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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4158
赵双全

  时光很快,又很慢。我的生活一直波澜不惊,可以用“按部就班”四个字来形容。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在该结婚的时候结了婚,在该生孩子的时候生了孩子。老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孩子是自己的。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上班时面对着杨楠生动的脸,下班后面对着老婆平淡的脸。我已经逐渐满足或者说是麻木于我的这份职业和生活,好像有什么远大理想都是徒劳。

  杨楠差不多是和我一起进入单位的,一直坐我对面。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一笑起来,有酒窝,脸会显得格外生动。我到现在还感到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近水楼台,竟然没有成为夫妻。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无缘吧,无缘对面不相识?

  杨楠后来也结婚了,我应邀参加了她的婚礼。我一直不清楚她老公是干什么的,我没问,她也不说。杨楠比较沉默,但绝不是那种性情冷漠的人,上班无聊的时候她会主动和我说一些话。比如她问我喜不喜欢旅游,去过哪些地方,想不想去黄山西湖张家界新马泰洛杉矶威尼斯瑞士等等。我有了孩子后,她也会和我聊一些关于孩子的话题,认真地给我一些建议。但她一直没生孩子,她的建议大概是从网上专家那里扒来的。有时看她扭来扭去走进走出,我会产生一些联想和猜测。我本叫赵双全,上大学那会儿,孙诗人给我取了个外号叫赵喜臀,因为我无意中开了句玩笑,诨号就跟到了今天。

  老婆生了孩子,我比老婆还累,除了上班,还要照顾老婆和孩子。记得夜里孩子哭闹,我只好抱着孩子在床前走来走去,有一回瞌睡得差点摔倒。还要买菜做饭洗锅刷碗,打扫卫生。总之生活是焦头烂额,一地鸡毛。还好,孩子上幼儿园了,上小学了,我越来越轻松。辅导孩子作业是老婆的事,我可有可无。很多时候,我无所用心,把许多本该奋斗的时间花费在刷手机和各种各样的饭局上。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送孩子上幼儿园的缘故,我和幼儿园年轻的老板娘混熟了。老板娘长得不算漂亮,但笑起来,有酒窝,脸显得格外生动。她很能干,把正式工作挂起来,一门心思办幼儿园。她是个热情活泼的人,看上去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期盼。她比较健谈,有时我不着急回家,就和她聊上一阵儿。我们也在微信里聊,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话题比我和老婆之间的多,甚至比我和杨楠之间的也多,除了聊人生、教育、健康、旅游,还聊体育、舞蹈、音乐,甚至国际局势。就这样,日子像老婆的脸,像杨楠和幼儿园老板娘的脸,在长久的平淡和短暂的生动交替中,静静地流向远方。

  那天我在同学群里看到老班长吴绍刚发的组织同学会的宣言,受到了触动,就分别问老婆、杨楠、幼儿园老板娘关于同学聚会的看法。她们的回答各不相同,但态度都差不多,都认为聚不聚无所谓,想聚就聚,不想聚就不聚。老婆说,同学聚会是烂大街的事,研究生同学聚、大学同学聚、中学同学聚、小学同学也聚,就差幼儿园同学聚了。老婆说完这句话大笑不止。接着她还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聚散两依依。这是琼瑶一部小说的名字。在琼瑶已经基本被遗忘的新时代,老婆仍时不时翻出她的某部小说来看,或许表明她心里依然对美好爱情怀着一种憧憬吧。我对老婆说,我们大学同学准备聚会,我想去参加。老婆认真地说,去吧,代表我去会一会你的初恋。我一愣,我在大学有过初恋吗?

