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澹然居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4435
1

  阳春三月,花草树木透出绿芽儿,山桃花早开了,一簇簇一团团竞相开放,把一面浮山装点得摇曳生姿,少不了游人前来踏青赏花。有人从山上下来,在浮水河面涓涓细流上跳跃着,穿过宽阔的河床,顺小道上来,到吴可家的小院子里讨水喝。小院子在浮水河这边,相对巍峨大气的浮山,这里更像一只小土包。土包上三十几户人家,老旧房屋连成片,破败不堪,只有吴可老两口住的小院子单独开来,红砖房子红砖院墙,砖缝新勾过水泥灰,漂亮整洁,临河而立。

  赏花人说,在荆棘丛生怪石嶙峋的山道花丛间走,能看到山桃花瓣粉嫩的红色,怎么到这边了,远远望去,却是漫山遍野的乳白色?一棵棵山桃像被白纱罩了,雾一样迷茫。吴可的老伴儿劳祖仪就会热情解释说,稍晚了两天,花开败了,赏花要趁时,前两天来,这边看去,还清清浅浅一片粉红呢!劳祖仪那副样子,怪替游人惋惜的。

  在自家后花园的小石桌上,劳祖仪给讨水的人一人倒一碗菊花茶,每碗再放几颗冰糖,看着讨水的人喝得惬意,劳祖仪拎着装水的陶罐站在一旁,笑意盈盈,很满足的样子。

  来讨水喝的人中有风物雅量者,就着菊花茶,摸着光下巴,吟得:阳春三月信步来,浮山桃花遍地开;不见桃红和柳绿,时疑杏花恣意白。

  大家听了,齐刷刷望一眼隔河的野桃花,皆拍手称赞,吟得好!吟诗之人也不自谦,满脸放光,飘然受之。

  劳祖仪也连声说好,回头招呼老伴儿吴可,看见没,春风入心扉,好茶逗诗情呢!——后面还有人要来哩,饮水机的水怕是不够用呢,快去再烧一壶水,冲好茶,陶罐在火旁煨着。

  吴可接过祖仪手中的陶罐,从院墙小门进院子,不声不响钻进厨房烧水去了。

  吴可家的小院子坐西朝东,台阶上一排六间走廊小平房,台下院子很大,大门开在东边。

  后花园,实际上是劳祖仪指挥吴可和村里柱子、二歪开的一大块菜地。菜地在院子的南面,和院子平行,宽六七米,长十四五米,三面围了半人高密匝匝的竹篱笆。挨院墙一面当然不围了,有院墙挡着呢。

  他们在院子的南墙上开了一个门,这样,可以不走大门,直接到园子里。

  园子里种了玉兰、海棠和桂花,还有果树、梨、苹果、红果、葡萄树等;树下支了一张石桌和一圈石凳子;在西南角,放置了一盘石磨,那石磨只是一处景观,并不曾用过。他们在树下种蔬菜,各式蔬菜。不过现在,这些树都还只是在枝头吐出了一点点绿,玉兰不一样,玉兰先开花后长叶子,枝条上到处都是花蕾;树下的土地也只是平整好了,现在还不到下种时间。

  在海棠树下的石桌石凳前,游人们喝过菊花茶,劳祖仪陪着在院子里和花园外转了一大圈子,众人齐声夸老两口住的地方好,家里窗明几净,院子干净整洁,园子清静雅趣,站在土畔上放眼望去,浮水河和浮山一览无遗,旖旎风光,尽收眼底,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劳祖仪听了就笑,脆生生地笑,在厨房烧水的吴可听了,心里不快,七十多岁的人了,矫情呢;城里的房子不住,跑这地方来,脑子进水嘛!自己还得跟着伺候,走还不能走,想留自不愿,这不是老太婆拉郎配嘛!

