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阳武河上的水磨油坊群就是。阳武峪口,上阳武村上下十几里这一段,一百二十六盘水磨,以及依附着水磨建起的三百六十七座油坊,在阳武河干渠上一字儿排着,一年四季轰轰隆隆,榨油磨面。面粉香和着油香,整日在河面上荡漾。这一段景致如果能保留到现在,想想会有多么稀罕,多么逶迤壮观!有心人会想明白,整个晋北,甚至整个山西,有这么好的条件大规模开水磨建油坊的,也许只有上阳武村上下从沙峪村到大牛店这一段了。
1913年,由溥济水利有限公司修的这一段干渠,渠道还没有呈扇面分开,水量充足,又是慢坡,河水不平缓也不太急,哗啦哗啦,小跑快步一般,正好建水磨。水磨磨米磨面,也磨胡麻籽芥菜籽这些油料,还磨干透了的松桦枝条做线香香粉。反正出力的是水,省工省钱,再加上又傍着官道,西出阳武口,西北可达宁神五岢河保偏七县,北上直通同朔二州,再往西往北往东北扇面一样散开来,可通达榆林、绥远、包头、集宁、张家口五地三省。这些地方盛产的莜麦、碗豆、胡麻籽、芥菜籽,马车拉,骆驼驮,人匹马伕长年往这里送货,或面或油加工好了,一半北返,一半南下忻州太原,平遥祁县,整日里车嚣马喧,四季不停。一业火,百业兴,其余钉掌的、捻线的、攒绳的、擀毡的、熟皮的、做梨耙的、堑磨石的、油漆涂粉的、泥匠木匠红炉匠,各种买卖,以及旅店,骡马店,饭店,专做百货生意的积易昌,专做运输生意的久盛隆,也傍了河道官道水磨油坊,順势兴旺起来。阳武口和上阳武的名头,一时响彻晋省内外。
一片热闹里,本村李有道开的阳武客栈,叫人新鲜。客栈里时不时地,就有鼓板戏腔声音传来,常常引得邻舍路人,驻足探听。
李有道本来是个戏伢子,专门给各村庙会写戏。崞县地面庙会多,四大会,八小会,七十二个苗苗会,一开春,开戏的日子越来越稠。庙会找戏班,戏班找庙会,就有了牵着两头说合搭桥的戏伢子这个职业。忻县小电灯,十三红,代县揪心旦,宁武大金马,崞县筱玉凤,讨吃黑,九岁红,毛毛旦,放羊旦,都和李有道拉起了关系。戏班都是流动的,李有道起了心事,顺便建起阳武客栈,把戏班往客栈里拉。都是熟人,李有道也懂戏,聊起天来不愁话头,客栈渐渐红火,给人写戏也越发顺当。
到冬景天,庙会不再,戏班歇了,李有道不歇,腰板挺得直直的,左手执板,右手执箭,有鼓有板,有板有眼,在自己家里哼着戏腔尽兴。媳妇韭花也是戏迷,喜青衣小旦,不止唱,还走台步,做手势,抛媚眼。媳妇做媚时,李有道就由不得脸红眼急,哎日哎日念叨着,上半身颤颤抖抖,腕上生了弹簧,鼓箭翻飞出翩翩姿态,打打依打,打打依打,打打打打打打打!往紧凑里打。一段戏毕,媳妇娇喘,好看的脸蛋渗出粉红,粉红上浮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李有道端起洋瓷茶缸,灌一大口浓浓的砖茶,霎时舒眉展眼,就逞着兴致,拿毛毛旦,揪心旦,放羊旦的做派,给媳妇说哪儿该这样,这儿该哪样。媳妇跟着做一回,摆摆头,笑着惋惜道,“要是能有这些旦旦的一勾勾,也就好了。”李有道说,“甚旦旦也不如咱的韭圪旦。”“货水!”媳妇飞起纤眉,提起兰花指,从脑门到下巴,在李有道门面上软拉拉划了一道。李有道嘴角眉梢一起往上勾,咕咚一声,又灌了一口浓茶,说,“哪天,你给咱唱上一出粉戏过过瘾。”媳妇说,“噫!噫!好活死你!”