  钱立国

  最近一直都是好天气,在我的印象里,天空从来没有持续地蓝过这么久。朋友圈每天都有人发出图文赞叹,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他们浅薄的激动和幼稚的兴奋。事实上,我的心情正笼罩在一片灰暗中,似乎马上要下雨的样子。这是因为,一段时间来,老婆吵着闹着,打定主意要跟我离婚。我们半年前曾经准备去办手续,只是因为发生了意外才作罢。那次我们刚坐上去民政局的出租车,她妈突然打来电话说坏事了,让我们赶紧过去。于是直接转道去了岳母家,原来是岳父得了急病,随后便是住院手術,我和老婆跑前跑后地伺候着。突发事件以及我的出色表现,让老婆暂时收起了离婚的念头。

  说实话,我不同意离婚,尽管我不觉得我们的婚姻是幸福的,但总还算是凑合吧。我一向认为婚姻就那么回事,跟谁过也是过,跟谁过都差不多。我觉得无论和谁,一旦结了婚,最重要的应该是为孩子考虑,为双方父母考虑,为那些远亲近邻考虑,身旁有无数人的目光盯着你,不能说离就离,离了会有很多后遗症。而且我和老婆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矛盾,在外人看来,我们属于模范夫妻,模范夫妻怎能随便离婚?我也不知道老婆为什么非要离婚,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婚,我真有点不甘心。我问老婆原因,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过了。再追问,她说已经没感觉了,在一起不舒服。这算什么理由?过日子能靠感觉吗?啥叫不舒服?简直不可理喻。

  现在,我们正坐在去民政局的出租车上。老婆在副驾驶位置上,僵硬呆板的背影写满了让我陌生的倔强。我坐在后排,一直盯着老婆的后背出神,心里升腾着一种宽广无边的孤独感。我他妈要被甩了。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同学吴绍刚打来的。我愣了一下,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联系,不知道他打的哪门子电话。吴绍刚打着哈哈说,好久不见十分想念。我实在没心情和他耍贫嘴,耐着性子说,大班长有指示吗?他说,你看看群里的信息就明白了,有话回头在群里说,我现在再给其他人打电话。我巴不得他赶紧闭嘴。挂了电话,打开微信匆匆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吴班长关于组织“新时代同学会”的宣言,下面有赵喜臀的响应。我突然心一动,聚会本质上不也是一次旅游吗?能不能乘这个机会带老婆一起去游一游?网上说过,夫妻关系紧张的时候,一起出去旅个游往往能收到力挽狂澜的效果。

  站在民政局大门外,我抬头看看蓝蓝的天,向老婆提出这个建议,我说我们母校所在地可是全国闻名的旅游城市,不去实在可惜。没想到老婆鼻子嗤一声,像不认识我似的盯着我说,聚什么会,旅什么游,你不觉得自己幼稚吗?说完她就自顾自地推开了民政局大门。

  孙诗人

  吴绍刚这小子又想显摆了。当然,说他热心更好听一点,毕竟他曾是班长,而且毕业留了校,是唯一留在母校那边的同学,组织同学会占天时地利,也名正言顺。但搞同学会就搞同学会吧,非要说搞什么“新时代同学会”,还在群里煞有介事地发了个聚会宣言,里面尽是“新时代、新气象、新征程”之类的词。还做了一条横幅,拍照发到了群里让大家提意见。

  吴绍刚就是这么一个人,喜欢玩花样、装深沉,我最看不惯他这副德行,当初在校时就特别看不惯他,油头粉面的,仗着和班主任的特殊关系,装腔作势,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我那时好歹也算个诗人,公众场合大家都称我为“孙诗人”,担任校文学社社长,在校园里有一定名气,也拥有一批拥趸,怎么着都算个人物。可在这小子眼里,我完全就是个狗屁。诗人就是狗屁,这是他的原话。我也知道他背后没少说我的坏话,本来我是能入党的,却让他在支部书记那里鼓捣得最后打了水漂。不过,时过境迁,我现在已不再恨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现在如果见了他,我说不定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同时送上美好的祝福。我现在有这个格局,当今时代干什么都讲究格局,大家都说,有多大的格局就能办多大的事。不是说新时代吗,新时代就要有新格局。

  毕业多年后,我分析吴绍刚并不是真的瞧不起我,他对我的态度源于他的嫉妒。我认为,他不仅嫉妒我的才华,更嫉妒我和班里第一大美女郑秀丽交往频繁,他吴绍刚垂涎此美已久,却得不到他想要的回应,因此对我心生敌意。说实在的,我和郑秀丽不过是因为都在文学社和学生会,组织参与活动需要相互配合,因而显得过从甚密,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交往。当然,我承认,我对郑秀丽有过想法,但也只能埋在心底。我知道,郑秀丽对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不想自取其辱。