  2

  吴可由不住又动起了心思。

  三月里,万物复苏,他吴可也该说道说道了。

  再住下去,就奔第三个年头了。

  3

  房子其实不是他们老两口的。房子原是村里的学校。村子百十来口人,年轻人到外面打拼,人去村空,只留下老人,学校就停办了。三年前,劳祖仪突然厌倦了城市,一心要到乡下生活。劳祖仪和自己的小侄儿隔三差五往乡下跑,(劳祖仪那小侄儿偏听姑姑的话,开车拉着劳祖仪,叫去哪儿去哪儿。)跑来跑去,不知道怎么就鼓捣下了这么一个地方。

  劳祖仪说和村委签了合同,而且签了十年,一年交村委三千元租金,三万一次性交清了。

  小侄儿拉着劳祖仪和吴可来看房子时,吴可想,一年到这儿住个十天半月的,倒也不错,只是一年三千元,赶上冬天到海南住俩月了。

  他哪里知道,劳祖仪住下就不走了。

  劳祖仪和村里的老头老太婆聊得热乎,见天留出半下午时间,东家出西家进的。村里放羊的柱儿和半傻子二歪天天要来门口喊一声,伯母,有无事嘞?

  园子里的石桌石凳石磨就是这两个人给摆弄的。

  吴可满腹牢骚,却没有奈何,忍气吞声陪劳祖仪在这住了两年,眼见劳祖仪没有回城的心事,越来越撑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和劳祖仪说道说道。

  他不愿和村里的老头老太婆打交道,也不和柱儿、二歪多打招呼。柱儿、二歪放羊归来,把羊圈进房后的圈里,就会转到大门前来,有时看见吴可一人站在门口,问一声伯母在不,吴可答一声在或者不在,柱儿和二歪就走了。二歪更是看见吴可在大门前,过都不过来。

  劳祖仪站在大门口喊一声柱儿二歪,两个人立即就来了,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常常让吴可感到一丝儿窝火和失落。

  以前不觉得劳祖仪有什么不好,他心甘情愿伺候着,他甚至认为那就是人生的幸福,怎么越活越老的劳祖仪,却让他越来越厌烦和憎恶了呢?

  4

  小侄儿拉着劳祖仪和吴可看过房子后,劳祖仪给省城的女儿女婿打电话,问能不能回来一个人帮着拾掇一下房子,恰巧女儿女婿休年假,两个人就都回来了。

  由着祖仪和女儿女婿折腾,吴可不管这些,也管不了,他们仨白天开车下去,晚上回来,吴可乐得清静,少了中午做饭伺候劳祖仪,就天天到公园里和一帮戏迷练嗓子。

  练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大约两个多月吧,反正女儿女婿回省城都老长时间了,房子弄好了。小侄儿拉着吴可过来一看,吴可傻眼了,这哪里是临时拾掇,比盖皇宫还厉害,城里房子怎么装的这里也是怎么装,城里房子里有什么这里有什么,不同的是,因为这里没有煤气,多了煤气罐子和厨房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

  吴可心里不满,问,暖气呢?

  劳祖仪说,空调。左边三间房子打了两个隔扇,两个卧室隔着,空调放在中间,夏天不热,冬天不冷,不怕空調病。

  吴可掂量着这要花多少钱,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也没用,家庭财务管理从来没有他的份儿,劳祖仪才不会理会他呢。女儿女婿当然也不把他的意见当回事,他们结婚后,吴可没有和他们谈过任何一件具体事情,或者说在女婿面前仍然保持了婚前对待女儿的态度。他一辈子不曾拥有对女儿的任何权利,劳祖仪再忙,好像从没有丢手对女儿的爱和教育。而且那爱和教育不能分享,只独属于她一个人。一份美满的婚姻,尚且属于两个人,在女儿面前,吴可被排除在了家庭模式之外。女儿的事在劳祖仪看来,吴可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吴可慢慢也清楚了,劳祖仪只是借他一下力而已,因为劳祖仪一个人是无法生下女儿的。之后,他便和女儿在劳祖仪的关注下默契地完成了切割,像河的两岸,隔河相望,不近不远。而家庭,就是两岸河堤围住的一泓清泉,劳祖仪游刃有余地徜徉其中。吴可只需要在这泉水里做饭洗衣拖地打醋酱油买米面就可以了。当然,吴可也不是没有轻微地反抗过,但那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在劳祖仪铁定的态度面前,吴可只能乖乖地放弃自己可怜的想法。

