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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琐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4705
宁志荣

  研究民居的朋友,听说我家老院拆了,十分惋惜地说为啥拆呢?那是文物啊。老院为典型的晋南四合院,年深月久,风吹雨淋,它承载了百年风雨,实在破旧不堪了。

  羁旅异乡,有时在梦中,回到曾经留下无限回忆的老院;有时不经意间,一阵风瞬间吹开记忆之门,竟然不可遏制。我曾经写过老院,可是,怎能写尽呢?

  1

  我的家乡在晋南里望村。村中央有一座清代戏台,与河东名楼飞云楼齐名。戏台正对面有座关帝庙,亭台楼阁,塑像逼真,风铃丁冬,闻名遐迩。至今流传着一首民谣:

  关帝庙,四明碑,

  村北池塘明城门;

  南阳塔,飞云楼,

  里望戏台夸在头。

  关帝庙、四明碑、明代城门、戏台都在里望村,是远近驰名的四大古迹。关帝庙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庙宇,每逢庙会游客如云;四明碑,是四面刻有碑文的石碑,十分珍贵;明城门,是里望村遗存的明代城门,两侧镌刻一副楹联:“云山矗矗秀昭麟凤翩翩,河水悠悠光印楼台叠叠。”南阳塔位于附近的北阳村,是五代时期的建筑;飞云楼在万荣县城,传说是鲁班建造。南阳塔和飞云楼属于“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民谣的意思是里望村的戏台与它们相比毫不逊色,拔得头筹。

  伫立在戏台之下、关帝庙遗迹之侧,向村东而望,一条大巷直通巍巍关门,巷子两边房屋鳞次栉比。我家离戏台三十米左右,门楼高耸突兀,门坡台阶层叠,匾额上写着“耕读”两个大字,四周环绕着砖雕、吉兽、人物、花卉等等。进了大门,房舍相连,回廊相接。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进了我家甚至走不出来。

  大门的门环有碗口大,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铜钉。门上有三个门闩,一个暗闩,一个铁闩,一个木闩。进了大门,看见两丈多高的照壁。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父亲在上边用行书抄录名人语录。父亲书法结构严谨,瘦硬兼备,体雄势秀。

  小时候,只感到照壁上砖雕美观,不知其中含义。上大学后放假回家,大姐考我砖雕是什么意思,我答不上来。大姐瞥我一眼,你还是文化人呢,分明是琴棋书画啊。大姐又指着二进门楼说,那上边是什么。我的视线越过花墙,落到了二进院门楼上。细细一看,刻的是梅兰竹菊。可见,祖父建筑老院时,寄托着美好的愿望。

  经过二进院门楼,登上青石台阶,推开拱形大门就来到后院。站在过厅,可以看到北厦东西延伸的屋脊,越过梧桐树是高高的天空。时常有麻雀、喜鹊、鸽子飞来,叽叽喳喳,如歌如诉。每逢喜鹊飞来房顶上,正在做饭的母亲忙忙走出,对着喜鹊说:“喜——喜——”在寂寞而劳碌的年代,日子流水一般涌来,岁月的艰辛是难以形容的。喜鹊的鸣叫,给日子增添了亮色。

  2

  母亲谈起老院说,先有南厦,后有老院。南厦即南房,是清末建筑,墙柜古色古香,油漆斑驳,盈着古铜色的光。民国二十四年,祖父跟着平原村的薛姓姐夫,在盐池经商赚了一些钱,把老院扩建成四合院。扩建时,父亲十四五岁,姑姑十八九岁,父亲到一里外的村北池塘挑水,往返数十次,一天下来浑身散了架一样。

  老院分为前院、后院、小院三个部分,院子套院子,院院相通。后院有北厦(老家习惯上把房子叫做厦)、东厦(东厢房)、西厦(西厢房),三个洞槽(耳房),一个过厅;前院有南厦(南房)、过厅、磨坊;小院有小北厦(小北房),此外,东厦和西厦上还有二层阁楼,约莫十五间房子。东厦为正房。印象里,一张红木炕桌常年放在炕上,宽一尺多,长四尺,有两个抽屉,专供炕上用。孩提时,父亲教我写字,我在炕桌上写下河津县里望村几个字。