旦角里,韭花最喜欢的本来是毛毛旦。年前,韭花在大同跟着姐姐韭黄看了两出水上漂王金定的戏,把一颗喜欢的心,全叫水上漂灌满了。
“看了水上漂,那才叫……我跟你们说,人呀那才叫戏!”韭花一回家来,就急急扬扬的跟众人学说起来,“一出是《梅亵降》,水上漂演的一个狐狸精,他脚踩这地儿高的跷,站在印合上,印合还在高桌上,连唱……连住唱几十句乱弹,唱完了,一个后蹦,人从高桌上嗖一下翻起来,打个弯,软忽溜溜一根面条似的,落在地上却木桩呀似的,文丝丝不动!你说,这身子是肉做的?还是柳叶叶杏叶叶做的?这是《梅亵降》,还有另一出戏,《祭桩》,就是《血手印》。那锣鼓敲打的,叮叮镲镲叮叮镲镲,霍乱风一样。水上漂由一个丫环扶着,斜马叉冲上场,你明明觉着他跑,就是看不见他跑,明明是走在硬噌噌地板上,就感觉他是浮在水头上,轻灵灵的,水上漂水上漂,真真是在水上漂哇!水上漂他不是扮的王桂英么?王桂英来到法场,眼见那林照德被麻绳绑在木桩上,眼神一愣,人家水上漂是飞起来往前跪呀!你们说,人家跪都能跪出水上漂的感觉来!我是不会比划,咋想也比划不来,绝了么你说!绝绝了!你说人家演得那好的,可真真是绝了!”众人笑道,“人也会演,你倒也会说。”
磨坊主油坊主还有积义昌、久盛隆的老板店主们,给李有道媳妇说得动了心,有倡有和就商量成了:来年开春四月八,南申村崞山神庙赶会,就请水上漂!说好了,钱,我们出,请人,可是你家李有道的事。
请这么大的角,李有道不能不当回事。冬天日闲,其时阎锡山的北同铺铁路已经开通,上阳武车站就在村西,李有道整搓齐备,买了车票,直奔大同。太平戏院,北洋戏院,云岗戏院挨个找,戏院人有说去归绥的,有说去集宁的,最终打听清楚,水上漂王金定,已然走的是北平,看望北平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去了。王金定跟四大名旦都有来往,跟尚小云来往更是频了些,说是投缘。
北平那地方,老皇城,何况四大名旦等等,李有道盘算自己去不的,便托了个在大同做商铺的老乡,无论如何,抽机会拜王金定一面,来年四月初八,崞县神头庙会唱上几场大戏。至于戏码,全由王金定班主开口就是。有信即告。
一个冬天左不过是个等。冬景天虽然不唱戏,赶车驮碳贩油磨面的也有接待,日子也还松闲。李有道媳妇每天缠着他打鼓板,自己捉摸着水上漂的范,走漂步。走到要紧处,李有道哎日哎日,上身不免颤抖一回,只是毛毛旦们,媳妇已经不耐烦学了。
这年冬天除了学戏,李有道还遇了一件奇事。一夜大雪,天刚放亮,大门外竟给倒下一个黑衣男人。李有道放下扫帚,试试那人鼻息,隐隐有点热气,忙喊了杂工常喜,舁回暖炕上。人是没死,无奈三天了水米不进。总不能生生地见死不救,更不能让一个外人死在自家炕上。李有道叫了车,到三十里外的薛孤村请回二先生,掐着喉咙喂了药,调养了八九天,人才有了力气。养病的后几天,那人勉强能坐,蛮有兴致地看他们学戏,话却不多说。临了,只说自己姓赵,忻县人,深深作了一个揖,说后会有期,便走了,钱也没留一个。李有道心里说,这人!嘴上却说,“回去再好好养养,有工夫路过咱这儿,进来!”
快二月底三月初了,河滩的柳树不知不觉结了鹅黄。磨坊主油坊主积义昌久盛隆的店主老板们问,水上漂的戏还没消息?小心误了咱们的四月八。李有道也有点急,跟媳妇说,“硬是你多嘴淡道惹下的洋戏,这下拉下黄瓜了。”媳妇恼道,“整天窝在家里,也不再想想办法,却只会怪人,什么出息!”李有道讨好地一笑,说,“也是。”就要收拾收拾再赴大同,可巧,大同老乡来信了,说三日后,也就是三月初六,水上漂王金定,要亲赴阳武客栈,与李有道会面。
李有道一阵惊喜,四月八唱戏的事算是敲定了。然后是不解:这不对呀!人家那么大的角,会远道而来与自己会面?情不通理不顺;可信上又写得一笔不差。也许,水上漂是去忻县或是太原,顺路南下呢?倒也说得通。水上漂的事还没料理明白,又有一个马伕掀门报信,说是让李老板李有道明天一早上路,有人请他到忻县写戏,有马车接送,请李老板万万不要推辞。媳妇说,“欢欢去欢欢回,回来不误水上漂……还要愣瞪?我给你温壶酒,给俺老汉好好喝上他二两烧!”