  女儿结婚时,劳祖仪和女儿也只是轻声告诉了他一声,他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空洞的嘴巴像他骇异的眼神,女儿怎么突然就要嫁人了呢?难过和伤感一瞬间涌上心头,但随即便烟消云散了。他当然无需为婚事的种种细节操心。女儿结婚后,他知道,女婿很快就明白了他在家庭当中所处的尴尬位置,所以女婿对他应有的尊重,不过是出于国人不能逾越的礼仪而已。

  吴可越想越伤感,一股火苗在身体内乱窜。

  他必须和劳祖仪谈谈,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至少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劳祖仪退休前是凤城一中的优秀教师,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他吴可也是优秀教师,只不过是年级负责人,和副校长不能比,但他不是全包了家里的家务活吗?(当然,除了教育女儿)他像她的仆人一样,她给过他什么呢?老了,她也不能体谅他一下。

  住下就不走了,何日是个头啊!

  5

  刚住下,吴可好几次把平整好的后花园叫成菜地,劳祖仪一听,眼一白,不高兴了,说你活了大半辈子,有点情调好不好,那是园子,花园,后花园!

  吴可一怔,小声反驳,花园,花园好啊,花园为什么种菜?

  劳祖仪说,绿色蔬菜多放心。那些菜花多好看,金黄的瓜花,紫色的豆角花,白色的辣椒花,黄瓜的小黄花,茄子花,还有玉米的红胡须,哪一样不好看啊?

  谁在花园里种菜呢?不叫菜地却种菜,一个人还做不了,还要叫人帮工。

  你闲着干啥?读过会书?写过会字?洒扫庭院你都有怨气,你倒想着我看不出来?

  我有啥怨气,哪天院子不是我扫的?你倒是活得逍遥,散步啊,聊天啊,看书啊,写字啊,做过顿饭吗?来回六里山路,到小镇上采买过一回没有?

  话说出口,吴可心里略微有点发虚,他心里有火归有火,可从没有这样大嗓门和劳祖仪说过话。

  劳祖仪也有点吃惊,怔怔看了吴可半天,说道,我懒得理你!转身回屋取了书,出大门去了。

  看着祖仪走出大门,吴可转念一想,是你劳祖仪吹毛求疵,倒怨的我了,什么理都在你一边?从今往后,我就是要硬起来,想到这里,心下便有些坦然,男人的豪气也跟着升腾起来。

  6

  在公园里一开嗓子,吴可才明白自己就是乐意吼两嗓子上党梆子,以前怎么就不明白呢?

  吴可一辈子像只陀螺,在劳祖仪的指挥下不停地转着,在学校听劳副校长指挥,回到家里,听劳祖仪指挥,哪里知道自己还有爱好乐趣?

  城里的公园里有一帮老戏迷,锣鼓点儿一响,聚一块哼哼呀呀挺起劲,吴可起初只是围上去听,后来悄没声跟着大家唱了两回,一下子就上了瘾,以后也就抽点小空就去了。

  去的次数多了,认识了几个人,相互关系还不错。

  来到乡下,少了锣鼓点儿,一个人清汤寡水的,他唱不起来,他憋着难受。

  住下头一个夏天,他的戏伴儿耿大炮来看他。

  耿大炮一落座,来不及擦一把汗,大发感慨,说,想不到啊,钻这山旮旯里干啥?来一趟真不容易!公交只开到山口,剩下只能走路了,三十多里,天呐,我怕太阳落山赶不过来呢!哎呀,累死我了!

