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窜着屋脊,扒在烟囱口上,又猫号了一夜。
屋顶下的人,早见怪不怪,听不到风号还叫春天吗?窗纸呼喇喇急了,风要破窗而入,也仅是翻个身将背掉给窗户,把钻进被窝的冷踢出去,把滚开的被角掖紧了,继续搂着头扎在怀里的梦入睡。
临明的时候,院里杨树上的一根胳膊粗的枝断了,嘎巴巴骨折似的,把夜幕扯个口子,带着一绺牵连的皮肉坠地。屋檐头的一片老瓦站起来,纵身跳到台阶下,响声满地溅落了,有的滑溜得很远。碎碴儿新崭崭的,还是当年出窑时的蓝,日月仅锈黑了瓦皮。
眼睛被黑暗的四壁围堵着,蜘蛛似的在墙上爬来爬去,耳朵却看得屋外清清楚楚,每一声响都是形象的。耳朵反馈给主人,也就一根树枝一片瓦,算不上啥损失,只是虚惊一场。梦却又一次被搅了,是收拾好接着睡呢,还是天就要亮了,捱上一会儿起炕?
2
风卷起夜幕,像村庄在夜幕下曾经传说的马匪一样走了。
天按部就班,从东方亮起来,向西方亮去,爬出山的阳光,越过空旷的田野直入村中。鸡噤了一夜,狗噤了一夜,这时都叫起来。鸡扇着翅膀,有的还跳上墙头,但叫声稀零寡落,响应者不多。狗叫声却很凶,你追我赶的,从地下蹿到天上,邻村的狗叫声也加入进来,一起咬着早已不见踪影的风。
鸡犬之声落定后,院门一声不吭地开了,一颗容貌不整的头从门缝探出来,石子似的抛几眼,然后将两扇春联还鲜艳的门响亮地开大了。背着手站在院门口,边朝街两头张望,边从喉咙深处清理一口唾沫,用舌头抟揉了,啪地丢到对面的墙根下,便转身回去收拾被风折腾得乱七八糟的院子。
趁院门打开之际,狗逮个空子溜出来,迎着大半条街的阳光跑出村,跑到村东的嘶云河上。整个春天是不会拴它的,如果拴住它,它会魂不守舍,终日吱唔吱唔地叫,把院中空闲啃得满是牙痕。它没有咬着大风,就到河边去找小风。春天常有开小差的风,像逃学的玍小子在河上贪玩。狗找到小风后并不咬,而是满河作耍起来,汪汪声撵着呜儿声,呜儿声撵着汪汪声。
早起的,路过嘶云河的村人,在水泥大桥上驻足观看,狗河上河下,不知在跟什么东西玩闹着。那东西他看不见,只有狗看得见。但肯定不是不干净的东西,不干净的东西天一亮就跟着夜走了。河中蹿起一缕烟尘,狗就追着烟尘叫,河堤上的柳树摇晃了,狗就扑向柳树叫。或者掉转头,边跑边冲自己身后叫,好像那东西追上来了,就扒在它尾巴上。
早起的村人,眼睛天上地下溜了一圈,又与狗一同追逐半天,他很想看到狗眼里的东西,但就是看不到。能看到的话,也是狗眼里的他。他不能再消磨时间了,要去地里走走,看看啥时候能开墒。
可就在离开大桥的一刻,他脑中像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下:
春天来了,狗还能追逐什么?
