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夜北风。满院的落叶与残枝。进门时,她在绿化带看到一枚黄叶,便蹲下来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发微博。
她很少发微信朋友圈,说不上原因。别人晒娃、晒三餐、晒美景、秀恩爱,她觉得这些都和自己无关,很少关注和点赞,更很少评论。她注册了一个微博,时不时发点图片或感言,偶尔也转发一点东西,几乎没有人关注和评论。周围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玩微博,她一个人在这里自得其乐,隐秘而自由。
她叫他张哥,他叫她小李。他们在同一个大院里,院里有四家单位,她和他分属两家。
每天,小李去得早,老张去得也早。她和他一样,都是临时性岗位的工作人员,她是保洁员,他是门卫。不用他说,从他显旧的灰白色夹克衫,从他的电动三轮车,以及他谦卑的言行,她看得出来。
小李刚来这里不久。她下岗二十多年了,以前在一家银行打扫卫生,后来领导换了,又新招了保洁人员,她就不得不再找新工作。
有人介绍小李去超市上班,她害怕面对顾客挑剔的眼神,害怕人来人往的嘈杂,拒绝了。她喜欢安静。这家单位就挺好,上下班的时间和大家错开。大家九点上班,她每天七点过来打扫。周日下午五点再来一趟。一至五楼的楼道和卫生间的打扫并不费力,只有倒垃圾是个力气活,要把那个绿色的大垃圾桶推出去,抬到垃圾车的车斗上,再把垃圾倒进里面。有时候垃圾桶太重抬不动,垃圾车随行的那个穿橘黄色工服的男人会帮她。那个男人对自己似乎比别人更为关照。别人的垃圾拿来了,他偶尔下去帮着抬,许多时候,他只是拿眼睛看着车下的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往车上抬垃圾桶。每次看到她,他总是提前下车,还会多走几步帮她推垃圾桶。他应该也是临时工。因为之前的垃圾工她也是熟悉的,现在换了他。他似乎更热心更勤快。但他只是针对她,这让她觉得不安。
小李在这里,一个月一千七百块钱,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
五年前,小李离婚了,因为孩子他爸在外面有了人。她也想哭一哭闹一闹,但她早从他冷漠的、不耐烦的态度,以及身上粘带的女人头发上察觉出了他的背叛。儿子已经大四,今年开始实习。如今这个家,有没有他已经无关紧要。她没哭也没闹,冷静地和他谈,争取了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他没有任何挽留。二十二年的婚姻,想来真是可悲可叹。
似乎从此就对男人存了戒心,甚至开始害怕他们。害怕他们和她接近,害怕他们走进她的世界。比如那个垃圾转运工对她微笑,一次次帮她,让她觉得紧张,甚至还有隐约的担心。
然而,自第一眼见到老张,似乎有很多不同。没来由地,她没有一点紧张和担心,甚至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内容。具体是什么呢?期待嘛?她也说不上,总之不是排斥。
看看手机刷刷微博倒也能让自己分心,不至于纠结和老张的这种比空气还虚无缥缈的东西。也只能这样,好在还能这样。
微博刷着刷着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确切说,是一片叶子的照片。
世上的叶子千千万,巧的是,这个博主也拍了一片叶子——那片她拍过的叶子。
那天早上,这片叶子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是因为叶子落下的地方,刚好在一棵海棠树下。海棠挂了果,红红的,有几颗果子掉下来落在绿化带的草地上。果子落下的地方,有一片新疆杨的叶子。院子里有两棵新疆杨,还没到落叶的时候,这片叶子不知道怎么就落进了绿化带。绿化带由白色的栅栏围着,隔着栅栏看,新疆杨的叶子边缘呈掌状深裂,黄得纯粹,散出一种柔和的光,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有两枚海棠果在叶子旁边不规则摆放。绿草地,黄叶,红果,加上白栅栏,组合出一种说不出的美。小李换了几个角度对着拍了好几张,才上楼去干活。打扫卫生的活不到两个小时就干完了。今天垃圾不多,她把所有垃圾集中起来跑了一趟就彻底搞定。