  劳祖仪笑容可掬,倒过菊花茶,朝着耿大炮说,先歇歇,一会我们领你到后花园和周边转转看看。

  耿大炮说,哪也不去,身上一点劲也没了。这房间凉爽,躺着身上舒泰。

  吴可还想让耿大炮说下去,比方说,这里有啥看的,不就是一个山旮旯!但耿大炮却不往下说了。耿大炮不往下说,吴可也高兴,心里诅咒劳祖仪,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瞧不上这里!

  那一晚耿大炮就在吴可的房间里歇了。俩人躺一块,一个打板眼一个唱,正反串儿互相搭了,《三关排宴》《抬花轿》《徐策跑城》等等,反正想得起来就唱,一段一段唱,唱了大半宿,才都沉沉睡去。

  劳祖仪别的好不好,有一点好,吴可的客人来了,一定给足吴可面子,做饭的活也会自动接过手。当然,吴可平时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客人,没退休时大不了就是年级组的老师过来问个什么事罢了。但是,就这一点,也曾叫吴可感激涕零,打心眼里觉得劳祖仪懂事体呢。

  但是现在呢?这边卧室里哼哼呀呀,那边卧室一点声都没有,你能说是劳祖仪涵养还行?吴可恨恨地想,这人不过是会装而已!

  这天,劳祖仪起床后,没有例行到村庄散步,而是扫过庭院,下了厨房。

  耿大炮昨天三十里山路,晚上俩人又哼了半宿,累了,睡着醒不了,吴可听着劳祖仪院里厨房忙活,心下小有不安,又想到劳祖仪这是装,也硬下心来横陈着,跟着睡了个懒觉。

  劳祖仪一生不怎么下厨,厨房的事生疏得很,费半天事弄停当早餐,到后花园去了。

  耿大炮起床后,一进厨房门就大喊,老吴!

  吴可在家里整理被子,听见喊声出来,进了厨房。

  耿大炮有点幸灾乐祸,压低声音说,老吴,你到这里是养生呢還是开养殖场呢?

  厨房门窗大开,褒的粥和几碟小菜、馒头糕点、热奶放在面板上,成群的苍蝇正在聚餐,两个人一说话,轰一声,都飞起来,往人的脸上撞,停一停,再飞走。

  两人驱赶了一阵苍蝇,关了门窗,也没心思吃苍蝇的剩餐了,就往后花园去。

  走在院子当中,耿大炮眉开眼笑,轻声问,怎么这么多苍蝇呢?老吴你一点也不寂寞嘛!

  房后不远处有一个羊圈,不关紧门窗不行。吴可冷冷回答。

  可以在院子里扯个遮阴网呀,城里很多独家小院都扯着呢。

  我知道,由着劳祖仪吧,她想干啥干啥。

  两人到了后花园,劳祖仪正站在石凳上给豆角花儿拍照——好精致的一个相机。

  劳祖仪年轻时就喜欢照相,摆弄起相机来,比自己闺女还亲,但她那台相机不是坏了嘛,这又是哪来的?吴可心头又是一恼。

  劳祖仪从石凳上下来,亮闪闪的相机挂在胸前,看到吴可的眼神,扭头笑眯眯朝着耿大炮解释说,女儿专门买的,上个礼拜天才送过来的,一万八,还不是太好的机子。

  劳祖仪叫耿大炮过去看她拍的,耿大炮凑上前,装模作样一帧一帧看了好大一会。

  看过照片,劳祖仪绕着豆角、黄瓜、茄子、青椒地垄给耿大炮介绍起在这里居住的好处来,耿大炮边听边啧啧称羡。

  说相机价格时,劳祖仪故意忽略吴可,吴可便积了一肚子的气,现在看着耿大炮的做派,心里越发不快起来。世间事真是奇了,面对劳祖仪,怎么什么人都是一副装孙子的模样,曲意逢迎,你耿大炮是这样的人吗?你就装吧,耿大炮,你来这儿住一宿就走了,你随便装好了,不过一时半会的事。

