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晌午,大舅又从南边,我家门对面的山梁后冒头,一点一点,整个人,就像从地里拔出的一只大萝卜。
正在院门外玩耍的我,赶忙滚起手头的铁环,跑到西边通南北的大路上,大声吼:“大舅,今天我过生日,我妈请你到我们家里吃糕。”
大舅是大队民兵连连长,这两天,正在大队训练民兵,他的左肩上,挂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听到我的话,他停下脚步,把肩头的枪带,往里拉了拉,肩膀往上耸了耸,就跟着我的铁环,拐到我们家里来。
大舅一进门,就将枪从肩上摘下,挂在门后墙上的一个钉子上。然后,脱鞋上炕,盘脚坐下来与父亲喝酒。
母亲则站在灶台边,在翻滚的油锅里炸糕,她头也不抬地问:“老是听到枪响,你们还没训练完吗?”
大舅笑着说:“实弹打靶,明天还有一天呢。”
我向门后看了一眼,就一把将弟弟扯出了门外。我们一直跑到东墙外的柴草垛后。
我压低声,对弟弟说:“事情成不成,全看今天啦。”
什么事情?这可是我们最大的秘密,藏在我们心中,早已不是三天两天,我们既然生在这个“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的伟大时代,可我都十二眼看就十三岁了,弟弟也早过十岁生日,我们还没有真正放过一枪呢,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我们的亲娘舅,就是民兵连长呀,这实在是说不过去。为此,我曾多次缠着大舅,恳求大舅,请他允许我打上一枪!谁知大舅六亲不认,茬儿也不搭,还吓唬我说:枪可是真正的武器,不是闹着玩的。邻队一个民兵训练,有人紧在一边给他教着,还走了火,打伤人家的脚,差点儿出下人命。
吓唬别人去哇,我才听不进这一套,大舅既是大队民兵连长,常常带枪。我又是他的亲亲的外甥,就不信,迟早不能打上一枪。他以前背的,是条老枪,去年,就换成了这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我已注意到,这半自动步枪头上的刺刀,是折在枪管下的,刀刃还带着双槽道,听说那是流血槽。
大舅还未结婚,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家就在同一个生产队,不到二里地,不信,我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一次,我刚把枪从墙上摘下,就叫大舅逮住了,把我们兄弟俩骂了个够。从此,一回家,就把枪放在一条大木头箱子里,上了拳头大一个黑铁锁,紧紧锁上,而他的那串钥匙,又紧紧拴在他的裤带上。
有天,我无意中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外婆拿的那一串钥匙,其中,有一把竟然也能开那大箱子上的锁。那天,大舅又去生产队修“大寨田”去了,我和弟弟正好在外婆家,就趁外婆上茅房,把钥匙偷了出来,又叫弟弟对外婆谎称,天上有一只老鹰,盘来盘去,好像要抓小鸡。
乘外婆拿着个破铁盘子,出去保护她的鸡时,我们把枪从柜子里偷出来,用一件衣裳包裹着,跑到外婆家房东的山沟里,这时,我们才知道,光有枪没有子弹,还是白搭。可我们实在不知道大舅究竟把子弹藏在了哪里。我和弟弟就在东沟里轮着玩枪,我给弟弟表演,如何拉栓,如何上子弹,以及“缺口——准星——目标”三点连一线的瞄准原理,最后,当然是扣下扳机:“叭——”
直到发现太阳快落山,山沟里一片阴影时,才大吃一惊,赶忙又用衣裳包了枪,跑回外婆家,好在大舅还没回来,天也黑了,外婆又舍不得点灯,神不知鬼不觉地,重又把枪放回了那个箱子里。
那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现在,又快一年过去,我们的美梦,还没有成真,今天是个多好的机会呀,还是大舅自己送上门来。
枪是明明地挂在门后的墙上,子弹么,既是专门的民兵训练,身为连长的大舅,绝不可能是只带枪,不带子弹。
我和弟弟再返回家,我们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妈妈这天做的是鸡肉蘸糕,我和弟弟啃着鸡肉,吃着油糕,还故意争着抢着,可我的眼睛,一直注意着正坐在炕上和父亲喝酒的大舅,让我高兴地差点笑出来的是,这天天热,加上喝了酒,大舅头上流汗了,就把他那件蓝色干部制服脱下,顺手团在身后的窗台上。
我又把弟弟扯到门外,如此这般咬了一会耳朵,我们又进去了。
这回,我一定显得既懂事又礼貌,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大舅又是亲娘舅,我何不双腿跪下,给大舅敬上一杯酒,这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趁我给大舅敬酒的当儿,二弟假装爬上炕逮睡在窗台上的老猫。
再到房东柴草垛下时,弟弟的手头,是两颗黄澄澄的子弹。
接下来就看我的了,如何才能把那挂在门后的枪,顺利地偷出来?
待我们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到最后,还是没有一个办法,再回到屋里侦察时,一瓶酒,已叫大舅和父亲喝光,小桌子上的酒菜,已经叫母亲撤下,小炕桌两头,父亲和大舅都头迎下,躺下了。母亲则在灶台边洗锅刷碗。
我一转身,就把枪给拿了出来。想起在学校刚学的那个成语:顺手牵羊。
我们一溜烟,跑到了东南边的杏树沟畔,为了保险,我又打发弟弟回家去看了一回,弟弟跑回来说:“两个人睡得跟死猪一样样儿的。”
我们观察了地形,决定就把脚下沟畔的一个小土塄,做我们的战壕,那敌人,就应该在小沟对面的酸刺坡,坡上边,是生产队的一片谷子地,三伏大晌午,连鬼都没一个。况且,从这土塄上射击,对面的酸刺坡要高得多,绝不会把子弹射到上边的谷子地。
两颗子弹,我们说好是一人放一枪,当然,我打第一枪。
我终于把子弹压进了枪膛,趴在土塄后向对面的酸刺坡上瞄准,这时,突然又想到,光這样打一枪有什么意思,一定要在对面竖一个靶子才对呀。
就向弟弟发令:“赶快去找个什么东西,能做靶子就行。”
弟弟又跑了,转眼就拉来了一把铁锹。
这家伙还真行,我亲自去绕到对面,把那把铁锹倒着插在地里,立起来的铁锹,活脱脱一个真靶子。
我叫弟弟就伏在不远处一棵小酸刺树后,好一会儿给我看靶子。
我又跑回这边的土塄后,全身趴下来,把枪托抵在肩上,枪身支在土塄上,闭上左眼,开始瞄准。
这时,突然刮来一股风,除了迷了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对面栽的靶子给吹倒了。
我起身,对着伏在酸刺树后的弟弟挥着双手比画,弟弟终于明白,过去扶起铁锹,弄了半天,才终于重新立好。
我示意弟弟离开,弟弟小小的身影,重又藏在那丛酸刺棵子后边,小脑袋还时隐时现。
我重又在土塄后趴下,瞄准。
……缺口……准星……目标,三点连一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好容易缺口准星连起来,却找不见目标了,目标找见了,却又对不准缺口和准星。我一次次调整自己的身子和姿势,一次次瞄准,连对面的弟弟,大概也等得不耐烦了,从酸刺后边一次一次探起身子。我不得不命令他:“赶快趴下!”