  吴绍刚脸皮比我厚,不怕自取其辱。记得有一回他买了一大束玫瑰花,托一名女同学转交郑秀丽。据说郑秀丽收到后,慌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把玫瑰花抛到一楼大厅的角落里,意思好像說谁想要谁拿走好了。问题是,她手忙脚乱忘了把挂在花束上的那张粉红色纸片取下来,纸片上写着这样一行字:秀丽同学你好,一切尽在不言中。落款是吴绍刚。人来人往,围观者众多。吴绍刚向郑秀丽表白的绯闻于是在校园里广为流传,传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暗笑,笑吴绍刚竟被美女退货,扎扎实实丢了一回脸。今天想起这事,我还忍不住会笑出声。

  在我心里,吴绍刚为人圆滑,善处人际关系,否则也不可能留校。但你小子行,不代表别人就不行。现在我想告诉吴绍刚,我已经出了几本诗集,至少在我们这一片扬名立万了。我现在最常做的事,就是携自己的诗集到各种场合为诗歌爱好者讲课,传授创作经验。我要用实力狠狠打吴绍刚的脸,告诉他,诗人不是狗屁,诗人就是诗人。

  同学会嘛,还是应该组织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值得怀念。我的想法是,如果郑秀丽去,我就去。不为别的,就想看看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还那样高傲。但一直没看到郑秀丽在群里有反应,印象中她在群里就从没有过反应。给她发过几次信息,都没回复。先前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座豪华别墅的外景,后来变成一幅秋天的风光图,萧瑟得令人心凉。打开她的朋友圈,只看到一个封面,下面是一道短线,令人产生无尽的感伤。再等等看吧,希望她能参加。如果我也去,一定带上自己的诗集送给大家,特别要送给郑秀丽和吴绍刚,让郑大美人另眼相看,让吴大班长心服口服。

  李蓉

  前几年吴班长建了个同学群,刚开始积极发言的人还挺多,嬉笑怒骂,其乐融融。但渐渐地,大家说话少了,以表情代替语言,再后来,表情也不发了。偶尔会有几个同学分享一些鸡汤,发几个广告,要求点赞,请求在拼多多上砍一刀。微信群总是这样,说话的永远只是那么几个人,绝大多数从来就没有冒过泡。

  我把同学群置了顶,由最初的热闹归于沉寂后,我也没有取消置顶。现在它是我唯一还在置顶的群。在我心里它永远是一个精神家园,永远是一片心灵圣地,即使没人说话,只要它还在那里,对我就是莫大的安慰。它承载着我们的青春记忆,这种青春记忆是最美好、最可贵的,是最值得怀念和珍惜的部分。

  吴绍刚在群里发的聚会宣言,激起了我的怀旧情绪,许许多多在校时的趣事乐事涌上心头,越发的生动而亲切,我忍不住笑了。还记得刚入学时校长的讲话,校长个子不高,讲话时喜欢用手势加以强调,我们都管他叫列宁。他的讲话也确实很有感染力,至今我还记得他的那个比喻——“大红公鸡墙上卧,打不定主意跟谁过”,是告诫我们做事不要首鼠两端,不要优柔寡断,认准了的就大胆地去干。我还记得班里搞晚会演话剧《雷雨》,我演四凤,吴绍刚演周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拿我和吴绍刚开玩笑,好像还惹得哪个女同学吃醋了。对,好像是郑秀丽。我还记得全班去山上义务植树,赵喜臀竟然捉到了一只兔子,孙诗人他们都喊着要拿回学校煮了让赵喜臀吃兔子屁股。好笑。

  啊,同学们,我真的好想去和你们聚会,看看你们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和你们每一个人都握手拥抱,那一定很亲切很美妙吧。我真想去啊,可是,可是,亲爱的同学们,我不能去了,请原谅我的失约吧。我期盼着你们聚会时多多拍照,发到咱们的微信群,让我看看如今的母校有多么美丽,看看你们在当年的阶梯教室里合影留念,还想看看操场边那座高高的水塔,我真想爬上那水塔去,把我们的母校一览无余,或者就此纵身一跃,乘风而去。

  周浩

  我很少看同学群,今天突然看到吴绍刚在群里发出的聚会宣言,不禁有些恍惚。聚会?为什么聚会?我觉得,有人是为了情怀,有人是为了利益,有人是为了炫耀,还有人是为了见见前女友或前男友,看能否再续前缘,这些和我有关系吗?热衷聚会的都是那些混得有头有脸、人模狗样的人,混得像我这样灰头土脸的人,还有资格聚会吗?