  童年的音乐是母亲的纺车,催眠曲是母亲咝咝的针线声。窗台下堆放着被子、衣服,还有针线笸箩。炕的北墙上开了一尺多高的墙柜,安装着花纹小门,配着精致铜扣,放置小衣服和包袱。东墙上凿着墙窑,与墙柜差不多大小,只是没有门,放些常用物件,比如改锥、尺子、顶针,还有书本。离炕三尺高的地方,架着五尺长的隔板,放着两个木箱。一个放衣服,一个放物品。

  记得有一年春节初三大雪纷纷,足有一寸厚。三里外上井村的姑姑来我家走亲戚行走不便,我推着小平车接她。我顶多有十岁,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把姑姑接到家。父亲一改始终板着的脸,从木箱里拿出一根麻花,掰了一半赏我,我口是心非地拒绝了,却为此后悔了许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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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就是在东厦度过的。东厦既住人,也是厨房。土炕连着灶锅,旁边是半人高的水瓮,可盛放六七担水。紧邻水瓮摆放着不知什么年代的长几,沉重厚实,墨绿色台面,上边摆着相册、镜子、钟表等。长几下是两尺多高的方桌,桌面古铜色,光滑发光,不知用了多少年。方桌是核桃木的,可惜很便宜卖给文物贩子了。长几旁放着四层高的笼圈,存放馒头。南墙有一个大长凳,放了四个瓦瓮,里边放面;下边是坛坛罐罐,放咸韭菜、芥菜、小米等等,靠近窗户放着案板。

  东厦开了两扇门,叫做窗门,年深月久,单薄的木板裂开了一尺长的口子,走风漏气,冬天冷风从院子里直往东厦灌,呼呼的风声不绝于耳。母亲仔细在裂开处糊上棉布,用来抵挡寒风。可是,冬天风特别大,经常把两扇窗门吹来关去,啪啪直响,每一阵门响,就有风从门缝里泄进来。那些年,鹅毛大雪像个精灵,在冬天时常不期然飘来,家里生不起炉子,被子外如冰窟一般。

  一年冬,母亲带弟弟去了姥姥家太原向阳店镇。当时,父亲在外教学,哥哥在通化镇读高中,家里就剩三个姐姐和我四人。天气冷得不行,脸盆里的水到了次日已经结冰。姐姐在家里织布,冷得发抖,只好把织布机搬到炕上。晚上躺下,头顶上梭子来回穿越,织布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冬天的夜真长,有时睡不着,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们讲欧阳海的故事,讲林海雪原的故事,没有可讲的了,就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神怪故事。我对那些无凭无据的故事,又好奇,又害怕,可还是忍不住听。

  4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高粱面、玉米面和红薯是家里的主食。高粱面不好消化,时间一长胃难受。母亲把玉米面和高粱面糅在一起蒸馒头,一层红色一层金色,既好看,又有味道。母亲变着法儿做饭,仅玉米就能做成汤饼、搅团、烙饼、窝窝头。我喜欢吃汤饼,把玉米面捏成铜钱大的薄饼,煮好后捞出来,就着酸菜吃,既喝了汤,也吃了玉米饼。

  家里来了客人,吃饭是有规矩的,父亲和客人上炕吃,我们在方桌旁吃。那时的菜很简单,无非是韭菜炒鸡蛋、炒豆腐、粉条拌豆芽、炒西红柿等四个菜,烫上一壶小酒,父亲和客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只有看的份儿。当时的炒鸡蛋、炒豆腐那个味道啊,长大后再也没有了。

