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镖
在网络上查询我们家族的世代繁衍之地——河北乐亭县,是这样介绍的:“乐亭县,古称孤竹国,隶属唐山市。东隔滦河与昌黎相邻,北与滦南县接壤,东南濒临渤海西岸,总面积1307.7 平方公里。 金大定末年(1189年),由马城县析出置乐亭县。1983年,乐亭县隶属唐山市,是河北省第一沿海大县,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的故乡,还是‘冀东三只花’乐亭大鼓、皮影、评剧的发祥地。 ”说起乐亭大鼓,曾有“北城义士王诚彦”的故事在传唱。这个义薄云天的王诚彦,就是我们的爷伯。
具体年代无从考证,大约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一天清晨,王家大院的院门上出现了一只传书的黑镖。太爷爷王廉一看镖书,原来自家的两个公子在午夜被绑票了。绑匪的要价十分贪婪——十六斤黄金! 王家的确是有些家业的,有几百亩良田,远及东北的生意,然而这是几代人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换来的,并且谁家会囤着十六斤黄金?如要变现,也得卖田卖地出盘生意才可以淘换。全家陷入一片慌乱。在全家筹钱之际,先是传出爷伯已被冷酷的绑匪割舌, 令全家更快速地筹措黄金。祖爷爷将黄金备齐,请求邻居用担子挑着,上面覆盖着韭菜做掩护,为绑匪送去了。然而绑匪却只放回一人。在这生死攸关之际,王诚彦不顾家有妻女,坚决要求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弟弟,自己则被绑匪枪杀于滦河岸边。 王家唯一留存的公子——王诚鼐(字育之,寓教育兴国之志也),这个英俊儒雅的北京大学毕业生,下定决心要将王家的一支血脉兴旺地传承, 并且将自己的头生儿子过继给嫂子,作为兄长的后代以弥补兄长无子而终的遗憾。 此后的余生中,在兄长遇难的这一天,王育之用一把凄婉的二胡,拉一天如泣如诉的怨曲,泣血祭奠兄长冤屈的英灵。在人神对接的这一天,王育之终日不食。
拍照的黄晓明
二〇一六年秋的一天, 王育之一支血脉衍生出的大家庭——足有二三十口人, 在乐亭县东罗各庄的一家餐馆宴开四桌完毕, 热热闹闹地在堂兄家门口拍大合照。 前排蹲着的中间坐着的后排站着的, 架势像拍班级毕业照, 高低胖瘦亲疏远近长幼尊序地折腾了一番, 最后谁拿相机也不合适,照片里一个都不能少, 堂兄无奈到隔壁招呼了一声:“嘿, 给拍张照了嘿!” 半晌, 隔壁晃出了一个高个汉子,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似乎这一吆喝打断了自己的午后酣梦, 但是作为近邻又不敢显示出心不甘情不愿,只好勉为其难地出来帮忙。这汉子如果只看五官身材,还颇有几分像俊美的影星黄晓明,然而人真是有气场这一说,尽管硬件有几分相似,但是软件相差甚远。只见这汉子一件皱皱巴巴的二股筋背心胡乱地套在身上,掀起的一角让人怀疑刚才午睡时在舒坦地搓着肚皮上的一卷油泥, 裤腿一只卷在膝盖以上,一只耷拉在脚面,想来初秋的热度还是让他睡觉时肆意地拉起了裤腿。这汉子举着手机照了几张,未等大家伙起身搬凳子散队,就将手机还给了堂兄,又晃晃悠悠地睡觉去了。堂兄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地远去,才似笑非笑地嘀咕了一句:“这就是他家的重孙。” 到底是谁家?王家人都心知肚明。发怒的滦河
绑票事件之后, 王家失去大公子,变卖大量家产,人丁家业都受到了重创。当然,那时候祖爷爷王廉可能并不知道这只是衰败的第一步。在王家伤筋动骨疗伤止痛之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挑着十六斤黄金送给绑匪的那个邻居家悄然兴旺了起来,娶妻生子,家业逐渐扩大,枝叶繁茂。人们十分奇怪:以他家的实力,如何能够如此昌盛?明眼人心中塞进了一个谜团:绑匪说好索要十六斤黄金,他挑着十六斤黄金送过去,却只赎回了二公子,王家大公子却被撕票,之后他自家却买房置地,难道那十六斤黄金在送去的路上折了水?这个逻辑推理十分可怕,让人无法用正常的眼光来审视这个邻居。然而这是个亲如一家的近邻,否则王家也不会如此信任地将人命关天的大事托付给他,至今也无法为自己的猜测找到证据,所以这个谜团被捂在每个人的胸腔里,心存百年秘而未发。旧时的滦河每到汛期都会发洪水,这一现象一直到八十年代引滦入津工程完工才结束。那时的村里人都有躲洪水的警惕性。时间进入一九六二年夏,这一年的汛期来得非常猛烈。这一天乡亲们被凶猛的洪水逼得上房爬坡四处躲避,那位邻居也爬上了房顶。滚滚的洪水将上游的许多杂物裹挟而来,木器、用具甚至猪羊,不一而足。邻居的儿子探身去捞,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邻居伸手抓住了儿子,却力气不够,拽不上房。他冲儿子喊:“你等一下,我去拿根扁担!” 也不过半分钟光景,邻居拿了扁担伸给儿子,然而人在大自然的面前完全无法抗衡。儿子刚要伸手去抓扁担,却被一个漩涡一下子卷走了。邻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挣扎消失在洪水中 …… 当时目睹这一切的,还有一同躲在房顶上的王育之的第八个孩子——时年八岁的我的老姑。
每每人们提起这个事件,老爸都会咂巴咂巴嘴,然后叹息一句:“滦河每年都发水,咱村都没淹死过人,就他们一家有这种事,你说,为啥呢?”说完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扫向深邃的苍穹。
两个墨西哥女人
二〇〇五年春的一天,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奥克兰市的动物园。这一天我带着父母和两岁的女儿来消遣。说实在的,上有老下有小,要说玩儿都是为了陪伴父母拉扯孩子,自己哪儿能消停?老爸的行动目标向来跟着自己的好奇走,家庭部队的行动方向他不大关照,直接表现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地瞎逛,让人在后面追着跑。在美国他不懂英文,还好奇心颇重,哪儿不让进他非得要进去看看,哪儿不让动他非得要试试雷区,实在让人不省心。我抱着小的追着老的,还得随时关注我家女皇——老妈的脸色,生怕自己哪个眼神不敬哪个语调不尊一不小心又犯了上,引起忤逆之罪。好容易拢住一家人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歇一会儿,我已累得七荤八素两眼发直。这时老爸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两个徐徐走过的女人不放。老妈最见不得老爸直不楞登地盯着别人看,何况是两个女人!气得脸色立刻垮进了马里亚纳海沟,一扭身子甩给了老爸一个冰冷的后脊梁。待那两个女人徐徐地走过,老爸才嘀咕了一句 :“这两个女人像我的大姐二姐。”我顺眼看过去,居然是两个墨西哥女人。炕头的一支枪
一九三五年春,王育之的长子——王家大少爷,我的父亲在众人的期许中降生。 这个孩子的到来使太爷爷王廉看到了王家重振家业的希望,使爷爷王育之实现了传宗接代的梦想。王育之一诺千金,孩子降生后就过继给了嫂子——爷伯母,作为义士王诚彦的后代养育。从此以后,王家大少爷在两个母亲的宠爱下成长,同时还受着两个姐姐——王诚彦的两个女儿的疼爱。为了保证王家大少爷的安全,王家购买了枪支,挂在爷伯母的炕头墙上,作为威吓贼人的物件。谁知这个家伙反倒遭了贼人的惦记。这一夜,王家大院房顶上一片纷乱奔跑的脚步声打破了午夜的宁静。贼人登房入院,目标就是这杆枪。在枪林弹雨和刀光剑影之中,爷伯母不顾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抱着王家大少爷滚到炕下,用身躯紧紧护住他, 直到贼人被家丁赶走, 夜晚再次陷入平静。七十多年后我和老爸在美国的家里看民国时期的电视剧,镜头从院墙上扫过,院墙顶上居然覆盖着铁丝网。只见过院墙顶上竖直着的铁丝网,从没见过院子头顶被铁丝网覆盖着的。 我纳闷了:“怎么院墙顶上还盖着铁丝网?” 老爸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淡然地说:“这有啥?我小时候咱家就有!”