  吴绍刚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说这叫“新时代同学会”,意味着同学关系将步入一个新时代。听起来挺高大上的,但有意义吗?说到同学关系,不管在校时如何,毕业后各奔东西,各忙各的了,谁还顾得上谁,步入新时代又能怎样?新时代同学关系就有根本改观吗?不管新时代还是旧时代,同学聚会不过就是走走转转,吃吃喝喝,说一些不疼不痒、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合影留念,然后再作鸟兽散。不是我说吴绍刚,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哗众取宠。我现在的情况他肯定不清楚,我也不想让他这种人知道,没用。

  唉,眼下我确实挺狼狈的。因意气用事和老板干了一架,丢了工作。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打拼,换了无数家公司,虽然很努力,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混越差。我无颜见江东父老,已经五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偶尔与父母通通电话,哄他们说一切都好,保证会好好挣钱,尽快买房买车娶媳妇生孩子。我知道父母正在渐渐老去,更知道与他们身体上经受的苍老苦痛相比,他们内心的苦楚才更加深切。让我痛心的是,我知道,他们的苦楚都源于我的不争气啊。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往哪里去,但我还不想就此认命,我要振作起来,振作起来!

  至于聚会,我就不去了。说实话,有些同学的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不少同学的面孔也已经模糊,参加这样的聚会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不起了,同学们,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么个人吧,就当那些年你们是跟一个屁在一起上学。在群里,我似乎也是个多余的人,同学们,我退群了。

  吴绍刚

  我们这所大学表面上是一潭死水,实质上也是一潭死水。校领导每天改革创新不离口,却并没有在这个大潭里搅起多少浪花。绝大多数教师都在拼了命地弄论文、上职称,像是热锅上的一堆蚂蚁。我留在学校宣传部门工作,不必评职称,但日常事务烦恼丝毫不比教师们少。部门责任重大,学习、开会、搞活动,像是热锅上的另一堆蚂蚁。

  网络时代,最担心的是出现负面舆情。上学期,一名女学生跳楼身亡,经警方调查,排除刑事案件。校方断定这名女生是因为长期受同宿舍人的孤立,导致抑郁心理而自杀。但家长不认可这一说法,怀疑存在暴力欺凌,在网上大肆发帖泄愤。后来竟组织人员冲击学校,砸了校长的办公室,构成群体性事件,被拍成视频在网上散布,冲上本地热搜,造成了很大影响。那些天,我们部门的头儿头大如鼓,一边找人删帖,一边应付媒体采访。由于面对记者提问不小心说错话,差点被校领导撸下来。还好,正在这时,同市的另一所大学发生了一名男教师潜规则女生的事件,我们才躲过一劫。

  毫不夸张地说,留校后我是在一个个艰难困苦中度过的。工作难、社交难、买房难、成家难、升职难,等等。艰难让我逐渐变得消沉,失去了许多主动和热情,经常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当王大勇打电话鼓动我组织同学会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说,我不组织,谁想聚谁组织。王大勇说,你是班长,还留在学校,你不组织谁组织。我说,同学会没啥意思,不组织也罢。王大勇说,怎么就没意思,咱们班毕业后就没聚过,难道你不怀念那段岁月,难道你不想念昔日同学?我不想再和他谈这些,找个借口挂了电话。

  王大勇似乎不甘心,过几天又打电话说,大班长,于情于理,同学会你都应该组织。我说,同学会真的没意思,组织起来也很麻烦。王大勇说,麻烦不用怕,费用我全包!王大勇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财大气粗,也有闲情逸致搞同学会之类的无聊事。我说,真不是钱的问题。王大勇还是不放弃,又接连打来几次电话。他强调只要我号召一下,具体事务由他操办。我不好意思再拒绝,就说先在群里发个通知,看大家的态度和意见。王大勇很高兴,建议我在群里发个聚会宣言,说这样才足显郑重。他还意犹未尽地建议叫“新时代同学会”,说前面加个主题词“新时代”,品位和格局立马显现无疑。他说,大班长是搞宣传的,最清楚什么是新时代,新时代无非就一个新字,一切都是新的,意味着理性的思索、鲜活的生命、奔放的人生、激扬的精神,我们同学在新时代相聚,携手前行,砥砺奋进,必将迎来更加辉煌的明天……

