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我只给一个人写过诗，她那圆圆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乌黑的眼睛，让我诗如泉涌，即便时过境迁，记不起诗的内容了，但肯定写过，这是真的！

　　你会写诗？村头槐树下爆发出阵阵笑声，夹杂着些许讽刺。槐树开枝散叶，像一把巨伞，笼罩着饭后闲聊的人们。我习惯了这种并无恶意的嘲笑，反拱着手朝河边走。咚嚓嚓——身后音乐响起，人们开始跳舞了。

　　山上半轮秋月，小河缭绕村道，两岸水稻丰收在望。路灯次第绽放，村舍楼宇亮堂，隐约的鼓点，澄明的夜空，几个孩童追逐嬉戏……

　　我年轻时爱好写诗，当过学校诗社社长，得过几次奖，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每次提起这些往事，她总爱睁着一双大眼睛，水水地看着我，然后抱住我脖子亲几口，咯咯地笑着跑开了。刹那间，电光石火般的灵感驱使我立马找来纸笔，伏案写诗。

　　碧蝉，亲爱的宝贝，这是我给你写的诗，我要读给你听！我捧着诗作跑出堂屋，里面传出我娘的咳嗽声、吐痰声。我娘药罐子喂着，对碧蝉总是一脸笑容，从不指责，也很少叫她干活。我娘死时碧蝉不在身边，她念着“碧蝉”的名字，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每年春节、清明，我给娘上坟烧纸钱，灰飞烟灭，天容澄清，忍不住伤心落泪。

　　村子偏僻落后，青壮年远走他乡，唯我年复一年地守着故土，流转别人抛荒的田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力气远不如从前，腿脚也不听使唤了，我该“退休”了。但我不能“退休”，继续在田间地头逡巡，同时请小孙帮忙打理，从种子到销售都由他负责。小孙大学毕业，我给他开工资，他喊我“田老板”，喊得我美滋滋的。

　　月色如纱，槐树下人群散去，各归各家。我走近左侧的稻田，田埂光洁平坦，田边竖了一块牌子，写着“礼武的认养田”等字样。这块田可不一般，意义非凡。小孙脑瓜子灵泛，与时俱进，在抖音平台发布了“认养一亩田”的消息，众多粉丝争相要当“农场主”，礼武最终脱颖而出，成功定制。他们通过微信洽谈，签订了合同——礼武认养这亩地，提前选定品种、种植方式以及大米的价格、包装、配送等。我不懂电脑，手机也是老人机，一切由小孙做主。

　　有一天我生病了，小孙背我上车送医院，我说我不去，人老毛病多，躺一躺，吃点药就会好。小孙拗不过我，叹口气说，大伯一个人生活，怎么不去养老院享福啊？好歹有人照顾，万一……

　　我有女儿，干吗去养老院？

　　对不起，我不知道大伯有女儿。若不介意，能说说吗？

　　我老婆生产时难产，大出血……女儿活下来了。我好喜欢女儿，给她取名碧蝉，为她吟诗作赋。那时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衣裤补丁摞补丁，我娘的药费都赊着……我不该抛弃她……可那是迫不得已啊……我万分痛苦地低下了头。

　　稻子成熟时，金色的景象特别迷人，“农场主”礼武要来体验生活，小孙一大早就忙得不可开交。收割机、运谷车、捆秆机停放田边，师傅悠闲地抽着香烟，小孙的网络直播准备就绪。

　　上午九时许，一辆小车抵达田边，下来一个女人、一个小女孩。女人衣着简朴，素面朝天；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发束蓝蝴蝶，迎风招展。小孙迎上前，女人主动握手，说，我是章礼武。小孙指着那一排农机，都准备好了，请章总下指示，收割与直播同步进行。

　　礼武笑道，什么指示不指示，我就是想让更多的人买到安全、放心、口感甜糯的大米，给乡村振兴注入活力，提高农民收益，那就开始吧。

　　嘭嘭嘭——师傅开着收割机在田间来回驰骋，一袋袋饱满壮实的稻谷装载上车……我一会儿盯着直播间，一会儿望向田野，心情特别激动。礼武没有成功人士那种骄横跋扈，亲切地跟人打招呼，扑闪着大眼睛不时看我，看得我不好意思了。

　　不久，小女孩擎着一枚状若蝉翼的花，站在槐树下喊，妈妈，这是什么花？

　　礼武走过去，捧着花深深地嗅着，它叫碧蝉花……

　　碧蝉？！这两字如雷霆万钧，震得我几欲昏倒。我情不自禁地踱向她，你……你们城里人也晓得这种野草？

　　礼武凝视着我，它是鸭跖草，花如蛾形，两叶如翅，碧色可爱，又名碧蝉花，小时候我爸告诉我的……她的眸子如雾如水，迅捷背过身去，抬了抬手。

　　你是……我……我变得语无伦次了。

　　礼武搂着小女孩坐在槐树下。女儿，妈妈给你讲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槐花飘零的季节，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小女孩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哭啊，哭啊，哭得嗓子都哑了。

　　小女孩焦急地问，后来呢？

　　有一对城里的夫妇收留了她，给她吃，为她买衣服，送她上学。礼武边说边看我。四目相对，槐叶簌簌响，两行浊泪爬下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