放糖的疤
一九七七年,我不过七岁,家住在邻居每天吃啥都一目了然的筒子楼里。这种居住格局使邻里之间没有界限,每个家庭状况都一目了然。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想清楚,不知道为啥邻居家年龄跟我相仿的小姑娘就可以毫不顾忌地跟她爸撒娇起腻,而我跟我爸就不行?那一天老爸仍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炉子煮饭,我不知中了哪个邪,硬想在此时破了这块冰。话说我家大部分成员都身形高大,两个姐姐也都在十几岁时超过了一米七。而我却是个意外的身形娇小的小孩儿,混在比自己小两岁的孩子群里毫不违和,所以老爸坐在小板凳上对我来说也是一块巨大的磐石。我用了浑身解数,在这磐石上贴、 靠、拍、摸,爬上爬下折腾了半天,最后又在他大脸上破天荒狠狠地亲了两口,无奈这块磐石就是岿然不动。老爸的一侧脸上在别人长酒窝的地方有一块蚕豆大的疤,我实在没招了,指着那个疤说:“这是怎么回事?”老爸却忽然面无表情地冒出了一句哄孩子的话:“装糖用的!”明明知道他是在蒙我,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真是装糖用的?”老爸一丝笑容也没有地说:“当然,不信你试试!”我居然真的进屋拿了块那个年代一分钱两块的水果硬糖出来,按进了老爸脸上的疤里。别说,尺寸还真合适。不过不出所料,手一松, 糖块掉在了地上。此后的余生中我再也没试过跟老爸亲近,明白了这世上父女之间的相处模式有千万种类型,而我的类型,就是没法撒娇起腻。硬头皮鞋和豁嘴喇叭
王家大少爷在一九三五年于众人的瞩目中降生之后,王育之的子女们又陆陆续续来到人世。虽生逢如此乱世且身处偏僻农村,受过高等教育的王育之却秉承诗书传家的祖训,对子女丝毫不溺爱,每个子女天亮之前都要到炕前背诗书,其中对王家大少爷要求最为严格,背不出来绝没有好果子吃。那时候除了王育之之外,别人都没有钟表,谁知道天什么时候亮?吓得大少爷晚上不敢睡觉,半夜起来趴窗观三星,估摸什么时候天可以亮。有时候拿着书本去拍门,门里说还早着呢,回去睡觉吧。回去哪里敢睡?不过是提心吊胆地等天亮。女孩子们每星期两天要上灶煮饭,煮饭那天可以不背书,所以女孩们天天都盼着轮到自己煮饭,因为那书实在背不出来, 咋办呢?真是愁死个人。王育之还很爱养花草,王家大院里花团锦簇。有一株植物上结了红色的果子,王家大少爷好奇嘴馋,偷偷摘果子吃,被王育之看到了,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时的十里八乡只有王育之有皮鞋穿,而且那个年代皮鞋就是梆梆实实的硬头真皮,哪有人造皮之说?所以这一脚一定是痛得巴实,让王家大少爷记了一辈子。而且王家大少爷遗传了爱花草的习性,一辈子对花草的精心照顾和关注远远超过了对待自己的子女。
这一天王家大少爷从旧物堆中翻出了一只豁嘴喇叭,异常欣喜。王家人基因里都有一些艺术天分,王育之自己拉一手好二胡,大少爷后来是军队和大学乐队手风琴手,五子长大之后也成为二胡好手和秧歌鼓乐高手。喇叭嘴一般都会有一个圆片挡着不会入嘴太深,但是这只破喇叭的铜片掉了,没有了这个保护装置,王家大少爷欢天喜地地吹着喇叭跑出家门,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喇叭捅进嘴里扎破了喉咙,又从嘴里把脸皮捅穿伸了出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家大少爷肿胀的喉咙无法咽下任何固体食物,只能靠喝凉稀饭勉强度日。捅穿的脸皮愈合之后形成一个永久的大酒窝,多年之后这个“大酒窝”成了我试图“放糖的疤”。
在艰难的时世里,王家的孩子们在七灾八难中顽强地成长。 王育之血脉传承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之后长大成人的,有七男三女,一共十人。
水母娘娘和鳌鱼
二〇一六年十月,乐亭老家四叔的院子里。王育之的子子孙孙们闹闹哄哄地出来进去。 有要攀梯子摘柿子的,有约着要去刨红薯的,有要跑到对门院里摘甜枣的,也有用拖拉机运进来一台卡拉OK机,直接准备开唱的。这一大家子人从地域上来自五湖四海,有山西的,有北京的,有东北的,有河北外县的,而我从美国赶来给这一大家子凑了个洋数。从职业上讲有菜农,有果农, 有搞运输开大货车的,有职场CEO,有画家,有电工,有外企职员,有教师,有省级政府官员,也有我这个靠码数为生的会计。四叔院子里有专设的农家最“豪华”的厕所——抽水马桶。所谓的抽水马桶,不过是在院子一角的草棚里装了个马桶,所谓的“抽水”,也不过是旁边放了个水桶,可以自己舀水冲。这在农村已经是“五星级”豪华待遇,尤其对老爸这种超大款身形的人更是有所帮助。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饭聊天。老爸指着院墙外面说:“那边原来是一个水母庙,庙里的水母娘娘坐在那里梳头,身下是一只很大的鳌鱼,鳌鱼嘴边有两条长须。这鳌鱼是镇滦河发大水的。唉,有什么用?滦河还是每年会发水。”我隔着院墙看过去,那边除了邻居院子,啥也没有。
“豪华宝马” 和骑驴的小寡妇
推算起来,爷爷王育之在北大受学期间,应该是鲁迅、 李大钊等进步人士相当活跃的时代。王育之一定受到了影响,思想十分超前。那时候王育之有一辆豪华坐骑——自行车, 那是当时堪比当代宝马更惹眼的交通工具。王育之是当地知名的知识分子,不仅管理一个大家庭,还在十里八乡身兼数职,其中一项是乡里最高学府——小学的校长。王育之骑着他的“宝马”,带着王家大少爷到十里八乡去办事,王家大少爷坐大梁。农村当时哪里有柏油马路?不过是坎坷土路。 大少爷一路颠簸咯得屁股生疼,但是不能让王育之批评受不得苦, 只能咬牙忍着。所到之处,乡亲、职员、 佣人、 雇工,都对他们非常尊重。王育之一直被尊称为“二先生”, 乡亲们一直自发地为义士王诚彦留着“大先生”的尊称。