……缺口……准星……目标。
我屏住呼吸,心都不跳了,就要扣下扳机那一瞬,身后传来炸雷似的一声怒吼“呔——”
我浑身一抖,枪响了……
我被大舅一脚踢翻在一边,枪又到了大舅的手里,再听,父亲母亲也呼叫着跑来……
我又挨父亲两脚,奇怪,我却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事后,不知道的是,我那一枪,根本没打在对面的靶子——那把倒栽起的铁锹上,而是打在了弟弟藏身的那棵酸刺上边一点点,一只正好惊飞的野鸡身上……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平生第一次打枪,竟然一枪打下一只空中飞着的野鸡,这一幕,恰好叫正走过大路的两个人,亲眼看见了。
于是,在乡里的传说中,我成了一位绝无仅有的天才少年神枪手。神枪手,也成了我的光荣称号。
而我,打那以后,再也没敢摸过枪……
补天
天塌啦!
对天发誓,我一点儿也没有胡说,更没有扯谎,是我们西梁生产队的天,塌了。
公社主任刘大魁,昨天把我们的生产队长赵四,传唤到公社,刘主任亲自从椅子上起身,把他办公室的那扇门,紧紧闭住,还反插上,然后,正言厉色地告诉赵四:“你们西梁生产队偷种黑地和私分瞒产的事,我已经是揭底精明,你们看看怎么办吧。”
赵四从公社回来,连夜召开了全队干部群众大会,当他把刘大魁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向大家学说一遍后,全西梁生产队的人(那些在妇女怀里吃奶的和穿留裆裤不懂事的猴娃娃们除外),都脑瓜子上嗡地响了一声,双眼发黑,静默了好一阵后,终于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天塌啦!”接着,就是众口的应和:“天塌啦……真的是天塌啦!”
连续两年的大旱,加上一年的冰雹霜冻,西梁生产队,社员们已经吞糠咽菜三年啦,今年,仗着队长赵四的胆子,大家跟着他在西梁生产队东西的两条沟,偷偷开了些荒地,老天开眼,从春到秋,要风来风,要雨来雨,地里的庄稼长得那个好那个喜人啊:高粱一片红,玉米连双棒,糜子压弯秆,谷穗赛狗尾……到了立秋,庄稼登场,家家户户分得了丰足的口粮,于是,塌下窟窿的,准备卖粮来还补亏空,生病的,预备去抓药请大夫,娶媳妇聘闺女的,也日夜在谋划着,西梁生产队已三年没娶过一个媳妇,聘出过一个闺女啦。
哪个承想,现在,他们偷种黑地和私分瞒产的事儿,却暴露了。偷种黑地,是私自开荒,已是大罪,私分瞒产,更是拒缴爱国粮,罪恶滔天。老古人说,民以食为天,想想,这二罪并罰下来,全生产队的一百几十口人,明年吃什么?这还不是天塌了,是甚?
赵四卷着个喇叭筒,亮明他的态度:“都说天塌下来,大个顶着,我赵四虽不是甚么大个儿,却是这一队之长,开荒种地和私分瞒产的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领你们干的,那就好汉做事好汉当,由我一个人都承认下来,揽在我一个人身上,大不了把我开除出党,放下这个破生产队长,再坐上三年五年禁闭,我姓赵的,保证绝没有二话。”
面对赵四的慷慨英雄气,人们都报以沉默,这叫赵四有点扫兴,扬着头,一口一口地抽他的喇叭筒,几口就抽没了,又掏出纸来卷,手抖抖着,把烟末撒了,干脆,连纸也丢开,手举起,要宣布散会的样子。就在这时,老队长张大终于发言了:“老四,事情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这要真是遭处罚了,这已经分到家家户户的口粮,一定又吃不到嘴里啦,要往回退,往上缴,那么,这西梁生产队,不用等明年,今冬就算不饿死人,也得大半出去讨吃逃荒呀。”
哄——一声,社员们这才像一堆柴,一下子叫火给点着了,一百多口人,一百多张嘴,都发声了,有的不平,有的愤愤,有的骂,有的吼,有的冷笑,一些女人,抽抽搭搭,哭上了……
赵四茫然地看着大家,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接过老队长张大递上来的旱烟锅,重又蹲下,叭叭地抽着。
老队长张大挥手,叫大家安静,大家就安静。
老队长扭头向赵四:“老四,你说昨天刘大魁把你叫去,跟你说这事,当场就你们两个人,没有旁人?”
赵四:“就是。”
老队长张大:“他和你说这事时,还……还从里边插上门?”
赵四头扭了扭咽下口水:“是啊,本来,我进去,就关上了门,人家好像还不放心,亲自起身,却又关了一回,嚓地插上门关。”
“ 好——”老队长张大一拍大腿。
好什么?好个甚?赵四,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老队长,集中在老队长身上。有些人,连嘴巴都张开,张得黑窑卜子似的。
老队长张大,又扭头向赵四,核实说:“那人家再没有向你说别的?”
赵四怔怔半天:“没有啊,就盯着我,问我看怎么办呀?”
赶快又补了一句:“我走时,人家好像还向我笑了下。”
“这就对啦。”老队长张大又拍了自个儿的大腿,声调一下子放大:“我来说几句,大家都听听,看我老汉说得对也不对?”
老队长从赵四手里接过旱烟锅,装烟,点火。
“老队长,你快说呀!”有人急得都要哭了。
老队长哈哈笑。
有人吼:“我的老爷爷呀,您还笑?能笑得出来?!”