次日一早,一挂胶皮马车停在门口,车板上还铺着软垫,张着苇席编的阳篷,正面背面都用黑漆漆得高贵庄重。胶皮轱辘轧在路上,绵绵和和,一点咯噔声也没有。李有道问马伕,“你家财主贵姓?是哪个村的?”马伕说,“财主不财主的,你去了就知道了。”人家不愿多说,李有道只好识趣,管自己抽烟锅,哼戏文。午间在路上打了尖,前后足足走了五六个时辰,天擦黑,才到了一个村子的戏台下。“老板请!”有人张着手势,热热乎乎把他往台上请,一口一个老板一口一个请。李有道此刻一点也不像写戏的人,倒像个举人老爷,大财主,开大买卖的东家,更像是给人急急忙忙请来救命的神医二先生。戏台帷幕高挂,八盏电石汽灯挑在屋檐下,咝咝作响,舞台照得如同白昼。戏场上早已人山人海,刚才还一糊片叫叫喳喳的,李有道台前一站,台上台下立时悄无声息。“跪!”有人突茬茬满戏场给喊了一声,戏场最中间场地上,足有二百多号人,刷地跪倒在地,文丝不动。戏场周围的人没有跪,但能感觉到,他们的眼光正聚在一起,在他的身上胡抓乱扯。许久,前排当中才缓缓站起个人来,拍了下膝盖衣襟,朝李有道作一深揖,然后转身,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台上的这位先生,就是我的救命恩公李有道李老板!去年冬天,当我趴在雪地里冻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是这位李老板,他把我抬回他家的炕头,给我擦掉身上的雪,给我盖上他家的棉被,给我请来崞县最好的先生二先生,给我吃给我喝,我赵贵庚的一条贱命,又活过来了!那十几天,我就像他们家的一位亲人,到临走,也没问我要过一分钱。恩公的大恩大德,我赵贵庚无以言报,弟兄们,现在恩公就在眼前哪!”
才站起來的二百来人双手抱拳,劈空喊道:“谢恩公!”齐刷刷倒地又拜,又齐刷刷喊道,“请李老板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李有道惊得木鸡一般,手脚没个放处。看那自称赵贵庚的人,正仰头看着自己。没错,这人正是去年冬天他救的那个人。李有道慌忙作揖,躬身还礼,心里嘀咕,这人官不像官,匪不像匪,咋给整出这么大排场?
三月初六,李有道没回来,水上漂王金定一早就到了。不愧是名角名家,水上漂黑色长袍,黑色礼帽,棕色手提皮箱,眼睛豁豁朗朗,黑是黑,白是白,比算盘珠子还大还灵,浑身上下清爽利落的,连眼角的些许皱纹,都不带半点马虎。陪着一起来的伙计,也自是精干。韭花揪下自己衣襟,盈盈笑道:
“俺们这小地方,龌龊的,叫戚人笑话。”
水上漂说:“崞县我小时候就来过,下太原回大同也路过,住到这地方倒是头一回。一路上能听见水磨轰隆隆轰隆隆,走哪儿都是一股油香,热热闹闹还香扑扑个地方。”
韭花说,“俺们闻惯了,倒不觉得。要说有意思,你的戏才叫有意思,看过两回,至今儿心还咯噔咯噔的。"
“你喜欢戏?”
“嗨!瞎喜欢!就是喜欢哇,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可就是喜欢,你说走路走路,真的就能像水上漂的一样?不怕你笑话,我回来左走右走,不用说漂了,人笨的,连走路也快不会了。”
“也许是套路不对,套路对了,只要辛苦些,没个难的。”
韭花安顿好客人,躺下了,心说,原来琢磨怎么才能说出水上漂三个字,到底是顺顺当当就给说出来。看水上漂眉脸,没一点瞋较的意思。他最后那话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一早起床,看见水上漂和他带的小伙计一副紧身衣打扮,已经在院子里练开了,拿完大顶,又来来回回踢腿。腿从侧面撩起来,软溜溜的能贴在脸面上。韭花安顿了常喜做饭,爽性出了屋门,看水上漂练功。水上漂说,“你说的水上漂,你看看是不是这样。”水上漂把腰挺得直直的,两眼平视,左臂手背放在腰部,右臂向外平直,手掌心向外,做成兰花指,小碎步颠颠的就走开了,那么爽朗个男人,立时风摆了柳条似的,在地面上飘起来。韭花说,“就是就是……就是……”
水上漂说,“我给你放慢了做:先左脚尖,左脚尖抬起后,落在右脚心,再抬足跟,然后右脚尖抬起,落在左脚心,再抬足根。就这样,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你跟着我做,先左脚尖抬起,对,落在右脚心,这样左右脚反复地走,口诀是:
“脚尖脚跟左右行,
脚跟脚尖脚后跟。”
韭花跟着练习了几回,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本性,一会儿说笨死了笨死了,一会儿又兴奋起来,嚷嚷道,啊呀!真的是真的是,啊呀你看你看……
韭花看水上漂所有的姿势,一个云手,一个转身,哪怕丢一个媚眼,都是圆,不见棱角。暗自思谋,揣摩明白了,说道,“做戏做戏,做就是动,还不能像劈柴刨地一样,得好看,就像天上的云朵,地上的流水,云朵千变万变,哪见过棱棱角角来?流的水也是,漩个湾是圆的,爬过石头跌下来是圆的,溅多少水花,溅起来落下去,也都是圆的。学戏莫非是跟这些东西来的?”