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王育之一直是当地的村政权钱粮委员,为抗日部队和解放军筹措粮草, 王家大少爷则是儿童团长。让富人做钱粮委员别有深意,筹措不上的自然自己补齐。王育之为了筹措粮草,卖了不少地,几代人省吃俭用置办的家产就这么消耗了,气得太奶奶举着棍子满院子追打这个败家子。那时乐亭县城被日军占据, 但是离县城十公里的老家却是八路军昼伏夜出的游击区,这个钱粮委员真是脑袋掖在裤腰上的职位,日军、 国军都视其为应灭之人。那些年只要听到村头枪响,王育之便四处躲避, 高粱地、 麦秸垛都是藏身之处。可怜奶奶王张氏身高接近一米七却甩着一双小脚,跑也跑不动,也得尽力跟着四处躲藏。有一次敌人夜里跳进院子里,王育之来不及逃走,机警的王张氏让王育之躺在炕上不要动,自己将锅里的剩饭拌上草木灰倒在炕头,声称王育之不在家,炕上是个传染病人,刚吐了。敌人嫌埋汰,捂着鼻子厌恶地离开了。
抗战时期一位八路军团长负伤无法追随大部队,被王育之藏匿于隐秘处养伤。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王育之每天让自己当时最年幼的孩子给他送饭,直至他伤愈归队。
那些年做这些事情的确是冒着生命危险。因为有一年据说有共产党的人深夜入乡,黎明前离去,但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到底谁在通匪?上面要求明查。 这事查起来有难度。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乡里头头瞄中了一个骑驴的小寡妇当替罪羊。这个小寡妇无亲无故无儿无女,整日靠骑着小毛驴在十里八乡替人看病为生。乡里头头夜里派人将小寡妇一手拿下,刀毙于水母娘娘庙旁,然后向上汇报通匪之人已被消灭,将此事圆满交差。水母庙里梳头的娘娘和面目狰狞的鳌鱼平日里不知寄托了多少小寡妇福佑的祈祷和祭祀的供奉,此时却完全不肯帮忙,任由恶人在自己身旁残忍地杀掉了她。小寡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香消玉殒,只因她人微命贱孤苦伶仃,无人追究。
红对虾和疙瘩汤
一九七四年夏,父母带着不满四岁的我回河北老家。那时无论是交通设施还是酒店旅馆,都十分不方便,在北京转车是个麻烦事。然而我们却十分幸运,在北京住在一个伯伯家里,受到了热情款待。那时的首都人民因为位于全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自然具有最好的生活条件和最开阔的眼界阅历,所以在我们这些外地人面前,难免会有无法掩饰的优越感。尤其我们这些黄土高坡过去的人士更是“土包子”,在地域上属于被偏视范畴。但是伯伯一家却对我们相当热情,给了我们那个年代最好的接待。在他家,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盘子里蜷着煮得通红的对虾,十分欣羡,忍不住要去拿,想看看是不是假的,却被老妈严厉制止:大人开餐之前小孩子不准开动!他家的女儿穿着当时我们眼中时髦的布拉吉带着我玩儿,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长大以后,有一次问老爸,那个伯伯是谁,老爸的回答吓了我一跳:“那是咱家长工头的儿子,我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一说长工,脑子里立刻出现了收租院的雕塑。长工们被地主剥削得面如死灰形容枯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抑或是旧电影中,背景音乐是一腔悲凄的唢呐声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划破长空。冻饿交加的长工不仅无法过年,还被蛮横无理的地主以还债为名抢走了最后一点儿果腹的口粮。这样的雇佣关系,如何能够亲如兄弟?我拿刘文彩为样板问老爸:“那时的长工是不是被剥削得很厉害?他们是不是每天在饿死的边缘而你们每天都有山珍海味鸭脯熊掌?”“有个蛋!”老爸罕见地爆了个粗口:“我们每天吃的是高粱米粥和玉米面窝头,秋天开镰之前可以杀猪,但那是给下地的长工短工吃的,我们不下地, 没有资格吃肉。”
苏武牧羊
国民党对为八路军办事的人员进行压迫,要求他们写悔过自新书并签字画押。 王育之不肯,常常在后院吹箫 《苏武牧羊》。后来,乡里又出现了“火会儿”这种黑社会群体,更是威胁到了王育之的生命。王育之只好带着两个小姨子远赴东北沈阳的舅爷家里暂避风波,静观事态。这两个小姨子是奶奶王张氏的妹妹,彼时尚未出嫁,平时随奶奶住在王家大院里做些针黹,生得颇为俊俏,免不了被贼人惦记。为了不生出事端,随着姐夫躲到了东北哥哥家里。父亲不在家,又请不起足够的家丁,十二岁的王家大少爷也不得不下地干活。他在前面费力地驾驭着一头高头大马,后面让十一岁的王家大小姐扶犁,费劲八五折腾了半天,回头一看王家大小姐早就不见了,她根本没有扶犁,而是跑到田边摘桑葚,吃得一嘴蓝。王家大少爷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挥着马鞭就打妹妹。王家大小姐哭得脸色青紫背过气去 (事实证明大姑当时一定供血不足,她先天心脏不好,英年逝于突发性心脏病),缓过气来回家就向王张氏告状:“哥哥打我了!”王张氏因为生养众多,家里还有一溜小的需要照顾,没办法也得抱着婴儿在田头坐镇,盯着两个孩子好好种地不准打架。
王育之不在的日子里,管家尽力护佑着这个大家庭。王育之对管家、长工一向十分善待,家里用餐时只有管家有资格上炕与他同桌而食,连妻子儿女都不行。管家也对王家忠心耿耿,十分用心。过了两年,新中国建立的曙光即将来临,管家悄悄来到东北舅爷家里与王育之商榷未来。王育之向来对世事有清晰的视野和准确的判断,他嘱咐管家:“你不要有顾虑,回家大胆革我的命,分我的地去吧!”