  经不住王大勇的一再撺掇,我打起精神想,搞就搞吧,让同学会为自己一潭死水的生活注入一点能量也好。我起草了一份聚会宣言发出去,有几位同学比较积极,比如赵喜臀,马上做出响应,但还是有不少同学反应平淡。王大勇给我鼓劲儿说,好不容易组织一场同学会,应当争取让全班同学聚齐。我就挨个一对一联系,但仍有人不冷不热,甚至不接电话,也不回复微信。周浩更夸张,居然还退了群。

  顺便说一下,孙诗人主动加了我的微信,这是我没想到的。这个流氓的家伙闪烁其词地向我打听郑秀丽的消息,听他的口气好像郑秀丽不来聚会,他也不来。

  郑秀丽

  我一直都在群里,尽管我从来没在群里说过话,也跟所有同学断绝了联系。记得最初是李蓉把我拉进群的,那时她和我还保持着联系,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删了我。也好,各安其事吧。记得两年前吴绍刚还企图加我,我没理他。加上又能怎样呢,时过境迁,总感觉怪怪的,还不如不加,各得其所就好。不过,他要是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会怎么想呢?

  是的,我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叫做小三的人。不,确切说,我曾是被包养的情人。之所以说是情人,是因为我觉得他对我是有感情的。忘不了,大学毕业后不久在一个偶然的饭局上遇到了他,过了几天有个叫于姐的人找到我,说那个人对我印象不错,想进一步发展关系。起初我是抵触的,对那种灯红酒绿的逢场作戏比较反感。但随着几次近距离接触,我被他的魅力和真情打动了。我成了他的情人。后来,他把我带到一处别墅,把一串钥匙和一张银行卡给了我。一段时间后,我们有了个儿子,他说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对于他,我知之甚少,一直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暴发户,十有八九是个煤老板。在我们这里,煤老板不是稀有动物。在我那时的认知中,煤老板就是财大气粗、一掷千金的代名词。再后来,他出事了,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一名官员。他出事后,网上有许多关于他的帖子,说他为群众办了许多实事,也搞过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说他资助过一些失学儿童、贫困家庭,也贪污受贿不计其数;说他充当黑社会的保护伞,甚至说他本身就是黑社会的老大。

  有人把我带走问这问那,我一问三不知,他们拿我也没有办法,他们说我也是个受害者。最后别墅被查封了,我被扫地出门。对了,我微信头像就是那座别墅的外景,这应该是同学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吧。

  以后的生活都是我自己面对,父母家人自始至终也不清楚我的真实情况。我一直没有嫁人,独自带着我们的孩子生活。我暗自庆幸,他以前给我的钱居然没有被查没。我用这笔钱开了个美甲店,日子总算过得还不错。

  吴绍刚发在群里的信息提醒了我,何不趁这个机会去见见他呢?从他的朋友圈里看,他现在应该是单身,是离过婚还是一直没结婚?他在等谁呢?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魅力吸引到他,有没有资格和他走到一起。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我会去争取,我想对父母有个交代,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个交代。

  王大勇

  我现在正和塔山县的尚书记行进在通往大山深处的崎岖道路上,车里装满了由我们公司赞助的大米白面植物油之类的扶贫物资。实话实说,这些东西没花多少钱,但看上去很壮观,让那些山里群众高兴应该没问题。当然,在我们的队伍里,少不了有一帮子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他们负责拍照录像写文章,见证这感人的一刻。等见了报、上了电视,我们公司的日子也就更好过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公司千八百口人眼巴巴等着我开工资吃饭呢。