水上漂对韭花说,“你不学戏,可惜了!”
赵贵庚天天陪着李有道喝酒。李有道早年就知道忻县有个赵贵庚,一方豪强,在本地极有身份。去年结下的意外之缘,现在想来,内心又庆幸又欢喜,因端起酒杯,脸赤红,说,“你不要再叫我李老板了,弟兄!咱都是弟兄不是?”赵贵庚把住李有道肩膀,说,“好!我兄,你弟——这杯酒,是兄弟酒,咱俩干了!”一仰脖,俩人灌得嘴角下巴酒液横流。赵贵庚说,“老弟,世上最贵不过生死之交,咱们这就是了!兄弟可以过命。我赵贵庚走南闯北,没服过谁,但老弟你,我服!”说着又要碰杯,却突然定住,两眼直视李有道:“说!老哥住了满把月,又吃又喝又看病,你心里烦过我没?”
李有道举起手臂在空中一划,一拳捶在炕桌上,说,“老兄,哥呀!人活一辈,辛苦是个甚?银钱又是个甚?救人一命,那不是麻烦,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赵贵庚没说话,微微却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头,让李有道跟眼前这位匪不匪官不官的人,立时又亲近了许多。
“人能走南闯北,靠什么?”李有道昂扬起来,“那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武二郎大闹飞云浦,杨六郎舍亲取义辕门斩子,哥呀!走南闯北的,能叫做好汉的,哪个没有一串义薄云天的好故事?不管哪个,我跟你说,哪个靠的也是义气两个字!我不是好汉,可我李有道识得好汉!你赵贵庚就是!哥呀!你那走南闯北的故事,今儿正儿八经地给我讲讲……哪怕就讲一个,你要认你这个兄弟,那就得讲上一个……”
赵贵庚呷一口酒,吧咂一声,长长一叹,说,“弟妹不是喜欢水上漂么?嗨!咱今儿就讲水上漂!”他的眼神倒翻进眼眶里,似在深处搜索。 “狗日的水上漂!我才第一回看他唱戏,他娘的,他就把我看死了……”
那年,集宁的一个大户人家办喜事,请水上漂唱晋剧。水上漂拿手戏可多了,《血手印》《三娘教子》《苏三起解》,当然,还有《梅亵降》。好一个水上漂!一掐掐小腰,鹅蛋蛋脸,满台子飘过来飘过去,飘过来飘过去,简直就是一只花蝴蝶,一只扑灯蛾么!又轻又软的,女人到不能再女人了。
最后一天,本来点的是《梵王宫》,宁可三天不出工,也不能误了水上漂的《梵王宫》么!《梵王宫》给压大轴。这大户人家有个女儿,叫乌娜,在上海读书,她坚持最后一出戏要由她来点。乌娜点的是《战宛城》,三国戏,说的是那曹操和张绣婶娘的故事。
谁也没看过《战宛城》。戏过大半,舞台上支起一张床来,曹操与张绣婶娘双双跌进床里。只见那水上漂细琳琳两根手指,合上纱帐,人全在帐内,留了半根小腿从粉裙里伸出帐外,伸一下,屈一下,扑扑腾腾,一蹬一跷,一蹬一跷,突然直直的不动了,一声两声叫唤,帐内给抛出一股蛋清来……
戏场给炸了。有骂的,有叫好的,吵成一片。这原来是一出粉戏呀!问题出在第二天,说水上漂那天晚上把乌娜给睡了。乌娜已许了人家,那婆家带了一帮人,拦住戏班子,要水上漂放下一条腿再走。
一个黑瘦黑瘦三十多岁的男人从街对面铺子里出来,也拦在车前,却是帮水上漂说话的。黑瘦男人说,“你们说公鸡能生蛋我也信,说骡子能下驹我也信,要说水上漂能把女人那个,你就是说塌天我也不信——他可是水上漂呀!能吗?你们都看过水上漂,世上还有比水上漂还水上漂的吗?”