3
冬天的风号冷,一寸一寸号到地下三尺深,春天的风号暖,将地下三尺深的冻一寸一寸号浅了。三尺之下的地气,便伸胳膊蹬腿,舒展憋屈已久的身子,将一冬天冻僵的土地暖过来。
干喇喇的嘶云河苏醒了,有冰的地方冰开始消融,没冰的地方渗出湿来。从冻在一起的沙石之间,湿围绕着石头渗出来,起初一根线似的不经意,慢慢地变粗变深了,承接着绵延的地气,像石头生出阴影一样扩展。湿气越来越重,把沙土黏乎乎地松软了,渐渐变成泥沼。某天风卷走夜幕,河上出现东一汪西一汪的水,像嘶云河渴望的梦,那渴望穿越了漫长的冬天。
在此之前,已经历了一场一场的风,包括那晚折断树枝、摔碎瓦片的风。但就整个春天来说,风还刮得远远不够,还得刮下去。在一场场的风中,河中梦一般的水,梦一般地变化着,有的扩大了,有的缩小了,有的甚至消失了。因为变化无定,还没有生出根来,所以叫野水。
狗依旧往河上跑,天一亮就蹲在窝边,一会儿盯着屋门,一会儿瞅着院门。在紧闭的两门之间,眼睛就像它的狗爪,把院中薄霜似的清静,来来回回地蹽下几道爪印。容它跑出去的机会就待在门后面,从拔缝挤扁了脑袋瞭它。但它跑出去追的不再是风,而是那野汪汪的水,水比风更骚。
4
野水沉浸的雁门关上残雪皑皑,那闪耀的光朵仿佛雁叫声。狗听到了那明亮的叫声,担在雁翅膀的两头,一扇一扇的。它在长空中寻找着雁的身影,可雁早就北上,到达更遥远的北方。
倒映的天空愈瞭愈深远,把阳光能穿透的水无限延伸了。狗没有瞭到雁的身影,却瞭到了还未落定的雁叫声。每年雁渡关山,一朵一朵的雁叫声,从丢下的那一刻起,就跟雪花似的,跟它掉下的羽毛似的,开始飘啊飘的。雁门关活了千年,雁叫声飘了千年。瞭到雁叫声的时候,狗还瞭到飘着的,一样没有落定的儿歌:
二月二,剜小蒜,狼一半,狗一半。
儿歌早此前就飘起来了。儿歌飘起的那天,在嘶云河畔的田野上,三五个玍小子手执小铁铲,一步一盯地寻觅着。他们剃过的“龙头”,有的半毛不剩,有的仅留一撮后拽拽。小蒜是此时地里最早生出的绿色,孱弱得近乎于无,只有走到跟前才能看到。样子瑟瑟的,似乎想从你眼前逃走,却又力不从心,或一动不动,怯生生地注视着你,企图躲过你的视线,不被你发现。
那小蒜苗仅有两三根细叶,像《三毛流浪记》中三毛头上的毛,直到盛夏才会茁壮。可它能拱破初春硬邦邦的土地,经得起料峭春寒,经得起一场接一场的风,是想象不到的柔韧。风可以折断树枝,摔碎屋上的老瓦,却折不断毛一样的小蒜叶子。
玍小子们剜下小蒜后,便聚集到野水边,受旱一冬天了,他们很想像夏天那样跳进去,光不溜秋地玩个痛快。可大人们早警告过,这时的水还凶,下去会浸得腿抽筋,浸坏传宗接代的小祖宗,长大娶不下老婆。他们只好作罢,心又回到小蒜上。掐掉小蒜泥哄哄的根须,剥去蒜头的藠衣,一棵一棵地清洗干净。两手通红了,做活的样子蛮大人的。
收拾好的小蒜,从头到尾的鲜嫩,那扑鼻的小蒜味儿,勾起他们无限食欲,喉咙里像长出第三只手来。母亲曾经用小蒜做过的饭菜,凡能记起的便涌现脑中。最奢侈的是小蒜炒鸡蛋,绿茵茵的蒜叶子,白珍珠似的蒜头,嫩黄嫩黄的鸡蛋,再俏上几片西红柿。最提味的是腌小蒜,切小葱一样切好了,炝上胡麻油,浇上老陈醋,吃什么都下饭。特别是吃面条,吃高粱面“鱼鱼”,撩上那么两三小勺,呼呼噜噜的能把舌头吞掉。或把卤猪头肉切得薄薄的,一片儿一片儿蘸上腌小蒜吃,一入口便粉皮似的滑溜到了肚里。
收拾小蒜的时候,他们对水仍念念不忘:
一个说,你说,这水像啥了?
一个笑道,像你妈的奶子。
一个说,你骂人。奶子是鼓的,这水是鼓的吗?
一个笑道,不是鼓的,那你说像啥了?
一个说,像你姐的桃花眼。
5
狗被玍小子们吸引着,目光一扽一扽的,把阳光弹成了雾。它很想蹭个热闹,却又不敢靠近他们,便隔着一片干涸的河床,在另一处野水边玩起来。
水中的一条狗也跑来,与它一同玩耍,一个水里一个水外,玩得情投意合。它举起尾巴摇一摇,对方也举起尾巴摇一摇,它直起身子人立了,对方也直起身子人立了。可玩着玩着翻脸了,隔着如镜的水面,两颗头凶相毕露地抵到一起。先前的欢洽变成恶咬,它龇牙咧嘴地咬一口,对方也龇牙咧嘴地咬一口,相互咬得面目全非。咬了半天才发现,它在跟自己的影子打架。
打得水世界天崩地裂,一块块飞溅起来。阳光乱纷纷的,像遭老鹰追逐的雁叫声。沉没水中的石头,有的乌龟一样露出水面,惊恐地张望着撕咬的狗。玍小子们也停下手张望着,他们不知道狗在跟什么打架,或者怎么会跟水打架呢?他们想到了鱼,狗不是在打架,大概是在咬鱼。可这水中哪会有鱼呢?