老队长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烟,直到把一锅烟抽完,才抬起一只脚,在鞋底上把烟灰磕了,收起烟锅烟袋,开口讲说:“既然是这样儿,咱西梁生产队这个事儿,除了咱们自个儿,另外,还只有一个公社主任刘大魁知道。”有人说:“刘主任知道了,还不等于全公社都知道啦?”老队长摇摇头,说:“你不要打断我,我是说,这会儿,这事还只有刘大魁一个人知道,从他一个人见赵四,又关门,又插门来看,他还怕别人知道呢,对呀不对?”
赵四直起脖子:“是呀,就是这样儿呀。”
老队长笑眯眯地说:“就凭这,咱西梁生产队这事儿,就还有救,就还有希望。”这回,老队长顿了顿,就说出了他的全部看法:“咱西梁生产队,说成个甚,也是公社的一个生产队,犯下天大的错误,赵四是生产队长,有责任,有错误,甚至犯法有罪,那他刘大魁呢?他可是全公社一把手,他就没责任,就能把这个事儿推个干干净净?这是一。这二呢?话说回来,就算咱西梁生产队开荒种黑地,私分瞒产,这事在全公社通报了,甚至全旗(县)都通报了,把分到社员们家中的粮都再收回来,都上缴了,把赵四填进监牢,这事儿,对全公社,對他刘大魁又有甚好处呢?!这是二。”
大家交头接耳,议论一番,都认为老队长说得有理。
老队长又说出的第三条:“赵四不是说了,刘大魁亲自对他说了:这事儿你看看咋办?这还不是暗示,这事还有办法么。对了,人家还不对赵四笑了么。”
大家听得点头啧舌,都说老队长的话,在理,姜还是老的辣,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好多,就有人提出,这事究竟是谁告的?莫非咱生产队出了叛徒,内奸?!要是挖出来,一定要扭下他的吃饭疙蛋(脑袋)来。
赵四毕竟是队长,还是能分得出个轻重,训斥说:“现在不是追究这事儿的时候,咱现在磨盘压手,还是赶忙拿出如何对付公社,对付刘主任的办法来吧。”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生产队开会,我也在场。会开到天明,虽然一下子还没能想出具体的办法来,但是,主意却是明确了:只要把公社主任刘大魁安顿住了,这事就能按下去,天是塌了个窟窿,弄好,还能补上。
赵四和生产队的几个头头脑脑,在群众大会散后,又接着开了个小会。
第二天夜里,赵四和生产队会计就在夜幕的掩护下,又去了公社,敲响刘大魁家的门。刘主任看着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又看看他们带来的两麻袋鼓鼓囊囊的东西,问:“这是些甚东西?”赵四满脸是笑,说:“刘主任,只是自产的点绿豆、芝麻、黄米,还有几斤香油。你们家是吃商品粮的,这些东西缺。”刘主任脸色大变说:“哈呀,你们,是想拉我下水,与你们分赃吗?”说着,过去,把他家的大门开得大大的,指着赵四的鼻子说:“赶快把这些东西拿上,滚出去!”赵四还想说什么,刘主任指指隔壁院子说:“不走,不走我就叫武装部长,把你们,连人带赃全抓起来。”
赵四和会计,只得背着那两麻袋沉甸甸的东西,滚出刘主任家门原路返回,会计咧着嘴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刘主任也太不通人情啦!”
赵四:“这人,去年才调来,咱实在不知道他的性体么,也许,是个真正的革命干部。”
会计:“也许,是嫌咱送得少了。”
赵四往地上啐了一口:“球,还少,要多,谁还开荒种黑地,谁还瞒产私分。”
会计:“要不,是咱送的东西,不对,人家不稀罕。”
赵四:“咦,那他还想要甚咧,如今的农民,家家穷得穷球捣得炕板石响呢,这些,还不是最好的东西。”
生产队其他几个主事的,在赵四家的灯下等着,一看,拿出去的东西,又背回来了,问都不用问,也知道事情没办成。尽管如此,还是听两人又把实际情形,复述了一遍,集体决议:再想办法。具体什么办法?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赵四放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家都先回去睡上一觉,都两个黑夜没睡觉啦,等睡醒了再说哇。”
第二天午后,几个人不约而同躜到了老队长张大家。张大当然知道了头天黑夜的事,古铜色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只是不断地给几个人的碗里添茶水。
三碗红砖茶喝下,赵四终于急了,说:“都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个诸葛亮,我们四个也顶不上一个球,还指望老队长啦,你也别再给我们倒茶了,赶快给我们指上一条明路路哇。”
老队长开始自个儿喝茶,盘腿坐在炕头,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到第四碗,嘴里才吐出三个字:“找关系。”
“关系?”赵四想也不用想,就说:“这刘大魁,是去年才新调到咱们公社的,以前,谁也认不得谁,要说关系,人家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一把手,我只是个生产队的小队长,人家是领导,咱是个群众……现在不知还算不算革命群众,就这么个关系呀。”
会计抢过话头:“老赵你没听懂老队长的意思,老队长说的一定是别的关系,比如上下级关系亲戚关系朋友关系等等啦。”
老队长笑着点头。
于是,大家就又开始喝茶、抽烟,抓耳、挠腮,先从西梁生产队开始,西梁出过什么人物,可有在上边外边当官的?西梁生产队这二三十户人家,可有与刘大魁家拉上哪怕是出了五服的本家或姑舅俩姨哪怕是七八竿子能打住一点儿关系的?像用一把梳子,把生产队从南到北,由东向西的人家,正梳三遍倒梳三遍再转着圈儿梳三遍,没有。找不到与人家刘主任家有一根毛的关系。
保管员突然一拍炕塄,叫了一声:“啊呀,有啦!”
众人信也不信。
保管员说:“东川我姑夫的亲哥哥,是部队上的团长,这还不比他个公社主任官级大?”
老队长张大说:“你姑夫的亲哥哥?”
保管员说:“是啊。亲亲的姑姑,亲亲的姑夫,姑夫亲亲的哥哥。”
老队长抽了口气:“有点远啊。”又问:“那么,他在哪里当团长?”
