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糊”,当地方言就是疯癫痴狂的意思。可是,他戴宽檐铜盆帽,穿灰色对襟长衫,足踏芒鞋,面容白皙,慈眉善目,气定神闲,哪有半点“大糊”样? 而且,他写字,一落笔,就有人惊呼“老梅!”老梅是谁?梅调鼎!那是清代著名书法家,“浙东”书风开创者。“老梅”不好学,因其终身布衣,隐逸乡间,书法亦空灵旷达。而这位范大糊学梅调鼎,形似神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现在,有些人家还珍藏着祖上留下的范大糊开的方子,方子固然有用,更主要的是字好。
难道是身为杏林中人的他给人家看病浑浑噩噩,开错了方得了这诨号?非也!那时候的人,如果家里老人患病,临终前未请“范大糊”看过的,邻居们就视为大不孝。因为,“范大糊”看不了的病,那才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要说范大糊的医术,那可真有些玄乎。当年,甬上一风雅之士,伏天,人家大汗淋漓,他盖着被子還瑟瑟发抖。看了好几个医生,就是看不好。范大糊上门,主人命端上“香露茶”。那是上好的碧螺春沏的茶。“好茶!”范大糊一边品茶,一边饶有兴趣地问起“香露茶”的由来。“每年荷花盛开的时候,每晚,将茶叶放在荷叶中,第二天早上再收起来。经露四十九日,晾干,秘藏,此后就能天天享用了。”此君面呈得意之色。范大糊即刻就拉下脸,严厉地说:“这茶你是不能喝了。”他开出 “蜀漆散”,就蜀漆、云母、龙骨三味药材。回去后,又让人送来几斤向日葵籽。“每天嗑瓜子,细嚼慢咽。”半月后,这人病就好了。有人问,他说“香露茶”饮久了,寒气郁结。而葵花向阳,以阳来克“阴寒”。
要说范大糊不懂人情世故,狷狂,那就更不是了。他望闻问切,对病对人都明察秋毫。一次,一位富户请他去看病。富户家有刁妇,经常使性子,一次,跟丈夫吵了几句,就“病”在床上不吃不喝,一言不发。范大糊一看此妇面色红润,舌苔正常,可眉宇间一股怨气,知道是诈病。当即开出奇方:灌“人中黄”(过滤粪水)!妇人闻言一跃而起,破口大骂。范大糊则哈哈大笑。“你诈病,我就诈医。”
清末民初,甬城街上经常有这么一景: 范大糊坐风凉轿上,三个轿夫抬轿子,一路疾奔。三人怎么抬呢?其实还是两个。一个在一旁跟跑。一段路后,他就接替两个中体力不支的。这样更换,速度自然就快。范大糊这时一点不犯糊,他不是耍排场,他是去救命的。他坐诊,其他中医挂号六角,他收四角。但如果出诊,就收得比别人高得多。“门诊之人,亦贫病者为多,出诊则多殷实之家。既出诊所费甚伙,倘非富有,断不会有如此排场。”他说。很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如遇上急病,有人来请,即使寒冬腊月,半夜三更,他都会掀开热被窝,披衣出诊。每年年关,一些药店都要到范大糊这里结账,因为,有些穷苦之人,他给了药方,让他们凭他的方子到药店免费撮药,最后他给结账。
一次,张宗昌因事路过宁波。这张昌宗是著名的“三多”“三不知”将军。即不知道自己兵有多少,钱有多少,姨太太有多少。酷夏,这蛮汉暑湿内陷,请范大糊去看病。范仅开三味药:升麻、苍术、荷叶,而且案语简短。这使“多多益善”的大军阀很不悦。“用药如用兵,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在多,乌合之众,虽多何用?治病亦然,贵在辨证明,用药精耳!”范大糊面无惧色,侃侃而谈。后来,药到病除,张宗昌倒也不为难他。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范大糊每年都会把这副对联重写一遍,贴在自己的诊所前。
范大糊原名范文甫。平时好读书,勤出诊,但著述不多,生平资料也甚少。甚至,地方上好多人知道“范大糊”,却不知道他的真名。多少年后,有文史专家查阅地方志。一查,恍然大悟,范大糊名叫范文甫。原来,范文甫家境殷实,二十岁时就中了秀才,列为贡生。但是,因生性耿直,得罪学中权贵。“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从此,绝意仕进,攻读中医四大经典,专事岐黄术。他给自己取号“古狂生”。原来,这“范大糊”的外号根源还在他自己这里。
【作者简介】赵淑萍,作家,文艺评论家,宁波市作协评论创委会副主任,海曙区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等多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权威选本。出版《永远的紫茉莉》;散文集《自然之声》《坐看云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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