一只大红躺柜
一九八四年暑假,我和父母、 二姐回到河北老家。此行为何而来?后面自有交代。一九八四年的老家和一九七九年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生活有了不少改善。那时候农村早已停止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所以鸡鸭鹅又出现在了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了勃勃生机。一九七四年村里人吃水还要靠水井。那水井十分吓人,远没有小人书里砌着石沿装着辘轳的水井高端大气上档次,而是一个毫无标志的地洞。村里人都知道那里有井,但像我们这种外地人如果没人叮嘱,那一定是走着走着就一脚踏空掉下去了。打水时也没辘轳,而是用扁担勾着水桶伸进去晃着舀,全靠技术和巧劲儿。像我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定吃不上水。但是一九八四年,家家都安上了农村自来水——压水井,院里装着一个小型杠杆,可以把地下水压上来直接使用。据说有些聪明的牛羊,都懂得自己用压水井压水喝。
五叔家里新盖了房子。 新房还是典型的河北农村模式,进去是个穿堂,两边是两个大锅火灶,煮饭时拉风箱烧柴草。火灶旁边一般是屋门,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盘火炕,白天坐人,吃饭上炕用炕桌,晚上搬开炕桌铺被褥睡觉,生活起居一盘火炕全部搞定。屋门画着松鹤延年图,虽说画技稚拙,但也是颇具特色的一番村情野趣。
我们住在三叔家里。三叔家难得的有一个红漆大躺柜,这是土改分家后所剩的几样老物件之一。岁月侵蚀,红漆依旧通明锃亮。柜子顶梁十分细致地雕着花鸟虫鱼,非常精美,看不到有任何接缝痕迹,即使年代久远也丝毫没有开裂变形。老旧的物件在选料打造的时候真的是毫不欺主货真价实,传用几代也没有问题。柜子的中间摆着一方银镜,因岁月久远,边缘有些水银剥落,后来知道,这个与当时农村简陋背景格格不入的精美的柜子,是奶奶当年的嫁妆之一。
站在五叔新房的院子里,老爸目视远方沉默无语。良久之后指着后面一大排邻居房子说:“以前这一大片,都是王家大院的一部分。”
金耳环和驴
管家在东北与王育之秘密会见之后,又悄悄潜回到了河北老家。 这次回来他没有了顾忌,甩开膀子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这位管家是乱世高人,既有乱中取胜的智慧魄力,又有滴水不漏的运筹手段。土改运动中,王家大少爷领着自己一串年幼的弟妹,怀里抱着当时尚在襁褓中最小的弟弟,随母亲被关押在一个院落里一个多星期。一个多星期之后放出来,王家大院除了留几间小屋给王家人居住之外,其余房产全部分给了乡亲。王家的几百亩良田,除了留下几亩给王家人耕种糊口之外,也全部分给了村民。管家通过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和对王家毫不留情的财产分配赚足了政治资本,当上了村里的书记。有了实权之后,他大笔一挥,将王育之定性为“富农”。
王张氏为了怕这一大家子人今后没法生活,土改前悄悄将自己最后仅有的首饰——一对金耳环砌在了墙里。土改以后没有了劳动力,家里一串妇孺幼子,如何耕地?她悄悄地取出金耳环卖了,买了一头驴,准备种地。谁知驴刚一买回来便被上告,如何分了家产还会有驴? 不由分说,干部们立刻牵走了这头驴归公。
蓝松鸦和一百八十节车厢
二〇〇二年夏,加拿大多伦多马克汉姆市一座一居室的公寓里。老妈正在懊恼不已,她煮饭时把锅端下来放在地上,谁知地板不是真正的地砖,而是塑胶的地板,锅一放上去就把地板烫了一个坑。房子是租的,以后免不了要赔钱,这可咋整!老妈一辈子争强好胜凡事追求完美,捅了篓子别人都还没说啥,她已经内心阴影面积巨大,而且一定要搞得全家天气骤变,多云转阴。老爸像平时一样,对她的情绪不理不睬,而是搬个椅子坐在卧室的凸肚窗前,将窗子打开一截抽烟,抽一口,就对着开着的窗缝喷出去。知道老妈也哄不好,我就到老爸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他指指窗外说:“你看树上。”窗外有一株老树,从来都没观察过。他这样一说,我才注意看过去,发现也就不大一会儿工夫,树上就有很多美丽的鸟飞来飞去,在上面停歇鸣叫跳跃玩耍。这里面有全身嫩黄的,有一身火红的,有满身翠绿的,当然也少不了一身碧蓝的加拿大国鸟——蓝松鸦 (blue jay)。想不到我们人类在这座公寓楼里每家每户演绎不同人生故事的时候,近在咫尺的一棵老树上,也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勃勃生机。父母来之前,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老爸就是这样,对生活中的家庭琐事人情世故总是一脸漠然格格不入,却会注意到别人所注意不到的人生情趣。老树后面是长长的铁轨,常有火车驶过。这里的火车既不鸣笛,速度也算不上飞驰,所以除了有时午夜梦回,偶尔听到停车时铁轨与车轮的摩擦声外,也没特别的注意。这时正有一列火车缓缓地驶过,老爸说:“你数数有多少节车厢。”我一节一节地数过去,居然有一百八十多节!我开始数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过去一部分了,那这火车岂不得有两百多节!同样,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没发现这里的火车这么长,我太惊讶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火车!”老爸喷了一口烟浅浅地一笑说:“我也没见过。”
诗和远方
土改过后,王育之回到了家乡。管家在外面对王家进行轰轰烈烈地批斗,暗地里却指使儿孙带着牲口,避着村人耳目,帮王家耕种那几亩薄田。即便生活如此艰难,王育之仍然不放松子女教育,坚持送王家大少爷去上中学。王家大少爷先后在汀流河、 昌黎一中,以及当时的贵族名校汇文中学就读。中学时大少爷常常在火车站栅栏外看火车,饿了就在车站凉粉摊吃碗凉粉,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这种呼啸而过的大铁家伙到底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它车头上的大眼睛到底看过了多少壮丽的山河或市井繁华?大少爷看着一列列火车驶过,思绪向往着河北大平原以外的神秘世界。那一列列火车像是呼啸而过的巨龙,承载大少爷内心向往的诗和远方。
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的征兵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十六岁的王家大少爷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军。人的命运有时就在这一秒钟内决定。征兵人问:“会游泳吗?”大少爷说:“会。”征兵人一扒拉:“站在那边,去海军。”下一个:“会游泳吗?” 那孩子说:“不会。”征兵人一扒拉:“站这边,去陆军。”
《东行漫记》和《数字的秘密》
二〇一四年,老爸出书的筹划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老爸一生游历甚广,不仅涉足祖国的大江南北,还包括欧洲、 北美、 东南亚等各国。我们出游时一般都是懵里懵懂跟着瞎逛,而老爸的难得之处是随身带着笔记本,所到之处十分勤奋地记满一本当地的历史知识和人物风情,让我们懒惰小辈自惭形秽。这次他将游历杂文集定名为《东行漫记》,像是要跟斯诺的《西行漫记》叫一回板。该书封面封底均为我家老大——画家大姐的画作,出版运行均为我家老二——作为图书发行社第一把手领导的二姐的运作。我作为被家人宠溺惯坏了的老小向来坐享其成,啥事不干,但这次姐姐们却鼓动我撰文助兴,让我犯了傻。虽说一家子都算文学爱好者,但我的职业是会计,靠码数为生,一辈子就没写过几个字,实在掰不出来,咋整啊!不过在人生的这条长河中淌久了,就知道有些事摆在面前时,你咬咬牙跺跺脚费点儿事儿也就办了,如果犯难犯懒犯怯后退了一步,也许就是一辈子的遗憾。老爸眼看年近八旬,还能指望他以后出几本书?如果作为小女儿此刻不为他起哄造势凑热闹,有可能抱恨终身。那时我每天上下班通勤时间起码两小时,高速堵车时间刚好头脑风暴,居然也想出来一些小时候的不少糗事,搬出来码成字儿给姐姐们发了过去,算是交了这份作业。新书做得十分精美,我的小文也包括其中。我是在野乡民,语言放肆调侃没啥顾忌,而老爸是正统的国家干部政府官员,视线观点有所不同,所以对于我文中的敏感部分和调侃略为过分的地方都做了删除修改,但无论如何收进了书里,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