保管员说:“新疆,就……就是那个出好葡萄的地方,吐……番,对,吐鲁番。”
老队长说:“更远啦。”
赵四说:“就是不远,叫人家一个解放军的团长,来管咱西梁生产队的事,肯定不合适,也实在扯不上。”
几个人留下一屋子的旱烟雾散了。
老队长站在大门口提醒:“这事儿宜早不宜晚,真要想不出办法,就都准备支起嘴来,喝西北风哇。”
赵四他们几个又想了三天,脑袋都要想破了,还是没能想出一个办法,就在这时,刘主任又传唤他去公社。
赵四硬着头皮,又去了。
刘主任正要去旗(县)里,去开会了,手提包已拎在手里,看到赵四,冷冷地只问了一句:“你们西梁生产队这事儿,确确实实是很严重啊,我这个公社主任,也头疼了几天啦,等我开完会回来再说吧。”
老队长张大说:“这明明是人家刘主任,再宽限咱们几天啊。”
赵四脸蹙成个朽杏儿说:“他就是再宽限咱一年,我也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呀。”
连日来,整个西梁生产队,家家、人人,都陷入了惶恐、不安,甚至绝望之中。连那些不懂事的娃娃,都不知父母为甚突然动辄发脾气,甚至动手打他们。
短短几天,生產队长赵四,人更黑、更瘦了,牙也疼开了,疼得说话流口水,吃饭咽不下,睡觉翻烙饼。
赵四老婆哭着:“粮是家家户户都一样子分的,为甚?就该你一个去坐禁闭?”
赵四仰天一笑:“为甚?开荒种黑地,是我起的意,瞒产私分,也是我起的意,我是生产队长,还能怪怨哪个!”
老婆也想起了那句“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的话,更想起前年公社另外一个生产队开荒种黑地,队长被判了三年徒刑的事儿,更是害怕了,哭得眼泪鼻涕一道又一道。
女儿月月在门外早听见了屋里父母的对话,一下子推门进来,说:“大,那你也要去坐三年牢吗?”
赵四看看女儿,一把拉过来,揽在怀里:“恐怕还不止三年,大(爹)还有瞒产私分那一宗罪呢。”
才十七岁的 月月不言语,也不哭。
这天黄昏,赵四家突然来个人,是公社邮政所的老所长陈玉生,他骑着那个挂着绿色邮包的自行车。
赵四立在大门口,有些吃惊地说:“日怪,甚时候大所长也亲自送开报刊啦?叫那些念书娃娃们捎回来不就行啦?”
陈所长哈哈一笑:“听说你家可有个好闺女呢,我就想做回大媒,也想吃个猪头呀。”
赵四将陈所长让进屋,接过陈所长已经递过来的纸烟,说:“老陈你是开玩笑吧,我家月月,十七岁还不满,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呢。”
老陈划着火柴,先给赵四点了,才自己也点上,在炕沿上大大方方地坐下,抽了几口,才望着赵四:“十七还小啊?可不小啦,我结婚时,你嫂子才十五,十六就生娃啦。”
月月提着一箩筐土豆,从外边回来,看到家中有客,只抬头向客人笑了笑,掉头就出去了。
老陈虽只看了这么一眼,就说:“好闺女,好闺女,看那眉眉眼眼,身材条子,真是个有福气的小美人,啊呀,说一句灰话,肯定你两口子当年是点上灯灯做的。”
赵四摇着头:“看老陈你说的,一个打猪喂狗的农村女娃子,连中学都没念上,能有甚福气。”
老陈:“我说有福气,就是有福气,信不信,我今天就把这福气给你家带来啦。”
上灯了,赵四唤月月:“熬上一壶茶。”
月月麻利地抱柴,生火。
坐在炕头拉话的两个大男人,却迟迟不见茶上来,赵四再喊月月,连月月的影子也不见了,再看炉膛内,一炉柴火,已经着下去,茶壶扔在灶台一角,连凉水都没有。
赵四骂:“这鬼女子,就不能提说亲的事儿,一听就恼。”
老陈哈哈笑了:“好人来了熬一壶茶,灰媒人来了水瓮沿上趴。这闺女是害羞呢。”
原来,这个邮政所长,他今天亲自登赵四家门,果真不是为了送报刊,他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他真的是说媒来了。本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就说月月,这两年,也不是没有媒人上门,可是,这回,让赵四怎么也没想到,他惊得差点儿跌下炕沿下,老陈提亲的人家,竟然就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大魁!
老陈继续说:“能和刘主任家攀上亲,这还不是天大的福气吗!”
赵四被这事儿给震惊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老婆,倚在灶台上问:“这刘主任家几个娃?”
老陈说:“两个,一儿一女,闺女还在念书,这小子中学毕业。”
老婆又问:“有工作没?”
老陈:“暂时待业,可人家是城镇户口,吃商品粮,找工作,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直到送邮政所长出门,赵四才突然问:“刘主任不是开会去了么,就回来啦?”
老陈:“没回来。”
赵四:“那……你今天这……”
老陈:“噢,是刘主任老婆,常去邮政所拉话,是她安顿我的,让我给她儿子物色一个对象。这事儿,已很久了,对,去年就给我说了,我也是,一直想不起个合适的,今天早晨,才一下子想起你家,好像有个闺女。今天,这也不算正式说媒,先来与兄弟探个话口口。”
老陈推着车子,消失在夜幕中。
这夜,赵四一夜没睡,在黑暗中几次起来,趴在枕头畔上吸烟。
第二天吃过早饭,赵四就去找老队长张大。一进门,赵四就说:“找关系找关系,你叫我们找关系,天上地下都找不着,没想到,这关系倒自己找上门来啦!”接下,他坐在凳子上,一股脑儿把昨天黄昏邮政所长陈玉生上门提亲的事儿讲了一遍。
“真的?”听得张大也吃了一惊。
“顶头儿女亲家,天底下还有比这扛硬的关系了吧!”赵四似笑非笑。
“搁着。”张大伸出右手,止住赵四,一只旱烟锅在烟口袋里捣鼓了半天,才装好,擦火点着,叭——叭——地抽,直到把一锅烟抽完,在坑塄上磕掉,才抬起头来,用烟杆指着赵四,说:“我咋听咋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劲儿啊。”
“咋不对劲儿?”这回,是赵四反问张大。
老队长在炕塄上敲着烟袋锅,说:“这事儿也太巧了吧,你赵四犯下错,犯到了他公社主任手里,吉凶不定,邮政所长偏偏这个时候,上门说媒,又是给他儿子提亲。只要还能数见三十六眼窗格子的人,都该明白,这是咋回事吧。”
赵四:“老队长,你是说,这是人家给咱设的一个圈套?”
