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梦牛

情诗

黄河东流去。

　　我看着黄河东流去。

　　我看着山峦一再挽留，甚至恳求，

　　但黄河依然东流去。

　　结局早已注定。九曲回肠

　　如同一种别样的悲壮。

　　这多么像你我之间的关系：

　　我用一再的挽留成就你的决绝。

　　我看着你奔向大海。

　　奔向死亡。

　　我看着你用死亡染黄了一片海。

一念微尘

早晨

　　在公交站牌下等车的时候

　　双眼突然涌出泪水。那一刻

　　清风温柔，尘埃不起

　　我心中并无悲伤或欢喜之情

　　为什么会流泪呢？这让我诧异

　　哎，这个问题思考不得

　　一思考，我心中便有一念微尘

　　连累两滴水，无端地

　　生出悲喜

无足轻重

我悲伤：法桐逼死了椿树、柳树和槐树

　　我欢喜：红绿灯进化出了爱心形状

　　别问我到底想说什么，反正

　　在这日新月异的人间

　　我有茫茫心思，爱恨不定

　　多么无足轻重——我的欢喜和悲伤

　　像一片叶子在森林里摇晃

我从小就见惯了死亡

我从小就见惯了死亡

　　家住土地庙旁，村庄太小

　　我总是先于土地公公

　　接到死亡的消息。每次出殡前

　　孝子们跪在庙前

　　白花花一片，仿佛三月杏花开放

　　我知道，这小小的土地庙

　　只允许灵魂进入的土地庙，是那些逝者

　　辗转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人鬼殊途，他们似河流潜入地下

　　但未必就消失了。在一片

　　似悲似喜的哭声中

　　我坐在门前，想象着另一个世界

　　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眼前浮现的，却尽是那些人间的面容

有一次

我喜欢做梦。

　　尤其是荒诞不经的梦。

　　诚如古斯塔夫·勒庞所言：“有时不真实的东西

　　比真实的东西包含更多的真理。”

　　有一次，从梦中醒来我哭了——

　　唉，在梦中我那么贪生怕死，

　　可耻地背叛了自己。

水

雪在夜里落下的时候

　　父亲，已安息在故乡新鲜的泥土下

　　一场雪，落下，又消融，会很快

　　仿佛人生

　　但我知道，雪不会真正消失

　　它只是转化为水，又融入万物

　　生生不息。这宇宙的奥秘

　　使我相信：父亲将以新的形态

　　继续他的存在。也许

　　明天，父亲又进入我的身体

　　他是水，也是空气

圣餐

现在，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

　　他人即我，我即他人，很多时候我们无法被区分

　　现在，我的一颗心比以前温柔多了

　　但我仍然不得不对我，和梦中的我

　　心怀警惕——

　　有一次，我在梦里侮辱了一个人

　　却在梦醒之后，流出了被侮辱者的泪

　　滚烫而真切的泪

　　作为施辱者，我和那被辱者一样

　　领受了同样的伤害，就像领取了

　　同一份圣餐

黄昏之诗

我看到的晚霞

　　有不可一世之美。

　　孩子们在小区的绿地上

　　嬉戏，笑声里含着秋日

　　充沛的糖分。

　　站在十一楼露天阳台上

　　我听任渐凉的秋风，一遍又一遍

　　吹去中年的倦容。

　　请原谅，我对眼前这些平凡的事物

　　依然着迷，依然出神——

　　时间啊，你若爱我

　　就请顺便爱上它们。

很多时候

很多时候，我们也这样欺骗自己

　　对同类的遭遇

　　选择了视而不见

　　仿佛他者的死与自己的生

　　远隔千里万里：在菜市场

　　我们看到

　　几只芦花鸡，安静地啄食，啄食

　　在笼子旁的大红桶里

　　传出的沉闷的鼓点声中

　　桶里

　　刚才也是笼中的一只

　　被卖鸡人割颈，放血，扔了进去

　　扑腾，扑腾，正做垂死挣扎

　　此刻生与死的距离

　　大约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