老爸的一个人生亮点是十九岁时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而且是《解放军文艺》 上。这次出书,我们忍不住要八卦一下,看他是不是要将历史亮点晒出,果然书里收集了他十九岁时的处女作——《数字的秘密》。
手风琴和英格表
一九五一年,十六岁的老爸彻底结束了王家大少爷的身份,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海军战士,隶属北海舰队,驻军青岛,相隔渤海湾,与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隔海相望,时刻警惕注视着主战场,只待祖国需要一声令下,就随时开赴前线。在军期间,老爸在青岛海军学校学习测距。十九岁的老爸有一次身患赤痢,虚得倒在床上十几天爬不起来,人都落了形。但是爷爷的严格家教在这时起了作用,老爸利用卧床时间写了他人生第一篇小说——《数字的秘密》,投寄出去,居然顺利刊登。此文荣获中国人民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三等奖,通俗文艺出版社又将其与另外一篇小说《枪到哪儿去了》合辑,单行本发行。少年儿童出版社又将其绘成连环画,以原名单本发行。老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文一炮打响,老爸从此成为当之无愧的部队笔杆。
而且王家人都有些文艺天赋,对乐器玩玩摸摸,具有无师自通的灵性,老爸也一样。离家时爷爷王育之送给老爸一支口琴,说他口哨吹得好,可以试试吹口琴(不知道这两样爷爷是怎样联系到一起的)。老爸吹出了调调,常常在夜晚大家休息时为大家吹奏当时的苏联名曲。所以当每一个舰队要培养一名手风琴手的时候,老爸自然被选中。在培训班培训了一个多月后,老爸的琴声终于从杀鸡宰羊开始变得优美欢畅,成为部队琴手。而且他这个没上过正规学校音乐课的人,居然可以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就把谱子写出来,这让我们这些受正规学校教育的小辈,觉得自己上的音乐课都白瞎了。
老爸那时由于发文赚有稿费,买了一枚英格表戴上,便于控时。那时的老爸回乡探亲时,一定是艳惊四方。然而复杂的世事并不真正容得下一个少年春风得意,探亲期间老爸腕上的英格表引起了村干部的注意,开始以此为目标对王育之进行政治斗争,甚至追缴到了部队。王育之没有办法,写信给老爸说:“还是把表寄回来吧!” 老爸只好寄回家乡将其充公。
卫生球和野菜
随着朝鲜战争结束,北海舰队这群一心想到战场报效祖国建功立业的热血青年失去了上前线的机会。老爸不论在军队里有多优秀,都无法甩掉家庭出身这个阴影。时至一九五七年,复原的命令下达,老爸在海边的礁石上对着大海坐了三天,在大海的宽阔广博和惊涛骇浪之间,老爸决心今后以大海般广阔的胸怀来接受命运的挑战,做到海纳百川、 宠辱不惊。他脱下雪白的海军服,摘下浪漫的海军帽,复原离队。临走时他悄悄地对他的老班长说:“早走比晚走好。”回到家乡,老爸把复员费二百五十元交给了爷爷王育之。当时王育之以自己一个劳力养育众多的孩子,身心俱疲。长子回乡,十分欣慰,将一间厢房重新粉刷一新,悄然为儿子成家立业做准备。当时有不少机会介绍给老爸,像是村书记、 小学教员之类,然而老爸总是不置可否,搞得王育之觉得这孩子实在不着调。直到老爸得知当年高考不考数理化才看到了希望,跟爷爷摊牌:“我要考大学!”王育之自己就受过高等教育,深知已见过世面的儿子志向高远,绝不是这个偏僻乡村可以容得下的,就又把那二百五十元复原费拍到了他手里:“我支持你!”从此以后老爸开始了高考备战。他读书的场所十分奇怪——屋顶上。村里的姑娘们对这个小伙儿十分关注,常常嬉笑着跑到屋边往房顶上扔石子打他,以引起他的注意,可他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专注书本不为所动。后来为了抵御蚊虫的叮咬,他用卫生球在树杈上画圈儿,坐在树杈上读书。这不仅有孙悟空金箍棒就地画圈儿的御妖之效,还与头悬梁锥刺股异曲同工。因为只要在这儿坐着,就绝不能左右晃悠偷懒打瞌睡。有了这根忍辱负重的树杈鼎力相助,老爸仗着家学渊源,以初中未毕业之资直接跃入龙门考进大学。报考之时老爸十分自卑。招生人员问他你要报哪所大学? 老爸说:“哪儿没人去我报哪儿 ……哪儿不要钱我报哪儿 ……”所以报考志愿上写的是“内蒙古师范学院”,当时师范学院不收学费。通知书收到一看,录取结果略为仁慈——山西师范学院(后并入山西大学)。老爸就这样来到了太原。
进入大学之后,老爸照样品学兼优。他不仅获得了高等教育,还获得了甜蜜的爱情。老妈的容颜在女生中仅算中上,并不如老爸在男生中体格相貌出众。但是老妈生于大城市,自带一种尊严高贵气场。老爸对人对事的眼光向来有他独到的品位,所以入校不久就彻底沦陷,开始跟老妈出双入对。大学四年,他们一起参加活动,一起接待苏联专家——老爸是乐队琴手老妈是舞伴。他们游历了太原市的边边角角。
一九六一年大学毕业在即,学校为他们几对爱侣举办了集体婚礼。婚礼过后,老爸老妈一起分配到了晋东南长治,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在这里,老妈没给王家大少爷传宗接代的自然法则争气,毫不客气地给他生了三个大闺女。到我出生之后,老爸彻底断了传香火的念想,直接给我起名“兰亭”——拦住啦,停住啦,坚决不能再生闺女啦!佐以铭志。
大胖子和小瘦子
二〇一六年十月,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聚集在河北老家。这一天老爸提出要去见一个乡亲故交。老爸每次回老家都是明星级待遇,爷爷王育之一脉的子子孙孙呼朋唤友欢聚一堂,老爸照相坐C位,宴会上做开场发言,出门前呼后拥,再加上自身形象魁梧高大,走在众乡亲之前就像是大干部下乡视察。对此老妈总是挂着一张素脸拧着一股别扭劲儿,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暂且让你风光几天,等回去别想再这样!”所以那天老爸说要去见老乡,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呼啦啦一大队人进了这位老乡的家门。这位老乡十分兴奋,热情地跟老爸坐在沙发里兴奋地叙旧。他们俩坐在一起令人印象深刻——一个身形巨大,一个十分瘦小。极大的反差让两人坐在同一长沙发上的场景相映成趣。这时觉得农村老乡们生活还是辛苦,干农活的老乡的确比退休之后就含怡弄孙颐养天年的老爸消瘦许多。从老乡家回去后,别人都没啥,我们仨姐妹却起了争议。原来我们家老大看到瘦小老乡家十分简单,就偷偷塞给了他五百元钱,回来后质问我们为什么看到老乡家里这么简单却不给钱?我家老二是领导,具有全局观念,认为老乡家已经送了礼物,我们亲戚这么多,每家都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小孩子也给红包,但并没有每家给钱。如果给了老乡钱,是不是亲戚每家都要送钱才合理?而我由于在国外生活多年,从不认为塞现金是正确的方式,甚至十分抵触给小孩子红包,认为这会让孩子形成不劳而获的习惯。我自家孩子每周给二十块零花钱,还得洗碗洗衣服才能得到。而且如果碰到像我这种敏感清高型人才,客人进了我家之后就给我塞钱,我会觉得客人注意到了我家的简陋,其实有伤自尊,心里并不会很受用。老大乐善好施古道热肠,但受者心里不一定享受。也许老乡就是崇尚极简生活,没必要我们偶然去一次就打乱别人的生活节奏。总之一个结果:我和老二对瘦小老乡都心怀感念,但都没想到给钱,没觉得这层关系跟金钱有牵扯。