张大:“说难听点儿,这就是他姓刘的依仗手中的权力,假公济私,欺男霸女!”
赵四低头,手摸着自个儿的膝盖,说:“我要答应了,把女儿月月给了他刘家,一好百好,什么开荒种黑地,瞒产私分,都不是事儿,都由他姓刘的一屁股压了,我要不答应,那,就公事公办。”
张大:“就这!”
赵四:“这不是仗势欺人么!”
张大:“你说,邮政所那个老陈,是受主任老婆的托付,才登门,这话,你也相信?”
赵四蓦然有些愤怒了:“我家月月,今年才刚刚十七,就算你来提亲,你也得……总得把我们当人看了哇,不能仗势欺人趁火打劫吧!”
张大:“没错儿,女大百家求,管你是谁家,人家女儿,要嫁的是人,谁知道他姓刘的那个儿子,究竟是个狐子还是狼。”
赵四:“对呀,老陈他只说了个高中毕业,正在待业,别的,再甚也没有说呀。”
张大送赵四出来时,又摇着头说:“咱可实在没见过,也不知道这刘主任的儿子,到底是个甚样儿,不过,就凭要找一个农村女子这一点来看,就实在有点儿蹊跷,弄不好,这小子可敢是个残疾……不正常的人呢。”
赵四回家,又把张大的话与老婆学说了一遍,女人听了,也一下子愣怔。
会计和保管前后脚进门,他们都已知道,昨天邮政所长来赵队长家的事。
赵四老婆又赶紧熬了一壶茶,和三只碗往小炕桌上一放,抓起躺柜顶上的一个瓶子,出门去了。
听过赵四讲说前后原委,会计喜得一拍桌子,把茶碗都翻了。
“这才真真是正想上天,遇了个龙抓。”会计哈哈大笑。
保管也說:“只要你们这门亲能结成,咱全西梁生产队,就算逃过了一劫。”
赵四的眉头,却蹙着,冷笑着:“是福是祸,怕是还不好说呢。”
果不其然,等会计保管在赵四家团了一上午,终于散了,赵四老婆也提着一瓶煤油,从供销社回来了。她是借到公社供销社打灯油的名,去向供销社她熟识的一个女售货员,打探刘大魁儿子的消息去了。
赵四觉得这还不错,自己的女人,省得为她的男人分忧,就笑着问:“咋样儿?”
老婆操起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说:“咱家月月,就是养了老闺女,也绝不能嫁给他刘家。”
接着,就把从女售货员那里打探到的关于刘家儿子的事儿,全抖了出来。原来,这刘大魁确实是一儿一女,女儿长得像朵花,又聪明又讨人喜,读书也是尖子,可这个儿子,却是个拐子,一条腿小儿麻痹,走路,架着个拐,一步划一个大圈子。
赵四想起早上张大的话,就叹:“老队长简直料事如神啊。”
老婆说:“这是个残疾人,也可怜,谁家摊上这么个娃娃,也会愁死人。”
这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灯下,围着小炕桌吃饭,女儿月月正好坐在赵四对面,赵四还是第一次仔细看着女儿。
月月身子骨虽然还单薄,如还未抽穗扬花的玉米苗子,却匀匀称称,一头有些黄的头发,一张瓜子小脸,一口嫩玉米粒的白牙,嘴角有点倔强,却很喜人。
月月正操着一双筷子,吃蒸山药蛋,朦胧的灯光下,头发圈儿散着一圈儿金边,目光冉冉转动。
赵四叫老婆拿出家中仅有的半瓶烧酒,倒满一杯,一个人喝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心里,却想起女儿的种种:
三岁还是五岁时,有天吃饭时,这孩子突然问:我是从哪来的?两口子互相看看,笑。月月才不罢休:我到底是从哪来的?当妈的只好说:你问你大(爹),他说:还是问你妈哇。这孩子说:你们不说,我就不吃饭。果真,就把手里碗,推开。没办法,他就敷衍:从树上结下来的。孩子半信半疑,就又看她妈,她妈也说:真的,就是从树上结下来的。过几天,孩子又问:我是从哪棵树上结下来的?他们只好哄孩子:就是咱家房后西边的黄榆树。于是,这孩子常常站在那棵黄榆树下发呆,终于有一天,也是吃饭时,孩子认真地对他们说:大大妈妈,你们哄我,我不是从房后那棵黄榆树上结下来的……
十二岁那年,家里刚捉回不久的一只小猪娃,不知怎就掉进了院外土坎下的一只大瓮里,大瓮里有多半瓮水,猪娃在里边呼噜呼噜,大人不在,几个娃娃们一时不知该咋办,哥哥主张爬上去往出捞,又人小够不着,月月却跑来,把趴在瓮沿的哥哥一把揪下,吼着几个娃娃一齐用力把瓮推倒,才救了猪娃……
前几年,家里穷,实在交不起三个孩子的学杂费,老两口正在发愁,已经走在上学路上的月月,突然,又踅回来了,把书包往炕上一丢,说:我不上学了。说着,就提起个箩筐,出门挖猪菜去了……
月月从十五岁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农业劳动,是生产队最小的“小社员”,工分开始是半工,一天记全劳力工分的一半,力气虽然还不足,却干啥是啥,做甚像甚。从去年大家就说,月月应按一个妇女工记了,身为生产队长的爹不同意,月月当着众人就与他争辩:我哪一点做得比成年妇女们少?
…………
做父亲的,越想,越鼻子发酸,越想,越伤心……以至,一个人,落下泪来。
当夜,赵四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天起来,他先把生产队几个头头脑脑,还有老队长张大,都叫到生产队队部,开了个会,后晌,就背起铺盖,一个人去了公社。
就在赵四即将到了公社时,顶头,与自己的女儿月月相遇。
“大,你这是做甚去呀?”女儿拦住父亲问。
赵四:“你去哪儿啦?”
月月冲父亲笑笑:“回哇,你和咱生产队那事儿,都没事儿啦。”
这天夜里,全西梁生产队,家家户户,都吹灯睡了,只有生产队长赵四家的纸格窗,还透着亮。
煤油灯的灯头,越来越小,突然,火光跳了一下,就暗了下去。
一直坐在炕沿的月月麻利地跳下地角,从躺柜顶上抓起煤油瓶子,给灯盏里加油。
灯点又啪啪爆了两响,胖大。
赵四紧锁着眉头的糙脸,也在灯光下重又显现。
赵四的旱烟锅,又在旱烟袋里挖抓着,挖抓着,头却向一边仄过去,再仄过去:“……我……我咋就不明白,你……你小小个人,一个女娃娃,咋就生下这么大个胆子?!”