狗与水的气氛感染了他们,像盛夏一片被风喧哗的葵花地,感染了另一片葵花地,他们也手舞足蹈起来,把左腿朝后编到一起,一边用右腿弹跳着转圈,一边拍手歌唱:
编,编,编花篮,花篮里面有小孩,小孩的名字叫花篮……
在野水边转了一圈又一圈,花篮编了一个又一个,他们陶醉在游戏之中。眼前海阔天空,一个个花篮像彩气球升起,像孔明灯升起,歌声成了系在花篮上的飘带。花篮里的“小孩”,扒在花篮边上俯瞰到,离河畔的村庄越来越远,离环绕村庄的田野越来越远,他要想回到地下,就得生出一双翅膀。
6
风变得隔三差五,被风刮走的夜幕,一幕撵着一幕,在白天那头翻卷。玍小子们与狗的玩闹,在野水边仅留下杂乱无章的踪迹,还有石头上狗骗起后腿做的标记。
狗闻寻着自己黄渍渍的溲味,溲味一头黏在石上,一头发丝一样飘着。狗去撵一丝飘断了飘向水中的溲味时,发现雁门关上的残雪不见了。好像大前天还在,阳光照得刺目,今天却不见了,空余下一片湛蓝,一片能敲出铁响的山寂。那消失了的残雪,也是盘踞雁门关的最后一片残冬。
除了消失不见的残雪,狗还发现水面上蹽着三五只水蚊子,像多年后它蹲在电视机前,或在城市广场上的后代,看到的滑(旱)冰的人一样,滑来溜去。还有几片悄然而至的花瓣,晃悠悠地漂着。便有燕子扑下来,在水面上一闪而过,鹐走一只水蚊子,叼走一片花瓣,丢下一个不断扩大的水花。
水花将日子变成圈,一个日子一个圈,后一圈赶着前一圈,带来耕地的扬鞭声,带来播种的耧铃声,田野上一天比一天人欢马叫。田野上热闹的时候,水中也热闹起来。蛙鸣是从一个无风之夜开始的,走进云幕的月亮先听到一两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三四声,叫得小心翼翼。直到月亮重新走出云幕,与水中的月亮交相辉映,蛙才连续不断地叫起来。夜越深叫得越响,呱呱哇哇个不停,把野水变成了沸水。
蛙声像一串串水泡,带着一团团蛙卵,从水中间向四周扩散。在聚集了蛙声的水边,芦芽敛声静气地观望着,它看到浮现的蛙脑袋,一边叫一边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躲到水下面。亮晃晃的水面,为芦芽展现出日后的光景,一如往年枝繁叶茂,长成绿汪汪的芦苇丛。小苇莺来了,大苇莺来了,别的鸟也来了,黑夜是蛙的世界,白天是它们的天堂,一样把野水变成沸水。
早在蛙现身之前,在踪迹杂乱无章的野水边,狗就发现多了新踪迹。从那些踪迹残余的气味中,它嗅出有虫有鸟有兽,它们来到水边的时候,有的小心翼翼,有的漫不经心,有的直奔了过来。这天狗嗅到的,最高大的是一头驴,这家伙它前几天就见过,在河堤上走来晃去,只因惧怕它和玍小子们不敢靠近。
驴是一天中午收工后,在从地里回村的路上,瞭见野水边只有午闲眯了眼守着,得到主人的允许跑来的。主人缷下它背上的犁,给它摘掉笼头,朝它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去吧。它选择水边一个干净处,先四蹄朝天地打几个滚,把浑身的疲劳从毛孔赶走,然后埋头饱饮一通,把一上午积聚得满肚干渴,顺着肠道一股脑儿地浇灌掉,便照着水顾影自怜起来。
主人扛着犁回到村口,担心驴玩过了头,就遥望着驴吆喝,耍上一会儿就回来,吃了饭歇一歇,还得下地去。主人吆喝的时候,其实连个驴影子也没瞭到,只是朝着驴大致的方向,把喊声放出去。驴压根儿就没听到,或者听到了,逛城门洞似的,东耳朵进,西耳朵出。
驴甩打着尾巴,没有像狗一样连自己都不认,打架打得天昏地暗,而是偏了头认真地欣赏自己。如此相貌堂堂,它还是第一次发现。驴一下子无法自已,周身的血液山呼海啸,渴望得到一头母驴的青睐。于是从胯下掏出枪,吼叫起来:
啊啃尔——!