  腊月二十四大扫除,我们那里称作扫厦。这一天,母亲把东厦的锅碗瓢盆,桌椅凳子,瓷罐瓦瓮,擦洗得干干净净,还要把前后院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贴上窗花、标签、画符。东厦的窗户上有一小块窗玻璃破成两半,舍不得换新玻璃,母亲年年把红纸剪成指甲大的圆形图案,沿着裂缝贴上,既挡住了裂缝,又有装饰性。

  年关临近,村里家家户户蒸馒头,拉风箱的声音从这家飘到那家,在村里的上空盘旋不休,这是腊月最动人的声音。馒头有各种造型,如梭子形、馄饨形、银冠形、蛇形、虎形等等,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梭子型代表织布,给姐姐吃;银冠形代表财富,给男孩吃,馄饨形给长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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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夫当过教师,是个农民书法家。过年走亲戚来我家,他抬头仰望北厦的匾额“忠厚传家”,说这是民国时期上井村杨殿栋的字,他是清末武进士,曾任御前侍卫,为清末山西著名书法家。

  北厦为明三暗五,房屋设计巧妙,从外看是三间,从里看是五间。厦脊两角立着鸱吻,正中矗立袖珍砖楼,内嵌神像。房檐上排列筒瓦,雕刻兽头,古拙质朴。北厦屋顶斗拱相连,榫卯相合,绘有彩画。房檐下房梁柱头,画着靛青色头像,雍容华贵,神态安详。北厦房门为古式隔扇门,共有三对六扇,上部雕刻着云纹、万字图案,下部有金丝勾边的莲花图。

  父亲在世时,很少说家史,我也无意问,以至于不知道祖父母的生平。北厦平时上锁,不轻易打开。趁父亲不在家,我悄悄打开门,溜进北厦。只见两根立柱直达屋顶,横梁飞架,梁柱粗一尺有余,漆黑发亮。两根脊檩顶端镶嵌一条千秋带(俗称梁脊板),白底黑字,用楷书书写着房屋修建人和日期。房屋正中方桌上,有一张祖父与人的合影。祖父头戴镶珠帽,身穿长袍马褂,手拿精致折扇,目光凝视前方,可谓气宇轩昂。想当年,祖父负责盐池一家店铺的南北交易,走南闯北,何等潇洒。

  紧挨方桌是一张长桌,上边是抽屉,下边是箱子。我拉开抽屉,里边放着父亲的笔记本、日记本,各种交代材料,还有五六十年代的奖状奖章,如扫盲模范、劳动模范、优秀教师、优秀通讯员等。端详散发着尘味的笔记本、奖状、锈迹斑驳的奖章,我依稀知道了父亲的一些过往,抗战爆发时父亲十六七岁,只身去克难坡,转战晋西北,抗战胜利后赴太原,当年也是雄心万丈、充满理想的啊,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不苟言笑、谨小慎微的样子。我依稀记得高考的那年,父亲用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名言鼓励我。父亲的学识、生涯、隐忍,全部留在了庭院深处。

  6

  北厦与东厦、西厦,过厅与西厦相接的地方,有三个耳房,各一丈长、半丈宽,用来堆放物品。北厦两个耳房放木料等杂物,过厅耳房放锄头、镢头、铁锨、筛子、镰刀等农具。有的农具常用,有的应时用。铁锨一年四季都用,锨头锃亮,锨把光滑。农村修地、挖渠、施肥、送粪、拉土,包括盖房子、打土坯等,哪一样不用铁锨呢?

  耳房里挂着六七把镰刀,一个个伸着脖子,只有在收麦时用。每到麦季,哥哥翻出一块数百年的磨石,给磨石浇上水,就着月光,将镰刀一把一把磨好,抚着刀刃试试。夜深了,还能听见嚓嚓嚓的磨刀声。

  老院里的这些农具,让我见识了乡村的农耕文明,还有那古铜色的流光碎影,永远无法唤回的童年。

  7

  雨声,令人心静,落在时光的深处,如诗如画。庭院重重,房檐上的瓦当呈几何图案排列。耳房顶部建有水道,下雨时雨水从房顶一侧汇聚到水道,通过屋檐流到院子里。秋天多雨,几百个屋檐同时滴水,形成水帘,滴滴答答,响彻整个院子。我坐在家里望着雨发呆,或者拿本小说入迷。时光好像静止了,凝固了,满世界都是雨,一切与己无关。