  从一蓬一蓬的绿色植物中钻出来,劳祖仪还想带耿大炮到村里到处转转,耿大炮装不下去了,说要回去了,下次吧,现在趁上午,身上有劲,不然就走不到山口,搭不上公交,就晒死在路上了。

  说过,哈哈大笑起来。劳祖仪和吴可也跟着笑,不过,吴可的笑声更大一些,他把心头的愤懑都加这笑上了。

  送走耿大炮,吴可和劳祖仪回到小院。

  吴可站在厨房门口说耿大炮说得好,他要回城,不能在养殖场生活,和成群的苍蝇为伴,同患难,共进餐。

  劳祖仪说,一丘之貉,学着损人了是不是?就不能想个驱除蚊蝇的办法?

  吴可说,办法有,关紧门窗,喷点药物,再不然院子里挂遮阴棚子。

  啥遮阴棚子?

  吴可抄起手在院子里转小圈子,不语。

  劳祖仪说,你走吧,你想去哪都成,腿长在你身上。

  吴可说,腿长在你家小侄儿身上,你叫他来他就来,我叫不动他。

  叫不动就别叫。

  你这是关人牢狱,犯法,你压根就没有替别人考虑过。

  你去转悠,哪也能去,太行山十万大山,放不下你?

  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人烟吗?

  你这么粗俗干吗?离后山小镇不过三里。

  除了日常生活采买,我去那儿干啥?

  算了算了,我不和你争,和你争不出个啥来。

  劳祖仪往大门口走,走得很慢,她心头有她的委屈。

  走了几步,她站住了,站了一会,她还是回过头来,尽量平静地说,你今天去镇上吧,看看镇上有没有木工作坊,有的话,就按我告你的尺寸雇车拉两块木板回来。

  吴可没有答应去不去小镇,转身进了厨房。

  在厨房忙完,吴可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劳祖仪扫过卫生,扫帚却遗在了院子一角,吴可恨恨地踢了两脚,又弯腰拾起,放到了贮物的棚子下。

  7

  劳祖仪在大门外影壁前读书。

  大门外的影壁,不过是红砖砌起的一堵墙,上面加了瓦脊,没有啥讲究。正面没有图案,砌成了一个凹进去的平面,用水泥灰抹光了。花鸟虫鱼,松鹤牡丹,老龙盘云,兰花翠竹,这些圖案都没有。时间长了,影壁向外倾斜,仿佛准备随时倒地,不与大门相对峙。

  头一次来看房时,吴可就提说影壁向外倒着呢。

  劳祖仪看他一眼,不理。

  装过房子住下后,吴可说影壁向外倒着呢。

  劳祖仪看他一眼,说,我问了,柱儿和二歪都说没事。

  吴可感觉自己连柱儿和二歪都不如了。

  女儿和女婿来,吴可又说,影壁向外倒着呢。

  女儿和女婿也是看他一眼,并不接着话头往下说。

  就是耿大炮那次来过走了后,劳祖仪突然发现,影壁背后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朝阳又安静。喊来柱儿二歪,帮着平整夯实那地方,竖起一把遮阳伞,放了躺椅,支了石桌,就成了劳祖仪每天村庄散步回来,读书的地方。

  秋冬两季当然是不行的,秋天风大冬天冷,风大黑人脸,寒冷伤身骨,劳祖仪不在那儿读书,春夏在那儿读。劳祖仪去年在那读了半个夏天,秋风渐凉时,才收了摊儿。

  吴可说收摊儿。劳祖仪说,影壁背后是读书的雅处,土畔上草木葱茏,清风徐来,花香扑面,书到会意处,虫鸣入心来,什么叫收摊儿,你俗不俗?

