活的地方体会你的过去。

  我门前的树木已经开始落叶,我脚下的星球已经昼短夜长。

  期盼和你的下一个夏天。

  想念你的:晶

  于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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