  那时,农村没有自来水,吃水有两个途径,一是池水,一是雨水。每到雨季,将水桶放到耳房的瓦檐下,一会儿水桶满了,起身把水倒进瓮里,再把水桶放到洞槽下,等一会再去接水。大雨中,家人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听雨,多么惬意啊。

  不用担心大雨,因为建房时,已经做了精心的设计。一次,父亲揭开后院过厅的砖,我才发现方砖之下藏着一个下水道。下水道有半尺宽一尺高,全部用砖砌成,从后院经过厅,至前院,一直延伸到巷道里,有数十米长。如此精心的下水道,我在农村生活多年,只见到过这一回。

  童年的雨常常是连阴雨,有时下半个月,整个院子湿漉漉的,长满了苔藓,一片片的,绿茵茵的,十分好看。雨天里,本家的文群哥扛着几捆子麦秸,扔到院子里,一泡好几天,变得又湿又软,又有韧性。雨停后,他拿来木质工具编草绳。他个子高,腰上系着绳子,双手扯着麦秸,腰绷得直直的,双脚前蹬,将麦秸扭成麻花状。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如今想起来就是一幅生动形象的农村手艺图。

  我大约是四五岁吧,特别爱玩水,但是,雨水经过下水道很快流走了,我就用砖头堵住下水道。雨一直下着,院子里渐渐积满水,足有一尺高,像个小水池,细雨落到上面,荡漾无数涟漪。我冒雨跳进水里,扑扑腾腾,一直玩耍。雨停了,母亲赶回家,我浑身落汤鸡一般,满院子的水像个池塘,母亲又担心,又心疼,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给我换了衣服,把水放了。

  8

  老院有两个神秘地方:东厦和西厦的二层阁楼。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稍大点壮着胆子爬上去,轻轻推开挡板,沉闷的一声响,灰尘扑面而来,我吓了一跳。阁楼上开了一扇窗户,光线太暗。楼上有明清古书、瓷器和旧家具。让我惊讶的是,楼上还有个暗口,直通院子的耳房之上,足足有十平米大,起码能藏十几个人,把暗口一封闭,谁也猜不到里边藏着人。表姐说,建房时兵荒马乱,可能是为了防止土匪、盗贼而专门设计的吧。

  上过东厦阁楼后,我忍不住好奇心,又抽空偷偷爬上西厦阁楼。一上楼,不小心就被绊倒了,刚站稳,头又碰到梁上,好像进了迷魂阵。阁楼上有几个柳条筐子,插着十几轴东西,我一看是字画,有的残缺不齐,带点发霉的味道。多年后与姐夫说起,我才知道那是民国时期的名人字画。

  突然,当啷一声响,碰得脚趾几乎断了。我低头一摸,有个东西掂着沉甸甸的。借着阁楼小窗的微光看是一把刀,刀柄缠着皮革,长约半尺,刀身二尺有余,锈迹斑斑。我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刀,至于它有什么故事,更全然不知,它跟随着父亲或者祖父一定发生过故事。因为父亲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离开河津县,辗转到了克难坡,参加抗战,在晋西北几个县奔忙。

  我踩着浮尘,脚下一滑,感到是小木棍,拿起来辨认,原来是一个洞箫。我家怎么会有这种乐器呢?父亲从来不谈音乐,也没有听他唱过歌啊!我抚摸着洞箫,按住箫孔,似乎听到了岁月深处的悠扬回声。父亲早年读过完小,有古文功底。记得他被迫离开教师岗位后,每逢农闲日子,在炕上吟诵不绝,抑扬顿挫,既像连续不断的歌声,又像古老的唱诗声。我那时小,一听到父亲吟诵就害怕。现在想,父亲应当懂音乐,否则楼上不会藏着洞箫。那么,什么原因使父亲中断了箫声呢?那个曾经豪情万丈的父亲,为什么声音嘶哑了?