月月的脸,侧着,在灯光下,像一牙半月,头发上,还罩着一个金边。她低垂下眼,轻声缓气地说:“大大你不是常说一句:有奈出在无奈,赤脚片子跑到佘太,谁让咱摊上这事了么。”
赵四两只眼睛睁得牛大:“闺女,那……那可是个……拐子啊!你总不能,睁着两只眼睛,往那大红崖下跳啊!啊?”
月月启齿一笑:“大大,咋就肯定我是睁着眼睛跳红崖呢,天底下,有残疾的人,哪里没有?就不是人啦?就不该成家,都断子绝孙啦?再说,看人,不能光看表面,就好比那山药开花,地里花开最好的,秋天,结下的山药蛋,不一定就好。”
炕里,一直躺着的赵四老婆,突然,又长吁短叹,哼哼唧唧起来。
月月又跳起来,从灶台上拿了擀面杖,说:“别气啦,妈,实在难受,我再给您擀擀背。”
…………
就这样,月月自作主张,把自己应许给了公社刘主任家的那个残疾儿子。
这年,又是一个大灾年,第二年春上,公社有的生产队还饿死了人,西梁生产队的人想想都后怕,都说:“多亏月月……”
月月满十八岁,就出嫁了。
公社的干部家属房,就在我们学校的西边,公公全家是吃商品粮的干部人家,月月是新儿媳妇,当然,也就不再参加农业劳动,她就在家属房前边的荒草乱砂石地上,开出五畦菜园。
月月在这五畦地上,种上白菜、萝卜、柿子、黄瓜、茄子、豆角……还在畦外垄上,栽了两行葱蒜。
三天兩头,我们都看见月月瘦小的身子,挑着两只大白铁皮水桶,吱扭吱扭去学校后的井上挑水。
那五畦菜园,一天天青葱繁茂,月月先是锄草,后是立架。终于白菜欢天,萝卜喜地,柿子青黄,豆角成串,黄瓜茄子比个儿引得蜂飞蝶舞,燕子低飞,连花喜鹊也站在树上夸奖。
一次,月月正在弯腰拔草,望见了放学背着书包走过的我,就直起腰将我召唤过去,我由衷地赞叹:“月月姐,你这菜园比花园还好看!”
月月露出她的一口整洁的白牙,笑了,伸手就摘下两只黄柿子一条嫩黄瓜,塞到我的手里。
都说月月的男人,除了腿上的毛病,其实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月月,比对亲妹子还亲,只是成天钻在家里,不大见人,据说他在研究半导体,还正在研制一台不用牛拉不用马拽不用烧油不用发电也能永远产生动力的“永动机”。
月月一肚子生下一对“龙凤胎”,那年秋天,婆婆却中风瘫下了。
月月日日夜夜,就伺候婆婆,饲育儿女,还要照顾公公丈夫。至于那五畦菜园,非但没有荒芜,而且一年比一年弄得更好。
刘大魁贵为公社主任,却常常爱喝上两杯,二两酒下肚,就红着脸(有时连两眼也红)嘴上就要说:“我们老刘家,不知是哪辈子积下了阴德,能娶回月月这么好一个儿媳妇,给我们老刘家顶着天呢!”
那时,我已上了初中。一天,在学校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中国古代神话《女娲补天》,我听着,听着,脑子里却想起我们生产队的月月,觉得月月就是女娲,女娲就是月月……
扫帚记
羊儿在山坡吃草。
身为羊倌的父亲,也没闲着,他一边关照着羊群,一边在山坡上寻草。
这是一种什么草?我们叫不出名儿,以前,从来也没人多看它几眼,一簇一簇,又高又直,要叶没叶,要枝没枝,羊不吃,牛不啃,到了秋冬,由浅绿变成了米黄,像一根根细铜丝,直竖竖立着,在寒风中摇曳、抖瑟。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父亲盯上了它,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沙垄竹。
用沙垄竹扎扫帚,自父亲始。他是怎样产生这个想法?或者创意的?同样不得而知,只记得,有一天,家里突然多了一把扫帚,就是用这种沙垄竹的草扎成,父亲和颜悦色,让我们每个人,都试一试。
我们这里人家所用的扫帚,一般分三种,小的,扫炕用,是用糜子穗头扎的,叫笤帚;中的,扫地和门前台阶的,是用高粱穗头扎成,叫小扫帚;还有一种大的,由人直立操着,打扫场院,用一种芨芨草扎的,叫大扫帚。父亲新发明的,是用沙垄竹扎的小扫帚。用它来打扫地面或台阶,确确实实要比那用高粱穗头扎的好用得多,首先,这种草扎的扫帚头,再配一个木柄,就比以前的小扫帚,长了一些,打扫时,不用过分弯腰,其次,这扫帚头,是圆的,每扫一下,面积大,扫地快,且沙垄竹的弹性韧性比高粱穗好,不容易损坏。
我们每个人,都试过了,用过了,也就把它撂下了,毕竟,再好,它也就是一把扫帚。
谁知,自此,父亲却一下子忙了起来。早晨,匆匆吃过饭,他就拿一把磨得锋利的斧头,走了,一直到羊出坡时分,才挟着几根或十几根鞭杆粗细的、长长短短的木头棍子回来。黄昏,羊回圈,他的身上,总是背着一捆捆的,由他在山野采来的沙垄竹。
一天放学,我们经过公社的铁匠铺,经不住那叮叮当当声音的诱惑,又拐进去看打铁,铁匠刘武用一个铁钳子,从炉口夹起一个袖圈一般粗细大小,红红的铁圈子,举到我面前,劈头问我:“知道你大要这些铁圈子,做甚呀?”我略一愣怔,就明白了,回答说:“栽扫帚么。”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这些天为啥上天入地,搜寻每一件带铁的破烂。还一再嘱咐我们:“以后,再不要往收购站卖铁,碰到有铁的东西,千万捡回来。”
沙垄竹、木柄、铁圈子,再加点麻和麻线,扎一把小扫帚的材料已齐备,于是,在每天放羊归来,在那些漫长的冬夜,在家里炕头地角的油灯下,父亲的制作开始了。
——那些从山野采回来的沙垄竹,要重新整理过,去除短的、折的,截去毛根,将一头截齐,一小把一小把扎好。为了增加柔韧性,再在烧开的大铁锅内灶一下。