人問:“你谁啊?”
“在下忻县赵贵庚。我保水上漂没事。我要是保不了,你们断我俩腿就是。“
“你拿上甚来保证?”
“跑不了咱!”赵贵庚看看左右,说,“咱们回铺子里说话。”一群人进了铺子,各自安顿坐好,一齐盯着赵贵庚,看他怎么说怎么保。
时在初秋,集宁这地方冷得早,灶里已经生了炭火。赵贵庚掏出铜烟锅,装上旱烟,用拇指一下一下压瓷实了,却不点着,向炉灶旁边一个宽脸大汉伸过烟锅要火。宽脸大汉没用火钳,却伸了两指,从炉灶夹出一块烧透了的红焦炭,冒着人肉焦烟,向赵贵庚递来。赵贵庚挽起裤子,拍了拍黑毛森森的大腿。宽脸大汉将赤红焦碳放在赵贵庚腿上,腿上黑毛化的连气儿也没见着,肉皮先吱啦响了,一圈肉皮刹那变白,腾腾地冒出白烟。白烟升到尺数高又化作青色,满屋飘着烧猪皮似的臭味。灼白的肉皮已然焦黑,焦炭不再红亮,下面吱吱暗响,渗出一股股清亮的油来。烧塌了皮,这是烧着肉了。众人目瞪口呆。赵贵庚眼都没眨,好像想着什么心事,半袋烟工夫都过去了,才扭头问那宽脸大汉:
“火呢?”
事情就这样给做了了结,确认了水上漂和乌娜的干净。婆家和娘家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是万分感谢。接着又有人传话来,说王金定要当面叩谢赵贵庚。
“我不认识王金定!”话音又寡又冷。
这之后,赵贵庚在集宁成了侠义人物,备受推崇。水上漂多次托人要见赵贵庚,赵贵庚始终是那句话,我不认识王金定。水上漂虽然再没来过集宁,赵贵庚却看过数不清水上漂的戏,只是水上漂从始至终都不知道罢了。去年冬,赵贵庚到了大同,不知咋的竟让水上漂知道了,连夜堵在门口,非要见赵贵庚一面。赵贵庚翻窗而逃,一路南下,不想天寒衣薄,几乎冻死在阳武客栈门口。
李有道说,“你为啥不敢见王金定?”
赵贵庚没好气地说,“谁是王金定?”
李有道住到三月初九,说什么也要走了。赵贵庚送到村口,对李有道说:
“两句话:一句,忻县地面上所有的戏,以后都归老弟了。另一句,水上漂是我给你请的,弟媳那么喜欢,我只能表达这一点点。”
赶车的还是那个马伕。走了一截,李有道还愣瞪着,却听马伕说,“这可是满满的一碗饭呀!”
“噢……”李有道想,这碗有点没边没沿,太大。
“就那一碗饭,这只碗倒在那只碗,那只碗又倒在……哎呀!这才几天工夫,树叶倒全绿了!”马伕没头没脑地嘀咕着,甩了一声响鞭。
天麻麻黑,远远瞭见浮图寺的那座塔,上阳武就在眼前了。
家里空落落的,不见客人,也不见媳妇韭花。问常喜:
“人呢?”
常喜说,“走了。”
“都走了?”
常喜说,“都走了,回大同了。”
“这两天都干甚来?”
“谁?”
“有谁!”
常喜说:“韭花这两天天天跟上水上漂学水上漂,学本事呢!”
“本事……可真本事了!”
常喜说:“就是!韭花还会做胭脂!”
“甚胭脂?”
“牛骨髓,酸枣皮,海纳花,韭花把三样东西捣得碎糊糊的,用小火慢慢熬,拣过渣,再熬,红油油的胭脂,真给韭花做成了!”
“还做甚来?”
“跟着水上漂演戏。”
“甚戏?”
“ 《战宛城》。”
“水上漂……演曹操?”
“不是水上漂,是韭花!韭花演的曹操。”
【作者简介】七戈,1959年生,山西原平人,山西省作协会员。创作有小说、散文、话剧、歌舞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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