  老院啊,隐藏着多少故事和秘密呢?

  9

  古老而漫长的乡村岁月里,民间绘画出现最多的地方,并非寺庙道观,而是农家炕上的炕围画和家具之上。每个村庄每户人家,谁家没有炕围画?

  谁家建了新房,谁家娶媳妇,都要请画匠画炕围画。童年时,家里能看到的书特别少,躺在炕上,就看炕围画。炕围画一尺高,沿着炕的四周围成一圈。我好奇地欣赏八仙过海、大闹天宫、嫦娥奔月,牡丹、梅花、竹子,鸳鸯、游鱼、蝴蝶等等,内容涵盖了戏剧、小说、话本、神话故事,形象生动,赏心悦目。炕围画对我了解传统文化,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家里的衣柜、箱子、椅子,是文物贩子眼中值钱的“古货”。北厦放了两个三尺高五尺宽的木箱,上边彩绘花卉画、人物画,四周装饰花纹,体现了晋南家具的美学特征。家里还有两把椅子,听人说是明代的,结构明快,古色古香。从前的家具做工考究,坚固耐用,是可以代代相传的。

  记得上班后不久,我回家过年。一进家门,母亲就带我去西厦。迈过高高的门槛,我眼前一亮,只见新摆了两个沙发,天花板裱了簇新的装饰画,坑上新画了炕围画,散发着油漆味道。那时,父亲去世好几年,母亲已经年迈,姐姐们出嫁了,弟兄三个在外地,只有母亲守候着老院。她听说我找了对象,提前找人把西厦布置一新,准备给我娶媳妇。

  可是,我曾经让母亲多么失望啊!

  10

  前院有两个门,一个通往后院,一个通往小院。小院有一间北房,里边盘着土炕,备有灶锅,可以生火做饭。

  姑姑说,小院以前是接待商客的地方。祖父以前是盐商,绵延百里的中条山下,是一望无垠的银色盐湖,湖光山色,波光潋滟。南来北往的盐商汇聚这里,川流不息。祖父把重要客人接到家里小住,热情招待欣赏田园风光。正所谓:

  漫步里望村,田园观远黛;

  登上关帝庙,欣赏古戏台;

  锡壶烫美酒,品尝晋南菜;

  红漆古木桌,酬酢多豪迈。

  谈笑之间生意就成了。老院曾经接待过多少客人,如今湮没不闻,无从知晓,成了传说,一概留在时光深处。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小院曾经住过一个可怜的刘姓单身汉,之后就空下来,成为家里放柴火的地方。后来,窗户油漆脱落,窗纸烂了,北风一吹飒飒做响;门也旧了,开门时吱吱扭扭。那里常年堆着碎麦秸、玉米糁,还有杂物。

  小院还有棵枣树,碗口粗细,树干青黑,虬曲盘旋,枝丫茂盛,越过了高高的房顶直指苍天。我小时候双手抱树,双腿屈膝,一曲一伸往上爬,手够到屋檐,稍一用力就登上房顶。每到秋季,枣树结满了繁星般的红枣,在金风中摇曳,很是诱人。

  饥荒年代,粮食不够吃,冬天以红薯为主食。小院里打了一眼土窖,用来存放红薯。秋天时生产队分下红薯,把一筐筐藏进窖里,以备冬天和青黄不接时吃。过了些年头,国家搞绿化,号召房前屋后种树,家里就把红薯窖填了,种了一棵梧桐树,另在前院打了新的土窖。梧桐树叶面阔大,风起时枝干撞击,下雨时零落有致。

  岁月交替,前院的红薯窖也未能幸存。那是一九八四年,父亲得了不好的病,风水先生到我家一看,就让哥哥把红薯窖给填了。可是,令人伤心的是父亲的病并没有见好。靠近小院南边的围墙,年代久了,墙缝裂开一寸多厚。母亲在世时,我也没有想到修一修墙,现在想那是危墙,心里常暗暗责怪自己。