  我们去的这个扶贫村在本县最边角的深山沟里,远远望去掩映在一片参天古树中。人们说,越是贫穷的地方,风景越好看。还真是这样,这个村子坐拥绿水青山,鸟语花香,空气清新,简直就是城里人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啊。但走进去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那些用石头或泥土建成的房子矮小破旧,东倒西歪,有些已经荒废倾塌,断壁残垣透出一股岁月的清冷。村长告诉我们,这里风景好,可是山高路远,没人愿意来开发,因此守着金山银山也不能当饭吃。脱贫攻坚任务下来后,原计划整体搬迁,但因为村民们安土重迁,不配合,直到现在也没有搬成。村长说,咱穷能怨谁呢?国家尽力了,要怨只能怨咱们自己。村长倒是挺有觉悟。尚书记摸着半秃的脑门说,慢慢来吧,迟早还是个搬。

  长话短说。现场气氛热烈,尚书记热情洋溢地讲了话,随后他带头和其他几位县乡领导把我们带去的物资一一分发到群众手里。尚书记又深入到几户贫困户代表家中,在闪光灯的照耀下,亲手把慰问金送到几双颤巍巍的粗糙大手里。这样,我们就算胜利地完成了任务。村长说请领导们吃了饭再走,尚书记摆摆手说不忍心吃你们的饭。中午时分,我们的大部队开到山外一处“农家乐”。饭桌上的尚书记表现得体自如,他热情地招呼着大家,以茶代酒,转着圈和人频频碰杯。规定工作日不许喝酒,尚书记这个觉悟还是有的,他说淡淡清茶更能激发与民同乐的杯中豪情。

  我瞅个机会到外面透气,站在绿油油的葡萄架下给吴班长打了个电话,问他组织同学会的情况。他说一切顺利,还做了一条横幅,让我到群里看。挂断电话,打开微信,一幅照片跃然群中。照片里是一道长长的横幅,上书:热烈祝贺xx大学xx学院xx级xx班新时代同学会圆满成功!底是大红,“新时代同学会”六个字金黄,其他字雪白,三色辉映,灿烂夺目。吴绍刚这小子不愧是大班长,不愧是干宣传的,办事真给力。我早把聚会预算费用打给他了,我相信他。

  冯涛

  日子不经晃,一晃就没影了。早想回母校看看,一直未成行,这次同学会组织得太及时了,谢谢吴班长啦。

  回到阔别已久的校园,看着曾经熟悉的一切,内心很激动。学校没多大变化,没什么美景可看,但我知道,回来绝不是为了观光游览,而是渴盼在触景生情的那一刻找到一种久违的心灵回应。母校,我回来了!我是您远行的游子,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我看见,同学们的脸都刻上了岁月的风霜,但那一双双眸子分明闪烁着少年才有的光辉。

  同学会总体来看搞得不错,尤其是那天晚上的联欢,让大家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其乐融融,感慨万端。赵喜臀、郑秀丽、孙诗人联袂再现了当年他们在校时表演过的话剧版《沙家浜》。赵喜臀演刁德一,郑秀丽演阿庆嫂,孙诗人演胡传魁。赵喜臀夸张地瞅着郑秀丽,阴阳怪气地道:“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呐!”孙诗人立马接口道:“怎么,难道你又喜欢上人家的臀部了吗?”全场哄堂大笑。郑秀丽大叫一声,红着脸扑上去追打孙诗人。哦,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感叹,那再也回不来的美好的大学时光啊!该我表演了,我从网上搜了一首有关新时代的诗歌,邀请另外一位女同学一起朗诵,得到了大家的好评,都说对这次聚会起到了点睛升华的作用。

  我们还参加了王大勇向母校捐资助学仪式。这是一个临时活动,又好像不是;聚会宣言中没有写明,事先也没通知大家,但到现场看,明显是早有准备。那天上午吴班长直接把我们这群人带到了学校大礼堂,里面已经坐满师生,舞台上方悬挂着一条横幅,字很大,写的是:优秀校友王大勇先生捐资助学仪式。我们这才发现,王大勇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正装,满面春光地坐在主席台上校领导们中间。王大勇在致辞中特别指出,当年的同班同学在得知他要为母校捐资助学后,都欣然赶来参加仪式。我们在疑惑和失落中见证了王大勇向母校奉献爱心的荣光时刻。仪式结束后,校领导和我们这群人合影留念,王大勇与校领导坐中间,那条“新时代同学会”的横幅也被悬挂起来,和助学仪式的横幅排在一起,成为合影的背景。当天,王大勇对我们说他的公司有急事需要回去处理,就先行离开了,没有参加剩余的聚会活动。