  今年,劳祖仪早让柱儿和二歪把遮阳伞竖起来了,还给遮阳伞打了地铆,拉了拉线。

  早春在那儿读书,还是有点冷的,劳祖仪上半截身体在遮阳伞下,腿脚沐浴在阳光里,还奇奇怪怪地在身上搭了一条毯子。

  8

  劳祖仪要吴可到小镇上打听木工作坊,是因为突发奇想,要在大门口挂一副楹联。

  劳祖仪起初想用桃木,柱子和二歪听了,就到浮山上找。浮山植被是灌木林,活体植物不能砍伐,两人边放羊边操心,费了两天工夫,扛回了两根山桃树枯死的树枝,碗口粗细。

  劳祖仪看了又看,倒是直溜,可惜每根只能割出一块板来,还太窄。

  两根桃木不能用,竖在花园篱笆墙和院墙的拐角处。

  劳祖仪想做的事,总不至于做不成,她退而求其次,决定用其他板材制作。对联内容她在宣纸上写好了,上联是“青菜萝卜糙米饭”,下联是“瓦罐泉水菊花茶”,横额“澹然居”。只等找到合适的板材,便往上烙字。

  吴可想过去的商帮会馆大不了打扮一下门楣,你这是干什么?折腾起来没完了?

  劳祖仪信心满满,对柱儿和二歪说,先把字描上去,烙不好,就用刀刻。

  9

  这天大早,吴可小声哼着梆子戏向后山小镇去。

  到后山小镇三里路,走到路半截儿,前前后后没有一个人,吴可心一凛,一嗓子梆子吼了出去,空谷传音,飘远又荡回来,无穷感觉,丝丝缕缕,熨帖着吴可压抑而落寞的心,吴可倍觉身心舒泰,大为兴奋,索性放开喉咙大声吼了起来:

  肖银宗打败仗情愿和好,

  到三关践盟约刻日离朝。

  她聘我焦光普来作先导,

  趁此时回故国喜上眉梢。

  远望着帅字旗三关已到,

  递手本拜元帅太君年高。

  山路寂静,阳光正好,梆子腔激越高亢,时不时引来一两声鸟儿和鸣。

  路边的小草努出头有一拃高了,远处山洼里偶尔会有几块条状的梯田,绿色的麦苗青翠,金黄的油菜花灿烂,上党梆子腔把一切都召唤得如醉如痴生动起来了。

  兴高路短,不知不觉,吴可到了镇上。

  吴可轻快的脚步刚踩到镇子地面,该采买的生活物质一样没买,木工作坊也没打听,迎面走来一个人,仿佛只顾低头走路,躲闪不及似的,和吴可碰了一下,那人走过去一小会,吴可发现钱丢了。

  钱有多少呢?一沓百元大钞,一千还是两千,两千多点?从劳祖仪手中接过来时吴可没有数。劳祖仪肯定也不会数的,她一贯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

  吴可灰头土脸从镇上往回返。

  吴可倒不怕劳祖仪埋怨他,他们老两口不缺钱,退休工资两人加起来每月七八千;女儿女婿在省城,工作单位好,有房有车也不缺钱,钱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可是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心里灰土土的,和来时判若两人。

  一路走一路想,吴可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

  丢钱是种晦气,他晦气沾身完全是劳祖仪的过,如果不在这鬼地方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没有耐心陪劳祖仪这样子待下去了,他谨小慎微陪了劳祖仪半大辈子,把她陪成了副校长,把女儿陪出嫁了,把自己陪成了她的牺牲品,他不甘心!年过七旬,还有多少日子呢,他吴可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活两天呢?

  打老远看见他们的红房子时,更大的恼怒和怨恨向吴可袭来,他停下脚步,尽量平复心态,拨通了劳祖仪小侄儿的电话。

  小侄儿问他,俺姑姑回不回城?

  吴可说,她不回。

  小侄儿说,俺姑姑不回,姑父你回来干吗?你陪着姑姑嘛,她一个人在乡下,我们怎么能放心?

  吴可鼻孔呼呼冒气,腮帮子和嘴唇动着,却没有说出话来。

  小侄儿说,姑父,你别回来。俺姑姑哪天想回来了,我下去一块接你们,啊!