干完活,心情就轻松了许多,按规定,她应该是到后勤处坐一会儿的,但她很少去,后勤处有一个非常刻薄的女人,一窝烫染过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像一个岌岌可危的鸟巢。那些被烫伤的头发根根倔强,不肯屈服于鸟巢,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每次看得小李心里着急,想建议鸟巢的主人换个发型,又不敢过于唐突。小李在这里工作,这个女人似乎并不高兴,觉得她一个月拿了工资却只干这点活,于是鸟巢的主人总是给她派些活,比如上街给她买卫生巾,或者替她取快递寄快递一类的杂活。
跑跑腿倒也没什么,小李受不了她那种颐指气使的样子。谁又比谁高人一等呢?然而现实是,鸟巢的主人确实高她一等,因为她在职在编,享受高工资和各种福利待遇的同时,还可以指使小李做这做那。假使她的年龄比小李大,小李也还能接受,偏是她比小李还小五岁。她指使小李时的那种理直气壮,让小李觉得难以接受,就不想和她碰面,更不想和她在一个办公室。况且职责分工非常明确,小李的任务就是一楼到五楼的卫生。所以她尽量不在后勤办待,能躲则躲。后来,小李找到一个杂物间,里面放着常年不用的旧桌椅一类,她收拾出一个角落,摆上凳子,在那里营造了小小的杂乱却清静的一人世界,这样一来,既避开了鸟巢的主人,也不影响上班,自在又自如。
今天忙完比平日早许多。小李开始躲在杂物间刷微博。
小李欣喜地发现,老张也在玩手机微博。小李在微博同城发现了他。小李之所以关注微博同城,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她想再找一个伴度过下半生。毕竟不到五十岁,她可不想孤独终老。这个年龄真是尴尬,太老的六十岁以上的她不想找,她不想当保姆伺候人家,同龄的男人又看不上她,他们总想找个更年轻更好看的。想找个年龄差不了太多的灵魂相依的伴侣,简直是痴人说梦。网络空间倒是大些,人多,又担心遇到骗子。太多上当受骗的例子,让她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样找来找去,几年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刚离婚时,小李对未来伴侣的外形和共同爱好等方面都有要求,后来不得不一再降低标准——只要年龄差距不要超过十岁,工作不要太差,不是在编在职也可以,但有一条,必须缴纳了养老保险。就这,还是很难找到合适的。毕竟她已奔五,已经不是年轻时的貌美如花,又没有正经工作。年龄一年大似一年,让她更加没有信心。
说实在的,初时老张并没有走入小李的内心世界。毕竟她的前夫大利还是个小学校长,现在她如果下嫁一个看门打扫卫生的,还不让前夫大利笑掉大牙。被他笑话倒还在其次,她自己心里的坎也过不了。难道离了前夫大利,自己就只能找一个没有正经职业的看大门的?她觉得难以接受。
老张真正触动小李的,是那张黄叶的照片。她没想老张也和她一样玩微博,而且已有好多年。老张的微博昵称是中年大叔,小李关注了中年大叔,时常进入他的微博空间仔细浏览,发现他的摄影技术不错。今天的那张图,中年大叔还配了文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小李忍不住笑了。他这算是悲秋吗?其实他不配文字,只发这一张图,意境就有了。
小李就没配文字,只发了一个日期:9.9。再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小李发现中年大叔除了伤春悲秋,还是个挺有情调的人。比如七夕情人节那天,老张竟然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并配文字:爱自己,对自己好点再好点,才有能力爱你爱的和爱你的人。
小李忍不住想,爱他的和他爱的是什么人呢?很快就有了答案。
翻到6月15日那天,中年大叔发的微博内容是:病魔抓走你三年了,这世界,我再没有心力去爱。这一天的配图是一双绣花鞋垫,可能是他妻子留下的。看样子,妻子因病离世给他的打击很大。