  11

  从前的乡村离不开石磨。我家前院有磨坊,建筑呈L形,南边和西边各开一扇窗户。硕大的磨盘上固定了两尺高的铁柱,箍着两个叠放的石磨,由一根木杆连着。磨面时,把粮食放在石磨上,推动木杆,粮食顺着缝隙漏进去,旋转挤压。记得母亲磨小米时,我帮忙推杆,转了一圈又一圈,满头是汗,可很开心。

  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开了面粉厂,石磨基本不用了。那时,农民养猪,既能积肥,又能卖钱。磨坊有门有窗,又避风挡雨,就把猪养在了里边。我放学后的任务是割猪草,背上筐子,带上镰刀,到了村外割上满满一筐草喂猪。母亲干活回来做饭,收拾完后又喂猪,很晚才休息。六七十年代,多么艰辛而贫穷的岁月!

  我不爱念书,时常逃学,怕老师批评,母亲责怪,无处可去,就藏在磨坊里。家里墙高院深,磨坊隐秘阴暗,藏在里边不易发觉。有一次母亲做饭时到磨坊取柴火,拨开柴火一看冒出个人,登时脸吓得发白,一看是我,就气急了,伸出手来却并没打,我一看闯了祸,直给母亲说好话。

  那些年,农村的孩子从来不去商店买玩具,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捉迷藏,家里能藏的地方都藏过。后院的北厦、东厦、西厦、耳房,前院的南厦、磨坊,都是常玩的地方。捉迷藏时一人闭眼,默数十个数字,其他人就藏起来了。

  我们藏在磨坊的石磨后边、磨盘下边、柴垛子后边,靠窗户的角落里;藏到小院的小北厦里、梧桐树后边,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地方都藏遍了。当时年龄太小,不懂事,我记得一次藏进墙柜,因为缺氧憋得喘不上气,急忙推门才缓过来。那时,父亲屡屡遭遇挫折,家里生计维艰,甚至断顿,我却不知世上有忧愁二字,这就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吧。

  12

  老院也是我们健身的地方。每当放学回家,我把衣服一甩,跳到院子里翻跟斗,打旋子,踢踢打打,十几分钟才罢休。我们顶爱玩打宝的游戏,在地上画一个圆,将两头削尖的木棍打到远处,再将木棍投向圆圈内。如果投不中,就算输了。有时嫌场地小,就到箱子里打,玩到天昏地暗,直到母亲叫才回家。

  我痴迷武术,苦于没有师傅教。记得上小学时,天不亮起床,将二三十斤重的小平车车轴,来回举到头顶。后来找到一把长矛,每天舞弄。工作后过年回家,常常在院里压腿、踢腿、做俯卧撑、打璇子、练武术。从后院的南边踢到北边,又从北边踢到南边,一圈又一圈。练习倒立时,面对一尺高的台阶,头朝下,飞身一跳,双脚就搭到墙上了。这些动作,毫不费力,挥洒自如。

  以前在老家打羽毛球,找几根鸡毛,用布条缠紧做成球,在前院或者后院挂一根绳子,用木板打球。一会儿布条松了,又绑紧接着打。后来买了羽毛球和球拍,兄弟三人在院子里用晾衣绳做球网,比赛打球,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哥哥力量猛,弟弟善打反手,我积极主动,互不示弱。母亲一边看我们打球,一边露着笑容。有时用力大,羽毛球打到房顶上,就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把球挑下来,或者找出一盘绳索,一端系一个大疙瘩,甩到房顶上,把羽毛球攉下来。再不行的话,架梯子上房顶,翻过花墙,踩着房瓦,把羽毛球取下来。