第二天是我们离乡的日子,一大早堂兄他们一大溜车就等在路边。这位老乡也备好了几箱老爸爱吃的琵琶虾之类的海鲜候在路旁。这自然是老乡的一番深情厚谊,但估计昨天老大的五百元钱也让他上了心,一大清早赶个早海市,把送行这件事办得十分漂亮。
老爸在和他热情寒暄叮嘱保重之后,上了第一辆车离去了。我看到瘦小老乡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用袖子擦擦眼睛,似乎是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滴。
猪头肉和四十三只臭虫
老爸老妈被双双分配到长治之后,一定过了一段十分平静而又甜蜜的新婚生活。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尽管老爸被关牛棚,被批斗,被游街,那个年代的种种花样他都经历过了,但他是那个曾经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漂泊了六年的前中国人民海军战士,在面对这场人生历练的时候,他将自己复原之前面对大海静坐三天所立下的人生格言“海纳百川,荣辱不惊”做得非常到位。他把自己多年的研究精髓——赵树理研究文稿,系上石头沉入粪坑,开始坦然地接受人生对他的历练。
多年之后,他在自己的文章《年轮》中对他在大年初一被游街的经历有详细的描述。
老爸的言语,将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幕居然用诙谐调侃的语调写出来,有些地方还让人笑喷,实在是颇有胸襟。这里面还有一个高光亮点十分抢眼——老妈的表现。老妈不仅没有想着离婚或划清界限,而是一心挂念自己的夫婿游街时脑袋冷不冷。平时连瓶子盖都哼哧哈呀半天拧不开的娇气包,居然不顾一切一个鹞子翻身跳上卡车将棉帽给夫婿戴上,这种英勇的女中豪杰行为实在忍不住为她拍手叫好。更为出彩的是,那天游街,老妈居然骑着自行车一路跟着(话说这位姑奶奶在我上小学时还一骑车就哼哼呀呀扭来扭去骑不利落,不知在我还未出生的那个游街时段是怎么车技突然飙升的),还顺道拐进了一个大年初一罕见开门的菜铺买了半斤韭黄,待老爸游完街之后送上一杯热开水,还埋怨老爸别人在喊打倒你的时候你自己为啥不喊,牛掰个啥?不喊会吃亏的!然后两人开始开开心心包过年的三鲜馅儿饺子。此时看来,父母在浩劫之年的高端表现,实在令人钦佩。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小辈的眼里,这两口子谁也见不得谁。老爸从来对老妈的各项情绪演绎不理不睬漠然处之,而老妈对老爸的各项坏毛病,如不肯洗脚,随地吐痰,在家不出声一出门说话贼大声之类,气得头疼牙疼肚子疼。眼见着这两口子日子过成这局面了,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咋还不离?其实这两人的情感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牢固的根基,如植物在土壤下面庞大的根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极度深植互相缠绕,尽力从生活中吸取养分提供给对方,这种深度广度密度契合度,一定连他们自己都撕罗不清楚,更不是我们这种无知小辈所能看到的土壤表层这般浅浮。
在老爸住牛棚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每天驾一匹高头大马犁地,熟人同事见了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有所牵连。但是这一天,瘦小老乡在漫天的大字报中看到了老爸的名字,虽然身处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外省小城市,瘦小老乡还是觉得这个人就是咱们家乡的王家大少爷。那时瘦小老乡作为驻军部队的战士驻扎在附近。入夜,瘦小老乡硬是用各种办法接触到了老爸,在确定这人的的确确是王家大少爷之后,跟老爸说:“我马上要回家探亲,你有什么需要带的?” 那时候老爸已长期跟老家断了联系,而自己并不认识瘦小老乡,只是瘦小老乡从大字报的名字上猜想这是家乡知名的王家大少爷,主动与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老爸接近,这番深重情义,真是比山高比海深。要知道瘦小老乡当时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在当时气氛下,趟了此番浑水如被外界所知,是有可能前程尽毁的。在万般感念之下,老爸修了一封万金家书,请瘦小老乡带回老家,为父母报上平安。后来得知在缺医少药的农村,那时爷爷王育之已癌症复发忍受着巨大的病痛煎熬。这一封万金家书,算是爷爷在人世上最后的安慰。
老爸曾被关押在一个填了坑的土厕所里,早上醒来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四十三个臭虫。他一一捻死,之后还轻松地说:“奇怪,我咋没觉得痒呢?”那时屈辱受尽,估计皮肉的感知也钝了。他也曾被关在牛棚不准回家,却趁着春节看守回家过年的时候,自己偷偷跑回家拍电报,让已逃回太原娘家的老妈回来跟自己一起过年。他也在隔离审查期间,嘱咐老妈每次去看他时给他带猪头肉,专要别人不爱的猪鼻子部位,觉得那块皮筋骨脆最好吃。老爸就是这样在人生的大苦里饷自己以微小的甜,平平安安熬过了十年浩劫。文革结束之时,老爸不仅毫发无损,还把自己养得珠圆玉润,从此外号除了 “大个儿”,还多了一个 “胖子”。
毛选和香烟
一九六九年春节前夕,爷爷王育之病逝。老爸在他退休之后写的文章《父亲节忆父亲》里,对当年的事情是这样记录的:
在二十年来漫长的岁月里,只有他一个劳力靠工分来养活这十口之家,他总是把困苦和牺牲留给自己。后来,因他能写会算,当了生产大队的记工员,白天劳动干重活,夜晚算工分、 记公账,终于在挑灯夜战的“大跃进”时期累倒了,得了鼻咽癌。当时我还在山西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就读,突然收到家信,知道父亲去天津治病了,单身一人去的,家里再也不知道下文。我立刻请了假,带上系里给我的三十元救济款,在天津各大医院找了两天,才在天津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找到了父亲。因父亲无钱治病,只在医院住了五天,“放疗”了一次,就回了家。医院让一个月后回去复查,但我这可怜的父亲一拖就是十年,直到一九六八年,他又以阶级敌人地富反坏右被打翻在地。我因是个学校的小小当权派,又成分不好,也被关进“牛棚”。当时父亲可说是内忧外患,心境可知,因而癌症复发转移,父亲承受着难熬的病痛,每天仍让母亲扶他在炕上坐起,让二弟给他读毛主席著作,又让三弟每十分钟给他卷一支烟,以代替止痛药。最后,他嘱咐弟妹们,这一切千万别告诉你们的大哥大嫂,然后从容写下两千字遗嘱,口吐半盆鲜血而亡。时为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日,年仅五十六岁。
办完丧事, 父亲“灰飞烟灭”。三天之后,我收到弟弟的电报。当时我正要上批斗会,向全体职工造反派做认罪检查。我在大会上大哭一场,泣不成声。会上他们说我检查做得还好,不久就把我“解放”了。
父亲的遗嘱还保存在我的柜子里,中心就两个意思:一是“我连累了你们”,二是“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跟党走”。父亲大学毕业,又教书多年,文笔颇佳。从遗嘱的文字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时父亲真是“临危不乱”,“视死如归”了!