小李又向前翻,发现中年大叔对他的妻子感情十分深厚。妻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孩子的生日,他都会发微博纪念。比如,孩子生日那天,中年大叔发了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文字是:我们小宝的生日,你的受难日。再比如,他们结婚22周年时,中年大叔发的是他们的结婚照,文字是: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
想不到沉默寡言的老张,竟是如此深情如此用心。想到前夫大利在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发来13.14元的红包,小李就格外生气。这点钱,听起来浪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因为小李工资本就不高,除了给自己留用一点,还要给家里买米买面买菜,这些开支前夫大利从来不曾管过,也没有给家里交过一分钱。另外,小李的母亲身体不好,小李还要经常给母亲买药看病检查,这些都是花费,她那点可怜的工资,总是捉襟见肘。而她的前夫大利就不同,他有职称,工资近万元,还有一些差旅费等的收入,加起来是小李工资的五倍还不止。如果他忘记他们的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小李也不会生气,偏是他记得。他记得,没有任何表示也没问题,偏是他还要表现一把。这13.14元钱,简直就是一种施舍,甚至不是施舍,而是羞辱。他可以忘记,他可以假装不记得,他却偏以这种方式对待她。他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任何首饰、衣服、背包、鞋子,她的手机是她自己买的二手机。她的衣服,也是她从淘宝买来的。她从来不敢在实体店买衣服,只在淘宝上买一些便宜衣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老张和前夫大利的对比,让小李感慨万千。她仔细研究了老张和他妻子的合影,他妻子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小,厚嘴唇,塌鼻子。小李想起自己二十多年前和大利的合影,她真的不比现在化了妆的影星差。尤其是她的眼睛,又大又有神。然而结婚后,大利很快就没了新鲜感,因为外面的彩旗,永远比她鲜艳,飘动在风中动感十足。
小李在中年大叔的微博中还有一个重大发现——老张养鱼。老张养的鱼不是什么名贵的鱼,而是三条麦穗鱼。
麦穗鱼原是低贱的鱼种,是别的鱼口中的吃食。老张竟养了这种鱼,挺有意思的。老张的鱼缸也不是专门养鱼的那种,而是一个大点的汤盆。老张还别出心裁地在里面放了一点塑料叶子。三条银白色的麦穗鱼加白色的盆,再加一点绿色的叶子做点缀,拍成照片很有味道。
自从知道老张养鱼,小李就更加关注中年大叔的微博。因为前夫大利就喜欢养鱼,却也只限于欣赏,换水、清洗鱼缸的工作全是小李在做。后来离了婚,大利连鱼缸都搬走了。没离婚时,小李看看鱼喂点食,也是一种难得的乐趣。她也由此知道了一些名贵的鱼种,比如血红龙,比如白金龙,比如瑞士狐鱼。而老张的鱼,竟是这种最低贱、最寻常的,甚至连一般人都不屑于养的品种。小李就对老张刮目相看了。
这一天,中年大叔的微博发了一张全黑色的图片,文字是“黑色星期五”。
小李知道原因,老张挨骂了。
老张给别人指挥停车,结果打错了手势。对方是个刚拿到驾照不久的女司机,对侧位停车本来就掌握得不好,再加上老张指挥不当,导致这个女司机的车被蹭。
其实问题倒也不严重,但这个女司机不依不饶,责备老张连这个事都弄不好,还瞎指挥什么劲儿,说了一堆难听的话。
当时刚到上班的点,不少人围过来。有看热闹的,有劝说的,也有事不关己漠然而过的。老张的脸和脖子都变成了赤红,连耳朵也是红的。他有些激动地说,自己是好心指挥,只能怪女司机车技太差,不能怪他。
女司机提出让老张到4S店修车,老张更是不答应。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矛盾转眼就升级。
女司机见老张并不好说话,打电话叫来自己的老公。有人给她助阵,她上去就推了老张一把。老张势单力薄,一下子就被推坐在地上。这时,老张单位的一个人出面制止,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让老张和那个女司机各承担一部分维修费用。