  站在房脊上,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离人那么近。屋顶上筒瓦咬合,错落有致,塔松林立,随风摇曳,房檐把三个院子围成长方形。连着炕道的烟囱冒着炊烟,袅袅而上,能闻见柴火的烟味,甚至是炒菜的香味。炊烟曾经是乡村的美景之一,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或者在外的游子,一看到炊烟就想家。在屋脊上张望,房屋鳞次栉比,四处绵延,像一个个积木。更远处,各种各样的树木,蓊蓊郁郁,高高低低,包围着美丽的村庄。有时,飞鸟从耳边一闪而过,顷刻消失在远方,引起好一番惆怅。

  那时,只要回家就健身。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一九九八年,那时兄长四十多了,辗转腾挪,身手还那么敏捷。那年,母亲去世后,我们回家就少了。

  13

  朱子家训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代一代地传承,在乡村里留着。

  记事起,母亲一年四季不管多忙多累,天蒙蒙亮起床,拿着笤帚把前院、后院、小院,以及门坡、门前巷道扫得干干净净才罢休。姐姐也是这样。院内院外干净整洁,令人神清气爽。我大约一点点大时,见母亲辛苦,趁母亲不注意,抡起笤帚把后院打扫了一遍。母亲特别高兴,逢人夸我懂事,我更勤快了。

  逢年过节,清扫院子更是家中的重中之重,亲戚来了窗明几净,里外整洁,是最起码的礼节。每当过年时,哥哥姐姐全动手,洒上水,把全部院子都清理完毕。母亲烧好糨糊,给窗户贴上红的、绿的、黄的标签和画符,保佑全家平安。父亲带我们贴春联,家里一共有九个门,贴九副春联,还给照壁、墙上、各种器具上贴小联,如水缸上是水里生金、风箱上是风吼如雷、炕上是身卧福地、照壁上是开门见喜、院子里是满院春晖等等。

  那些年,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六人,人来人往,充满着生机。亲戚来了,村里人串门来了,同学来了,朋友来了,热热闹闹。

  哥哥的朋友发家、松山、玉明等人常来串门。冬天里天冷夜长,玉米糁、棉柴把东厦的炕烧得暖暖的,大家谈天说地,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谈奇闻轶事、道听途说的闲事、谈九竿子打不到的国事。我年龄小,对什么都稀奇,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谈话往往从黄昏开始,到了深夜十一二点,还兴犹未尽。外边寒风呼啸,炕上谈兴正浓,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边打盹边听,朦朦胧胧的,不知不觉睡着了。

  前院过厅有一块厚厚的捶衣石,呈深蓝色,质地优良。白天地里劳动,晚上纺线缝补。那时,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家织布,手工制作。母亲把棉布放在捶衣石上,拿着木槌捶衣。木槌一上一下,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夜特别静,声音传得很远。

  大门外两边有三尺高的砖台,放一辆纺车绰绰有余。听邻居凤赞婶说,门坡以前还大,两个砖台有一丈长,后来拆掉一部分。大门外是家人和邻居乘凉聊天的地方,也是纺线缝场所。春秋之际,邻居们时常来聊天,顺便纳鞋底,姐姐在砖台上纺线。人们天南地北,家长里短,毫无倦意;纺车一圈一圈,呜呜呜呜,绕着村庄旋转,一直很晚很晚。

  14

  前院的南厦,有三间房子。一间是炕,两间是客厅,有灶锅、厨房、墙柜,炕上和厨房各开窗户。这里断断续续住过一些人家。东头的保全叔家里修房子,在南厦借住过几个月,他的女儿秀花和我同龄,很耐看,我喜欢和她玩。后来,南厦就空下来了。

  二姐十六七时,约了几个闺蜜贵喜、改巧、建芳姐住在南厦。我那时读二三年级,喜欢凑热闹。她们淳朴善良,心灵美丽,白天干活累得腰酸背痛,却掩饰不住青春。她们有时纳鞋底,有时纺线,有时缝衣服,忙得不亦乐乎。晚上边说边笑,有时讲故事,有时讲心中的秘密,比如谁找婆家了,女婿长相如何。她们开玩笑逗我,你看上哪个女孩了。我那时十岁,懂得什么?一股脑儿把藏在心里话倒出来了,我多次去上井村走亲戚,村里的小女孩梳着两根短辫,清秀可爱,活泼好看。我就说上井的女子亲。她们听了哈哈大笑,就问谁家的女孩,逗我说,给你说媒吧。