——那些找回来的木头棍子,也要锯成等长,且剥去树皮,去除疤节,将一头削细削尖。
——只有铁匠铺拿回来的那些铁圈子,不用再弄,取几个摆在那儿即可。
——还得一些麻筋(从麻秆上破下来的)及由母亲搓好的麻线。
父亲选择好做扫帚所需的沙垄竹,堆放在炕角,然后,往自个腰上系了根麻绳,面前扯出比自个儿坐着伸出的双腿稍短一截,顶端再拴好一根横的短棒的绳子,将选择好的沙垄竹的一头,用绳子绕两卷,两脚蹬在那短棒两端,他背向后仰,腿往前蹬,将沙垄竹勒紧、再勒紧,直到将铁圈子正好套进,紧紧地箍住……就这样,一把扫帚头,就如一支毛笔头,制作出来了。紧接着再做第二个、第三个……
父亲工作的时候,不时,需要身边有个帮手,于是,我和弟妹们,就在一边帮忙或添乱。
当时,让我们奇怪的是,每当他于夜间制作这些扫帚头时,家里都要关门闭户,还要把三十六眼纸糊窗格下嵌的那块玻璃也堵上,仿佛在做一件非常秘密的事儿。
第二天起来,一一查检了做好的扫帚头,把早准备好的木把子的尖头,插准在铁圈箍紧的沙垄竹中间,然后,竖起来,在一个大木头墩子上,一下一下地墩,墩到恰到好处,再往木柄和扫帚头接口处绕几圈儿麻皮,一把小扫帚,就算栽好了。
最后一道工序,就简单多了,在扫帚头的中端,扎两道麻线,将扫帚散开的顶端,用刀截整齐。
那天,班上轮到我值日,散学后打扫教室时,班主任老师来了,发了两把新扫帚。我一看,这不就是父亲栽的沙垄竹小扫帚?
原来,在生产队当羊倌的父亲,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用这山野无人问津的沙垄竹,栽小扫帚,成本仅仅是那点儿铁和麻,可谓一本万利。父亲一定为此窃喜。
很快,我就发现,不止我们教室,别的年级教室,甚至连校长老师们的办公室,都用上了父亲的这种沙垄竹小扫帚,人们都说,它比以前的高粱秸穗扫帚,要好使得多,寿命也长。
凭着父亲的这个扫帚,我们这个号称“拉破窝”的六口之家,连家庭里的空气,也一下子与以前不同。母亲不再唉声叹气,更不哭鼻抺眼了,父亲的脾气,也比从前一下子好了许多,一冬天也没再和母亲吵嘴,更不用说打架了。至于我们几个,本来就不太懂事,只是肚子实在太饿了,才哭才闹,如今,隔三差五,父亲就从公社供销社买回几条麻花、几个饼子,能吃上麻花饼子的娃娃,还不是高兴得一蹦三尺!
最幸福喜乐的是这年的过年,腊月,父亲真正置办了回年货,给妈妈和我们几个换了新衣,买了鞭炮麻雷,最让我们兴奋的是,还买了一套《智取威虎山》的新年画。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灯下包了大肉饺子,一顿没吃完,还往南凉房里藏了两箅子。
父亲在院中央垒了三尺多高的旺火堆,还专门制作了一个顶端绑了松柏枝叶的大灯竿,把灯笼挂得比屋顶还高。
正月起来,父亲白天放羊,从山野采沙垄竹,晚上归来,在灯下扎扫帚。
这年,不止我们学校,连公社、供销社、农机站、信用社、卫生院,甚至公社主任的办公室,都在使用父亲的小扫帚。
可气的是,父亲把我和弟弟滚的铁环,也拿去铁匠铺,让刘武熔成铁水,打成了栽扫帚用的小铁圈。
随着销路的打开,父亲的野心,也迅速膨胀,他甚至背着几十把小扫帚,穿梁绕峁,爬山跳沟,去了几回东边四十里外黄甫川里的沙镇,每次去时,背的是扫帚,归来,揣的是人民币,还要买些以前连看都不敢看的东西。
不知是谁,给父亲起了个外号:扫帚张。父亲不仅欣然领受,一度甚至甚为得意。
父亲给生产队放了多年羊,是个老羊倌,如今却因卖了两年扫帚而出名,一下子成了“扫帚张”,这怎么可以?最先担心的是母亲,她曾对父亲说:“树大招风,你还是给咱称把住些吧。”父亲早已被他的成功,冲昏了头脑,直着脖梗子,说:“沙垄竹是野的,扫帚是我栽的,一没偷,二没抢,我凭辛苦挣两个钱,怕个球?”母亲说:“咱本来是个破落户,如今……人家看着哪有不眼红的!”
母亲忧虑得有理,不说大人们,就我们学校那些同学,每次看到父亲背着扫帚出现在校园,就当着我的面起哄,甚至还编出几句顺口溜:“扫帚张,卖扫帚,卖了扫帚买麻花,麻花咬得咯嘣嘣,再给老婆买盒搽脸油。”实在不知为什么,我最怕父亲来学校卖扫帚,一次,父亲又来了,卖了扫帚,还趴在教室的窗外,敲玻璃,我只好举手出去,父亲真的给我递过来一条麻花。我没接,还第一次对他发火:“谁让你……就不能上别处卖去?”那一瞬,父亲怔住了,我一扭头回了教室,父亲在窗外立了好一会儿,才踽踽离开,下课后,有同学就笑我:“你大没给你买麻花?”我操起凳子,就向他头上砸去,幸亏班长拉了他一把……
本来,那时,在生产队,甚至全人民公社,社员们过的日子,都差不多,迎头碰见不用问,你家吃甚我吃甚,只有生产队那些劳力多劳力壮的人家,才常常要表现出一点点优越感,现在,一个破落户,突然过得比他们好了,这怎么成?那时是穷,可是,要穷,大家都穷才是啊。
生产队长终于在一天夜里,挟着个旱烟袋,上我家来了。
生产队长一个劲地敲大门,还扯着嗓子喊父亲的名字,父亲手忙脚乱,把正在扎的扫帚往起收拾,半天,才出去开门。
队长说:“你就是不关门闭户,我也不会偷了你的手艺,去卖扫帚。”
队长说着,自个儿一抬脚,一欠屁股,在炕沿上坐了。
父亲赶忙拿出一盒“凯歌”牌纸烟,抽出一根,给队长递上。
队长只瞅了一眼,放下了,拿出自己的旱烟袋,装了一锅点上,吐着烟,也吐出来了一句话:“我可抽不起,别抽上一两颗,抽上瘾了,那就坏了。”
父亲不好意思自己抽,又把烟装回去,也拿起旱煙袋。
队长早已看到炕角那边正在扎的一把扫帚,用眼角瞥了眼问:“你这扫帚,听说卖得不错?”