小李在远处看着,她为老张抱屈,明明是女司机的错,却连累了老张。但小李不敢上前为老张说话,她知道这个女司机是老张单位的一个中层领导。老张不过是个聘用的临时工,和她一样,在这里没有任何话语权。最后,老张不得不妥协,拿出二百块钱了事。那个女司机一把抽过钱,得胜将军似的昂首挺胸和她老公一起外出。
晚上,小李看着老张的微博,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觉得应该安慰安慰老张,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在家里转来转去,小李看见家里的小鱼缸。前夫大利搬走了大鱼缸,这个小鱼缸他没拿。小李把鱼缸洗得干干净净,第二天起个大早,到鱼市买了水草放进鱼缸,连水端到单位。
小李担心老张心情不好不上班,结果一进门就看见老张在忙,突然就有点心疼这个比她大七岁的男人。老张拿着一个长把的芨芨草大扫把,弯着腰,一下一下地用力扫。他半弯着腿,为的是将力气集中在手中的扫把上。扫把一下又一下划过水泥地面,和往常一样,他扫得认真又细致,不放过任何一片落叶、任何一个烟头。有口香糖的地方,他会放下扫把,蹲下来用半截树枝一点一点抠掉。老张的头顶早就没了头发,后脑勺的头发白了许多。白发围成半个圈,越发让头顶看起来光亮如鉴。老张的上衣没拉拉链,挥扫把的时候衣服会缠上手臂,他不得不停下来拉拉链。拉链坏了,老张拉上不久衣服下面就开了,但中间还有一段是合着的,更让他显出几分滑稽来。他想重新拉好拉链,但拉链头卡在半中间,怎么都拉不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在小李的眼中落魄又孤单。
小李在一棵圆球树冠处仔细观察老张,心里面感慨万千。同样是人,前夫大利从来不会做打扫卫生倒垃圾一类的活。他忙着应酬,忙着喝酒,忙着陪更大的领导,忙着和女人调情。她眼看着他一天天胖起来,体重达到一百九十斤还多,肚子仿佛怀胎九月。小李本就不喜欢肥胖的人,认为这是不懂自制的一种表现。偏是这样一个人,还背弃了糟糠之妻。眼前的老张,清瘦,单薄,两条腿看起来又细又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肤虽黑,但五官端正,鼻梁高挺。尤其是他的牙,又白又整齐。前夫大利的牙不但不整齐,还被烟熏得又黄又黑,张嘴就是一股说不出的熏人浊气。
想到这些,小李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老张正忙于打扫,并没有发现小李的到来。等小李把鱼缸端到老张面前,老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给你的,张哥。小李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些,但仍有说不出的紧张,连手都是抖的。
老张接过鱼缸,满脸写着问号。
是这样,我看你也养鱼,我家里这个鱼缸放了很久,我也不用,所以拿来给你。
老张连声说谢,同时问,你怎么知道我养鱼?
小李没有回答他,却问,昨天的事,你再没生气吧?
生气!能不生气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就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自己想开就好。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顺心。
也是。老张若有所思地说。
你忙着,我也去忙了啊。小李转身就走,头都不敢回,仿佛一回头就有洪水有猛兽会吞噬自己。
这一天,小李有些心不在焉。在杂物室,竟然有东西落下来砸到了她的脚,疼痛钻心。小李忍着疼把所有该做的工作都做完才回家,脱了袜子,发现脚趾头肿得很大,指甲充了血,一片红。
这一来,就行动困难。因为家住六楼,上下楼就有些不方便,不得不请了假。
突然休息在家,除了看手机,小李无事可做。
看微博,发现中年大叔已经换了她送的鱼缸,还拍了照片发了微博,又放了这样一行文字:弱水三千。
老张这是在表达什么呢?小李想不明白,就在微博上和老张互动。
小李的微博名是秋叶。
秋叶:弱水三千?你的一瓢在哪里?
中年大叔:在心里。
秋叶:总比没有好。
中年大叔:是的。
中年大叔:怎么不上班了?
秋叶:你知道我是谁吗?
中年大叔:我能不知道吗?
秋叶:神啦!