想起这些,这从没过过的父亲节以后还得郑重地过,为了纪念我那可怜的父亲。
老爸在文中提到爷爷王育之在去世时是五十六岁,后来我查老户口时,发现他那时还未到五十三岁。现在我们这些孙辈已大半比他去世时年龄大,我自觉到了这个年龄段内心还相当浮躁,真不知爷爷这跌宕起伏的一生是怎样熬过来的。
我因为照顾自己的丈夫直到癌症病逝,知道最后的日子是如何的惨痛,难以想象爷爷在没有止痛药的状况下如何只靠香烟熬过这个时段。他让二叔给他念《毛泽东选集》,一定是从这个乱世伟人的雄才大略中汲取最后的力量。老姑在五十年后回忆这段时说:“他十分刚强,一直到最后,一声都未吭。”
爷爷去世时我还未出生,从未谋面。他虽是偏远农村的一个普通人,但他在我们子孙的心目中,却是有一副铮铮铁骨的英雄。
河北秧歌
一九八四年暑期,我和父母、 二姐回河北老家看望二叔。时值英年的二叔已身患绝症,医治无效去日无多。那时候交通不便利,父母还忙于工作,而且回趟老家劳民伤财实属不易,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轻易动不了身。火车只到唐山。一出车站,便是一大片断瓦残垣。这个城市在一九七六年大地震时受重创,经过八年的喘息依旧无法复原。
我们在唐山一家简陋的旅馆里宿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乘长途汽车到了滦南。二叔从河北师范学院毕业之后便在滦南一中当老师。二叔是该校名师,他带的毕业班高考语文成绩在省内名列前茅。二叔患病后,学校非常重视,为了给他治病,学校专门经县政府审批,卖掉了学校的一排白杨树,送二叔去北京治疗。然而癌症至今是人类无法攻克的难题,在北京治疗无望之后回到县医院,等待最后时光的到来。
那时县医院的条件十分简陋,一间病房两架铁床,门口是一个几近弥留的病人,二叔住在靠窗的病床,二婶在床和墙的缝隙间搭了一个木板,宿在这里陪侍。那时的二叔不过四十四岁,儒雅的样貌颇有几分像爷爷。他倚在病床上,与父亲见面后,两兄弟相视无语,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已长期不能进食,四肢因为每天输液十分浮肿。老妈一看,就背后给我们下了命令:“不准在二叔面前吃东西!”
邻床的弥留病人躯体只剩一副枯朽槁木,皮肤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蜡黄,让我想起自己深黄的塑料凉鞋,又带着透明,又带着隐藏。这个病人在我们第一天到达时还勉强喘息着说几句话。有领导来探望,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领导安慰他说:“你工作得很好,党和人民感谢你!”第二天他便不再能言。那时人们的文明程度实在有限,也没什么临终病房。医院里的人们像看热闹似的在门口盯着他,他的女儿流着泪驱赶众人也无济于事。家人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架屏风拦在床前挡不住众人的视线。我们内心很替二叔难过,他们沉默地看着邻床这一切,不知内心有多痛苦。入夜,病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虽值盛夏,仍按照风俗穿戴一身棉服,用担架抬了出去。夏夜的滦南县城十分热闹,乡亲们浓妆艳抹披红挂绿,在路灯下锣鼓喧天地扭着秧歌。几个颇有天分的乡亲,扮相或诙谐或美艳,扭起来十分抢眼。在这一片热闹红火之中,尸体的担架穿行而过,默默地走出人群,消失在夜幕之中。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让我明白人只不过活着一口气,这口气如在喘息,便争强好胜勾心斗角地求生存,一口气咽下去,所有的恩恩怨怨纠纠缠缠,便淹没于时光的长河中波澜不兴地逝去,留下毫不在意的世人依旧歌舞升平。
临别时,二叔与我们一一握手。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说:“祝你幸福,祝你健康。”我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骗人的鬼话:“祝二叔早日恢复健康!”走出楼门回头一望,惊见老妈与二姐已潸然泪下。我年幼不懂事说了一句十分不合时宜的话:“你们怎么啦?我们跟二叔不大认识的!” 老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良心的东西!”
一个月后收到老家来信,二叔殁。
烟雾弥漫的火车
二〇〇二年春,我从加拿大回国探亲。这一次又是因为从小对我特别好的姨父患癌,去日无多。那时我毕竟经历的生老病死还并不太多,这个打击经受不住,在加国坐立不安,不见一面实在心里太难过。想想癌症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我们这个大家族有几个亲人都被这个魔鬼夺去了生命。老爸提出回河北老家,我也欣然接受。随着年龄增长,我也越来越珍视亲人间可以见面的机会。人一入世就百事缠身,如有可成行的机会一定不要放过。
我和老爸在大同看望过姨父一家,又来到北京。老爸从北京先行坐火车回了老家,而我在北京与大学同寝室同学欢聚两日,自己乘火车去唐山。谁知那天送我的同学把火车站记错了,到了火车站发现去对的车站也赶不上火车了,无奈之下同学给我买了张汽车票去唐山。我当时并没有中国的手机,有些心慌,到了唐山找不到接我的人怎么办?借了同学的手机给叔叔打电话,电话是婶婶接的。我发现跟亲戚们沟通起来十分费劲。我在这边说:“婶婶你好,我是XX,现在事情有些变化……” 还没说完,那边一句:“接去啦!”啪一声放了电话。我在这边急得冒烟儿,再打过去:“婶婶你好,你听我把话说完……” 那边又一句:“接去啦!” 啪一下又挂了。我一次一次打过去,就是一句: “接去啦!”没有一次听我讲话的,实在沟通困难。这一次一次的都是长途,那时的话费还很贵,借人的手机打,怎么好意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长途汽车。幸运的是,长途汽车就经停唐山火车站。到了车站下了车,我在车站广场上乱逛。血缘真是一个十分奇妙的东西,忽然看见一个人倚着栏杆站着,就是感觉那是我叔叔。我走过去打量他,问一句:“是叔叔吗?” 实话说,除了七叔小时候在我家住过还比较熟外,其余几个叔叔我根本分不清。叔叔也十分有趣,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一句 “走吧”,扭头就走。我想是没错了,急忙在后头跟着,跟他上了一辆附近的农用小卡车。车一开不得了,原来车斗里铺着床被子,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亲戚。车一开失去了平衡,扶着车帮全坐了起来,呼啦一下子冒出了好几个脑袋。车还没出车站就被警察拦下了,也不知做了什么交涉,过了一会儿,大家又嘻嘻哈哈跳上了车, 一路开到了老家。