  小侄儿又说,姑父,我下星期过去看你和姑姑啊。

  小侄儿挂了电话。

  吴可的手从耳边慢慢垂下,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了,轻飘飘的,眼睛有了泪光。

  谁叫他吴可单身一人呢?父母早已作古,没有兄弟姐妹就没有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这些后辈,自己的女儿,不说远水不解近渴,女儿也不像己出,仿佛不姓吴,女儿能体察到他心中的无奈、哀怨、愤懑和痛苦吗?

  女儿给劳祖仪打不通电话时才打给他,问过好后,第二句就是俺妈呢,你把电话给俺妈。

  10

  楹联是柱子的木匠亲戚给弄的,褐色底儿,镶了木条子边框,劳祖仪的字体印刻在木板上,染成了红色。

  楹联挂上去又摘下来,竖在屋前书房门口。

  柱子帮着挂上去后,劳祖仪端详半天,说红字不好,绿字看上去更大气,和环境更融洽。

  她叫吴可今个上午涂成绿色的。

  记住啊,慢慢涂,盖严红色,也不要描出来,溢出一点点字就不像字了。

  吴可洗过碗盘,大半上午就过去了。他站在木牌牌前看了半天,“青菜萝卜”“瓦罐泉水”,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火气越大,猛地抬起脚踹倒了两个木牌牌,转身大步向大门外走去。

  劳祖仪散步回来,早点后,到影壁后读书了。

  吴可铁青着脸,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歪斜的影壁。时间过得真快,阳光把影壁長长的阴影弄得越来越短了。

  日近正午,这个时候,吴可该在厨房里忙活了,劳祖仪也该读罢书,回屋练习书法了。但是今天,冥冥之中,俩人都没有回到自己应在的位置。

  吴可显然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他的心头郁结了太多怒火,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他胸脯起伏着,对劳祖仪的愤怒和憎恶像惊涛骇浪一样猛烈冲撞着他仅有的一点点理智。

  不自由,毋宁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鼻孔翕张着,像头老迈的狂暴的野牛,他要孤注一掷了。

  他越来越不能自已,瞥一眼竖在篱笆墙和院墙拐角处的桃树枝干,突然上前抱起一根,像冲锋陷阵的勇士向前猛冲,树枝干头猛地向影壁重重撞去。

  “嗵!”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过,吴可被震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树干滚到了一旁。

  劳祖仪在遮阳伞下听到一声闷响,抬起头来回看了看,放下书,起身转了过来。

  吴可坐在地上看着她,像死人一样,脸色苍白,目无光泽。

  劳祖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随即,吴可脑袋旋转起来,眼前突然一浪赶着一浪黑起来,一块硕大的乌云兜头包裹了他,他心想,这下好了,一切都好了。

  11

  吴可半夜里睡不着,把自己骂了千遍万遍,心下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混账。听着隔壁祖仪酣睡的气息,均匀而悠长,觉得没脸再面对祖仪了。

  他起身把走廊上的楹联搬进客厅,又在里间书房拿出毛笔,蘸了绿漆,细心描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吴可就把楹联描好了。

  他转到后面羊圈,叫醒了柱儿,要柱儿帮着他把对联挂起来。

  楹联挂起来后,太阳也露出了半边脸儿,第一抹曙光打在楹联上,绿字闪着清雅明亮的光,吴可退远了看,才第一次发现,祖仪写了这么多年,字还真是写得好呢。

  柱子走后,吴可又悄悄转到影壁后看了看。柱子干活就是利索,两根树干一左一右支着歪斜的影壁,下头栽在地下,上头还锯成了斜面,和影壁墙面紧紧吻合在一起。

  遮阳伞下,石桌子和躺椅静静地等着读书人;稍远处的土畔上,几簇迎春花发着太阳一样的光泽;破旧村子的巷口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狂吠两声,跑远了。

  【作者简介】磨粉,本名张军利,山西泽州人。2000年开始写作,偶有习作见诸报刊。山西省作协会员。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