中年大叔:从你给我鱼缸,我就知道了。
秋叶:在网上遇到,还能在现实中的一个院子里上班,也是难得的缘分。
中年大叔:是啊。
放下手机,小李激动莫名。难道仅仅是和老张在网上聊了几句?似乎也不全是。
小李觉得老张这个男人还是不错的。持重沉稳不说,还不缺少小情调。
这几天小李闲着,没事做,行动又不方便,突然有了给老张绣一双十字绣鞋垫的冲动。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以前买的线和布,在网上找了一个花型,照着绣了起来。
她有多久没有动手做这类手工了呢?忘了是多少年前,前夫大利看到她绣的鞋垫,说是太土气,后来她就再没有绣过。从老张那么珍惜他妻子去世前给他做的鞋垫,可见这是一个懂得珍惜的男人。
十字绣可不好绣,费眼睛,配色也是个难题。如果配色用太多大红大绿,就会显得过于扎眼,土气。小李选来选去,最终选了一个鱼的造型。她想,老张爱养鱼,这个鱼既符合他的爱好,还代表着年年有余,寓意吉祥。在一针一线地穿梭中绣完,又包边,然后加底,再一针一针缝好,等彻底完工,已经是四天后。
因为花了许多心思,这是小李最好的一件手工。鱼是金鱼,摇头摆尾,活灵活现。鱼尾轻薄,四条红红的鱼鳍既夸张又生动。鱼身从背到腹逐渐减细,鱼鳞以绿色为主色调,却又由浅至深,色彩绚丽,质感强烈。这鱼仿佛要从布上蹦出来,简直是小李眼、手和心的完美配合。
小李受伤的脚趾头指甲开始发黑,她已经能走路了。于是准备去上班。鞋垫绣好了,但仅仅是一双鞋垫似乎又拿不出手,她准备再给老张买一顶帽子。
老张早就谢了顶,光着头,现在已是深秋,会越来越冷,有了帽子,既保暖,还能遮住他早谢的头顶,一举两得。
挑来挑去,小李最终给老张挑了一顶藏青色的棒球帽。
把鞋垫包好放在下面,帽子包好放上面,找了一个精致的纸质手提袋装好,小李拎着袋子去上班了。
坐上公交,她打开中年大叔的微博,发现他有好几天没有更新,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突然就有些心慌。她想打个电话问问,却想起自己根本没有老张的手机号。心里不由更加惊慌,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单位,可恶的司机每走几十米甚至几米就踩一脚刹车。小李第一次觉得公交车竟是如此之慢,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了,于是下了车打了个出租车。
小李很少打车,主要是觉得太贵,花一块钱还是花十块钱到单位,她当然会选择前者。以前,她认为公交车是最适合她的交通工具,便宜又方便。今天,她觉得公交车是这个世上最糟糕的交通工具,几分钟一停不说,走起来慢得像蜗牛。坐上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向前冲去,小李仍觉得慢,甚至忍不住催促司机,师傅,能不能快点,我赶时间。
司机十分不耐烦,没好气地说,我已经是最快了,还要多快?出事你负责?既然赶时间,你就不能早点出门?
小李不好再多说,只能在心里盼着快点再快点。
好不容易到了单位,小李急着下车连钱都忘了付。司机急了,使劲按喇叭,并骂道,你坐霸王车啊?
小李赶紧说对不起,用微信扫码付钱。
进入单位大门,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不对啊?难道老张出事了?小李越发紧张难安。怎么办?看着时间还早,小李准备去老张单位的门卫看一下。
进了门,一楼右手就是老张常在的地方,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过去,看见穿着深色衣服的老张背着身子正蹲在地上做着什么。一阵香气飘来,老张竟然在电炉子上做蛋汤。
小李轻咳一声,老张没听见。她又咳了一声,同时跺了跺脚。只见老张猛然起身,先是拔了电插头,然后用手端起蛋汤放在桌子下,紧接着一只脚飞起将电炉盘踢入床底下。
刚刚还烧得火红的电炉盘进入床底下,不知道碰上了什么东西,立即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煳味。
这时,老张才注意到来的是小李。
小李心跳加速,尴尬无比。脸怵然发红,竟不知该说什么。
小李啊?我还以为是谁,吓我一跳。快进来,喝蛋花汤。老张从桌子底下端出那个冒着热气的小饭盆来。
小李赶紧说,张哥,你吃,我吃过了。
吃过也不要紧,尝尝我的手艺。
小李正待推辞,老张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小碗,倒了一碗蛋汤推到她面前说,尝尝吧,没有毒。如果加点紫菜或者是西红柿就更好了。
小李再没有推辞,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老张说,瞧你吃饭,像猫一样,看我的,龙吸水。只见老张低下泛着油光的脑袋,一口气就喝光了蛋汤。
这一瞬间,让小李觉得怪异又安心。一刻钟前,她还在担心老张出事,却没想到,这会儿她和老张在这里喝他做的蛋汤。一种妥帖和温暖的感觉涌上来,瞬间将她淹没。小李从来没吃过前夫大利做的饭。结婚二十几年,都是她做饭,她洗碗,下岗之前是,下岗之后更是。一时感慨万千。
小李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把纸袋放在老张面前说,给你的。
老张打开袋子,见是一个帽子和一双鞋垫,说,哇,从头到脚啊。又拿起鞋垫看了又看说,真好看,你自己做的?