啊啃尔——!
7
那天的驴叫声,是驴的魂在奔跑,奔过嘶云河,奔向炊烟已在烟囱上像松散的辫子盘起的村庄。在一片片屋顶之上,驴蹄铁闪耀着飞机的银亮,围绕村庄尥起一圈圈烟尘。
除了耳浅的驴崽子,村里的驴都听到了,也听出是哪个家伙在撒野。这样的撒野,尤其是春天,时常会发生。公驴们不以为然,它们都声嘶力竭地干过。母驴们更是习以为常,早被这种叫声喊惯了,也追赶惯了。在这吃饱喝足,上午架过的车或犁卸在太阳下的午间,最美的事就是和屋里的主人一样歇上一会儿,站在驴棚里的驴槽前,或卧在墙根的阴凉处,边甩尾巴边打盹。因此回应声寥寥,抛到天上又掉下来。
野水边的驴,顺着叫声蹚下的路,直趟趟地瞭到,它遭受冷落的叫声变得纷纷扬扬,无精打采地落下。有的落在笼罩房屋的树上,像雪落到水中一样。嫩绿的树亮闪闪的,一副春雨洗过的样子,叶尖上挂着水珠。等到盛夏时候,会在村子上空绿成潭,投奔的鸟们扎进去,激起嘭咚嘭咚的声响。
一如雁门关上残雪的消失,树绿得不知不觉,村中长嘴的都好好说不清它是何时绿的。似乎太不当回事了,感觉也就一夜之间,可回头一程一程地去瞭,又好像已经历了一个春天。
环绕村庄的树木,环绕田野的树木,早告别了冬天的枯瘦。与天相衔的山脉,圈起远远近近的绿色,还有一片一片已开始烟消云散的桃杏花。更广阔的,是此时的绿色还无法遮盖的黄土地,像怀孕的女人一样温存而安详。布谷鸟断断续续地叫着,叫得苦口婆心,无人听了,它还在叫。它从哪天起叫的,要叫到什么时候才作罢,只有埋下种子的黄土地知道。
“春风不刮地不开”,把地刮开了的风不再呼号,刮成了嘶云河畔的垂柳,那万千绿丝绦便是拂煦的风。倒映垂柳的野水,已在河中扎下根,与地下水串通了,不会再梦一般的变化,不会被夏天到来后的洪水冲走。水中除了玍小子的身影,又多了女人或肥或瘦的身影,她们八叉开腿坐在水边,双脚浸泡在水里。白胖胖的脚趾,被顽皮的蝌蚪当成虫,围绕着摇头摆尾。每人面前摆块洗衣石,一边说笑一边洗衣。
玍小子们有时一丝不挂,做了母亲的便替做姑娘的驱赶,挥舞着手中的棒槌叫骂。被骂的玍小子,害怕她隔着水把棒槌像弼马温的金箍棒呜呜地扔来,便水淋淋地抱上衣服就走。走远了却不甘心,于是在阳光下亮晃晃地朝女人耍小祖宗,笑嘻嘻地喊:
我就不穿衣裳,我就不穿衣裳。
姑娘脸赤了,赶紧并拢两腿,把头别向一侧,一只手轻掩在唇边,吐出几片柳叶似的笑,在水里浅浅地打转。女人的嗓门又大开了,能开出坦克来,忽颠着两个奶子,把话当棒槌扔出去:
死娃子!回家叫你娘看去,跟你爹的比一比,尺寸不够揪一揪。
每个人的衣物都不少,好像积攒下来,就等着这一天洗。衣物有新有旧,新的花花绿绿,旧的灰灰暗暗,嘭嘭地捣洗净了,晾晒在野花星星点点的河滩上。晾晒的时候,一个人双手拎着,或两个人奓开胳膊揪住四角,先要将衣物抖展划了,抖出能挂到眼睫毛上的七彩晕。
阳光也树一样丰茂起来,在白云苍狗的天空下,在日昼漫长了的村庄内外,长成参天大树,但不是浓荫匝地的树,而是轰轰烈烈的树,一树一树的金叶哗啦啦的。
村人像往年说,哎呀,夏天来了。
村人又像往年说,今年的春天,咋这么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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