父亲怔征:“是……连沙镇上的机关都要与我订货。”
队长吸了几口气,分明地说:“搁住哇,搁住哇!”
父亲大概没听明白,说:“一个人,再日能,只长着两只手,实在忙不过来啊!”
队长终于把他今天来的意思全吐了出来:“这个沙垄竹,是你放羊采的,这些木头把子,也是你自个儿砍来的,这些铁圈子,虽说是铁匠刘武打的,可你还得给人家工钱……你弄这个扫帚,也是你自己扎的,弄好了,还是你自己背上去卖的,是不是?”
父亲一口答应:“可不是么,都是我一个人闹的。”
“错!”队长将烟锅往炕沿石上一磕,双眼盯着父亲:“首先,你该知道,你到底是做甚的?你是一个放羊的,西梁生产队的羊倌,人民公社的社员,你并不是做扫帚卖扫帚的匠人,更不是什么扫帚王呀扫帚张;第二,就说这沙垄竹,好坏,它也是长在生产队的山坡野地上,是人民公社公有的,你那些扫帚把子,也都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你自家又有几棵树,你敢说都是自家树上砍来的?”
父亲不高兴了,分辩起来:“那沙垄竹,是野地里的,公家的,可羊不吃牛不啃,那些木头把子,也是我到处搜寻,我又没去公家林子里砍过一根!要是砍过哪怕一根,你……你们想把我咋就咋。”
反驳完第二条,父亲才想起第一条,就冷笑着说:“我是放羊的,还是个老羊倌呢,谁要敢说咱生产队这四群羊,我这一群放得不如哪个,我……我头朝下走三年!”
夜已深,队长起身,指着父亲:“今天我来,给你说这些话,也是早点儿来给你小子提个醒,除开我是队长,我还是个长辈呢,现在,对你卖扫帚这件事,有意见的人,多了,我是怕哪天,人家又要给你上纲上线呢,到那时,怕是你小子后悔也迟了。”
父亲不服,也不信,自己把羊群放得好好的,只是顺便凭点小手艺,栽几把小扫帚,又能犯下什么王法!
父亲放羊时,仍带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小镰刀,在山坡野洼寻找沙垄竹,割沙垄竹,这天,他正趴在一面陡立的砒砂岩坡上割沙垄竹,恰叫爷爷看见了,就骂他:“都三十大几四十岁的人啦,还看不开,人家眼红得眼里都快往出滴血呀,你还不收手,睁上眼睛往红崖下跳呀?!”
黑夜,父亲回来,很不平地说:“连老头子也骂我,我还用卖扫帚的钱给他买过一顶帽子呢。”
母亲叹气,说:“队长说的是大道理,老头子讲的那是人性,你还是罢手哇,穷安然穷安然,反正大家都一样穷,还是安然点儿过日子哇。”
无奈,父亲已经从这小扫帚上尝到了甜头,凭这把小扫帚甚至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他又如何能听进队长爷爷母亲们的劝阻。他仍然我行我素,乐此不疲,白天放羊时割沙垄竹,晚上回来扎扫帚,十天半月就背着扫帚去卖,要么去公社,要么走几十里路外的沙镇。
这年冬天,正在父亲筹划再过一个好年时,全国上下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资本主义思想回潮,全公社抓典型,第一个抓的就是他。用生产队里人们的话讲,父亲真真是自己撞在了枪口上。
父亲隔三差五叫民兵带走,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批判会。
在全公社的一次批判会上,父亲戴了顶高高的纸帽子,站在戏台口上,九十度大弯腰,批判的人还给他的脖子上挂了个装了水的水桶,系水桶的是细米铁丝,铁丝都勒进了他的脖颈里。更有我们学校高年级一位小将,登台发言,用了这么一句:要把张XX这类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道路分子,扫入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批斗会结束,父亲咽不下这口气,仍旧割沙垄竹,仍旧栽他的扫帚,大家骂他:“要钱不要命啦。”他大口地往地上吐着口水,说:“我栽扫帚,不卖,自己使呀也不能?”
就在那年冬天,父亲放羊,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奇事。
那两天,是入冬以来出奇的好天,连下过的第一场雪,都消得干干净净,结了冰的井口、小溪,白天里又消融开来,蓝天一尘不染,太阳暖暖地照着。
父亲和他的羊群在我家门前不远的一处长满柠条的沙峁上放着。
就在后晌时分,正在梁上的羊群,突然骚动起来,头羊向崖畔上冲去,第二只,第三只……羊们接二连三地冲向崖畔,从一处高崖上,纵身跳跃而下……
父亲先是一怔,赶忙举着放羊铲冲过去,左右阻拦。
结果,一群羊中,还是有十三只,跳下了崖……
十三只羊,五死五伤,只有三只,落在了下边不结实的拦洪大坝的冰水里,父亲纵身跃入冰水中,将那三只羊拼命一一捞起,自己却差点上不来,幸亏有看见的人及时赶到。
父亲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躺了七天,瞪着眼睛,不知他到底想了些什么。
这次羊群集体跳崖事件,惊动了公社、旗里、盟里,前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最后也没有一个真正的结论,倒是公社的一些老人说,羊群就是这样儿,集体性强,一个做甚,全体做甚……
父亲遇到了这事儿,算他倒霉,也算他幸运,既没定他是破坏生产队的羊群,也没表彰他奋不顾身抢救公社羊群。
父亲从卫生院出院后,断然结束了他十多年的羊倌生涯。
扫帚,当然一把也不做了。
他做好的几十只扫帚,就丢到院子东边一孔破窑里,家里需要时,就去拿一把。
这些扫帚,我们使用了好多年……
【作者简介】张秉毅,祖籍山西河曲县,供职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小说和电影剧本创作。小说代表作有《黄土高坡》《旧乡》,电影剧本代表作《牛女》《漫瀚调》《回鄉种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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