  后来,二姐嫁到了西张村,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受苦受累、养家教子的生活。接着,三姐和她的闺蜜搬到了南厦。我记得有秀莲、建良、菊莲等人。她们白天在地里劳动,修田整地,担土挑粪,间苗锄地,打药摘花,晚上回到家,缝缝补补,说说笑笑,青春活泼,给小院增添了许多欢乐气氛。

  几年后,三姐嫁到东孝原村。南厦好久不住人,堆了一堆玉米皮。上高中后,我约了同学孟立明一起在南厦住过一段时间。我和他上学常在一起,他有一手打口哨的绝技,尖锐嘹亮,数里外都能听见。我们一起到里望中学上自习,晚上十点多放学后,回来看书到很晚。

  那年,我在南厦的墙壁上,写下几个大字:此生一定考上大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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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大学后回家贪睡,早晨常常赖着不起。母亲把我叫醒,一转身又睡了。朦胧中,听到母亲烧开了锅,接着是灌暖壶时哗哗哗的水声。于是,拿起一本《醒世恒言》或者《封神演义》,随便翻翻。不久,听到母亲洗红薯、往锅里下米、搭箅子放馒头的声音。过一会儿,就闻到了米香、馍香,我还在享受睡觉的时光。

  后来,家里条件好了,可以买得起钢炭,生得起炉子。钢炭是大块的,必须打成小块。兄长天不亮起床,生好炉子。然后,拿起斧头在耳房里打钢炭,炭渣子四处飞溅,打到脸上很疼,有时不小心把手砸伤流血。兄长总是那样勤快,一回家就干这干那,不歇一下,分担了许多家务活。

  下雪的日子,天空飘着彤云,透过东厦的一小块玻璃,看到雪花飘飘,如蝴蝶翩翩,婀娜起舞。那时的冬天,雪真多啊,经常都下雪。往往在夜里,一觉醒来,四周静悄悄的,睁眼一看,窗户雪白,以为天亮了,趴着窗户细看,院里不期然落满了雪。我躺在被窝里,听到兄长在院子里的扫雪声。我忙爬起来,手一碰笤帚和锹把,透骨的冷。三个院子扫下来需要一个多小时。

  母亲一年四季总是早早起床做饭,没有休息的时候。她在世时,有时说自己就像个老妈子,我听了不吭气,总以为母亲永远健康,不会老去。直到母亲生病了,才发觉母亲也会老的,也会生病的,将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的孩子,离开操劳了一辈子的老院!

  一九八四年,父亲离开了。十四年后,母亲也走了,永诀了一辈子生活的老院,把老院留给我们。我们兄弟都在外地工作,老院由于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墙裂漏雨,尤其是南厦裂缝一尺宽,成了危房。哥哥下决心拆了老院,在原址上建了二层楼。

  父亲在世时曾说,经过战争、各种运动,他手里把家业完整保存下来。可是,在我们手里老院消失了。新院盖好后,只做了简单的装修,我们并没有搬进去住过,好像只是给人看的。每当过年回家,全家和姐姐一家都要来新院看看,燃放鞭炮,告诉父母,儿孙们回来了。新院由于久不住人,风吹日晒,雪飘雨淋,窗户甚至变了形。我们每年候鸟一样归来,风一样离开,故乡成了客栈。每当离开时,再看一眼父母的相片,把窗户关紧,房门关好,接着走出院子,给大门上锁。然后,一扭身,走出巷道,走出村庄,走上大道,奔往遥远的异乡。

  老院,我的家园,我的乡村,我的故乡,我的图腾;充满了温馨,充满了亲情,充满了回忆,充满了隐秘。

  这一生,走遍千山万水,在他乡生活,但永远忘不了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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