  同学们明显对王大勇不满,认为他有辱纯洁的同学情谊。我感觉,王大勇的所作所为,给聚会蒙上了一层不欢而散的阴影,是这次同学会的一大瑕疵和遗憾。

  吴绍刚

  我不知道我们的“新时代同学会”算不算圆满成功,反正全班一半多的同学如约而至,事先确定的各项活动也都按计划完成了。赵喜臀还带着个伴儿,他介绍说是他的老婆。我感觉似是而非。钱立国呢,看似来聚会,实际上是倒心中苦水来了。他刚被老婆甩了,还陷于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他喝醉了,痛哭流涕,吐了旁边孙诗人一身。

  我做梦也没想到,郑秀丽提前来了,找到我说她来参加同学会,主要就是想见见我,让我听听她这些年的故事。我们在校园里来回转圈,她说她的每一脚都好像踏在了自己当年遗失在校园的脚印上。我为她那丰富而传奇的经历所惊叹,为她直率而浓烈的真情流露所感染。我感觉到,那天郑秀丽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了心扉。

  出乎意料的是,王大勇竟然暗度陈仓,搞了个捐资助学活动。这本来是好事嘛,可他不该直到仪式举行前才告诉我实情。他说去年就通过校友会跟学校沟通好了,现在只是想借助同学会壮大一下声势,烘托一下气氛。他还说怕事先告知同学们会有人不买账,甚至干脆不来参加聚会。把我也耍了,还说请我给同学们做好解释工作。

  更出乎意料的是,聚会后不久,传来消息,李蓉自杀了。有一天,我在网上刷到李蓉遗留的一个帖子,应该算是她的遗书吧。跟随她的叙述,追忆大学时的点点滴滴,回想同学聚会的一幕一幕,我流泪了。

  李蓉的帖子(摘抄)

  我已于今日离世,走时心如止水。

  其实,对于这世界,我有很多热爱,有很多留恋,也有很多不甘。

  亲爱的同学们,我在群里看到聚会的照片了,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孔,还看到了我们敬爱的班主任和几位任课老师,太亲切了……但为什么没有看到一张全家福呢?是太匆忙没顾上吗?不对啊,再匆忙也不会没时间合个影吧。不过,聚了就好,相聚就是缘。现在,我只想说,珍惜吧,珍惜曾经的陪伴,珍惜曾经的拥有,希望你们经常聚一聚,虽然我永远不能参加了,但我会永远为你们祝福。亲爱的同学们,愿你们都活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家庭幸福,事业有成!

  同学群聊天记录(摘录)

  陈静:李蓉是我老乡,她自杀的消息我是在一个同乡群里看到的,自杀的原因谁也说不清。听人说她曾在一个边远的地方支教,而且还在那里收养了一个孩子。她好像也安葬到那里去了。

  郑秀丽@陈静:她收养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陈静@郑秀丽:我也不清楚。

  孙诗人:李蓉活得算是有意义、有价值了,人活着就应该这样,总得去干一件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的事儿。要是有可能,我也想去支教,顺便把我的诗集送给那里的孩子,在孩子们的心田里种上诗歌的种子,种上美的种子,种上善的種子。

  赵双全:支教也不是谁想去就去吧?孙诗人不管想什么都是浪漫的。

  孙诗人:我是认真的!

  冯涛@孙诗人:支教好像有官方组织的,也有个人自发组织的,你想去可以自发组织。

  吴绍刚:李蓉应该是咱们班第一个去世的吧,唉,真的太可惜了,愿李蓉同学一路走好!

  王大勇@所有人: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都活得不容易啊,啥也别说了,但愿咱们同学都平安顺利!同学们,我突然想提个建议,建议到李蓉支教的那个地方去组织一次同学会,去看看她曾经生活奋斗的地方,感受一下,也算是集体去为咱们这位老同学送个行,大家同意吗?吴班长,你说呢?

  【作者简介】于立强,文学硕士,大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散见于《山西文学》《佛山文艺》等报刊,出版有长篇传记文学《高僧昙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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