这次最大的安慰是去看了二婶。二婶在二叔逝去后又再嫁一个教师,看得出来再嫁的老先生人也不错。他们住在一个农村二层小洋楼里,生活稳定舒适。二叔的儿子刚刚娶妻,新媳妇也很精干。一九八四年我们回来时,二叔的儿子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因为二叔住院二婶陪侍,没人照顾,成天在老家和各家的孩子们厮混,如今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二叔泉下有知一定颇为欣慰。在老家我们见了各方亲戚还逛了集市,十分开心。也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又回唐山火车站坐车回家。那时还是绿皮火车,我和老爸买了卧铺。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们起来梳洗了,坐在下铺没事干。很少与老爸有独处的时候,老爸平时就是个闷葫芦,这时也只好尴聊。他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吐出来,幽幽地说:“你的爷爷,他本来是北大毕业,如果留在北京发展会前途无量,却为了我们回家乡生活。他一辈子一天好日子没过过 ……” 我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养大了我们十个孩子,太难了,在那个年代里 ……”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你二叔那么年轻就没了。我走了,他就是长子,帮着拉扯那么一大家子,自己教书也很辛苦。他那么早走,太可惜了…… 他是被累死的……” 我默默地听着。“你的爷爷奶奶都是死在三叔四叔的怀里。爷爷走的时候我在挨斗,都回不去……”我听着。“三叔以后的孩子都没受过教育了,都是农民,我都没有帮到他们……” 我知道,否则电话不该那么难打。 “这一次回家,我给叔叔们留了一点儿钱 ……” 这回我知道该说什么了,急忙机灵地补了一句: “我是不会告诉妈妈的!” 老爸似乎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喷了出来。
火车还在隆隆地开着,我隔着烟雾看着老爸,似乎明白他那个巨大的胸腔里到底装着什么。那里面装着他和爷爷奶奶亲切的对话,那里面装着他和弟弟妹妹沟通的声音,那里面装着他对这片生长热土的牵挂和思念,那里面装着他身为长子的重任和遗憾。这么多年,他一直身处外地内心却从来没有与这一方土地剥离过,即使他从一个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不关我事的漠然长者,即使他与这片土地之间,横亘着六十年波折坎坷的人生。
光影
二〇一六年十月,乐亭老家四叔家的院子里。是的,为什么总是提到这个时间——二〇一六年十月?因为这一年,八十多岁的老爸被诊断出了胰腺癌晚期。两个孝顺的姐姐瞒着老人,拿着诊断书咨询了各大医院各个专家,结论都是无法医治,让老人少受些罪,安详地走吧。姐姐们断了医治的念头,带着父母到东北跟姑姑们的一支大家庭欢聚,到北京与老友们聚会,又回到了乐亭老家,与继续繁衍在家族根源之地的兄弟们以及他们的子孙相聚。我抛下了美国患癌的丈夫,尚幼的孩子,繁重的工作,匆匆飞回国与父亲做最后的团聚。
秋季的暖阳透着小阳春的和煦,照在小院里的柿子树上。老爸坐在木凳上,慈祥地望着地上的一只小乌龟。这只小乌龟被堂兄养在一只小盆里,偶尔拿出来放放风。此时它慢吞吞地爬到老爸脚下,抬起头来看着老爸这个庞然大物,沉默无语。这段时间老爸除了食欲稍减之外,并无明显症状,所以他和老妈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还在纠结于如何将两只蓝雀儿到集市上换两只黄雀儿。这两只蓝雀儿是上次堂兄上太原时带给他的礼物,但他总觉得这两只蓝雀儿叫声不如上次的黄雀儿好听,心心念念要换成两只黄雀儿。老爸在生活中十分节俭,但是闲暇时喜欢花鸟虫鱼,这方面偶尔透露出一丝王家大少爷的小资风情。
老爸离家六十多年,是什么让他在困难重重的生活捆绑中只要一有机会就往老家跑呢?是的,是家族血脉的磁场。在这里,他不是那个家庭地位卑微的丈夫,不是那个为了一家子的一日三餐围着两尺高的蜂窝煤炉子用一只秃了毛的鸟毛扇子扇着炉火熬稀饭的孩子爹,不是那个对三个女儿的成长、培养、发展鲜有参与的漠然老爸,不是那个在文革中被游街、 被揪斗、 被关牛棚的屈辱教师,不是那个将自己的赵树理研究文稿以及一世才情沉入粪坑的落魄才子,不是那个没有成绩被排挤、 有了成绩被质疑的职场官员。在这里,他曾是太爷爷家族复兴的希望,是爷爷血脉传承的梦想,是万众瞩目的王家大少爷,是被两个母亲捧在手心里的至宝,是两个过继姐姐疼爱的弟弟,是弟弟妹妹的主心骨,是家族队伍里的将军,是英俊潇洒的海军战士,是令人艳羡的大学生,是村里少女们内心倾慕的对象,是满腹诗书在国家级刊物著书立说的才子。在这里,他能闻到熟悉的泥土的芬芳,能吃到童年所熟悉的饭食,能看到脑际中扑面而来的祖辈的身影,能听到父母来自大地深处充满慈爱的呼唤。
傍晚的天空在几棵瘦树的映衬下透出一抹浅淡的青灰。晚餐过后,老爸说:“去咱家祖上开药店的地方看看。王家的药店只为悬壶济世,不为赚钱。” 堂兄一声吆喝,大家拿衣裳招呼孩子,热热闹闹钻进了七八辆汽车,一时浩浩荡荡地向乐亭县城进发。
入夜的乐亭新县城街道洁净宽敞,商厦林立霓虹闪烁,不输大都市繁华气概。车队驶入一条静谧小街,老爸忽然大手一挥:“就这儿了!”大家纷纷下了车,静立在路旁。这条小街毫无特色,两边的建筑也是推翻新盖,并非百年老屋。是什么让老爸认定就是这里?是老爸脑际中准如GPS的第六感,还是稳如信鸽般的神奇定位?夜幕之中,老爸八十多岁的高大身躯如家族的一桩定海神针,稳稳地伫立在前。侧影高鼻深目,发梢微卷,依旧相当英俊。身后的家族子孙带着对祖辈的敬仰,如一列肃穆的士兵,沉默地立在身后。夜幕早已降临,街道上车流沙沙驶过,树木枝叶剪影缓缓地划过漆黑的夜空,一如历史的长河带动人世沧桑不可阻挡地驶过,一时离奇迷幻,一时魑魅魍魉,一时绚丽明奇,但无论如何,永不止息。
三个月后,老爸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溘然仙逝,魂体相离。家族的细史和一世的乡愁,隐藏于老爸宽大的胸怀中悄然带走。躯体化尘化土,终究会回归自然。灵魂化风化雨,化光化影,于亲人的思念中,或轻隐于一抹江山浅笑,或略助于一番风雨轻摇。
本文系作者自送稿,未留通联方式,请作者见刊后速与编辑部联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