小李点头。老张说,这手艺简直是艺术品,放鞋子里用脚踩太可惜。我得好好存着。
又说了几句闲话。小李才起身离开。
老张再次向她道谢。
这一天,小李心情格外好。鸟巢的主人几次指使她做这做那,小李也笑盈盈地去做,令鸟巢的主人大为惊异,像见到外星人一样将小李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空闲的时候,小李又打开中年大叔的微博。中年大叔更新了微博,配图为小李绣的鞋垫和帽子,文字为:暖心。
小李看着这个,瞬间有暖流将自己淹没。
之后的几日,倒也平常,没有特别需要记录的,老张继续做门卫,小李继续打扫卫生。
小李很想和老张聊聊,聊聊他去世的妻子,聊聊自己的前夫大利,聊聊他养的鱼,聊聊他的工作,聊聊他的儿女。她太渴望了解他,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然而,老张没表露出一丝想和她聊天的想法。偶尔在微博上互动,也不过是礼节性的点赞。
越是不能和老张深入接触,小李越发渴望走近老张。
然而,老张没有动静,小李碍于情面不好主动出击。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这个周日,小李和往常一样下午过来打扫,老张也像往常一样在门卫值班。小李走进院子的时候,老张正在院中溜达。小李冲他点了点,老张也和往常一样微笑,打招呼。
小李收拾完,准备去杂物间换衣服时,老张突然出现在门口。
你,忙完了?老张问。
嗯,周五收拾得彻底,这两天没有人上班,需要收拾的不多。小李说。
哦。老张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张哥要不进来坐坐,不过这里头乱,我也只是偶尔图个清静。
好好,老张说着进了门,又随手关上门。
杂物间空间小,本来小李一个人待着勉强转个身。现在加个老张,屋子里顿时挤得连空气都不够用。
小李觉得这样不妥,便说,张哥,这里地方小,要不出去走走?
老张说,不小,不小。哪里小了。老张说话的时候,一只胳膊伸出来揽住小李的脖子,另一只手竟是向小李的衣服里面伸进来。
小李大惊,使劲推老张,边推边说,张哥,你不是喝醉了吧?怎么胡来呢?
你就当我喝多了,小李,不,秋叶,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老张说着,嘴巴堵在小李的嘴上。
小李被老张的胳膊死死地箍着,一时挣扎不得。惊慌莫名的小李猛然发现老张的裆部竟然明显硬起来。当老张的舌头伸进了小李的嘴里,小李狠狠地咬了下去。
老张猝不及防被咬,放开小李说,这是怎么地?你不喜欢我吗?你不是想要我吗?要不你送我鱼缸,送我帽子和鞋垫做啥?
小李不知道说什么。她又羞又臊,面色通红,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抖。
老张又一次伸出手将小李抱在怀中,一只手向小李下身抓摸。小李狠命一推,夺门而出,逃命一般向外跑。
老张倒也没有追出来。
回到家,小李突然忍不住想哭。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地上很快多出了一堆纸团。
哭完了,小李也想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和老张实在不是一路人,这个班也没法再上下去了。那去哪里找工作呢?她一时想不出来。
小李觉得目前更重要的事是取消对中年大叔的好友设置,不再关注这个人。
在小李准备删除中年大叔的时候,发现中年大叔刚刚进行了微博更新:麦穗鱼吃了麦穗鱼。配图是一条伤痕累累的麦穗鱼,白肚皮朝上漂在鱼缸上面,另外两条鱼仍自在地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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